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壇權威

衛津是一座山城,城中有山,山中有城,環城的山原綠樹掩映,給城市增添了不少生機,也增添了不少意趣。

省腫瘤醫院位於南郊,與衛津森林公園比鄰。汽車駛下環城旅遊高速公路,撲麵而來是滿眼的翠綠。

葉天問搖下車窗玻璃,呼吸著清新的自然空氣,道:“衛津被稱為森林之城,並非浪得虛名。”

卓越說:“衛津的植被是以天然林禁伐為分界點,天然林禁伐之前,荒山朝石漠化方向惡化,天然林禁伐之後,森林覆蓋率呈逐年上升趨勢。”

“像我們這種社會資源高度集中的國家,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辦好事,如果不按科學規律辦事,一條法令和一紙條文同樣有可能毀掉一項偉大的事業,這又是必須警惕的,也是在未來的發展中,執政黨必須加強政治改革,走製度化、法律化治國之路的重要原因。”葉天問由實到虛,由眼前提到長遠,采取的是借古諷今的辦法,意思是向下屬表明,他對單位管理的態度,今後更多地依靠紀律和製度,強調以製度管人,而不是以人管人。

“是的,是的。”卓越邊聽邊聽頭,“我們也製定了不少製度,也開展不少的活動,還開展製度執行年活動,把製度上牆等等,花了不少錢,也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努力強化幹部職工的製度意識、法律意識,但傳統的人治思想,官本位的意識仍然根深蒂固,不是那麽輕易就能夠連根拔掉的,人的劣根生不是那麽容易扭轉過來的。”

“是啊,”葉天問感慨道,“國家利益、民眾利益就是懦弱的羊群,製度與法律就是守護羊群的最後一道柵欄,人性的貪婪就是柵欄外麵凶猛的狼群,如果不堅守柵欄,或者柵欄不牢實,羊群就會暴露在狼群麵前,隻能任其宰割了。”

開始卓越還懵裏懵懂的,以為葉天問就事論事,聽到這裏忽然明白,葉天問反複強調製度,其實是另有所指。葉天問到省腫瘤醫院看望陳嘯天老部長,除了例行的禮節性探望之外,另一個就是想解決目前麵臨的難題,即下鄉掛職的副部長突然回歸,明確要求分管部裏的財務。葉天問不好直接和他理論,想借陳嘯天老部長來打消他的念頭,或者借這一趟拜望,解決部裏的重大紛爭。葉天問說製度,實際上就是通過反複暗示,在卓越心裏灌輸一種觀念,按慣例應由他這個常務副部長分管財務。

卓越抬起頭通過後視鏡悄悄觀察了一下葉天問,心想,別看葉天問年紀輕輕當上正處級幹部,成為宣傳部的常務副部長,僅由此事來看,他是真有這個手段和政治智慧啊。

“法律的柵欄表麵上是維護所有人的利益,從現實的情況來看,他又主要是強化短板效應,維護弱者的利益,但是,這種維護弱者利益的法律擬定或者修改,如果沒有一個通暢的渠道吸收弱者的意誌和思想,在實際社會效用方麵,就與法律的原則及擬定時的初衷相去甚遠。”卓越說這話時,心裏直犯嘰咕,他不是學法律的,平時對法律與製度建設的關注,更多是從實踐和微觀的角度,很少從抽象和宏觀的角度來思考。葉天問的話來得虛,他也隻能以虛回應,算是空對空了。當這些話從他口裏說出來時,頗有一點言不由衷的味道。

“你說得很對。”葉天問說,“按照一般的規則,法理的研究及成果應當先於法律,但在國內恰恰相反,法理往往落後於法律,你剛才的這些話,我看就是目前較為前衛的法理思想,我聽到過這麽一種觀點,政府與百姓的關係就像酒桌上的司令與喝酒者,如果政府是酒司令,他定了規矩倒了酒之後,應當由喝酒者來挑選杯中酒,那樣的話,就製度約束與利益均等方麵,能實現相對的公平,如果酒司令倒了酒,又由他先挑選,勢必為酒司令的腐敗提供機會。”

葉天問這番話聽起來有些繞,卓越倒底是聽明白了,嗬嗬笑了起來:“葉部長這番話言簡意賅,充滿真知灼見。”

“哪裏,哪裏,這是出自一位大師的觀點,這位大師還說,人們常把理論說得雲裏霧裏,目的就是讓人們不明白,佩服他們不知所雲的才華,其實,哲學和社會科學都是來源於生活,能夠把來自生活的東西還給生活,把道理說得深入淺出,甚至老百姓都能聽明白,這才是真正的大師。”

