第三章2

蔣介石不能預測到討逆軍的勝利有其深刻原因。一直以來,他似乎都缺乏一種政治上的遠見。麵對如一團亂麻的中國政壇,他無法撥開迷霧發現未來政局的走勢,看不到幾年後,甚至幾個月後的勝負得失,這也很可能是他經常跑回上海的原因之一。這樣做的好處是他可以暫時跳出迷局,隔岸觀火,等局勢明朗後再做出選擇,從而避免由於他在政治上的短視而犯下致命的站隊錯誤。

少做事的好處不光是輕鬆,還可以少犯錯誤。

自從商場失意後,蔣介石仍然動不動就跑回上海,跟孩子一樣任性。可他一直緊跟孫中山的路線,所以孫中山能原諒他。隨著其他重要將領一個個故去,蔣介石在孫中山眼裏越來越重要,幾乎成為國民黨的頂梁柱。

政治其實就是如何站隊的學問。

看著兵敗如山倒的陳炯明,蔣介石很慶幸自己沒有站錯隊伍,甚至為自己早就預言陳炯明是第二個魏延而暗暗得意。帶這這種自負,再次南下廣州的蔣介石相信,他的政治前途必將和討逆軍新近取得的勝利一樣輝煌,未來的北伐乃至整個民國的再造鼎新都將由他這個政壇新星來完成。

他象一個被慣壞的孩子,帶著被所有人尊敬的夢想,卻又不得不麵對複雜而叵測的政治鬥爭,和被人冷落的現實。在理想和現實的巨大落差之間,他來回徘徊,時而雄心勃勃地奔赴革命前線,時而又讓怨恨和猜疑主宰自己負氣出走,但很快又悔恨自己的輕率和任性。如果說他是有目的的以退為進,可能過於絕對和籠統,倒不如說他是由於性格所致的輕率,卻被孫中山的寬容和信任所掩蓋,造成事實上退一步後反而高升的結果。由於沒有在青年時期學會聽從不同意見,沒有克服掉自己的性格缺陷,這就為他後來的失敗埋下了致命隱患。

回到浙江遊山玩水的蔣介石,偶爾也會黯然神傷,未知的命運如此變幻莫測,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實現他心中的抱負?

一般人如果經曆十幾次的起起落落,完全可能從此意誌消沉,鬱鬱寡歡。但蔣介石卻沒有,因為除了孫中山等人的包容外,他自己有一個絕招——保持聯絡。隻要聯絡不斷,蔣介石重返政壇的路就沒有被堵死,就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隻要聯絡不斷,他就可以知道孫中山在想什麽,也就知道他自己該怎麽做。這次出走當然也不例外,他不斷地和孫中山通信談論政治局勢,和許崇智通信談論軍事計劃和戰局。有了這些通信,蔣介石在浙江玩得不亦樂乎。

1923年3月15日,國民黨元老胡漢民、汪精衛、鄒魯等人專程來寧波找蔣介石。這下蔣介石高興得很,把大家帶著到處遊覽。

“展堂兄,你覺得寧波此處風景可好?”蔣介石裝作似乎不知道眾人的來意樣子,一味顧著沿途風景。

“好是好,可孫先生還在等你複職呢?”胡漢民氣得吹胡子瞪眼。

蔣介石微微一笑,繼續領大家欣賞風景。

“介石兄,戰事緊急,不知你的眼疾可已痊愈?”汪精衛問道。

“好得差不多了,等幾日我就隨幾位一起走。”

蔣介石這話一說,大家不由得鬆了口氣。都是黨內元老,多少也得給些麵子嘛!

可沒想到的是,蔣介石領著大家在寧波玩了四天,隨眾人去上海之後,又一個人跑回了寧波。

此時的蔣介石,似乎已經喜歡上了離職出走,喜歡這種人生中的暫時調整,然後把出走當成一次新的起點,再開始一次新的征程。

還真別說,蔣介石的眼光已不再盯著粵軍的職位,他有了新的目標——去俄國。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一身臭毛病的蔣介石居然還有一大優點——好學,而且喜歡學外語。都說知識改變命運,而機會也注定將落到那些有準備的人身上,這個顛破不變的真理似乎很適合來形容蔣介石人生的兩次重大轉折。因為學過日語,蔣介石在保定陸軍學堂脫穎而出,獲得了去日本振武學堂求學的機會。後來他又準備學習德語,以備赴德國學習軍事所需。令人佩服的是,已經學過兩門外語的蔣介石還沒滿足,竟然還學過俄語!也正是因為蔣介石學過俄語,為他在這次出走期間贏得了一個更大的機會。這就不得不承認沒有政治遠見的蔣介石,還是會在某種特定的時候發現某些未來的趨勢。

這個未來趨勢的中心就在和廣州遠隔千山萬水的莫斯科。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是一個火紅的年代,布爾什維克在十月革命勝利後,擊敗了國內的反對力量和國際的武裝幹涉,很快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政治力量之一。早在1920年,列寧在共產國際召開的第二次代表大會上作了《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提綱初稿》的報告,根據這份報告的指導思想,共產國際將幫助其他殖民地國家的獨立和革命鬥爭。

1921年12月,共產國際的代表馬林得到孫中山的同意後,在張太雷的陪同下前往桂林,與孫中山進行了三次長談,隨後又到廣州訪問了其他的國民黨人。這時的蔣介石正好結束了在上海的投機生意,靠著虞洽卿和黃金榮的資助抵達廣州。馬林的到來,讓他對俄國革命產生了極大興趣。同時他也看到包括孫中山在內的廣大國民黨高層,都開始在探討十月革命成功的原因。

犯錯誤不要緊,但別犯致命的錯誤,比如蔣介石就隻犯鬧脾氣的小錯誤,可袁世凱和陳炯明就正好相反。沒遠見也不要緊,哪怕一直沒有看清局勢都沒關係,隻要發現那最關鍵的機會就夠了。蔣介石恰好做到了這點。領袖的興趣所在,很可能就是未來的趨勢,蔣介石明白這個道理。因為這個世界大多數的改變正是由偉人的意誌去推動的。這個趨勢讓蔣介石象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興奮,從此他開始萌生了學習俄語的想法。他學俄語可不是為了看俄文原著,盡管他對孫中山是這麽說的,而是馬林的到來,讓他心中燃起了去俄國的強烈希望。

