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雲記

水天交接之處,長長的滾軸雲下,田騰號披荊斬浪,它的桅杆上掛著網具,漁民們此刻都在甲板上,他們穿著綠色馬甲,一邊下餌一邊哼著小調船歌,祁笑添混在漁民裏,幫著他們下餌。

下餌其實很簡單,就是把一些小魚掛在長長的魚線上,一根魚線能下上百條魚餌,等金槍魚咬餌以後,就開動船上馬達把勾著金槍魚的魚線拉回來。

他也換上了和船員們一樣的綠色馬甲,穿著套鞋,帶著手套,動作嫻熟,隻有白皙的肌肉線條和這條船上的人格格不入,當然還有那雙琥珀般深棕色的眼眸,透著與眾不同的溫柔。

步宴晨爬上桅杆的瞭望台,眺望蔚藍的大海,這難得的風平浪靜,用點點波光展示著海最寧靜祥和的姿態,連綿的壓在海麵上的雲牆,在船後彎成一道弧形的輪廓,斷崖式的雲瀑飛流直下,蔚為壯觀。

她托著下巴,俯看著勞作中的祁笑添,他也仿佛有感應般抬起頭,眯起眼睛,逆著光看著瞭望台上的步宴晨,露出迷人的微笑,他的笑像甜心巧克力。

那晚他們在瞭望塔上看星星,步宴晨問他:“幹了一天活,累嗎?”

祁笑添搖了搖頭,說:“不累,反而挺開心的。”

“他們有說什麽時候返航嗎?”因為救他們的時候漁船正好出航捕魚,船上的漁民都是些頑固的家夥,見她們沒什麽事,都不同意先送她們回去,說是耽誤魚期,步宴晨她們沒辦法,隻能跟著他們出海。

“我沒問。”祁笑添泰然道。

“不是整天都和他們在一起嗎?怎麽不問問?”步宴晨埋怨地瞥了他一眼。

“無所謂,其實這樣也挺好不是嗎?哪怕船永遠飄在海上,白天捕魚,晚上陪你看星星,就這樣一輩子,我覺得也很好。”祁笑添靠在船的桅杆上,牽著步宴晨的手,眼眸中滿是璀璨,仿佛整片星空被揉碎,撒在他的眼睛裏,匯聚成一個明亮的奇點。

“那樣的話,這個世界就隻剩一條船了。”

“那我們就擁有了全世界。”

“船不是我們的……”

“買下來。”

“用什麽買?日元、人民幣還是美元?”

“不,用我的勤勞和智慧。”

“再加上我的善良和溫柔。”

“然後給人掛一輩子魚餌。”

“真掃興。”

“我們可以生好多小孩,這樣等百年之後,這條船就是我們孩子的了。”

“錦衣也能生的。”

“明天先把她掛勾子上喂魚。”

“哈哈哈,你太壞了。”

錦衣在桅杆下,看著瞭望台上兩個人有說有笑,突然打了個噴嚏,嘟囔道:“這兩個人一定在說我壞話。”

不得不說她料事如神。

時光如箭,歲月催弦,一眨眼半個月過去了,田騰號載著滿滿一船豐收從茫茫大海歸來,步宴晨也看到了久違的陸地,在海上顛簸了半個多月,踩上岸時她還有些不適應,總感覺大地在起起伏伏。

幾經輾轉之後,步宴晨三人終於回到自己的酒店,步宴晨一回房間,就呈大字型躺在**享受著塵埃落定的疲倦和帶著遺憾的滿足,她回來了,祁笑添和錦衣也回來了,可是也有人永遠回不來了,一想到羅博,她心就不由的沉了下來。

步宴晨洗了個澡,用香水遮一身的海腥味,本想去找祁笑添,卻發現他房間裏沒人,電話也不接,正好碰到錦衣說要去買點潤膚的東西,就和她一起出去。

這一個月把原本皮膚黝黑的錦衣曬成了墨黑,晚上走路上不能笑,一笑能嚇死人,以至於走到商場後,護膚品櫃台導購看到她仿佛看到一塊閃爍黑光的金磚,拉著她瓶瓶罐罐都試了一遍。

