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政治遺產繼承人

一代偉人的溘然離世,必然會對政局產生重大影響。對於國民黨來說,更是如此。因為從同盟會時期以來,大家就是靠孫中山的個人威信和號召力團結在一起,與其說大家是對三民主義信仰,還不如說是對孫中山個人的信仰與尊敬。

比如蔣介石就是如此。

看著空****的最高權力寶座,蔣介石覺得那就意味著一個充滿著變數的未來。多年來一直追隨孫中山的他沒有想到,領袖留下政治遺囑居然沒有對後麵的人事問題作些安排,尤其是他蔣介石的位置怎麽安排。而中國的政治問題,從某種角度來說就是人事問題。

誰將來駕馭國民黨這艘大船,去航向那叵測難料的未來?

是號稱三駕馬車的胡漢民、廖仲愷和汪精衛嗎?孫中山不是在給蔣介石的信中說過胡漢民和汪精衛都有能力缺陷嗎?蔣介石覺得,之所以由胡漢民、廖仲愷和汪精衛這三人來共同主政,也許隻是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罷了。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在孫中山心目中,蔣介石絕不是能帶領國民黨走向輝煌的最佳人選。因為,孫中山一直以來就認為蔣介石隻適合當參謀一類的角色。但蔣介石不這麽看,相反,他倒覺得自己大有可為。因為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種變化,那就是孫中山的逝世,標誌著一個理想主義時代的結束,繼之而起的將是投機者的天下。

而他,一定是佼佼者。

1925年3月30日,陰霾滿天,黑雲遮日,興寧縣北門外的刁屋壩一片肅殺之氣,到處都布滿了淒惶而蒼涼的景致。一群寒鴉悲鳴著飛來,遠遠地停在枯掉的枝頭不肯離去,似乎是特意來加重這天地間的悲情。

當清理完戰場,完成東征之後,東征軍於這一天將舉行“追悼大元帥及陣亡將士大會”。

在挽聯與花圈之間,全體東征將士莊嚴肅立,每張年輕的臉龐上寫著難以言狀的悲情。蔣介石手握佩劍站在隊伍最前麵,周恩來持祭文站在一旁。在一陣哀樂之後,蔣介石悲痛萬分地宣讀祭文。

“維中華民國14年3月30日,弟子蔣中正致祭於總理孫先生之靈前曰:嗚呼!山陵其崩乎!梁木其壞乎!三千學子,全軍將士,將何所依歸而托命耶!二十載相從,一朝永訣,誰為為之,而竟使至此。英士既死,吾師期我以繼英士之事業,執信踵亡,吾師並以執信之責任歸諸中正,素懷澹泊,與俗鮮諧,不及早興,辜負厚望,而今已矣,夫複何言?憶自侍從以來,患難多而安樂少,每於出入生死之間,悲歌慷慨,欷歔淒愴,相對終日,以心傳心之情景,誰複知之。黃埔一役,吾師以民國之文天祥自待,而以陸秀夫視中正。……嗚呼!精神不滅,吾師千古;主義不亡,民國長春;神靈顯赫,率英士與執信以助黨軍革命之成。北望燕雲,涕零不止,魂兮歸來,鑒此愚誠。嗚呼!尚饗。”

公祭之後,蔣介石又率全體將士在孫中山靈前宣讀誓詞:“我陸軍軍官學校全體黨員,敬遵總理遺囑,繼承總理之誌,實行國民革命,至死不渝。謹誓。”

當參加公祭的將士們離去後,蔣介石一個人站在孫中山的遺像前沉默不語。

“死者長已矣,請校長節哀。”說話的是軍校教導團團長何應欽,他帶著幾個親信的學生來尋蔣介石。

“請校長節哀。”學生們異口同聲,眼裏噙著淚。

蔣介石仰起頭,望著天上的陰霾,無奈地長歎一聲。這聲歎息既是為孫中山,也是為這位偉人那純粹而輝煌的強國夢想,在與複雜並汙濁的社會現實發生碰撞後煙消雲散的無奈而發出的。

蔣介石終於走了。當年踏出山東的那一天,他一步步拋棄了純真而熱烈的理想,如今最後一位支撐他殘存革命理想的人也離他而去。不難想象,蔣介石這一走,中國政壇將多一位務實而精明的政治強人。他不會象孫中山那樣,試圖靠無力的理想去搖醒一個沉睡的古老帝國。

他要靠手裏的槍杆子,去開創他的世界。而在那個世界裏,他是絕對的權威。

蔣介石要實現這一切,在當時來看並不容易,甚至可以說困難重重,無異於癡人說夢。原因有二,一是從政治上看,蔣介石連中央候補委員都不是,而胡漢民、廖仲愷和汪精衛的資曆都比他深,並且粵軍總司令許崇智也是中央候補委員;二是校軍雖然戰鬥力極強,但畢竟隻有三千兵力,經過東征後又元氣大傷,粵軍、滇軍、桂軍、湘軍等部隊都比校軍要強大得多。