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蔣介石所盼望的未來趨勢還是沒有音信,便急不可耐地給孫中山寫信,讚揚蘇聯的成就和紅軍的強大,其實是在暗示應該加快和蘇聯的接觸。對此,久曆政壇經驗豐富的孫中山在1922年11月24日給蔣介石的信中說,“必在吾人稍有憑籍後,乃能有所措施”。孫中山所說的“憑籍”,是指國民黨的根據地廣東,也就是隻有恢複對廣東的統治,才有資格去和共產國際提出援助的要求。

響鼓不用重錘。一心想取得援助去開創一番偉業的蔣介石看信後,頓時明白了孫中山的良苦用心,知道尋求援助的事情是急不來的,便淡定從容地繼續在老家四處遊玩。

時光荏苒,歲月如歌。兩年下來,好學的蔣介石趁著遊山玩水的空隙,多少學了些俄語,雖然算不上聽說讀寫流利,但比其他的國民黨人要強了許多。這時,馬林的努力沒有白費,共產國際終於同意從後備基金裏拿出200萬金盧布來援助孫中山所領導的革命。更為重要的是,孫中山也決定要在共產國際的指導下改組國民黨,走“聯俄聯共”的道路。

對長期組織渙散的國民黨來說,這將是翻天覆地的變化。而變化就意味著重新洗牌,意味著權力將重新分配,也意味著新的機遇。躲在老家的蔣介石需要的就是這樣的變化,不變化就沒他的機會。此時的革命陣營裏,權力的蛋糕早就分配完畢,黨務有汪精衛和居正在協助孫中山,財政有廖仲愷在負責,廣東地方政務由胡漢民在管理,軍隊則是許崇智的天下,他蔣介石能出任大本營參謀長已是孫中山對他格外照顧,總不成要孫中山撤了別人的職去提拔他吧?不過,國民黨一走“聯俄聯共”的道路,那就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新天地了。

蔣介石除了學過俄語外,還時刻關注著孫中山和共產國際的接觸。這就是在領袖身邊的好處——他具有信息優勢。

1923年7月的一天,當蔣介石得知孫中山已經接受蘇聯的邀請,決定派代表團赴蘇聯考察時,立即激動得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兩年的俄語還真沒白學,此時不爭取機會更待何時。於是他馬上提筆給大元帥府秘書長楊庶堪寫信,第一次明確地提出自己想要什麽。

他在信中是這樣寫的:“為今之計,舍允我赴歐外,則弟以為無一事是我中正能辦者”。意思是說除了讓他去蘇聯外,其他的事一樣都做不了。然後,他還說了一句重話,“如不允我赴俄,則弟隻有消極獨善,以求自全”。

這簡直是**裸的威脅。如果不讓他去俄國,他就要回老家獨善其身,不再獻身革命。

“領袖,您就看著辦吧!”寄出信後,蔣介石默默地猜想這孫中山看到此信後的反應。說這些話帶有幾分危險,就像現在的白領給老板說,要是不加薪立馬走人,如果他不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人才,得到的結果很可能是沒有歡送會的黯然離去。但蔣介石敢斷定孫中山是念舊情的,也看重他這個人才。沒有十足的把握,他萬萬不敢這麽說。比如以前他對工作不滿意,也隻敢低聲嘟囔是陳炯明和許崇智在排擠他,可從沒對孫中山說過要麽給他升職,要麽他“消極獨善”的狠話。況且,他離開廣東的這半年請的是回上海治療“目疾”的病假,還一直在給孫中山和許崇智寫信建議該如何用兵布陣,這不等同於帶病堅持工作嗎?腦力勞動也是在辛勤地為革命做貢獻嘛!

不到一個月,蔣介石收到了孫中山的回信。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理,蔣介石撕開信封,用顫顫巍巍的雙手捧起信一看,臉上立即由陰轉晴。孫中山在信中要他到上海去和馬林商討赴俄事宜,而且委任他為自己的全權代表,並擔任這次考察團的團長。

蔣介石賭對了。

此時的馬林已經失去了共產國際的信任,不久後便被調回莫斯科,接待蔣介石籌備赴俄考察是他在中國做的最後一件大事。

1923年8月5日,蔣介石和汪精衛、張繼和林業明等人一起和馬林見了麵。由於孫中山早就和馬林、越飛等人商議過這次考察的方針大計,所以會談進行得很順利,隻討論了一些細節問題。這次考察,由蔣介石擔任“孫逸仙博士代表團”團長,團員包括沈定一、張太雷、王登雲、邵元衝,主要考察蘇聯的政治、軍事和黨務。孫中山之所以同意由蔣介石擔任團長,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正在思考如何培育一支類似於蘇聯紅軍的新式軍隊,而蔣介石是他現在唯一可以信任的高級軍事將領。

8月16日,意氣風發的蔣介石穿著特意為這次考察定製的新軍裝,率領大家登上日本輪船從上海出發,開始了這次改寫中國曆史進程的考察。

在代表團出發前,孫中山就分別給列寧、托洛茨基和契切林送出了內容幾乎完全相同的信函。他在信中稱蔣介石為自己的“參謀長”,代表他去莫斯科是為了和蘇聯的同誌一起討論“幫助我們在國內工作的方法和手段”,並且要蔣介石和蘇聯方麵商量在“北京的西北及其以外地區采取軍事行動的建議”。可想而知,有了孫中山的這些信函,蔣介石這次在莫斯科將受到極高規格的重視。

這也是蔣介石第二次當孫中山的代表出國訪問,但和赴日本看望犬塚勝太郎相比,實在不可同日而語。上次是念舊情,這次考察則是未來的起點,是戰略性的,對國民黨未來的發展方向具有裏程碑式的作用。

9月2日,代表團經過半個多月的長途跋涉,在飽覽西伯利亞的壯美風光之後終於來到莫斯科。大家在到下榻賓館的途中,正好遇到一次規模達22萬人之多的群眾遊行。看著一路飄舞的紅旗和擠滿整個街道廣場的群眾隊伍,聽著那些響徹大街小巷的喊聲,蔣介石極為震驚,這裏的熱烈氣氛和國內的麻木萎靡簡直是天壤之別。