步宴晨原本也耐心的聽導購天花亂墜的推銷,卻在一個不經意的轉瞬間,看到一個背影在茫茫人海中浮掠而過,如曇花在人群中刹那綻放後又溟滅無蹤,那高高瘦瘦的背影如此熟悉,像沉睡在心底淤泥下的浮屠猛然睜開了眼睛,像懸浮在腦際至高殿的神像猝然舒開了羽翼。

“沈沐?!”步宴晨的身子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提著,不由自主地往背影消失的方向追去,她越走越快,穿過沙丁魚般密集的人群,終於重新在一個酒行門口重新捕捉到那個背影。

那是一家名為‘開普敦’的葡萄酒酒行,和大多數酒行一般,它用兩扇厚重的栗色木門做門麵,步宴晨親眼看著那個男人推開木門走了進去,她在門口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推開酒行的門。

門裏麵很暗,昏黃的吊燈點綴非洲紫羅蘭,牆壁粉刷著顆粒感極強的淡黃色矽藻泥,給人一種置身撒哈拉的錯覺,酒行的櫃台設計成橋的式樣,‘橋’麵上展示著十幾款不同類型的葡萄酒,而那個人就站在後麵。

“肖言昂?”步宴晨怔怔地看著站在櫃台裏麵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也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她,似乎並沒有準備好迎接她的到來,以至於整個人似乎被按下暫停鍵,原本連貫的動作緩緩凝固在空氣裏。

“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祁笑添站在海邊,看著海浪奔湧,計算著潮汐力的大小,他的腦海中有無數個世界的投影,每一個世界都很真實,但每一個世界又都是虛構的,那些虛構世界的創造者,告訴他分清真實和虛擬的唯一辦法,就是計算出那個世界的‘源代碼’,然後在算法上加以突破,一旦完全掌握了這個世界的‘源代碼’,這世界的時間、空間甚至規則都將仍由掌控。

他把這個世界的源代碼,叫做‘世界本源’。

祁笑添撿起一顆石子,扔向身後向他走來的元老B和寧長遠,元老B識趣的在石子落地的地方停下腳步,然後遠遠地和祁笑添對視。

祁笑添慵懶的瞥了元老B一眼,視線在她臉上滑過,定格在寧霄鴻的臉上,對他道:“這麽急找我出來,最好有重要的事情。”

他感覺到眼前站在元老B身邊的,雖然是寧霄鴻的身體,但真正控製這具身體的,是他腦子裏的一枚AI芯片,而那枚AI芯片有強烈的人格意識,應該是記憶灌輸形成的獨立人格,而這個人格,手握永生殿的通許密碼。

“噗通”一聲,寧長遠突然毫無征兆地向祁笑添跪了下來,一種來自同類王者的氣息像山嶽壓在寧長遠匍匐的背上,讓他害怕到渾身顫栗。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叫你寧長遠吧。”祁笑添緩緩走到寧長遠麵前,問他侵占了自己兒子的身體是什麽感覺。

“無可奈何的感覺。”寧長遠苦笑一聲。

“你為什麽帶他來見我?”祁笑添轉頭看向元老B,細眯著眼睛問。

“是我要求寧長遠教授帶我來見您的。”元老B朝祁笑添莞爾一笑,答到。

寧長遠急忙在旁邊補充道:“元老B想加入永生殿。”

“永生殿等級森嚴不是什麽人我都見,也不是什麽人都能見我。別說一個還未加入永生殿的人,就算她加入了,你也不能隨隨便便把她帶到我的麵前。”祁笑添天一腳踩在寧長遠的背上,寧長遠似乎料到自己會有這樣的待遇,急忙躬起背迎接他的腳。

“你想加入永生殿,為什麽?”祁笑添問元老B道。

“我們有共同的敵人,不是嗎?”