但蔣介石也有優勢,那就是東征之後,他樹立了一個常勝將軍的高大形象和影響力。校軍現在幾乎絕對服從於他個人,並且他已經贏得了鮑羅廷和加侖將軍等蘇俄顧問的信賴。

可能正應了那句老話,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目光如炬的鮑羅廷到底是因為什麽而把蔣介石視為“自己人”,也許連鮑羅廷自己都說不清楚。鮑羅廷這個人深得斯大林信任,長期處於革命鬥爭的第一線,不大可能僅僅因為蔣介石的言談舉止而將他歸入“左派”一邊,比較令人信服的大概是蔣介石當時真還具有“反帝、反封建、支持土地革命”的思想,並且為了獲得蘇俄援助他將“主義和事實分開”,從而沒有表現出反對“聯俄聯共”的思想。

不過人是會變的,尤其是在孫中山死後,蔣介石開始考慮自己未來的政治前途。當時的局勢很是令人擔憂,暫時執掌國民黨最高權力的胡漢民思想偏向右翼。廖仲愷屬於左翼,和鮑羅廷等蘇俄顧問接近。汪精衛的政治態度不明朗,搖擺不定。這三人都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他們手上都沒有兵權。

亂世之中,如果沒有兵權,所有的權力都是殘缺無力的。

兵權就掌握在粵軍總司令許崇智和各路將領手中,其中也包括統帥校軍的蔣介石。可光是兵權也未必管用!

這是個極為複雜卻常被很多魯莽之人用身家性命去嚐試的問題。因為除了實力外,還有一個合法性問題。以前的軍隊掌握在各路軍閥手中,軍閥們隻要能掏出大洋來發軍餉,士兵們就繼續忠於軍閥,但如果有人開更高的工資,馬上就會有人跳槽。這些兵權可以說全係於賞罰恩威上,軍餉就是唯一的合法性。

可自從按照蘇俄紅軍模式建立黃埔軍校後,情況頓時為之一變,校軍從上到下都設有黨代表,說明白點,那就是這支部隊的兵權必須得到黨的認可才具有合法性。這也是當初鬧出宣俠父事件的深層次原因,如果蔣介石輸了,則他手中的權力必須置於黨的領導下,可結果是他贏了,還將各級黨組織都置於他這個校長領導之下。不過,把視野擴展到整個南方革命政府的層麵,蔣介石還得接受國民黨中央的領導。

他需要中央的支持,或者是某個中央大員的支持。

蔣介石迫切需要的,楊希閔和劉震寰卻不當回事,並且還拚命想擺脫國民黨的束縛。這兩人的思想還停留在靠武力爭霸的軍閥時代,他們看不到改組後的國民黨所煥發出的新活力,以及未來將是政黨政治的時代。幾個月後的事實會教育他們,如果思想跟不上時代的變化將是多麽可怕。

校軍在東征中取得如此卓著的戰績,自然引起了國民黨上層的普遍關注。1925年4月6日,為加強國民黨中央對軍隊的領導,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第73次會議通過了廖仲愷關於組建“黨軍”的提案。決定以黃埔軍校教導團為基礎,組建黨軍第1旅,委任何應欽為旅長,並由蔣介石和廖仲愷分別擔任黨軍司令和黨代表。

黨軍的組建,對蔣介石來說是喜從天降,因為他所掌握的校軍搖身一變為黨軍,這可不是單單名稱的變化,而是意味著其在黨內地位的提升。這也是日後國民黨中央軍的由來。

本來在掃**了盤踞東江的陳炯明之後,廣東的局勢應該趨於平靜。可在興寧發現的楊希閔和劉震寰與陳炯明來往的密電,卻讓波瀾再起。

蔣介石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變化,因為變化就意味著機遇,意味著權力將重新洗牌。現在是楊希閔和劉震寰出問題,也就意味著在廣州軍政府內部將有一場重大的權力重組,大家曾經忍氣吞聲所倚重的滇桂聯軍,原來隻是兩頭永遠也喂不飽的狼。

是狼就有野心,更何況他們還有唐繼堯和段祺瑞在背後撐腰打氣。形勢變得一天比一天嚴峻,國民黨高層開始商議解決辦法。由於當時軍政府的大部分兵力仍為粵軍,所以粵軍總司令許崇智的意見就顯得尤為重要。國民黨中央遂決定派廖仲愷、蔣介石和加侖將軍去汕頭找許崇智商議。

在開往汕頭的船上,蔣介石率先打破沉默說:“現在形勢比較糟糕,唐繼堯已經打入廣西,範石生兵敗回撤。如果單靠政府掌握的兵力,一邊要對付唐繼堯,一邊要討伐滇桂聯軍,力量可能不夠。”

廖仲愷聽了無奈地砸下嘴巴問道:“以介石兄之意,我們該作何打算?”