由於列寧身患重病,沒有接見代表團,這讓蔣介石深感遺憾。代表團先後與羅素達克、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斯克良斯基、加米涅夫等蘇聯黨政軍領導人和共產國際領導人見了麵,聽取了他們對蘇聯革命經驗的介紹和對中國革命的意見。後來代表團又參觀訪問了最感興趣的蘇聯紅軍部隊、軍事院校和軍事設施,了解紅軍的組織形式和武器裝備。

孫中山為這次考察定下的目標有幾個,其中最重要的是要求蘇聯方麵提供武器和物資支援,按照紅軍模式協助建立新式軍隊和軍校,並在靠近蘇聯邊境的西北地區建立根據地,以進攻北洋政府軍。而蘇聯方麵同意提供武器、物資和軍費並協助建立軍校,但對建立西北根據地則斷然拒絕。這讓蔣介石心中有些不快。

三個月之後,代表團結束在蘇聯的訪問歸國。與來時的興奮相比,蔣介石這一路情緒低落,甚至可以說他的心裏已經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也正是這次訪問,為後來的清黨埋下了禍根,最終演變成血流成河的大屠殺。

1924年1月16日蔣介石回到廣州向孫中山複命。此時,共產國際的代表馬林已經換成革命經驗豐富並極具個人魅力的鮑羅廷,在廣州協助孫中山改組國民黨,並準備建立黃埔軍校。

孫中山對蔣介石的姍姍來遲頗為不滿,輕聲責怪道:“你去年就回到上海,怎麽現在才來廣州?”

“去年12月16日,是我母親的六旬冥誕。我給母親修的慈庵也已完工,便先回溪口為母親做了冥壽,再到慈庵祭拜。所以拖到現在才來複命。”

孫中山一想,蔣介石是個孝子,先回家鄉祭母,似乎也無可厚非,便不再計較這些,轉而問起:“你寄來的《遊俄報告書》我看了,說說你的收獲。”

對孫中山的問題,蔣介石已經反複琢磨了好幾個月,有些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他略一思索道:“這次赴俄考察可以說是喜憂參半。從我眼見耳聞,蘇俄革命的確取得了非常卓著之成功,這有賴於他們堅實的黨組織和紅軍,而他們願意援助我們改造黨務,組建軍校,這對我們將大有裨益。不過,我此行也可覺察到俄人之不可信任。”

聽到這裏,孫中山微微皺了皺眉頭。蔣介石的多疑和任性,他早已領教過,今天不知又會有什麽魯莽和不負責任的想法。

盡管蔣介石已經從孫中山的臉上讀出了不願意的聽的意思,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俄人對總理所提在西北建立軍事基地的建議,堅決予以拒絕。我擔心這是因為他們有覬覦蒙古的野心。俄人狡詐,日人強橫,我中華北方領土實在堪憂。”

“還有什麽?”孫中山盡量耐心地問。

“我在俄京時,常聽留俄學生罔顧事實,指責總理身邊為‘忠臣多而同誌少’,對總理與我黨之艱辛事業多有輕慢,且俄人趁我等考察期間,多次誘我加入共產國際,意圖分化我黨,其可謂居心叵測,用心不善。介石以為,我黨固然需要俄人援助,但僅可利用其援助並以紅軍模式辦校建軍,不可聯俄聯共。”

孫中山聞言,不置可否地歎了口氣。一陣沉默之後,孫中山說道:“介石,你未免顧慮過甚了!”

孫中山的這句話一錘定音,蔣介石也不好再說什麽。孫中山清楚,蔣介石的確是為國民黨的利益在考慮,但實際上卻無可行性。一直以來,孫中山籌款的主要途徑是海外華僑,後來取得了廣東後,則主要以廣東的稅收支付軍隊和政府開支。可戰事一天天擴大,龐大的軍費象無底洞一樣將整個廣東的稅收都耗費得幹幹淨淨,而廣大的百姓已經不堪重負。此時,北洋的吳佩孚有英國人撐腰,日本人跟張作霖勾勾搭搭圖謀東北,美國人也不支持南方革命政府。放眼全球,願意支持國民黨革命大業的就隻有蘇俄和共產國際,而蘇俄支援國民黨的前提條件就是要“聯俄聯共”。怎麽可能隻拿人家的錢,卻不答應人家的條件呢?

並且,在鮑羅廷的影響下,孫中山已經認識到了國民黨在組織上的根本問題,那就是全靠他的個人威望在維係著全黨,這是很危險的。無法想象,國民黨如果離開的孫中山會變成什麽樣子。所以孫中山曾對蔣介石說過,“政治上行進靠不住,軍事上也不可依托,唯有黨務上可以取得成就”。此時孫中山已下定決心要“聯俄聯共”,還委任鮑羅廷為國民黨組織教練員改組國民黨。

1923年的1月20日,是國民黨曆史上具有裏程碑意義的日子。這一天,國民黨在共產國際的指導下召開了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大會確定了“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政策,並重新解釋了三民主義,還通過了同意中國共產黨黨員和共青團團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的決定。這次會議,還選舉了李大釗、譚平山、瞿秋白、張國燾、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進入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擔任中央委員或者是候補中央委員。

懷抱極大期望的蔣介石落空了,國民黨的中央係統沒有他的位置。孫中山給他安排的職務是擔任黃埔軍校籌備委員會的委員長。對這個安排,蔣介石心裏頗有微詞。

“許崇智都進中央了,怎麽偏偏就我沒有?”