“誰?”

“沈沐。”元老B淺淺一笑,問祁笑添處心積慮地隱藏在步宴晨身邊,難道不是為了間接威脅沈沐嗎。

“沒錯,對我們永生殿來說,沈沐的確是一個極為關鍵和特殊的威脅。”

“沈沐來日本了。”

祁笑添玩味一笑,恍然對元老B道:“你有沈沐的線索?”

元老B尷尬地笑了笑,打哈哈道:“是有他的線索呢,如果我能加入永生殿呢,自然所有的線索都能和你共享。”

“我需要嗎?沈沐最大的弱點已經在我的掌控之下,他這麽著急來日本,還忙不迭地派你來假裝投誠,證明他已經亂了方寸。”祁笑添笑道。

“我可是真心想要投靠永生殿呢,之前永生殿對付吉拉的時候,我也是站在永生殿一邊的。”元老B訕笑道。

祁笑添冷冷的看著元老B,這隻剛修成人形的狐狸,竟然在他麵前玩起聊齋來了,實在可笑。

“祁先生。”寧霄鴻還匍匐在祁笑添的腳下,他等祁笑添和元老B談話的空隙,忙插嘴道:“我想請您幫忙引薦,我想見……。”

“你想見誰?”祁笑添俯下身,好奇地問他。

“鄙人想見……蕭雲霄。”

“誰?”

“蕭……雲霄。”

祁笑添仿佛聽到了這世界上最放肆的笑話,抬頭長笑起來,笑了好長時間,才問他為什麽想見蕭雲霄。

“討一個把身體還給我兒子的方法。”寧長遠微微抬頭,看祁笑添的反應,祁笑添臉上的笑容逐漸收斂,似乎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問他為什麽要把身體還給兒子。

祁笑添撤了施加在寧長遠身上的威壓,問他:“你知不知道找到一個和自己思維程序源匹配的身體有多難?絕大部分匹配不成功,肉體會在三天內開始腐爛。”

寧長遠抖抖嗖嗖地從地上爬起來,輕聲道:“我知道,就算再找不到匹配的身體,我也想把身體完完全全的還給我的兒子。”

“你是我見過第一個,願意把身體讓給原主人的AI。成為AI以後還有感情嗎?”祁笑添看著他,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AI真的會有強烈到那種地步的感情嗎?按照道理,在思維和記憶代碼化的過程中,原主人的情感會被摒棄掉,因為情感是無法代碼化的,那個芯片裏裝著的,其實隻是一個擁有原主人記憶,但沒有情感道德的缺失人格,而且AI化以後,情感也幾乎無法培養,因為理論上來講,情感和道德是無法代碼化的。

“有的,我的本源代碼和你的本源代碼不一樣,我的本源代碼沒有你的那麽強大的算力,但我的代碼應該是在這個時代唯一的,能感受到情感的代碼,盡管這種情感應該會比人類的弱很多。”寧長遠承認到。

“不可能……”

“不信的話你可以察看我的代碼,我的代碼向你敞開。”寧長遠閉上眼睛,把自己的本源代碼傳輸給祁笑添供他審查,祁笑添發現他的代碼雖然感覺比他的代碼整體落後一代,運算起來紛繁複雜,好多流程都那麽累贅,但有那麽一些混沌的地方,看似一團亂碼,但拆開分解居然能走得通。

寧長遠的代碼仿佛出土的西周寶劍,雖然以現代最高技術鑄造的劍一定更鋒利,但它的劍卻亦有令人歎為觀止的一麵,是以現代技術也很難推測的傳奇工藝。

“你的代碼簡直像埋在土裏的青銅器。”祁笑添不屑道。

寧長遠聳了聳肩:“所以我想見一見蕭雲霄,我知道隻有他,才有辦法重新讓我兒子控製這具身體。”

“活著不好嗎?”