蔣介石摸了一把刮得精光的頭頂,眉頭蹙起說:“可能我們目前的出路在於和唐繼堯達成某種妥協。”

廖仲愷疑惑地扭頭看看加侖,希望他能提出些不同意見。可加侖聳聳肩膀將雙手抱在胸前,不做任何表示。

蔣介石以為加侖支持自己,便接著說:“範石生失敗後,廣西吃緊,我們成功的希望渺茫。唐繼堯聯絡滇桂聯軍的目的在於進入廣東後,推翻我們並占領廣州。廣西一敗,楊希閔和劉震寰覺得有機可乘,如果我的估計不錯,他們很可能就在月內就會發難。”

“那粵軍和其他部隊及時回防呢?”廖仲愷明顯沒那麽悲觀。

“我們駐守在廣西的粵軍兵力分散,很多連隊都沒有滿員,兵員也沒有及時補充,戰鬥力恐怕比較不容樂觀。湘軍和朱德培的建國滇軍,現在正整編,兵力有限,而且我擔心他們可能不願意與滇軍作戰。”

廖仲愷一聽,不由得有些泄氣。

加侖在一旁緊皺眉頭,聽得十分仔細。

“這些天我想了很久,”蔣介石停頓下來看看二人,又接著說,“我覺得正麵對抗並非良策。還是先堅守粵東,占領福建南部地區,以作為我們的根據地。等各部稍事休整,養精蓄銳,再出兵一舉收複廣州。”

“那豈不是將廣州拱手讓於唐繼堯?這可是我黨的生存根基啊。”廖仲愷一聽,急得聲音提高八度連連搖頭。

“不是讓!而是戰略轉移。畢竟我們現在實力不如人家,被他們打敗趕出廣州和我們自己轉移保存實力,哪個更明智些?而且我的意思是先和唐繼堯達成某種程度的妥協,以保持我們對廣州的部分影響力,絕非拱手讓人。隻是相機而動罷了。”

廖仲愷瞪圓眼睛,轉而看著加侖。加侖看這架勢,自己不發表意見也不大好。

“蔣介石將軍,我讚同你對局勢的分析。的確,現在非常糟糕,眼看唐繼堯就要大兵壓境,而我們內部又有人蠢蠢欲動,我們麵臨著內憂外患。可是,我不同意你的應對方法。”

加侖點燃煙鬥,猛吸一口後吐出濃濃的煙霧。

“將根據地東遷,等於自動放棄鬥爭。仗還沒打,士氣就輸人家一截,那樣的話,我們可能連粵東都保不住。”

“那加侖將軍的意見是?”蔣介石很信任加侖,也深深佩服加侖的軍事謀略和經驗。

加侖把玩著煙鬥,若有所思地說:“廣州是革命的大熔爐,是整個南方革命的根據地。那裏有黨唯一可以依靠的群眾基礎,就是我們的工人和農民朋友們。當然,還有顯而易見的是,我們需要廣州的稅收,那是維持我們龐大開支的財源。如果廣州失陷,將是對中國革命的致命打擊。”

“可是我們該如何應對那些威脅?”蔣介石問道。

“戰鬥!我想這是毫無疑問的,隻有戰鬥才能保住廣州,隻有戰鬥才能讓我們生存下去。”加侖說完繼續抽他的煙鬥。

其實加侖說的道理,蔣介石也明白,可他擔心這次戰鬥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經過多年經營的廣州,的確是革命的大熔爐,也是軍政府的財源所在,可是憑手中那點兵力去戰鬥,蔣介石還真沒什麽信心。

“介石兄,我也覺得唐繼堯是不能讓的,你一讓,人家就得寸進尺,到最後我們可能還得丟掉粵東。那可是黨軍拚命才打下來的。還有,我們要是一讓,陳炯明還有些人馬,他們一動,我們又怎麽辦?”廖仲愷緊鎖眉頭,說得語重心長。

這話一說,蔣介石也覺得有些道理。他光顧眼前的危機,卻沒看到後麵的係列連鎖反應,這不能不說是失策。這次談話,也再次證明蔣介石沒有足夠的政治遠見。睿智的孫中山當然早就看出他的這個缺陷,所以才一直隻讓其擔任參謀等不太重要的職位。

“退出廣州去粵東和閩南,有百害而無一利。那裏的革命運動還沒興起,等於革命的荒漠。所以,我們隻有堅決保衛廣州,不惜血戰到底,絕不能高折衷妥協。”加侖將軍一錘定音,為這次談話定了結論。廖仲愷表示讚成,蔣介石也點頭默認。

1925年4月27日,廖仲愷、蔣介石和加侖將軍抵達汕頭,立即驅車前往粵軍司令部找許崇智。

一聽來意,許崇智連連搖頭,臉龐扭曲地極為難看。

“我們有多少兵力,大家應該非常清楚,如果滇桂聯軍一反,我們就是內外受敵,這仗可怎麽打啊?”