要說蔣介石怎麽這麽看重這次會議,那可是有原因的。所有人心裏都明白,經過改組的國民黨,將效法蘇俄實行黨領導軍隊的最高原則。如果在黨內沒有職務,則在軍隊內部也說不起話。蔣介石的兩個好兄弟張靜江和戴季陶都被選舉為中央委員,而他還在黨的核心決策圈外。從會議結果看,在孫中山心裏,許崇智的位置還是要遠高於蔣介石。對這點,蔣介石尤其不滿意。可他也沒辦法,許崇智資格老,戰功卓著,一直就比他職務高。人家進入中央成為候補中央監察委員,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蔣介石還敏銳地看到汪精衛的實際地位正在上升。以前汪精衛從未掌握過實權,僅僅擔任孫中山的助手,從事些黨務和理論工作。但一大一開,黨的地位迅速提高,權力迅速向黨中央執委集中。汪精衛和鮑羅廷等人的關係不錯,在進入中央執委會成為中央委員後,儼然已成為國民黨左派的領袖。當然,這個時候蔣介石還沒想到,將來他會與汪精衛爭奪最高權力。因為現在的蔣介石,根本沒有實力去挑戰元老級別的汪精衛。

埋怨歸埋怨,蔣介石還是走馬上任開始籌備後來聞名於世的黃埔軍校。軍校地址選在珠江口的黃埔島上,利用原廣東陸軍學堂和廣東海軍學校的舊址作校舍。

但蔣介石很快發現,他所領導的籌備委員會除了破敗的舊校舍外,幾乎一無所有。據鮑羅廷估計,如果按照蘇聯紅軍的建製每個營由三個連組成,則辦校經費是每月15000—20000美元。可是,共產國際所承諾的200萬金盧布的援助一拖再拖,遲遲無法到位。現在軍校已經開辦在即,又聽到援助資金再次“予以推遲”的消息。

其他學校有黑板粉筆就可以開課,可軍校不同,那得有槍有炮才能開辦。蘇俄的援助不到位,軍火和經費自然也無從著落。這讓蔣介石心急如焚。

唯一可以著手進行的就是招收學員,但也是困難重重。蔣介石在與王柏齡、鄧演達等人商議後,決定第一期學員招收324名,分別委托各省的一大代表回去後秘密介紹,以免當地軍閥阻攔。

可是上哪去弄槍呢?

其實廣州城裏是有槍的,而且還有一家叫做石井的大型兵工廠。不過,兵工廠卻有兩條惡狗守著。蔣介石想弄到槍,不下點功夫是不行的。

2月15日這天,廣州城風和日麗,多少已有點早春的味道。蔣介石換上一身戎裝,拉上鄧演達一起去石井兵工廠視察。

石井兵工廠位於廣州北郊石井村,前身為清朝光緒年間創辦的廣州機器局。可生產毛瑟、馬梯尼、士乃得、雲者士得4種槍彈,日產量為8000顆。該廠從光緒三十四年開始仿製丹麥式8厘米輕機關槍。到1921年,兵工廠已經可以生產七九口徑的機關槍,定名“七九”式旱機關槍。雖然石井兵工廠自身技術力量不行,但怎麽說也能造些槍械出來,這已經足夠裝備軍校學員了。蔣介石此行,就是要摸摸兵工廠的底。

一見蔣介石和鄧演達,兵工廠廠長馬超俊頗感意外。以前廠裏所有的槍械一旦造好,都是滇、桂兩軍的人直接拉走,從沒有其他的軍人來過問。

“馬廠長,一直久聞大名啊,”蔣介石倒不生分,對馬超俊很是熱情,“我們還都是一支部隊出來的呢!”

這話說得馬超俊是一頭霧水,但也不便反駁,隻得支吾著點頭稱是。

一看馬超俊的表情,蔣介石心知他不明就裏,便笑著解釋道:“馬廠長原本跟著居正先生在中華革命軍裏任職,出生入死討伐袁逆。民國五年那會,袁世凱一命嗚呼,超俊兄便轉赴北平籌設航空學校,為我民國航空事業多方奔走。其忠誠之心,日月可鑒。可惜,愚弟我是那年8月才到山東就職於中華革命軍,否則定能與超俊兄共赴國難。”

蔣介石這幾句話,說得馬超俊很是高興。他這麽多年來為革命出生入死,從辛亥革命一直到與陳炯明作戰,幾乎經曆了所有的革命戰爭,因為他有技術專長,所以才被委派為兵工廠廠長。

“介石兄不必過謙。不知今天來有何貴幹?”馬超俊問道。

“兄弟我有一事相求。”

“直說無妨。”

“我受總理委托,籌建陸軍軍官學校。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兄弟我手頭沒槍,這個軍校怎麽建得起來?”蔣介石兩手一攤,麵露難色。

馬超俊一聽,臉上立即露出慍色。他略一思忖,對蔣介石說:“我們廠裏的槍一下線,就被楊希閔(滇軍)和劉震寰(桂軍)的人拉走,總理批給你們的300條槍也被他們領走,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他們領走300條槍,才發給我們幾十條槍,這隻夠學校衛兵們用的。超俊兄,請務必幫兄弟想想辦法,眼看開學在即,這些學員都是革命事業未來的精英,絕不能讓他們赤手空拳去奔赴沙場啊!”

看蔣介石說得情真意切,鄧演達在一旁也是曉之以情,馬超俊一咬牙便答應給學校弄500條槍,但要求事情得做得滴水不漏,尤其不能讓滇桂兩派的人得到風聲。蔣介石一聽,和鄧演達相視一笑,知道這下槍的事算有了眉目。

可還有件事更讓蔣介石頭疼,那就是辦學校所需的經費。

黃埔軍校的黨代表是廖仲愷,一直在四處張羅,為學校籌措經費。由於蘇俄援助資金遲遲不來,弄得廖仲愷不得不四處借錢,經常弄到深更半夜才能回家。有一次,廖仲愷直到淩晨四點才回家,他滿腔憤懣地對夫人何香凝說:“我晚上在楊希閔家,等他吸完了大煙才拿到這幾千元錢”。當時籌措經費的艱難可見一斑。

而廣東的財政大權的一大支柱是禁煙所得稅款,由禁煙都督楊西岩把持著。蔣介石對此人是深惡痛絕,不斷地要求孫中山將其罷免,並斥責其為“市儈壟斷財權”。另一個讓蔣介石不滿是擔任廣州市政廳長的孫科。每次蔣介石去要辦校經費,這兩人總象打發叫花子一樣,實在推不過才塞個三瓜兩棗的,弄得蔣介石每去一次,心裏就更恨一些。其實,這也不能全怪此二人,廣州軍政府每日要開支,軍隊也要發餉,和陳炯明的殘餘部隊還在僵持,北邊的北洋軍更是虎視眈眈地盯著廣東,這些哪一樣不需要錢?而廣東能收到的稅也就那麽點,僧多粥少,輪到蔣介石來時,自然不能如數撥付。