“我很享受活著的感覺,也想一直活下去,我不否認這是我當年加入永生殿的初衷,特別是當年紀越大,就越害怕死亡,越害怕孤獨,但人體極限無法超脫,技術瓶頸讓人看不到醫學盡頭的一點點亮光,我作為人的意誌也逐漸磨滅,看著身體一天天的凋零,一天天的枯萎,看著那些年輕的身軀,我羨慕、嫉妒,但永生的代價我承受不起,我嚐試著用其他的方法,但是在做大規模試驗的時候,失敗了。”寧長遠歎了口氣,說他最後把自己的意識封裝,他害怕死亡,期望著有一天技術成熟的時候,他的兒子或者其他什麽人,能把他在人世間複活,但他不想讓兒子用自己的身體複活他,他不想占據自己兒子的身體,可其他人的身體他又不能用。

元老B苦笑著插話道:“他這段時間又做了很多試驗,試驗結果並不理想,而且……沈沐來了日本。”

“沈沐來了又怎樣?他也不過是個人而已。”

“可是他來了,時序局還會遠嗎?”寧長遠顫聲道。

聽到“時序局”三個字,祁笑添的瞳孔不禁一縮。

肖宗洋虛弱的躺在一張茅草鋪就的**,他的床邊圍滿了人,一個白胡子長者告訴他,他是前一天下午被人從岸邊救起來的。他醒來的時候就在這間小木屋裏,小屋的桌上放著煤油燈,牆上鏽跡斑斑的鐵釘上掛著蓑笠,他感覺好像穿越到了古代,但牆上掛著的一隻壁鍾,又讓他感覺有些不對勁。

一個姑娘常來看他,那姑娘長著碧藍的眼睛和烏黑的長發,有西方人立體的五官,也有東方人雪白細膩的膚質,顯然是個混血兒,混血兒都比較漂亮,這姑娘也是如此。

這姑娘很溫柔,她喜歡聽肖宗洋說村外的故事,每次來看肖宗洋都給他帶粥,她會在粥裏藏一些醃肉的肉片,她說,在她們這的冬天,肉很珍貴,所以每次都隻帶一點肉片給他,肖宗洋喝了她的粥,就給她講故事,他會一直講到講不動,而那個姑娘聽他故事的時候,眼睛裏滿是星光。

後來肖宗洋才知道,她們這的肉珍貴到什麽地步——隻有在舉辦祭祀活動的時候,村民才會沾點肉腥,村裏的老人們把肉夾到孩子的碗裏,有些懂事的小孩把飯吃了,肉剩到最後重新夾回菜碗裏,而大人喝一口肉湯,就著番薯幹吃,連米飯都不舍得吃。

而這姑娘每次能給他粥裏藏肉片,是因為她是這個村村長的女兒,她叫顧北雪。

村上的人告訴肖宗洋,他們的世界隻有一個島和一片海,最外麵是一圈雲牆。他們的主島,叫桃源島,桃源島上有一座主城和四個村莊,主城叫‘出雲城’,主城東南西北各有四個村莊,他現在就在主城北邊的落獅門村。

顧北雪帶著他參觀她的村子,給他親手做了衣服,雖然和其他村民的一樣都是一種質地偏硬且粗糙的麵料,但細致的剪裁和一針一線縫的卷雲花紋,讓肖宗洋特別暖心。

她拉著他往村子的中心一個豎著煙囪的建築跑去。村子有很多橋,像江南的水鄉古鎮,但又有不一樣的韻味,這裏的樹木都很大,三丈高的鬆樹隨處可見,三人合抱的杏樹一路走來也看到好多棵,村子靠著大山,鬆鼠、猴子、野貓滿街亂躥。

顧北雪把肖宗洋帶到一個製絲的工廠,他看到工廠裏有很大的鍋爐,男工們每隔一段時間就往裏倒一種油,維持鍋爐燃燒,女工們則在車間裏繅絲,車間裏彌漫著一股蠶蛹的味道,這種味道肖宗洋倒是熟悉,隻是往鍋爐裏倒的那種油的味道,讓肖宗洋皺眉,這油很腥,絕不是化工油,而應該是一種動物油。