這話把卓越和劉根根兩人都逗笑了。

劉根根說:“我也接待過大師和所謂的大師,真正的大師樸素得和我們一樣,冒牌的大師無時無刻不強調自己的大師派頭,令人倒胃口。”

“在大家的印象裏,陳嘯天部長就是一位大師,盡管他生病之後沒有再到部裏來,他思想觀點、工作準則,及行為風格,成為一座標杆在潛移默化地產生著影響。”

卓越的話對陳嘯天充滿了由衷的敬佩。葉天問涉獵過領導力及影響力方麵的書籍,普通的領導力靠的是社會與公眾賦予的權力,而陳嘯天這樣的領導力除了依靠權力之外,現在更多地依靠個人的思想道德水準及人格魅力。他謙虛地笑著說:“看來以後我得多向陳老部長學習。”

“時代不同,個性不同,追求的方向不一樣啊。”卓越與其說是替葉天問找一條開脫的理由,無疑說是告訴他,陳嘯天是不可學習、更不可複製的一個天才。

“陳部長到底得的什麽病?為什麽治了這麽些年都沒能出院呢?”話一出口,葉天問便覺得犯了一個弱智的毛病。以目前的治療水平而言,腫瘤病的治愈率極低,這話的意思與其說陳部長是病好出院,無疑說還表達了另一層意思,即為什麽沒有從腫瘤醫院到火葬場,而是仍然賴在醫院裏呢?

“陳部長可能最終沒有病。”卓越這話讓葉天問吃了一驚,注視著卓越的表情,一時不明白他何以說出這種驚世駭俗的話來。再看看劉根根,神情表現十分平靜,可見他們平時曾經在不同的場合議論過這個問題。於是,葉天問以一種疑惑的心情,靜靜地期待著他給一個合理的解釋。

“陳嘯天部長登得太高了,在衛津宣傳文化界,仿佛就像一尊神一般,被抬到了一個高度之後,找不到下來的路,或者他自己也不願意下來了,我們可以這樣設想一下,一個人在山中修煉一段時間之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等他修煉得了真正的功夫,無奈世道早已不是先前的世道,世間的人早已不是原來的人,人們用看著神一般的目光看著他時,這時他感到的不是幸福,更不是快樂,而是倍感孤單與隔膜。”

葉天問用驚異的目光打量著卓越,心想,這話倒是第一次聽到,但無不道理。

“孤單與隔膜,這或許是神和修煉得道者的精神境界,他們寧願住在山間享受這種境界,不願下凡塵與人為伍,寧願被人供著,被人頂禮膜拜,而不願意到人世間來享受常人的溫暖。”

葉天問嗬嗬一笑:“高處不勝寒,隻有神仙才能享受險峰上的無限風光,我們一般凡夫俗子,哪裏敢登臨險峰之上呢?”

“我寧願飽食終日,也不願意受那一刻之淒寒。”卓越笑道,“或許陳嘯天部長身體真的有什麽不適,也有可能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後來,他適應了醫院的環境,反而不適應社會的環境,於是對醫院產生了某種依賴心理。”

他似乎擔心最後這個推斷會給葉天問留下武斷的印象,補充了一句:“這不是我個人的看法,好些人包括醫生就對陳部長的病持這種看法。”

劉根根說:“老少老少,陳部長可能提前還老返童了。”

葉天問一直把如雷貫耳的陳嘯天奉若神明,心理完全不能接受對他的這種顛覆性的評判,在沒有親自麵見陳嘯天部長之前,他又不能與兩位部下在背後隨便對領導發表議論,如果他隨意發表議論,那就不是陳嘯天部長有問題,而是他葉天問的品格有問題了。

“陳嘯天部長大多年紀了?”

“五十八了吧。”劉根根說,回頭問了卓越一句。

卓越點點頭,“是五十八,前年換屆的時候五十六,組織部門有規定,留七不留八,如果換屆五十八了,就下來了。”

“那不一定,陳嘯天部長的同學是上屆省委副書記,省政協主席,靠著這層關係,陳嘯天在衛津擔任了三屆部長,兩屆常委,成為衛津市委的不倒翁呢。”

“當官靠背景,當吏靠後台,如果當官沒有背景,哪裏能夠混得下去呢?”