碰了幾次壁後,蔣介石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出什麽招數。雖說新生還沒入學,可學校的教工總得吃飯吧,可學校的食堂都沒有隔夜糧了。蔣介石一急,就把主意打到了汪精衛的老婆陳壁君身上。陳壁君出身於南洋富商之家,早年為汪精衛刺殺攝政王又是買炸藥,又是開相館,出了不少錢。後來汪精衛事泄被捕入獄,陳壁君更是出錢出力上下打點,最終和號稱民國美男的汪精衛共結蓮理。無奈之下,蔣介石隻能硬著頭皮去找陳壁君。

“嫂子,愚弟我實在沒法了,能不能借點錢讓我周轉一下。”說這話時,蔣介石窘到了極點。堂堂軍校籌委會委員長,才從蘇俄考察歸來的蔣介石將軍,竟然開口向女人借錢來維持軍校開支,說出去不給人笑死才怪。

好在陳壁君拿錢補貼革命都習慣了,對蔣介石倒也不見怪。不過,陳壁君給汪精衛借錢大方,不等於對蔣介石也要大方。她歎了口氣,說道:“看看你們這些搞革命的,總是拿家裏的錢去貼,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嫂子,你放心,等蘇俄那200萬金盧布的援助一到,愚弟我立即加倍奉還,絕不食言。”蔣介石一看陳壁君不是很情願,不得不許下重諾,隻是能不能兌現他心裏完全沒底,反正當務之急是先借到錢。

陳壁君一聽這話,臉色便和善起來:“介石,看你說得,我是那種人嗎?不過,我手頭也不寬裕,兆銘這些年也是常拿家裏的錢去貼,弄得家裏沒什麽積蓄。要不,我還有點私房錢,你拿去先用著。”

蔣介石一聽,心裏總算落下一塊石頭。還是加倍奉還這話管用,否則,要想拿到陳壁君私房錢,無異於白日做夢。

從陳壁君借的錢隻夠吃幾天米的,這點小錢一用完,蔣介石又發了愁。他想起幾天前到楊希閔處去要錢,人家竟躺在煙塌上抽大煙,動都沒動一下,根本沒把他這個未來的軍校校長放在眼裏。蔣介石越想越氣,越氣還越想,輾轉反側之後就開始萌生退意。最讓他不能釋懷的還是孫中山沒在中央給他安排位置,這就是明白無誤地告訴他,他在孫中山眼裏的份量還不夠。

都說政治是一門站隊的藝術,蔣介石也感覺自己在站隊方麵沒有問題,否則陳炯明當初那麽欣賞他,如果意誌不堅定的人可能早換隊伍了。蔣介石一直站在革命隊伍裏,走的是孫中山的路線,還作為全權代表率團赴俄考察,除了偶爾鬧鬧脾氣,其他沒什麽問題,可他還真沒想到自己會被這麽重要的一大會議遺忘,連個候補委員的帽子都沒落到他頭上。

“難道總理不信任我?沒把我當自己人?”蔣介石想著這個問題整夜都無法入眠。

1924年2月21日,蔣介石給孫中山遞交了辭職信,然後不顧孫中山的挽留回了溪口老家。

如果說蔣介石以前離開粵軍,還有些賭氣的成分,那麽他這次離職,從很多跡象看則純粹是在耍心計。

就在蔣介石離開廣州後,他的英文秘書王登雲突然跑到軍校籌備處,說奉他的命令,宣布不再籌辦黃埔軍校,籌備處也立即解散,工作人員每人發一些遣散費從哪來就回哪去。籌備處的工作人員大多是蔣介石請來的,一聽這個命令,便準備領了遣散費回各自的部隊。後來成為中共領導人之一的葉劍英此時也正參與籌備工作,頓時覺得莫名其妙,便和鄧演達一起據理力爭。但王登雲隻說是蔣介石下的命令,至於原因他也不清楚。很顯然,這是蔣介石在攪局。他想要的是,沒他蔣介石的話,黃埔軍校就辦不起來。而黃埔軍校又是國民黨的戰略大計,必辦無疑,那麽遲早還得請他這尊菩薩回來主持大局。

他要向孫中山證明,他的價值無人可以取代。

光攪局還不夠,蔣介石還擇機提出要求,主動出擊。當25日鄧演達奉孫中山之命到浙江勸蔣介石回廣州複職時,蔣介石滿腹牢騷地說:“擇生兄,不是我故意撂攤子,你知道我這個籌辦人有多難嗎?”

鄧演達點點頭,表示認同道:“我和你一起去過兵工廠,知道為了辦學校你受了很多委屈。可眼下你這一走,我們籌備處的工作就全癱了。現在各地的考生都已經開始篩選初試,很快就要到廣州來複試,可你這個委員長卻跑到老家享清閑。總理要我務必勸你返粵,有什麽想法你給我說,我一定轉告總理。”

“我這次走,其實是為了保持和總理的感情。如果再這麽下去,我擔心愧對總理,辜負他委托的重任。”蔣介石看著遠方,似乎無比傷感。

見蔣介石一直在繞彎子,鄧演達便問:“介石兄的意思是……?”

蔣介石將目光收回,看著鄧演達說:“事情到今天這個地步非有改革決心不可,否則軍校萬難辦成。”

“請介石兄明示。”

“如果不改革,國民黨人都會陷入絕望。現在必須要公開整理財政,革除楊西岩這個市儈,最好能以仲愷兄主持財政,並且讓展堂兄和許總司令回粵,否則,兄弟我不能回廣東。就算回去也隻會辜負總理,反而傷了和總理的感情。”蔣介石說這話時顯得異常堅決。

鄧演達一聽,也隻得無奈地點點頭,等回住處後將蔣介石的意思拍電報給廖仲愷和汪精衛。

第二天,國民黨中央執委會按照孫中山的意思,對蔣介石遞交的辭呈予以拒絕。在中央執委會的批函中這樣寫道:“經麵呈總理,奉批該委員長務須任勞任怨,勉為其難,從艱苦中奮鬥,百折不回,以貫徹革命黨犧牲之主張。所請辭呈,礙難照準。”