許崇智和蔣介石倒是意見一致,也許是因為他們都是帶兵之人,知道戰爭的殘酷,那每一槍每一炮都意味著一個鮮活生命的消失。

“以愚弟之見,還是應該先消滅陳炯明殘部,並且首先消滅逃到福建的洪兆麟部為上策。否則,等我們一旦向廣州用兵,陳炯明一旦反撲,則凶多吉少。”

“可我們一旦失去廣州,那大家連第二天的口糧就都沒了,就算打進福建又能如何。閩南地僻民窮,無法養活大軍。”一個粵軍將領小聲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許崇智一聽,無奈地垂下頭。

廖仲愷見狀說道:“汝為兄,你怎麽就肯定我們打不過唐繼堯呢?大家都知道,東征軍實際作戰的隻有你們的第2師、第7旅,還有黃埔黨軍,不都一路打一路勝嗎?自古雲,兵不貴多而貴精,陳炯明的6萬大軍被我們的1萬東征聯軍打敗,這就說明我們未必就不是唐繼堯的對手。而且,廣州對我們來說太重要,我們不能失去廣州。”

“是的,中國有句話說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們隻能選擇死守廣州。”加侖說道。

許崇智抬起頭看著蔣介石,希望能尋求到幫助。可蔣介石麵無表情。

會議僵持一陣之後,蔣介石終於低沉地說道:“愚弟也讚成進軍廣州。”

許崇智一聽,隻得無奈地點頭同意。

這次會議一直開到深夜才散。決議調集駐防東江的粵軍和駐守梅縣的黨軍第1旅回師保衛廣州,並須在5月下旬抵達石龍集結,並委任蔣介石為總指揮。

第二天,前往惠州了解廣西局勢的陳銘樞來到汕頭,同時抵達的還有秘密赴香港、廣州查探楊劉二人動靜的高層人士。大家便一起召開第二次汕頭會議。

從獲得的情報看,楊希閔、劉震寰和陳廉伯三人已經勾結在一起,與段祺瑞、唐繼堯、陳炯明、鄧本殷等軍閥的代表,在香港秘密開會,很可能已經準備行動。這次秘密會議還得到港英當局的暗中支持,表示將為他們的反叛提供軍火。唐繼堯的代表則表示支持段祺瑞任命楊希閔為廣東軍務督辦兼廣東省長,而段祺瑞的代表也表示認可委任劉震寰為廣西軍務督辦兼廣西省長。

軍情緊急,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等一開完會,廖仲愷和加侖就先行離去,蔣介石也立即回梅縣動員黨軍準備開拔。

就在軍政府這邊召開第二次汕頭會議的同時,滇桂聯軍置軍令於不顧,擅自開拔,數萬大軍紛紛撤出東江防地向廣州集結。

這是危險的信號。消息傳到廣州,頓時全城震動,人人自危。這些年見慣了城市爭奪戰的廣州人心裏明白,這幫兵痞一回來,肯定又得打仗!

“代帥”胡漢民還想做最後一次努力,以刹住即將衝到懸崖的瘋狂戰車,便派皺魯去勸說楊希閔和劉震寰放棄。但楊劉二人依仗兵多將廣,又有南北兩大軍閥的支持,根本不把孫中山離世後的軍政府放在眼裏,猖狂地放言開戰。

此時的形勢顯然不利於軍政府。粵軍和剛改組的黨軍還沒從東征戰爭中完全恢複,孫中山的溘然離世又讓軍政府失去了主心骨。段祺瑞的人馬在廣東以北虎視眈眈,唐繼堯的大軍已進入廣西,時刻威脅著廣東西部,而陳炯明的殘餘勢力則在粵東和閩南地區躍躍欲試,甚至處於廣州以南的港英當局也支持陳廉伯再挑事端。悲觀地說,此時的軍政府是四麵受敵。楊劉二人選擇這個時機起兵反叛,不能說人家昏了頭,反而應該說他們是經過精確的利害計算後,作出的一個有把握的決定。

形勢如此,戰爭象一匹脫韁的馬車自然已無可挽回。

就在鋪天蓋地的壞消息不斷傳來時,軍政府終於迎來一束曙光。1925年5月5日,蘇俄中央政治局決定給軍政府援助50萬金盧布,並送來兩萬支步槍和一百挺帶配套子彈的機關槍,還有一些迫擊炮。

有了這批援助,士氣低迷的軍政府大為振奮,於5月9日正式決定出兵討伐叛軍。電令傳到梅縣時,蔣介石還沉浸在一天前汪精衛說的那句話所帶來的巨大幸福之中。這是什麽樣的一句話,竟能讓蔣介石忘記大戰在即?