葉天問苦笑著無聲地搖了搖頭,心道,我這一路走來,就沒有靠什麽背景和後台。

轎車駛進腫瘤醫院的人行道上,兩旁是高大的梧桐樹,樹寇亭亭如蓋,斑斕的陽光從樹葉間漏射下來,別有一番森林的幽深意趣。

“最近各處都把梧桐樹剪得隻剩下光禿禿的樹幹,腫瘤醫院的梧桐樹倒是任其自長,成為一道很好的風景呢。”

葉天問嘴上這麽說,心裏一直沒有釋懷的是,怎麽把好端端的樹剪得光禿禿的,成為一排禿立於街道兩旁的病樹呢?殘缺病羸之美與自然健康之美,二者誰更受到人們的喜歡,結果是不言而喻的,除非作出修剪決定的人本身就抱著一顆殘缺之心,或者他們根本就沒有建立自己的審美觀。

卓越的話恰又驗證了葉天問的想法。他說:“衛津日報社最年輕的老總,後來被廣東一家報社用重金挖走,他對衛津印象最深的就是衛津日報社門前的一排高大的梧桐樹,那是四十年代,一位曾經留學法國的市長主持栽下的,他當時的理想就是把衛津的北平路打造成法國的香榭裏榭,於是這位老總興匆匆地帶著自己的部屬從廣東來衛津參觀高原的香榭裏榭,欣賞法國梧桐,哪想到看到的隻是一排病弱垂死的樹幹,讓他在部屬麵前大跌顏麵。”

“衛津日報社門前,現在不是香樟樹嗎?”

欲要讀懂一座城市,就必須熟悉了解他的曆史及風物,葉天問在衛津呆的時間不長,對這座高原城市隻有粗略印象。

“從事園林營建的人,忽悠市政局領導,他們都想從市政項目中獲得豐厚的利潤回報,共同密謀搞死了法國梧桐。”

劉根根粗莽的話把大家逗笑了,葉天問說:“這話隻能在車內說說而已,切不可在外麵亂說。”

劉根根嘿嘿一笑,說:“我是把車外聽來的話在車內說。”

無風不起浪,市井流傳的消息,有時候比機關公文還來得及時準確,讓葉天問覺得機關信息發布的方式應當成為今後新聞宣傳的改革方向。他把頭朝前一傾,發現一幢被樹木環抱的樓房突現於眼前,問:“前麵就是腫瘤醫院?”

“這是市腫瘤研究所,腫瘤醫院和住院部還在後麵呢,這裏主要承擔國家衛生部腫瘤防治方麵的重大課題研究,好像就是一座療養院,收費很昂貴,自掏腰包的平常百姓承受不起,能夠住在裏麵的都是有錢人或者擁有一定職位的領導幹部。”

“一般老百姓患了腫瘤就數著日子等死,哪裏還用得著花冤枉錢?”

劉根根說著,開著車繞過科研大樓,後麵是一個綠樹掩映的花園,側麵有一個小型的停車場。停好車之後,葉天問下了車,觀賞著花園的景色,再次感慨腫瘤醫院環境幽美,心想,病人在這種的環境裏走向死亡,或許內心會平靜許多,腫瘤醫院建在這麽清靜秀美的地方,倒還真能夠體現出一點臨終關懷呢。

卓越把水果等禮物從車上拿下來,三人穿過腫瘤醫院大樓,朝著後麵的住院部走去。住院部是一個呈工字型的二層樓房,從外麵看起來十分整潔幹淨,如果不是偶爾有身著白大褂的護士從走廊裏穿過,很難把它和醫院、與死亡聯係在一起。

見他們在四下張望,一個麵清目秀的小護士微笑著走上前來,問:“請問你們找誰?”

“我們領導來看望陳部長。”卓越把頭一側,算是介紹。護士自然沒有必要知道看望陳部長的領導,頭也不抬,竟直把他們引出樓道,站在花園裏伸手朝前一指:“順著這條道拐過角,看到側開的門就是。”

住院部後麵亦然是一個很大的花園。在這個高原城市裏,如今到處拆遷搞開發,開發商們像暴徒一般在爭地、搶地,城內的地皮黃金萬兩都無處買了,城郊的也達到寸土寸金了。在離城市這麽近的地方,還能擁有這麽寬闊的林地花園,大概是無孔不入的開發商們,眼睛出現盲點而把它保存下來了。

穿過花園,又見到一座用竹樹作籬笆圍起來的一個小花園。在籬笆的一側,有一個小小的柴門,劉根根上前扣了扣柴門,朗聲叫道:“三哥,三哥。”

“來嘍,來嘍。”裏麵有人應道。

卓越說:“陳部長開始住院時,由單位派人輪流護理,住的時間長了,大家還在工作,還得輪流到醫院值班,大家都受不了,所以每月花一千五百塊請了一個特護。”

劉根根說:“家裏出現一個病人,全家都亂了套,自家都照顧不過來,哪還有精神照顧其它病人?”