蔣介石一見這批函,就知道孫中山和國民黨中央需要他,心裏頓時有了底氣。要知道蔣介石的脾性正好和批函所說相反,他是從來都要抱怨苦害怕累的,而且一遇到挫折就跑回老家,怎麽就成了“任勞任怨、百折不回”的勞動模範呢?這結果和上次要求赴俄考察一樣,他的要挾再次奏效。

過了兩天,穩坐釣魚台的蔣介石又收到孫中山發來的電報。除了責怪他在沒獲得批準的情況下就離職而去外,連句重話都沒有,還要他“希即返,勿延誤”。孫中山這麽由著蔣介石的脾性,蔣介石能不得寸進尺嗎?試看整個國民黨內上上下下,能象蔣介石一樣動輒跑回老家而不受懲罰,還被繼續重用的再無一人。如果在蔣介石的去留問題上是廖仲愷說了算,恐怕早就弄假成真。比如這次出走,蔣介石讓王登雲去宣布解散籌備處,廖仲愷知悉後曾對工作人員說:“將來他如想回來再參加革命,怕也很困難了”,言下之意是走了就別回來,幹脆在老家種地得了。

可是孫中山非要用蔣介石,中國的政治又總是一把手政治,其他人也無可奈何。

現在的蔣介石已經將以退為進這套把戲練得爐火純青。看著孫中山的電報,他知道火候已到,該回去了。不過在回去之前,蔣介石還給孫中山寫了一封長信,其要權爭寵之心已經完全不作任何掩飾。

在信中,蔣介石先為自己作了一番表白:“去歲中正離國遠遊,本作五年十年之計,初未嚐有匆匆往返之意也。及聞石龍失守,先生不知下落之報,是以激於義憤,決心回國,隻期朝夕隨從左右,圖報萬一,而不複問個人之處境如何困難。”

這段話將他匆匆回國說成是奮不顧身地勤王護駕,以表忠心。接著,蔣介石慢慢說到了重點。

“吾黨自去歲以來,不可謂非新舊過渡之時期,然無論將來新勢力擴張至如何地步皆不能抹殺此舊日之係統。……今日先生之所謂忠者賢者及其可靠者,皆不過趨炎附勢阿諛之徒耳!……若夫赤忱耿耿,蹈白刃而願犧牲,無難不從,無患不共,如英士與中正者,恐無其他之人矣!”

這段話中說的新勢力是指共產國際和中國共產黨,舊勢力當然說的是他自己,意思是重要的位置都讓中共黨員給占了,他這個舊人不應該是被“抹殺”遺忘的對象。蔣介石還巧妙地將陳其美和自己放在一起,以圖喚起孫中山的感情共鳴。

等把感情基調定好,蔣介石開始向孫中山要權。

“今先生表示督責中正,而欲強之回粵,竊恐先生亦未深思其所以然也。中正不回粵,尚不能置身黨外,如果回粵,焉能專心辦學而不過問軍事政治?……先生不嚐以英士之事先生者期諸中正乎,今還敢望先生以英士之信中正者而信之也。”

這段話中最關鍵的是“過問軍事政治”,也就是他應該得到一個他想要的政治地位,比如進中央,好歹也得是個候補委員吧!還要求孫中山象陳其美一樣信任他,他才好放開手腳去做事。

蔣介石提的這些要求似乎有些過分。他的邏輯是你要信任我,就應該給我相應的政治地位,要麽就是不信任我。而我是和陳其美一起對你忠心耿耿出生入死的老革命,你不能有了新人就忘記老部下。其實孫中山一直對他很信任,隻是覺得他政治資曆不夠進中央罷了。

最後,該提的要求都提了,蔣介石就順勢說自己將奉命返粵。他這一點做得極其聰明,免得吊得太高弄假成真。

不出蔣介石所料,他又贏了。孫中山不僅沒計較蔣介石的無理取鬧,並且應其要求召回胡漢民主持廣東政務,還罷免了楊西岩的禁煙都督一職。

按理說,孫中山做到這一步,蔣介石應該知足了。可他還不動身,仍然找借口繼續拖延行程。直到黃埔軍校入學考試時,蔣介石也隻給軍校教授長王柏齡發電報大談了一番學期如何定,教職員工應如何選拔,並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近期必歸。蔣介石這麽遙控指揮,弄得孫中山就算是想換人都不好辦。

原來蔣介石是擔心這時的辦校費仍舊無從著落。一貫拈輕怕重的蔣介石,對籌款之艱難心有餘悸,想等廖仲愷幫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他才大搖大擺地回廣州。

果然,當收到廖仲愷回電說“軍校款,弟不問支出,兄亦不問來源,經費不乏,盡可安心辦去”,蔣介石這才放心地於4月21日回廣州複職視事。當然他照慣例先去拜見孫中山,以示尊重。

孫中山這個人度量大,一看蔣介石回來了,臉上便露出和藹的笑容低聲說道:“你終於回來了!”

蔣介石一聽,立即有種莫名的傷感湧上心頭。但他不知為何有這般感受,一直到幾個月之後,他才明白這是一種預感。

“聽仲愷兄說,先生最近常感歎,都怪我過於任性,辜負了先生的期望。希望先生千萬要保重身體!”看著日漸憔悴的孫中山,蔣介石心裏一酸,臉上露出愧色。這可不是裝出來的。他雖然變著法子要權,但他對孫中山的尊敬是真誠的,和對陳其美一樣絕無二心。

孫中山擺了擺手,沉默良久道:“回來就好,陸軍軍官學校是我們極為重要的力量,那裏需要你。俄國革命六年,其成績如此偉大。吾國革命十三年,成績尤甚可違。其關鍵就在於我們的黨缺乏組織,缺少革命精神和鞏固的民眾基礎。這次我們開了第一次代表大會,就是要改造我們的黨,然後用我們的黨去完成革命,去改造我們的國家。而我們的黨要強大,就需要集合有獻身精神的黨員,革命才有希望。辦陸軍軍官學校就是要將那些有獻身精神的青年招來,教給他們帶兵打仗的知識和方法,這是我想辦學校的原因。”

蔣介石很認真地聽著,就象在日本第一次晉見孫中山時一樣虔誠。

“你是我最信任的軍人,所以才派你去籌備學校。這麽多年,我們一直沒有自己的軍隊,光是依靠別人是不能完成革命的。等這所學校建起來,培養出來的人才,就是我們黨的軍隊。你專心去做校長吧!”孫中山說完,已經顯得非常疲憊。