“這是鯨油,鯨油對我們來說很重要,我們工廠、農機都要用到鯨油,以前,我們幾個村落是可以自己出海捕鯨的……”顧北雪對肖宗洋道。

她的聲音很溫柔。

“顧北雪……金溯……金溯!”肖宗洋渾渾噩噩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劇院邊電線杆旁睡著了,他揉了揉眼睛,看到麵前劇院巨幅海報上,印著金溯那張讓他神往的臉,那是劇院的海報,她的新劇名叫《出雲記》,金溯在裏麵飾演女主角顧北雪。

他恍恍惚惚的站起身,沿著街道收集《出雲記》的傳單,地上的,貼在牆上的,隻要有金溯的照片,他都一張張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連一個角都不讓褶皺。

“我已經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什麽不期而遇了,你不用告訴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步宴晨在肖言昂的櫃台上選了一瓶酒,讓他打開,那酒有很濃烈的果香味,和她當時在非洲時喝的酒風味很像,可能就是當地酒的一種特色吧。

肖言昂把那瓶酒倒進醒酒器皿,微微搖晃著,酒的掛壁偷著淡紫色晶瑩又溫潤的光澤,他說這種酒產自康斯坦提亞,叫紫鑽,它顏色深得像血,在特定的燈光下,它會顯出紫色的如寶石一般的色澤,這種酒現在在日本很受歡迎。

“橋通了?”步宴晨問他,上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是中國援助非洲的橋梁工程師,現在搖身一變,又變成酒販子了?

肖言昂把醒酒器裏的酒倒到夜光杯裏,他的眼睛很有光彩,和沈沐的眼睛一模一樣,身形也一樣,說話的方式、步態都和那個戴麵具裝神秘的家夥如出一轍,步宴晨幾乎能夠確認,他就是沈沐,可這家夥就是不承認。

“你離開後不久就通了。後來我覺得當地的問題其實不在於基建,而是缺少出口,缺少能融入這個世界商品,我發現那裏的土壤很適合種植葡萄,所以在那建了上百畝的葡萄園,這些酒是用我莊園的葡萄釀製的。”

步宴晨接過他遞來的酒杯,平靜地看著他,他應該知道自己在胡謅,步宴晨也知道他在即興發揮,這都是兩人擅長的事情。

“我明白,你很有本事的,造橋也好,種葡萄也好,貿易也好,槍械也玩地挺溜,先把一顆子彈上膛,再插彈夾,你的槍永遠比別人多一顆子彈,對吧。”步宴晨笑了笑,嗅了嗅酒的果香,然後抿了一口,回味甘甜,是好酒。

肖言昂不說話,他看著步宴晨,如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他的臉上寫滿了這些年的滄桑,寫滿了無法言語的無奈,他的眼底的溫情像杯子裏的酒,晶瑩剔透地沉澱著,他的每一根胡渣,都蘸滿了深情的筆墨,卻難以書寫一句簡單的問候。

幾年不見,他容顏雖然沒有變老,但感覺身上的故事又平添了許多,他就像一把鎖著無數秘密的鎖,緊緊地閉合著,鏽蝕著,哪怕天荒地老,哪怕滄海桑田。

“嚐嚐這種酒吧。”肖言昂從櫃台的裏麵拿出一瓶深藍色玻璃瓶裝的酒,這瓶酒的標簽上印著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叫‘出雲記’。他把酒打開,倒出的酒顏色很暗沉,味道酸澀,口感簡直像水渠裏的水直接灌裝,那味道讓步宴晨大皺眉頭。

“出雲記,這是酒?又苦又澀。”步宴晨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這是用桃源島的葡萄釀的。”肖言昂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一口氣全喝了下去,喝完之後麵不改色。

“桃源島?陶淵明釀的嗎?”步宴晨不明白肖言昂給自己喝這種酒是什麽用意,一般來說,肖言昂或者說沈沐是不會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