“以後獨生子女成家立業,兩口之家最低負責四個老人,更是顧不過來。”

“到時候我們住養老院。”

“養老院,我們住得起嗎?”

柴門打開,隻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側身把著柴門,不鹹不淡地叫了聲:“卓主任。”

卓越熱情地介紹道:“這是我們葉部長,新來的常務副部長,特意過來看望陳部長。”

“哦,”他看了葉天問一眼,說:“陳部長在等你們。”

葉天問本來以為他會從卓越手裏接過東西,隻見他無動於衷,隻是木然地把著門,待他們走進花園之後,他把柴門合上,然後小心地扣上。

花園之內,別有洞天。

由籬笆環繞而成的小花園,頂上搭著一個葡萄架,上麵覆蓋著青色的藤蔓,此時正是葡萄成熟的季節,晶瑩的葡萄串懸掛在架下,像玲瓏剔透的珍珠一般,格外的賞心悅目,空氣中彌漫著透明的香甜氣息。在葡萄架之外,左邊靠著籬笆種植著瓜果等蔬菜,右邊側用鐵架子搭起花架,層層疊疊地擺滿了花盆。如果不是四周的花園景致,單看眼前的花架,令人恍惚來到花園的售花停前。

葡萄架下擺放著一張精致的石桌,上麵刻畫著明晰的圍棋棋格,四周是幾張藤椅。休閑的時候,在葡萄架下殺幾局棋,別有一番意趣。

從眼前人工精心料理的花樹,可以感覺到陳嘯天部長是一個內心很敏感,精神世界很豐富,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葉天問心裏想著,跟隨著走進了病房。

名為病房,其實更像居家的溫馨小屋。外間擺放著一張小鐵床,供特護休息。靠窗前一角,則擺放著爐具等物。一切皆收揀得幹幹淨淨,絲毫看不出病房的氣息。

陳嘯天部長正在裏麵伏桌書寫,聽到他們走進來,忙從窗前的書桌邊站起來,歉意地說:“你們坐,我還有幾行字就寫好了。”

大家為了不打擾陳嘯天部長,便從裏麵退了出來。葉天問站在門邊,看著陳嘯天部長清瘦而略顯佝僂的背影,想猜測一下,在他身上究竟藏著什麽奇異的東西,居然那麽長時間深刻地影響著衛津的宣傳文化界,影響著衛津人。

透過窗子,前麵就是他們走過來的花園,花園樹籬很高,把在裏麵休閑的病人隔在一片小桃源裏。窗前樹影搖曳,陳嘯天自如地搖動筆頭,偶爾抬頭沉思時,神情專注地凝視著前方,好像整個世界都在他的眼前一般。

這是多麽經典的場景啊。葉天問心想,內心深深被這一幕震撼了,感動了,不自主地對眼前這個清瘦的小老頭肅然起敬。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或者陳嘯天老部長真的是修煉得道,這種道一般的人尚且不能理解,一般的凡夫俗子哪裏又能夠體會得到呢?

陳嘯天旁若無人,依然在奮筆疾書。如果平常人待人接物如此,自然會被視為做作,視為不曉人事。在葉天問看來,在當下這種時代,像陳嘯天這種超凡脫俗的人很難得了,不過,正是因為超凡脫俗,難怪他很難再回到塵世的生活裏麵。從這一點來看,他又讚同卓越和劉根根對於陳嘯天老部長的評價。

在等候的時間閑著無事,葉天問好奇地研究起眼前獨立病房的構架。原來這是工字樓最後麵的兩間麵對麵的病房,原來病房門是朝著走廊開的。把走廊從中隔斷後,使兩間病房從一個整體中獨立出來。中間的走廊又成為衣櫃和堆放雜物的空間。在特護的這一邊,朝後打開了一扇門,便形成了現在的布局。