蔣介石聽出了孫中山話中的意思,是要他別再過問“聯俄聯共”的事情,一心帶好國民黨未來的軍隊就行了。他見孫中山體力不支,便表了一番決心,說些這下要好好努力,以對得起總理之類的話,然後起身告退而去。

當他走出總統府時,回頭一望,眼中滿是不安的神情。蔣介石多年來追隨孫中山,深受其照顧和信任,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而這次見麵,孫中山的健康狀況明顯不容樂觀,蔣介石開始責怪自己這次的出走。當然,這種自責也是他一貫的性情使然,開始時衝動任性,誰也勸不回,最後又悔恨不已。

離總統府越遠,就離黃埔軍校越近。蔣介石感覺這似乎是冥冥中的一種暗示,是在告訴他作為被陳其美和孫中山這兩位政治強人保護的時代已經過去,繼之而來的是他的時代,而黃埔軍校就是這個新時代的起點。

其實一個人失去保護並非壞事,尤其是他已經足夠強大。這是一種危機,也是一種機遇。從這天起,蔣介石不再需要誰的保護,從而獲得了新的自我。也是從這天起,他在政治上開始成熟起來,除了被其他力量逼迫下野外,再沒有動輒掛冠而去。如果說是陳其美將蔣介石扶上馬,那麽孫中山則是又送了蔣介石一程,然後蔣介石將靠他自己的實力和機謀登上了國民黨的最高寶座,進而主宰中國近半個世紀的命運。

但無論如何,他必須要靠自己了。

炎熱的廣州,似乎也隻有清晨的空氣才適合思考。到黃埔軍校複職後,蔣介石時常在天色微明的清晨時分,獨自站在院中一動不動,仔細感覺著從江麵上吹拂而來的涼風,聽著樹葉發出的沙沙聲,似乎已進入禪境。

他是在靜思。

別小看這種靜思。一個人在遭遇挫折或者獲得成功時,如果能夠將心靜下來,也許可以得到某些啟示,以調整好自己的步伐,從而獲得轉機或者更大的成功。多年來,蔣介石正是靠這種靜思,去調整自己的心態,去分析自己的錯誤,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這段時間以來,他幾乎將全部的時間與精力都傾注於學校的建設上。選任教官,製定教學內容,過問學員軍服和校舍衛生,甚至連學校衛兵的管理,蔣介石都事必躬親,連連發表長篇講話。這樣的工作強度,要求他有充分的準備,要求他去思考,因為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著他。

他不能犯錯。他需要在學生們眼裏樹立一個堅強和完美的形象,就象孫中山在他眼裏一樣。可自從離開總統府後,蔣介石很難靜下來。每次靜思,他總是想起那天孫中山疲憊的身影。他有一種預感,任命他為陸軍軍官學校的校長,將是孫中山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1924年6月16日,是孫中山定下的開學典禮的日子。這天蔣介石比往常起得更早,他沒有去做靜思,而是迅速穿好軍裝,然後精神抖擻地帶著學校的教職員工去碼頭迎接孫中山。

隨著一聲汽笛的嗚鳴,江固艦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裏,後麵隨行護衛的是江漢艦。

軍艦越來越近,蔣介石看到站在甲板上的孫中山和他身旁的夫人宋慶齡,便深深的吸了口氣,一聲令下:“立正!”

所有人都肅然而立。

孫中山穿著一身白色中山裝,微笑著拿手裏的白通帽向大家揮手致意。蔣介石覺得孫中山好像是在對著他在揮手,因為這是他遵從孫中山的旨意創辦的軍校,是國民黨的希望所在,也是未來中國的希望所在。

這一路上,到處懸掛的青天白日旗迎風招展,經過預備教育訓練的第一期近500名學員,已經裝配好石井兵工廠廠長馬超俊秘密送來的500條槍,個個英姿颯爽,威風凜凜,從學校大門口就開始列隊戒嚴,一直排到校長室為孫中山護衛兩旁。

孫中山一路看,一路連連點頭,不住地說好。緊跟其後的蔣介石心裏也頗為自豪。在校長室,教授部主任王柏齡帶領各教官依次進見,然後教練部主任李濟琛也帶領各隊長及特別官佐進見。

上午九點半,黃埔軍校全體師生在操場列隊集合,等待孫中山訓話。操場前頭是為建校典禮搭起的主席台,台中央上方掛著軍校校訓“親愛精誠”,兩邊還掛著一幅對聯:“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半生依靠軍閥和會黨去革命的孫中山,當走上主席台一望威武雄壯的隊伍,心中頓時不勝感慨。這才是他想要的部隊,這才是國民黨的軍隊,也隻有依靠這樣的“黨軍”,才可能去搖醒一個沉睡的古老帝國。

站在一旁的蔣介石,看見孫中山臉上的喜悅之情,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孫中山強忍著病痛的折磨,對師生發表了長達一個小時的演說。在演說中,孫中山說了這樣一句話:“革命軍必須富有革命的誌願,一生一世不存升官發財的心理,隻知救國救民,實行三民主義和五權憲法。”這句話後來廣為流傳,為後世奉為革命之真精神。

等孫中山演說完畢,操場頓時響起如雷貫耳的歡呼聲,久久地回**在黃埔島上。

接著學校黨代表廖仲愷主持開學儀式,胡漢民宣讀總理訓詞,汪精衛代表國民黨中央執委致祝詞,最後第一期學員表演了閱兵式和分列式。

送走孫中山後,蔣介石在晚宴時也即興發表了一番演講,不過水平顯然不如前幾次經過清晨涼風吹拂後思考出的演講有邏輯,也就是將半個月前對第一期學員的講話再做了一次簡單的重複。其核心意思是要大家珍惜軍餉,要知道這些來之不易,要對得起革命。象孫中山說的那些振聾發聵的話,現在的蔣介石還說不出來。

這次開學典禮極大地振奮了國民黨人的精神,廣州革命氛圍也為之一變。本來作為軍校校長,蔣介石一直有種被冷落被輕視的感覺,但盛大的典禮卻讓他恍然大悟,這個校長當得值。尤其是當他站在孫中山身邊,麵對著全副武裝的所有師生,讓他仿佛又回到當年滬軍第五團操演時,他就站在陳其美旁邊,其情其景何其相似!