說起來,還要怪汪精衛心裏有貓膩。當他處理完孫中山的後事,和妻子陳壁君從北京返回廣東時,很奇怪地跑到潮州來看望蔣介石。

平常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這時竟熱情到這個份上,令蔣介石也心生疑竇。但汪精衛一直是孫中山身邊的親隨,算是黨內元老,此時負責整個黨務成為“後孫中山時代”的三駕馬車之一。蔣介石不敢怠慢,親自陪著汪精衛夫婦二人遊覽潮州的風景。

一路上,蔣介石極盡地主之誼,將他所知的潮州風情介紹了個遍。汪精衛和陳壁君則在一旁,一邊聽一邊點頭。

“精衛兄和嫂子此次**州,令愚弟受寵若驚。不知精衛兄有何見教?”蔣介石看遊覽得已差不多,便把話題轉到重點上。這一路上,他早看出汪精衛心不在焉。要說汪精衛真是來看望他,那無異於騙三歲小孩,隻是蔣介石搞不清人家葫蘆裏準備賣什麽藥。

“介石兄,你我多年追隨總理,不說多大的功勞,總算是恪盡職守,忠心耿耿,”話還沒說完,汪精衛的語氣竟哽咽起來,“自從總理一走,我心裏總不是滋味。算起來,對總理忠心不二的人還真不多,我也就隻能來找介石兄你來敘敘舊。”

這話明顯是感情鋪墊,汪精衛見蔣介石也動了感情,便接著說:“那天總理臨走前,氣息微弱,我聽見他在喃喃呼喚,便湊近一聽,原來總理是在呼喚‘介石……介石’,我當即心如刀割。”

蔣介石聞言,頓時心裏一酸,淚水便不自覺地奪眶而出,跟著汪精衛一起嗚咽不止。正是這句話,讓蔣介石直到第二天都既悲又喜。他悲,是因為一直關照他的孫中山離他而去,而他對孫中山的確有較深的感情。他喜,是因為領袖竟然在彌留之際還念叨著他,這怎麽能不讓他徹夜難眠呢!

可這話是汪精衛編出來騙他的。因為很多人都可以證明,孫中山在彌留之際念叨的最後一句話,是“和平——奮鬥——救中國”,而沒有呼喚他蔣介石。

不過,蔣介石沒有去管這話的真假,反正一傳出去,可以抬高他蔣介石的地位,何樂而不為呢?

汪精衛見感情拉攏奏效,便抹幹眼淚,開始跟蔣介石談黨務工作。

“總理一走,全黨頓時群龍無首。現在由展堂兄代理大元帥一職,負責全麵事務。仲愷兄和鮑羅廷很談得來。我呢,雖說也負責黨務工作,但看看周圍,與我知心的能有幾人!”汪精衛邊說邊歎氣。

“精衛兄,時局艱難,萬不可妄自菲薄,否則總理遺誌誰去繼承?”蔣介石隨口安慰道。

汪精衛在仰天長歎之後,將目光移至蔣介石身上,沉默良久緩緩說道:“介石兄,愚弟今後的出路與個人進退,全要聽你一句話。”

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蔣介石終於明白汪精衛此行的真正目的,原來是想拉攏他,好順理成章地成為孫中山的政治繼承人。

就在那刹那之間的萬分之一秒,蔣介石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隨即就換上一副無比忠誠的麵孔。政治經驗並不豐富的汪精衛沒發現那絲微笑,否則他會把腸子都悔青的。當兩年之後,他發現這次會麵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時,已悔之晚矣。

這是一個失之不再的天賜良機,億萬人中隻有極少數的幸運兒一生才僅有一次。蔣介石抓住了從他眼前飄過的這個機會,從此將它握在手中變成命運。

“精衛兄,承蒙你看得起愚弟,愚弟今後定當鼎力相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蔣介石僵硬的臉上寫著真誠。不僅汪精衛信了,就連蔣介石在那一刻也為自己的話感動得掉淚。