“好了。”陳嘯天興奮地把筆擲在桌上,滿臉喜色地走過這邊來。葉天問迎上前去,見老頭雖然清瘦,目光清亮,氣色很好,咋看並不像一個病人的樣子。

“陳部長,您好,我這個宣傳部門的新兵,向您報到來了。”葉天問雙手握住陳嘯天的手,謙恭地說。

“哪裏哪裏,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你們年輕人比我們更有思想,也會更有成就。”

陳嘯天話音未落,葉天問手機鈴聲不知趣地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電話號碼,見是報社總編輯朱鵬的電話,掐掉後把手機放進衣袋。

正要說話,電話又響了起來,陳嘯天和善地說:“沒關係,你接吧。”

葉天問轉身摁下了接聽鍵,陳嘯天笑著對屋裏另外的人說:“年輕人的事情多,手機隨時隨地都在叫。”

“葉部長,早上陳洪濤是不是到找過你?”

葉天問聽了這話頗為不痛快,心想,消息這麽靈通啊,派人跟蹤來了?沒有正麵回應他的話,說:“我在向陳嘯天部長匯報工作,有事等會兒說,行嗎?”

“等不了啦,再等就要出大事了。”朱鵬好像被掐住脖子一般驚恐地說。葉天問一愣,問:“好端端的會出什麽大事?”

“喬健采寫了鳳凰山炎帝文化研討會的新聞通訊,我們發在頭版顯要位置,陳洪濤十分生氣,揚言要收拾喬健,喬健嚇得滾尿流的,躲在我的辦公室裏哭訴呢。”

“這事過後再說,我現在正忙。”

“過後我怕會出人命。”

“有這麽嚴重?”葉天問反問了一句,不待朱鵬說話,很快掛掉了電話,心裏嘰咕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有事你就忙去吧,別為我一個老頭子耽誤大事。”陳嘯天看著葉天問道。

“沒事沒事,報社那邊的閑雜事情,隨時都會有的。”葉天問不好用報社的小事麻煩陳老部長,簡單地回道。卓越安好了凳子。陳嘯天卻上前拉著葉天問走到門外,在石桌邊坐下,問:“你會不會圍棋,我們殺一局?”

葉天問羞愧地搖了搖頭,說:“我學不到這個雅趣。”

“把棋琴書畫視為雅趣,那是相對古代緩慢的生活節奏而言,現代社會玩這個純粹是消磨時間,浪費生命。”

老頭子倒還真是善解人意,葉天問會心一笑,說:“我初學時,曾經迷了一段,感覺很費腦費時,也就放棄學習了,至今也掌握不了這東西,讓老部長見笑了。”

“任何一種生活方式或者說生活意趣,是與時代的發展、與人們生存的物質條件相對而言的,你們年輕人有你們更樂於從事的娛樂活動,比如K歌,比如打麻將,跟我這個老頭子,就喝茶聊天吧,小三。”他朝屋裏叫道。

三個人知道領導有事要談,躲在屋裏說話。特護三哥聽到叫,走到門口,問:“什麽事?”葉天問站起身說:“我去,我去。”

“你坐你坐。”陳嘯天雙手招呼他坐下,吩咐三哥道:“把我那盒普洱茶泡給客人嚐一嚐。”

葉天問見說到普洱茶,立即想起那位神秘的陌生人送的禮物,如今還放在進門的牆角。早上接到的那個神秘的電話,是不是與那一袋普洱茶有關呢?如果是,那袋本來就神秘的普洱茶就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了。

見葉天問神色恍然,陳嘯天不動聲色地說:“我的普洱茶可都是正宗的雲南產,原來大理州的宣傳部長與我是知交,知道我對普洱茶情有獨鍾,每年定期會給我寄一些過來。”

“普洱茶能夠擁有像您這樣一位,有身份地位和影響的鐵杆粉絲,是它的榮幸呢。”葉天問說了這句話後,適時地把話題轉移到正題上,說:“我這次過來,一個是新兵來向老領導報個到,一個是向老領導匯報幾件急需處理的事情。”

陳嘯天搖著手說:“有朋自城裏來,不亦樂乎?見麵可以,匯報就不用了,人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朽是在其位也不謀其政了。”

“哪裏,陳部長德高望重,我這個新兵要多多向您請示,學習。”

“見笑見笑,你們年輕人腦子活,辦法多,老朽應當多向你們學習呢。”陳嘯天說,看著葉天問,“我現在掛著部長的虛名,領導們任用宣傳部的幹部,事先還按程序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對葉部長的意見,郝書記和組織部門也征求過我的意見,所以我對葉部長的情況多少有些了解。”

