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公裏

刑警隊的八個人像豆子一般沿途撒下去,落在這二百七十公裏的距離上,看不見頭,也望不到尾。

他們要找一個從邨尾出發的背包客,性別男,二十歲出頭,某視頻平台博主,主業是酒吧服務生,未婚。

細微隨著當地派出所的同誌一進‘徒步世界’的家門心就涼了半截,隻一眼她便明白無論是出於什麽狀況,那個已經走在路上的孩子絕不會回頭。

那位派出所的同誌似乎已經習慣了眼前的一切,腿腳麻利地繞開滿院子的雜物。

這其中包括一條嘴邊已是須白的老狗,一輛困在金黃玉米中的麵包車,以及其他半舊不新的東西。

“在家呢吧?”派出所的同誌用力地撩開釘在門楣上的煙灰色的棉布簾,厚重的對縫處滿是生活留下的汙漬。

“我還以為是誰呢,張警察啊,怎麽有空到家裏來?”一個抽著煙的男人神情憔悴地從裏屋迎出來。

“遲海是不是出門兒了?”

“啊,是,得出去個三五天。”

“打個電話讓他回來。”

“為啥?”

“那讓他出門兒的是不是網上認識的?”

“三五天就回來。”

“遲張,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了?哪個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輪得到你?”

“這不就……咳咳……讓我接著了,那可是……咳咳……咳咳咳……”

細微眼看著他咳出來一口血痰,夾著煙的手依然哆哆嗦嗦地送到嘴邊,那塵煙入肺整個人仿佛又活了過來。

“蘋嫂子呢?”派出所的同誌決定換個人勸勸。

“還擱加工廠上班兒呢。”哀愁浸潤到了這個男人的骨子裏,流淌著對生活的麻木。

“行了,你歇著吧。”

“還有啥沒告訴我的。”

“?”

“你張警察領著個外人特地跑家裏來,是不是還有啥沒告訴我的。”

“我要說了你能讓孩子回來?”

“……家養驢都沒他倔……他能掙點兒他娘肩上也就能鬆快點兒。”

“哪怕是用遲海的命去掙錢?”

“……他讀書的錢也是我拿命換的,這會兒不該他還我嘍。”

“你也是一頭家養驢。”

派出所的同誌摔門簾出去,步子踩的咚咚響。

“你咋不跟著走?”男人斜麽眼兒地攆人。

“把遲海的手機號給我。”細微打進門兒就沒坐下過。

“你又是幹啥的?”

“東烏市刑警一隊細微,專查命案的。”

“查死人的?”

“嗯。”

男人狠嘬了幾口廉價又劣質的香煙。

“那跟我家娃有啥關係?”

“那個殺人的在網上拿錢騙人。”

“錢是假的?”

“錢是真的。”

那張破碎不堪的臉上擠出一個傷痕累累的笑。

“遲海不是個笨娃,上學的時候就頂屬他聰明,回去吧回去吧。”

“那也得把他的手機號給我,他跟殺人凶手聊過天兒,後期得去刑警隊做筆錄。”

“這天底下的事兒都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膽小的死的安生,膽大的死的糊塗。”

他不屑地彈掉煙灰,又往柴火爐跟前兒挪了挪屁股底下的凳子,給他添堵的不是張警察,他不好意思跟人撕破臉。

細微把寫著她手機號的名片給遲張撂下,四邊規整的卡片上印著豆腐塊兒似的規整字。

遲緩緩的陽光灑滿這個滿當當的院落,那條須白的老狗在陽光下眯縫著眼瞧人。

“說說遲海的情況。”

“他們家這種情況你也是一目了然,遲海嘛,孝順,年輕孩子裏沒有比他更孝順的了。”

“他在酒吧當服務生?”

“離家近,掙的也不算少,要不也跟遲張一樣下石棉廠泡著去了。”

“遲張是晚期了吧?”

“石棉肺合並感染,工齡才不到兩年。”

“工廠那邊兒怎麽做的?”

“一次性賠付,這幾年洗肺用藥應該也不剩啥了。”

村裏的加工廠不大,就在民用的住宅裏,二三十個人做著一條流水線的工,最後的成品有毛線娃娃,也有填棉花的玩偶。

“蘋嫂子,”派出所的同誌準確地在人群中找到遲海的母親,“我啊,張存,剛從家裏過來。”

人群中最瘦弱的那個人聞聲站起來,臃腫的冬衣襯得她像個營養不良的孩子。

“我給小孩兒打過電話了,”堪經歲月的手指撫過耳邊的碎發,“我跟你們去找他。”

項陽開著車在縣裏轉了大半天才找著細微短信裏提到的‘風眠酒吧’,是那個叫遲海的小孩兒工作的地方。

同來的當地派出所的民警把酒吧的卷簾門敲的梆梆響,像是在錘一麵鐵皮製的破鼓。

“誰他媽打110了?”開門兒的人啞著嗓子衝裏邊兒嘶吼,顯然是認識這位同來的民警同誌。

“收一收你那破鑼嗓子,穿上衣服,”派出所的民警嗬斥著擋在門前,“東吳市的刑警同誌過來查案,一會兒問你什麽就答什麽。”

“臥槽,刑警啊!”對方咋咋呼呼地踮著腳往外瞧,肩膀上的刺青也跟著一起用力。

“你好,”項陽幹脆地伸出右手,“東吳市刑警一隊項陽。”

“你……你好,啊,我是這兒老板武教東。”粉毛腦袋抓過不知道誰的襯衫套上,上麵一股隔夜的臭汗味兒。

“打聽個人,這兒的服務生是不是有個叫遲海的?”

“昂,是有個叫遲海的,不過他現在不在……”

“我知道,有他的聯係方式嗎?”

“有。”武教東揉著眼睛往外報手機號,別看頭天晚上喝的暈頭轉向,該記得的他照樣兒都記得。

“遲海從什麽時候開始在這裏工作的?”

“三……四年前吧,那會兒他還沒高中畢業。”

“他今年多大?”

“二十,休假之前店兒裏的人剛提前給他過過生日。”

“遲海生日的正經日子是多少?”

“我想想啊……說是提前了一個禮拜,十……嗯……十六,這個月十六。”

“公曆9號?”項陽對了一下手機上的日曆,正是凶手計劃的最後一天。

“應該是吧。”

“遲海平時跟誰關係最好?”

“你要說最好那就沒有人了,他下了班也是直接回家,不跟其他人一塊兒喝酒什麽的,他們家那種情況我們也不好意思帶著他亂花錢。”

“他有說過要去哪兒嗎?”

“徒步旅行那種事不都是走到哪兒算哪兒,有目的地嗎?”

“什麽時候回來上班?”

“說是三五天,反正不超過一星期。”

項陽把這些都認真記下,再想想也沒什麽好問的了,照舊是要留下手機號,但很少有人真的打過來。

跟細微匯合以後車上多了一個人,說是遲海的母親,不怎麽說話,臉上也總是帶著更年日久積攢下來的疲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