欺騙的最高境界就是把自己都騙了,這樣才能蒙蔽外人。

事實證明,蔣介石做出了明智的選擇。在當時的國民黨內,胡漢民和廖仲愷的政治資曆和根基都較為深厚,分別代表右翼的廣東勢力和左翼勢力。汪精衛算是中間派,但其實力明顯比不上他們。如果蔣介石靠近胡漢民,必然會受到廣東軍政大佬許崇智的壓製,很難有出頭之日。如果他接近廖仲愷,人才濟濟的左翼力量也將讓他的無用武之地,況且他從心裏反對聯俄聯共,時間一長,肯定會和左翼鬧翻。而與汪精衛結成戰略同盟的話,汪精衛怎麽說都是三駕馬車之一,具有政治合法性,蔣介石則有黨軍做依靠,兩人可謂是優勢互補,誰都離不開誰。

“好,你我兄弟二人今後共進退,矢誌繼承總理遺誌,再造民國!”汪精衛這話說得擲地有聲。

蔣介石這時“啪”地一聲立正,點頭默許以示效忠。有手握黨軍的蔣介石支持,汪精衛懸著的心終於落下,高興地拍了拍蔣介石的肩膀。

一個短暫的政治同盟就在一拍之後悄然登場,並在幾個月後將國民黨這艘大船駛向一個未知的航行。

“介石……介石!”蔣介石想象著孫中山在臨終前呼喚他名字的樣子,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所以傳令兵進來的報告聲把他驚了一跳。

“大元帥府電令!”傳令兵朗聲說道。

“給我。”蔣介石回過神,摸了下腦門,拿過密令。他不用猜都知道是對付楊劉二人的軍令。

看過密令,蔣介石癟了下嘴,得意地笑了一下。這份密令是要黨軍擔任討伐叛軍的主力,做好全麵進攻的準備,並要蔣介石在5月13日赴汕頭參加軍事會議。

接連打敗商團和陳炯明的黨軍,如今在國民黨高層眼裏,那就是中流砥柱。現在又有汪精衛的支持,難怪蔣介石要得意了。

1925年5月13日,第三次汕頭會議在粵軍總司令部舉行。汪精衛、廖仲愷、加侖、許崇智、蔣介石出席會議,還有各軍高級將領也都悉數參加。

這次會議最後確定了攻擊滇桂聯軍的作戰方案,委任蔣介石為東路軍總指揮,率領黨軍和粵軍從潮州、汕頭出發,從東麵進攻廣州。

蔣介石在大會上沉默寡言,對所有的決議都予以默認。可會一開完,他思來想去整夜都沒入睡,總覺得不放心。第二天,他送走廖仲愷和加侖將軍後,去找許崇智商議。

“汝為兄,這次作戰方案我總覺得有欠妥當。”見到許崇智,蔣介石一改前日的沉默,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憂慮。

許崇智一聽這話,頓時擰起眉頭。蔣介石這樣真不地道,大會上一言不發,下來就開小會,還來麻煩他這個粵軍總司令。

“有何欠妥啊?”

“愚弟想,粵軍和黨軍都調去打廣州的話,潮州汕頭不成空城了嗎?要是陳炯明反撲,留守的那點兵力能擋得住?”蔣介石沒去管許崇智的表情,隻顧自己說得痛快。

“那你昨天開會怎麽不說?”許崇智瞪著眼問道。

“昨天會上說的,都是早就定好的,說了也不起什麽作用。我晚上回去一想,覺得這麽一來,潮州、汕頭肯定得出問題。這可是兄弟們拚命打下來的地方,不能白白丟了!”

許崇智不屑地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那依介石兄的意思,我們該怎麽辦?”

蔣介石略一沉吟:“依愚弟之見,但有八千杆步槍,就可以放心交給愚弟帶兵前往廣州,保證全殲楊劉二賊。其餘的軍隊最好還是留守潮州和梅縣,防範陳炯明殘部回竄。”

一聽這話,許崇智樂了。“介石兄好大的氣魄。人家怎麽說也有兩萬多人,你不怕被人家包了餃子?”

“滇桂聯軍是人多勢眾,可都是些烏合之眾。我估計隻要集中全力攻其一點,打垮他們的士氣,這幫拿錢打仗的匪兵立即就會全線潰敗。”

看蔣介石胸有成竹的樣子,許崇智不由得有些動心。其實他也不想置潮汕地區於不顧,如果真能由蔣介石隻帶8000人去進剿叛軍,何樂而不為!可許崇智低下頭轉念一想,又搖了搖頭。

“介石兄,你我二人都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昨天開會你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許崇智擺擺手,“罷了,罷了!就按命令執行吧。”