陳嘯天說這話時,葉天問畢恭畢敬地聽著,以為陳嘯天會像一般的領導那樣,本意是為了自誇,表明宣傳部的領導權仍然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裏,以期新任幹部對他心懷敬畏。不料,說到這裏,陳嘯天的語氣一轉,說:“幹部任用講的是知人善用,我對你的知是間接的,因此,對你的任用雖然表示讚同,但不起決定作用,真正了解並決定任用你的,是書記和市長,我隻是履行了一道程序,他們即使拿其它幹部來征求我的意見,我照樣會同意。”

“如果沒有陳部長同意,我也到不了宣傳部,內心裏仍然十分感激陳部長的培養呢。”葉天問客氣道。

“說到培養,這可能是我在病中思考得最多的問題之一。”

這時,特護三哥端著茶盤,提著紫沙壺走了出來,把兩隻茶杯擺好,酌上了茶。陳嘯天說:“小三,你去陪他們說話,我們自己來。”

特護三哥轉身走了進去。陳嘯天喝了一口茶,望了一眼特護的背影,說:“你別看小三現在隻是一個穿梭於醫院的特護,在下崗之前,他是振華集團272廠的黨委副書記,屬於集團公司重點培養的年輕幹部,如果272廠沒有破產,他如今有可能是振華公司裏麵呼風喚雨的人物呢。”

葉天問吃了一驚,回過頭朝屋裏看了看,心想,先前的黨委副書記,副處級領導幹部,如今願意到醫院當一名特護,可見此人是個非常人,具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品格。

陳嘯天微笑著說:“你不用驚訝,我知道你心裏也會敬佩這種具有大丈夫性格的人,但大丈夫不一定在官場,有可能在民間。”

“是的,老百姓不是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嘛,特別是隨著社會的多元化,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多。”

陳嘯天笑著說:“你嘴上這麽說,但心裏稱量人才最重要的稱,依然是職務級別,尤其是像對待小三哥這種在相當於官場上呆過的人,你可能更有這種想法。”

葉天問紅著臉點了點頭。

“接著我剛才談的那個問題,一個人職務的升遷,人們常說,能力是基礎,培養是關鍵,像小三哥,能力有了,也有人培養了,最終卻敗於時勢,可見一個人的成才還有一個大背景大趨勢問題。”

還從來沒有一個長者如此推心置腹地和他談論人生的經驗感悟,陳嘯天部長這一席深刻的話讓葉天問受寵若驚,心裏是那麽的忐忑不安,身子微微前傾,擺出努力認真聆聽的姿態。

“人才的成長,就像你的成長,與其說是培養的結果,我認為無疑是鍛煉的結果,這是我病中感悟的成果,也是我的隨筆集《病中錄》份量最重的一部分。”

葉天問敬佩地說:“老領導在病中還這麽勤奮,值得我們學習。”

“年少詩書,皓首窮經,窮經是我們老頭子的事,你們現在應當多讀一些詩書。”陳嘯天擺了擺手,端起茶喝了一口。

“是,我一定謹記老部長教誨。”葉天問此行的目的,本來就是想就單位的一些事情當麵請示陳嘯天,待他作出指示後,自己好壯膽去幹。現在陳嘯天的話滔滔不絕,不給他任何他插嘴的機會,作為下屬和年輕人,他隻有洗耳恭聽了。

“現在有一種風氣,一提到幹部就說培養,上級領導說到某一位幹部,或者某一位幹部自認為有了一定的地位和成就之後,就喜歡往上掛靠,說是得到某某領導的栽培。”說到這裏,陳嘯天指著籬笆旁的花架,提高聲音說了一句:“又不是栽花種草,栽培什麽,培養什麽?”

葉天問認為他的言語是有些過激,但不無道理,隻是附和著微微一笑。

“縱觀我們黨員幹部的成長,最為主要的就是鍛煉,革命戰爭的鍛煉,或者社會主義建設的磨煉,複雜環境艱苦工作的曆練,沒有這些,哪裏能夠看得出一個幹部的工作水平?觀察到一個幹部駕駛複雜環境的能力?”