“有些酒就是這樣,初次品嚐的時候感覺苦澀難喝,喝慣了,就會喝出一種依戀來,就像人生,當你習慣了忙碌,清閑會讓你不安,當你習慣了痛苦,快樂也會戴上枷鎖,當你習慣了失去,獲得便是一種罪過。”肖言昂一邊擦著桌子,一邊低頭對步宴晨細語,那教條式的口吻,和沈沐如出一轍,這句話,應該是站在一個師傅的立場上對她說的。

步宴晨愣了一愣,似乎從他的話裏明白了,他在間接而又隱晦的承認他就是沈沐的事實。

“聽說你加入了Fate。”步宴晨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半瓶出雲記,緊緊攥在手裏,出言試探道。

肖言昂沒有回答她,隻是看她的眼神裏,有默認的堅決。

“曾經有一個乳臭未幹的丫頭對我說過,為了是非偏執的信念,她可以站在我的對立麵,那麽現在站在你對立麵的我,也同樣擁有‘是非’偏執的信念,隻是這次,站在對的那一麵的人,是我。”他沉默了半晌,對步宴晨說。

“沈沐,我就知道是你。”步宴晨聽他這麽說,感覺眼眶一陣酸楚,那個乳臭未幹的丫頭就是她呀,那句話是在她執行溫煦幹預案的時候對沈沐說的,他說這句話,便是承認了他就是沈沐。

“正如你所知道,我現在是Fate首席幹預師,你要怎麽做呢?作為Destiny的亞洲區首席,你要怎麽麵對我。”沈沐用他招牌式的逼問語氣問她。

“非要麵對嗎?你去Fate的時候為什麽不帶上我?”

“Fate容不下你。Fate是吉拉,也就是我的姐姐創辦的,我向你提起過她。”沈沐一邊擦拭著酒瓶,一邊漫不經心地對她說。

“元老A是吧?”步宴晨聽到這個消息,心裏一陣酸楚,她等了他這麽多年,可他卻一直和他心心念念的另一個女人在一起,原來是這樣……

“恭喜你,終於找到你姐姐了。”步宴晨大口喝下他遞過來的酒,隻感覺一陣灼痛和酸澀往她身體裏灌。她感覺自己的心髒突然消失了,整個人好空好空,空的隻剩下一個殼子。

“這瓶酒送給你。”沈沐把那瓶叫‘出雲記’的酒送步宴晨。

喝完這杯酒後,她在吧台上放下一疊酒錢,說了聲:“謝謝你的酒。”

她轉身離開,沈沐目送,他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難得的不舍,可惜步宴晨看不到,她也不會懂沈沐的良苦用心。

而步宴晨逃也似的離開這裏,她怕在這裏多呆一分鍾,就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

祁笑添回到自己房間後,難得的躺在**看起了電視。

“我的意中人在附近。”電視上播著《大話西遊》,紫霞仙子在集市拉著至尊寶,緊張的告訴他,她的意中人在附近。

“完了,我好害怕。”紫霞仙子抱著寶劍,緊蹙眉頭道。

“你怕什麽?”至尊寶一臉不耐煩的問道。

“這段姻緣是上天安排的,你說我怕不怕?我的心在跳,我的寶劍在嘟,怎麽辦,怎麽跟他說?怎麽跟他說啊?”紫霞仙子拉著至尊寶的衣袖,問他。

“那……你就告訴他這是上天安排了這麽段姻緣。”

“他不喜歡我怎麽辦,他有老婆怎麽辦?”

“你管他那麽多,上天安排的最大嘛。”

“真的?”祁笑添看著電視上紫霞仙子開心的樣子,他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在至尊寶變成孫悟空後,大戰牛魔王,紫霞仙子為他擋了一叉而死時,祁笑添看著孫悟空在半空中拉著紫霞的手,金箍在他的額頭越收越緊,他痛苦到表情扭曲猙獰。

這又是什麽樣的感覺?低等生物的莫名牽絆嗎?