蔣介石討個沒趣,隻得回梅縣認真準備大戰前的後勤給養和做全軍動員。

5月21日,蔣介石號令全軍回師廣州。東路大軍包括黨軍第1旅何應欽部,粵軍第1旅陳銘樞部,粵軍第4師許濟部,警衛軍吳鐵城部,共計15000人。蔣介石親率黨軍,當天浩浩****地從梅縣出發。一路上黨軍歌聲嘹亮,士氣昂揚,並對沿途群眾秋毫無犯。百姓們多年遭受軍閥們盤剝壓榨,一看黨軍的氣勢和軍紀絕不同於以前的軍閥部隊,深為感動,紛紛端茶送水,鼓掌歡呼。此情此景讓蔣介石頗為自豪,感歎聯俄聯共的道路是走對了,“農會之盛,未有過此省也”。

蔣介石一高興,訓話就特別多,幾乎走一路說一路。在抵達公平鎮休息時,蔣介石又發表了一次演說。

“本軍自改稱黨軍以後,大家都應該明白黨軍的地位和責任,並且要知道,改為黨軍的名稱,實在很不容易。黨軍就是孫大元帥真正的部下,中國國民黨的正式軍隊,其他的軍隊雖多,因為沒有十分明了主義,不能擔負革命的責任,所以不能改為黨軍。……我們要知道孫大元帥辛辛苦苦地組織成功一個黨,因為沒有黨軍,所以主義不能實行。現在我們是孫大元帥最親信的黨軍,隻要我們這幾千人同心一致,團結起來,拚命去奮鬥,不怕主義不能實行。”

這段話很值得玩味。可以說蔣介石已經看到黨軍的政治意義所在,與其他的粵軍、湘軍和建國軍都不一樣,是一支政治化的新型軍隊,代表著未來的方向。而那些以軍閥為核心的軍隊,遲早會被黨軍趕出曆史舞台。蔣介石還一再強調孫中山的領導,是以孫中山繼承人的身份自居,在變相對將士們灌輸忠於他自己的思想。

還可以看出,這段演說兼具忠誠於孫中山和偷梁換柱自己爭上位的含義,這可能也就是蔣介石複雜性格的體現。

6月4日,滇桂聯軍終於按捺不住,發兵占領車站、電報局、廣東省長署、粵軍總司令部、公安局、財政部、兵工廠等要害之地。一時之間,隻顧著眼前利益的楊希閔和劉震寰甚為得意,似乎完全忘記了蔣介石的平叛大軍已在回師途中。

和陳廉伯一樣,楊希閔和劉震寰應該也沒有認真讀過《老子》,因為“天欲其亡,必令其狂”這句話是老子說的。事實將再次證明古人的智慧值得學習借鑒。

接下來的一切順理成章。軍政府大本營毫發無損地遷至廣州以南,並於6月5日發布命令,免去建國滇軍總司令楊希閔、建國桂軍總司令劉震寰的一切職務,向全國通電宣布叛軍罪狀,出兵討伐。

受平定商團和東征之戰勝利的鼓舞,黨軍如今士氣如虹。雪亮的俄式槍刺在陽光下滲著駭人的寒光,各式火炮上的俄文標識老遠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將士們胸前的紅色領巾隨風飄舞。蔣介石站在路邊看著隊伍,感覺那就象一片紅色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向廣州湧去。

這是一支摧枯拉朽的力量。蔣介石在心裏對自己說。

6月10日,平叛大軍抵達廣州附近的石龍,加上參加會攻的北路譚延闓部,總兵力已達3萬多人。當晚,擔任平叛總指揮的蔣介石命令粵軍第 1師、第3師及第6旅為左翼,由廣九鐵路推進;警衛軍擔任正麵攻擊,由瘦狗嶺推進;黃埔軍為右翼,由龍眼洞推進;警衛軍一部和李福林部為總預備隊。

6月 11日拂曉,金色的陽光剛剛刺破廣州城外的薄霧,一發炮彈就落在滇桂聯軍的防線上,總攻擊開始了。

頃刻之間,整個戰場硝煙四起,炮彈帶著令人恐懼的呼嘯聲,向蝗蟲般密集地飛向敵軍陣地。隻見彈落之處,立即炸得聯軍人仰馬翻,血肉橫飛。哭聲,喊聲,還有叫罵聲立即充斥著整個聯軍陣地。

站在火爐山上的蔣介石從望遠鏡裏看著這一切,嘴角露出輕蔑的笑意。等炮火攻擊完畢後,他對身邊的參謀下達命令。

“衝鋒!”