“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革命者,國家領導人,哪一個不是經過九死一生?艱苦卓絕的革命鬥誌不僅鍛煉了他們的能力,也磨煉了他們的意誌品質,使他們能夠經得起複雜的環境考驗,由此證明幹部是鍛煉出來的,而不是培養出來的,現在處於和平的環境之下,我們的工作方式變了,但使用與管理幹部的方式應當不要變,也不能變,依然應當把幹部放到艱苦的環境,複雜的形勢中去鍛煉。”

“所以我認為,培養隻能是針對花草樹木,而不是針對人,尤其不能針對幹部,針對人、針對幹部來說,提倡鍛煉、磨煉幹部更為恰當。”

陳嘯天端起茶喝了一小口。葉天問提著紫沙壺把兩隻茶杯酌滿。

陳嘯天略一沉思,“假定我們把幹部成長看成是一種主動的過程,而不是培養的被動過程,那麽,每一個幹部都能夠把自己成長的主動權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裏,這就會加強個體的學習與修煉,而不是謀求拉關係,找後台,把業餘時間花在應酬上,以至於忙得一塌糊塗,最後仍然找不到方向,缺乏歸屬感;同時還會淡化感恩意識,忘記了民之養我,為民服務的思想。”

陳嘯天的一席話,令葉天問猶如春風洗麵,耳目一新。心想,難怪老部長這麽受人尊敬,僅憑這一番話就值得令人景仰,不禁連連感歎:“老部長的話令我受益非淺,真是勝讀十年詩書。”

“笑談,笑談,高高在上的領導們,可是不願意聽到這樣的話啊,他們需要受人尊敬,需要下屬感恩,需要前呼後擁,如果缺乏這些,他們之中某些人就會感到很孤獨,很無助,甚至無所適從,當然,因為我看到了這些,我也回不去了,再回去,我對時下的很多東西也無所適從。”他湊近葉天問神秘一笑:“這是我寧願呆在醫院裏的小秘密。”

他頑皮地眨了眨眼睛,兩人同時放聲大笑起來。屋裏的人聽到外麵快樂的笑聲,都同時把頭貼到窗前,眼裏流露出莫名的神情。見兩人沒有什麽事,方才縮回頭去。

葉天問喝了一口茶,說:“陳部長,我剛才說了,部裏有幾個事需要請示您,我需要您作堅強後盾。”

“我本來就是你們的堅強後盾。”陳嘯天笑著說,“具體的事情你們處理好了,我完全同意,如果請示我,我不了解情況,濫作決定,讓人以為我是那種江湖醫生,可以離幾千裏發氣功,讓大興安嶺火災撲滅,拿著照片就可以診斷疾病的神醫?”

陳嘯天稍事停頓,微微一笑:“事後證明,所謂的神醫基本上是神經醫生,所以請你們替我陳嘯天著想,不要毀了我前半輩子積累的一點小名節。”

葉天問不好意思地笑了:“陳部長思想境界高,經驗豐富,哪裏會呢?”

“別給我戴高帽子,我是個病人,沒有承重能力啊。”見葉天問略為失望的表情,陳嘯天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作為宣傳部的常務副部長,你可以隨時隨地打我的牌子,不管是好事壞事,順當事麻煩事,你都可以說是我同意的,他們還能夠把我一個老頭子怎麽樣呢?”

聽了這話,葉天問心裏暖洋洋的,十分感動,說:“謝謝,謝謝老部長的支持。”停了一會,又說:“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向老部長請示。”

“別說請示,我說過不要請示的,請示起來好像我高高在上,我沒有你個子那麽高嘛”陳嘯天有意做了個搞笑動作,挺了挺胸之後與葉天問比較了一下。“對一個老頭子,我們凡事好商量。”

這話讓葉天問看到了一個清醒知識分子的品格,他的內心再一次被感動了。作為一個從大學裏走出來的人,在很長的學習時間裏,他不僅受到知識分子的道德表述所感動,也為知識分子的人格魅力所折服,知識分子對中國文化的審美與傳承,變成血液流淌在他的心裏。當然,他更為看重的是知識分子對事物的認知,以及清醒的生活態度,他們對生看得那麽重,對死看得那麽清醒與超然。既然看透了生死,當國家危難的時候,他們自然而然就能夠承擔大任,投筆從戎,勇往直前,視死如歸。正是擁有無數這樣傑出知識分子和英雄人物,使中華民族的血液裏永遠沸騰著鮮活的血液,在民族危亡的時候,總會有人挺身而出,挽救民族於危難之際,於存亡之間。