祁笑添讓電視關閉,他把腦海中寧長遠傳送給他的那團如遠古文物般拖遝的代碼投射到眼前的虛空之中,仔細的觀摩著,越觀摩越入迷,發現其中有很多設計居然很是巧妙,甚至可以說巧奪天工。

“可惜運算太繁瑣。”

“要不要試試,體驗一下人類的情感?”他的身體裏,有另一個聲音在回響。

“用這個代碼替換現在運行的代碼?神經,開慣了汽車誰還想騎自行車?”祁笑添把身體裏那個聲音按壓下去,他不知道那個代碼和自己的芯片是不是匹配,會不會有附著性,一旦更改以後,會不會對自己的記憶係統造成影響,還有,他不確定蕭雲霄知道他擅自改動自己的程序代碼,會不會懲罰他。

“睡了?”在他舉棋不定的時候,門外響起步宴晨的聲音。他起身開門,發現步宴晨拿著半瓶紅酒站在他的門口,臉上飛著兩朵紅霞,問他怎麽不請自己進房間。

“你喝酒了?”

“嗯,你今天去哪了?”

“隨便走走。你和誰喝酒了?”

“我和沈沐喝酒了。”

“沈沐?”

“這半瓶酒,就是他給我下的戰書,這酒叫出雲記,我剛讓錦衣去查過,金溯出了一部新戲,就叫《出雲記》,他是想和我在肖宗洋的幹預案上鬥法,我才不會怕他呢,這傲慢的家夥。”步宴晨一邊說一邊拿杯子給祁笑添倒酒,她讓祁笑添和他一起把這半瓶酒分了,就當誓師。

“好。”祁笑添接過步宴晨遞來的酒杯,隨意地喝了一口,卻看到步宴晨自己沒喝,而是有些失望的看著自己。

“怎麽了?”祁笑添問她。

“沒什麽。”步宴晨一口把酒全喝了,然後問他,她和其他男人喝酒,他不生氣嗎?

生氣?理論上來說,祁笑添應該生氣,但可惜,他沒有那種感覺。他知道自己應該已經可以算作是她的男友,但他隻是在按部就班而已,他真的愛步宴晨嗎?他沒有,他的邏輯不支持他愛一個人,他可以和步宴晨很親密,他也知道這種親密對步宴晨而言意味著什麽,但他無法真正建立心靈上的羈絆。

步宴晨靠在他身上,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視線有些朦朧,她說一開始他就告訴過她,他是一個絕對理性的人,她知道他童年的遭遇,她其實一直把他當做弟弟看待,但不知不覺,似乎對他有了一些不切實際的期待,步宴晨看著他,似乎回到了那艘漁船的瞭望塔上,她對他說:“其實愛一個人很簡單,就是把那個人裝在你的心裏,每一天,每一刻都想起他。”

“你愛我嗎?”祁笑添問步宴晨。

“我很喜歡你啊。”

“那你愛沈沐嗎?”

步宴晨看著他的眼睛,突然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淚,然後笑了,笑著說,她不愛他。

祁笑添搖了搖頭:“我聽說愛你的人會讓你笑,你愛的人會讓你流淚。你等了他那麽多年,一定為他流過很多眼淚,隻是今天的久別重逢應該沒有像你想象那麽好,對吧。”

“可惜你不會為我笑,也不會為我哭。”步宴晨把身子從他懷裏抽離,然後站起身,抹掉眼角的淚珠,說沈沐還是那樣讓人討厭,但話說到一半,卻說不下去,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那個男人一臉臭屁的樣子,她卻能感覺到他在乎自己,她能感覺到他疏離得不舍,他從不說一句關心的話,但他的眼神卻讓她感覺到溫度。

而這種溫度,祁笑添哪怕表現得再親昵,他也給不了。

祁笑添看著步宴晨背對著自己的身影,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悸動,以前他沒得選,即便想體驗人類的感情也無法實現,但現在,他突然莫名的強烈**,想嚐試一下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