這個命令敲響了滇桂聯軍的喪鍾。

武器落後的聯軍本來隻有欺負老百姓的本事,從沒見過這麽密集的炮火攻擊。等炮聲一停,才把腦袋伸出來想看個究竟,卻聽見黨軍的衝鋒號已經響起,頓時一個個臉色煞白,魂飛魄散,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抵抗。

戰鬥的號角一吹響,將士們高聲呼喊著衝鋒的口號,如猛虎下山般向著敵軍的陣地衝去。500米,400米,300米,越來越近了,幾乎都能看見滇桂聯軍的老式步槍那黑洞洞的槍口。黨軍將士們一直衝在最前麵,完全沒有畏懼那些瞄準自己的槍口。一直看錢打仗的滇桂聯軍被這些視死如歸的對手嚇壞了,慌慌張張地開槍亂放,很快就被黨軍衝破第一道防線。

龍眼洞一帶的聯軍終於全線潰敗,退至大妲嶺,負隅頑抗。

到日暮黃昏時分,各路平叛革命軍均由所斬獲。但蔣介石卻憂心忡忡,大妲嶺的聯軍似乎已經有固守待援的意圖,可增援的軍隊在哪呢?

“報告,抓獲敵軍俘虜一名。”幾個士兵將一個嚇得麵無血色的滇軍軍官押了過來。

蔣介石正背著手沉思,一聽立即大喜。他轉身連問道:“你們退至大妲嶺,作戰計劃是什麽?”

俘虜戰戰兢兢地答道:“龍眼洞是我們的第一道防線,如果擋不住就退守大妲嶺。楊司令說你們一定會追至大妲嶺,他已經在龍門埔埋伏了三個旅的兵力,等你們進攻大妲嶺,就由這三個旅趕來增援,將你們合圍在大妲嶺下。”

“嗬”,蔣介石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三個旅啊!如果滿編的話那可是近萬人。幸好滇桂聯軍從沒滿編過,就靠這由頭吃空餉。

“怪不得他們逃到大妲嶺就不跑了,原來是等待龍門埔的援軍,還準備在這裏一口吃掉我。娘希匹!”蔣介石心裏琢磨著,一揮手讓衛兵將俘虜帶下去。

看來大妲嶺是場硬仗。蔣介石一拍腦門,想下令第1團進攻,以免次日兩股敵軍會師。但他抬頭一看,此時太陽已消失在遠處的山坳中,隻得放棄這個打算。

12日清晨,一夜未眠的蔣介石臉上明顯有些浮腫。他強打起精神,迅速調集黨軍、粵軍第1旅、警衛軍集結於大妲嶺下,命令部隊在炮火的掩護下,開始強攻。戰鬥一開始,大妲嶺頓時陷於槍林彈雨之中,到處是刺鼻的火藥味,不時還有血肉模糊的殘肢斷腿被炸出壕溝,掛在樹枝上。滇桂聯軍知道這一仗生死攸關,拚死硬撐,想熬到援軍到來。可他們的願望落空了。直到黨軍衝破防線,他們翹首企盼的援軍也沒來。都是看錢打仗的匪兵,這會兒誰會來救他們?

與此同時,進攻石牌的黃埔學生隊在海軍艦炮的掩護下,也向滇桂軍發起猛烈攻勢。隨著艦炮的一陣狂轟濫炸,一發炮彈正好落在滇桂聯軍師指揮部上,師長趙成梁當即斃命。士兵們一看發錢的老板都死了,頓時亂作一團。有的人幹脆把槍一扔,三下五除二地脫掉軍裝,撒開腿就往城裏跑。隻要有人開了頭,後麵的人紛紛效仿,跟著前麵的老兵油子四散逃命。

到中午時,瘦狗嶺、沙河一帶且戰且退的滇桂聯軍也實在無力苦戰,又向市區撤退。至此,曾經不可一世作威作福的3萬滇桂聯軍如同喪家犬一般,被東、南、北三路進剿的平叛軍全部打垮、繳械。

正所謂兵敗如山倒。這一敗,滇桂聯軍極為狼狽。甚至有些士兵哭喪著臉要向廣州居民乞借衣服,以躲避意料之內的追捕。比這些士兵平跑得更快的是楊希閔和劉震寰,早在石牌潰敗前,這兩個軍閥就知道大事不妙,一溜煙棄他們的數萬手下於不顧,悄悄從小路逃出廣州,到香港找他們的主子去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在一片喊打喊殺的嘈雜聲中,蔣介石帶著勝利者的微笑,在一群衛兵的簇擁下,帶著大部隊氣勢洶洶地開進廣州城。

蔣介石看著沿街搜尋敗軍的部下,心裏有種說不出的豪邁。此時此刻,他也確實值得豪邁。因為楊希閔和劉震寰一敗,軍政府內就隻有許崇智的實力在蔣介石之上。三戰全勝的他,已經成為所有人眼中既忠誠又傑出的軍事將領,得到了整個國民黨高層的肯定,還和汪精衛結為戰略同盟,現在還有什麽力量能擋住其上位的腳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