眼前,他認為陳嘯天也是這樣一位清醒的知識分子。從注重個體的感受來說,這樣的知識分子又未免太小氣了一些,被人們認為渾身充滿了毛病。不過,對於陳嘯天來說,在物欲橫流的利益時代,處於世人皆醉我獨醒這樣的一種狀況,逃避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好的,那就是商量。”葉天問眼裏被淚花所濕潤,適從地點點頭。兩人又就其它工作交流一番。言談這麽久,陳嘯天似乎有些累得喘不過氣來。葉天問注意觀察他的臉,發現他的額頭浸出了細汗,臉色也突然變得蒼白了許多。眼前的老人顯出了許多病態,不再是他剛才見到的精神煥發的老人了,葉天問猜測到陳嘯天真是一個病人,隻是他的病是在內體,是靠著他的頑強意誌遮掩著,不讓病態在人前表露出來。

這或許就是知識分子頑強而追求幹淨精神境界的原因吧。葉天問有些心疼,把茶端起遞到他麵前,輕聲說:“陳部長,喝口茶,歇口氣,今天我們來打攪您,讓您受累了。”

陳嘯天喝了一口茶,挺胸勻了幾口氣,嘴裏輕輕噴出了一點茶水,笑道:“老了,病了,不比從前了。”

“沒事,我看您老人家精神挺好的。”葉天問明知自己說假話,但此時也唯有這種假話才能夠安慰陳嘯天。

屋裏,小三已經開始淘米煮飯了。陳嘯天也擺出結束談話的姿態,葉天問忙道:“我知道浪費了陳部長的時間,但我還有事情沒有請示呢。”

“你的請示,我不是回答了嗎?”陳嘯天說著,又強調了一句:“你所做的我都承認,你可以打我的牌子做任何事。”

“謝謝。”葉天問除了對這個看透了時勢,觀透了人生,希望從此遠離塵世煩憂的老人表達感謝,他再無其它的語言。

“應當感謝的是我,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自家的孩子忙於工作,一年都見不上一麵,你們與我無親無故,還記得隨時來看我,這怎麽能不感謝呢?”

“這是我們應當做的。”葉天問客氣了一句,觀察了一眼屋裏,小心地問:“我今天還有一個小要求,老部長能不能與我們一起去,到街上找一家幹淨、清靜的小店吃一頓便飯?”

陳嘯天堅決地舉起了手,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式,說:“感謝你們到來,但別再為難我了,我已經三年沒有走出這花園了。”

卓越和劉根根了解陳嘯天的性情,見他站起身送客,馬上從屋裏奔了出來。陳嘯天也沒有和他們握手,而是擺著送客的手姿,一直把他們送到柴門邊,眼睛看著籬笆牆,然後把手舉了起來,說:“小葉,小卓,你們慢走,恕不越雷池一步,小三哥,你代我送送葉部長。”

葉天問揮手與他告別,轉過了籬笆牆之後,他對陳嘯天“不越雷池一步”的說法大惑不解,問:“陳部長的雷池是什麽意思?”

“他的活動範圍以籬笆為界,這幾年,他從來不越過邊界到外麵來。”

“這麽看得通透的老人,為什麽不能融入生活中來呢?”葉天問莫名地搖了搖頭,感慨道:“我們這一趟還真不虛此行。”

轉過了小花園的籬笆牆,小三哥小聲地說:“你們別看陳部長表現得這麽開朗樂觀,他今天是這麽長時間以來,第一次表現得這麽好,他盡量在人前表現得不像一個病人。”

“酒鬼不說自己是酒鬼,病人願意說自己是病人。”劉根根道。

“是的,陳部長是很清楚自己時日不多,他隻是把生與死看得很清楚,想把最後的生命活得更明白一些。”

葉天問心裏流泛著一種莫名的滋味,對於死亡看得如此平淡,正說明死亡的到來隻是一個時間問題。當一個人清楚地看著死神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時,肯定是件令人恐懼的事情,大概隻有智者才能和死亡如此平靜地對話了。

小三哥苦笑道:“應該沒有什麽問題,陳部長在生命最後的階段,唯一希望自己能夠做的,就是盡量不麻煩人,所以連自己的女兒也不願意叫過來。”

葉天問已經不好再說什麽,緊緊地把手用力一搖,轉身離開。

待走到停車場,卓越大概沒有忘記上次葉天問所說的話,小心地問:“部裏辦公室方麵的管理,財務工作誰分管,這些問題陳部長作出指示了嗎?”

“當然,陳部長說,常務副部長不管財,不管人,哪還叫什麽常務呢?”葉天問說這話時,心裏充滿了底氣。

卓越似乎不相信陳嘯天說過這樣的話,既然葉天問這麽說,他哪裏還敢說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