事後蔣介石心中很肯定自己明白了一個道理:政治的確是一門站隊的藝術,但絕不僅僅是站隊這麽簡單。如果光站隊就解決問題,那麽革命隊伍裏成千上萬的同誌豈不是都要上位?

既然站隊隻是政治藝術的表麵現象,那麽更深層次的又是什麽呢?答案是蔣介石從典禮上得到的。當他站在孫中山身旁,全體師生獻給孫中山的掌聲和敬仰的目光也紛紛落到他的身上;當孫中山走後,他又可以代表孫中山發表演說,盡管水平還不夠,但仍舊贏得了如雷的掌聲和歡呼。這才是站隊問題的實質性關鍵:得站在領袖身邊,你才能分享到最大最多的政治蛋糕。

怪不得古代的權臣總要坐在皇帝身邊,那是為了實質上分享帝王的無上榮光,為了迎接匍匐在殿堂上的大臣們送上的萬歲祝福,而有些腦筋不轉彎的大臣也總以此去彈劾權臣僭越之罪,結果常常落得身首異處。

這麽多年來,蔣介石很幸運地一直站在孫中山身邊,在遊山玩水之間,不斷地積累了自己的政治資源,哪像其他人整天戰戰兢兢地還沒落什麽好處。

想通了這個道理,蔣介石精神了許多。

可是蔣介石沒能高興多久,他引以為傲的黃埔軍校就出了一件大事,矛頭竟然直指他這個校長。

說起來這事的根子還是出在“聯俄聯共”的戰略問題上。俗話說有得必有失,國民黨選擇了“聯俄聯共”的道路,但卻無法解決兩黨之間在路線、思想乃至價值觀等方麵的差異。黃埔軍校獲得了蘇俄的援助,也引進了很多中共黨員擔任教職員工。根據鮑羅廷的建議,黃埔軍校成立特別黨部,以實現“以黨治軍”的原則。此時春風得意的蔣介石愉快地接受了建議,便在黨員中選舉產生特別黨部。但結果卻令蔣介石大吃一驚,選出的五位執委竟然隻有他一個是國民黨員,其他都是中共黨員。這讓蔣介石坐臥不安,於是以校長和特別黨部的名義下文,直接指定各黨小組長,還規定黨小組長每周向校長書麵報告黨內活動及工作情況,想把權力緊緊抓在自己手裏。

一直要求學生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蔣介石沒料到,他這一紙命令竟引起一個學生的反抗。學生名叫宣俠父,是個中共黨員。宣俠父給特別黨部寫了一份報告,毫不客氣地把矛頭直指蔣介石。他認為校長此舉,是企圖以軍權代替黨權,違背了孫中山“以黨治軍”的原則,等於把黨的基層組織變成監督同誌的特務機構。他還要求特別黨部應組織基層分部的選舉,並監督進行,以保證公平公正。

“你是我老鄉?”蔣介石盡量壓住心中怒火,和顏悅色地問宣俠父。

“學生是浙江諸暨人。”宣俠父站得筆直,回答得不卑不亢。

看來這個學生早有心理準備,蔣介石心裏琢磨道。

一陣沉默之後,蔣介石緩緩開口說:“作為軍人,應該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如果都象你這樣,那我們的軍隊還怎麽打仗,怎麽去完成總理交給我們的北伐重任?”

宣俠父想都沒想便答道:“正是為了完成總理的北伐大計,學生才認為應該尊重總理提出的以黨治軍原則,不應該以校長來代替特別黨部。”

蔣介石一聽,不禁皺起眉頭,鐵青著臉怒道:“本校長也是執委,讓黨的小組長向我匯報,也就等同於向特別黨部匯報,你這麽汙蔑於上級是極不應該的。中正自追隨總理以來,每日兢兢業業,不說功勳卓著,但本人的赤膽忠心日月可鑒,豈是你能汙蔑的?”

“學生提此意見,也是誠心為黨的革命事業,並非出自私心。”

宣俠父毫不畏懼的神色,讓本想大事化小的蔣介石看到問題遠比他想的複雜。這不是他靠鄉誼或是命令能解決的,而是政治路線的較量。他不能輸。

“我給你兩條路,要麽以抗命開除出校,要麽寫悔過書,撤回你對本校長的汙蔑!”蔣介石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怒火了,對宣俠父下了死命令。

可他得到是宣俠父冰冷而強硬的回答:“學生無錯。”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事情自然無可挽回。三天後,宣俠父憤然離校,走之前還給同學留下“大璞未完總是玉,精鋼寧折不為鉤”詩句。

宣俠父事件在黃埔軍校曆史上具有重大意義,是國共兩黨政治分歧在軍校中的延伸,也蔣介石一生中第一次和中共黨員的正麵交鋒。他本來就反對“聯俄聯共”的政策,這次事件讓他開始有了嚴重的危機感。他開始以老鄉、校長的身份暗中拉攏部分教職員工和學生,比如王柏齡、何應欽、賀衷寒等人,逐漸形成了一個以他為核心的國民黨右派勢力圈,與中國共產黨和國民黨左派勢力漸行漸遠,最終刀兵相見,展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國共內戰。

不過,這時的蔣介石還隻能將宣俠父開除了事。“聯俄聯共”是孫中山定下的戰略方針,廖仲愷、汪精衛等人和鮑羅廷合作得也很是順利,而且最重要的是黃埔軍校光憑馬超俊秘密送來的500條槍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還得指望著共產國際的援助。

幾個月後,蔣介石苦盼的蘇援終於到了。這批援助包括以蘇聯外交人民委員部的名義提供的25000元資金,由沃羅夫斯基號交通船運來的8000支帶刺刀的俄式長槍,每槍配有500發子彈,小手槍10支和其他一些武器。隨這些援助而來的還有一批蘇聯顧問,其中就包括後來與蔣介石成為朋友的著名將領——加侖將軍。

蔣介石沒有想到,當初他覺得委屈了自己的黃埔軍校,會開創這樣一個將星雲集的輝煌時代。假如他不是緊緊站在孫中山身邊,也許這個輝煌的時代將和他無緣。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這個時代真的來了,而主角是他——黃埔軍校校長蔣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