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地養魚

前麵是一片銀色沙灘,一個青春健朗的女子衣袂飄飄,朝著碧波**漾的大海不停奔跑,葉天問在後麵追呀追呀,眼看就要追上,待他伸手抓女子的衣袂,女子宛如一隻輕盈的蝴蝶,隨風飄**。葉天問不提防腳下的水坑,猛然一跌,整個身子掉進水裏,朝著幽深的海洋深處墜落。

“雅琪。”葉天問拚力叫喚,猛然驚醒過來,卻是南柯一夢。

斯人已去,夢境依然。葉天問渾身濕漉漉的,癱軟無力。望著貼在窗前的明朗陽光,他不明白怎麽做起白日夢來,夢中的女子從背影上看,好像白雅琪,又好像不是。這一段時間以來,他盡力把白雅琪從腦海裏排斥除去,根本沒有想到她,為何她卻鑽進了他的夢境來了呢?

這天是星期六,葉天問呆在家,哪兒也不去。中午小睡一會,就陷入了惡夢裏。自從遭到歹徒持刀威脅之後,每當葉之問走過黑暗的花園或者樓道,總是驚魂未定,情不自禁地懷疑在黑暗中的某一個地方,藏著一個黑影,趁他不注意,冷不丁衝出來,對著後背就是這麽一刀。

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繩。這種念頭折磨著葉天問,使他對黑暗的夜晚懷著深深的恐懼。

汗水濕透了內衣,葉天問跑到衛生間裏,打開水龍頭,任由熱水從頭頂直衝下來,試圖把殘存的惡夢以及恐懼衝刷出去。

包裹的事果然按葉天問設計的方式,最終得以妥善處理。那位小歹徒回去向老大匯報之後,回訊息說,大老板同意把錢捐建一所希望小學。當葉天問把沉甸甸的一包錢,以馬立力的名義存進希望小學賬號。當時,眼看著煮熟的鴨子從手上飛了出去,到底是有一些不舍。當他從銀行裏走出來時,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擔,渾身無比輕鬆,路上一派陽光明媚,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換了幹淨的內衣,葉天問套上休閑裝,拿起手機看了看,手機顯示有十多個未接來電,葉天問心下一驚,什麽時候把手機設置為靜音了呢?

最近一個號碼是書記秘書小鄭的電話,趕緊回撥過去。

電話接通,葉天問小心地道:“鄭秘書,剛才人機分離,沒聽見,有事嗎?”

“是的,書記找您有事。”小鄭似乎在和郝書記請示著什麽,停了一會說:“書記問你在哪兒?”

葉天問說在市委宿舍。

小鄭說:“你從家裏來,書記我們過來接你,一起下鄉轉一轉,搞一個小調研。”

“好。”葉天問爽朗地回答。掛了電話之後,又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匆匆吹了吹頭發,外表看起來精神飽滿一些,然後鎖上門下樓。

在路上,葉天問看手機上除了其它人的號碼,居然還有白雅琪的號碼,葉天問想到剛才的夢,正夢著她呢,她卻打電話來,可見是心有靈犀呢,不禁怦然心動。想回電話過去,又擔心鄭秘書打電話過來,不敢造次。

鄭秘書果真打電話來,說書記還要在辦公室接待一位客人,麻煩葉天問再等半個小時。葉天問笑著回道:“沒問題。”

掛斷電話,葉天問一邊回撥白雅琪的號碼,一邊自言自語道:“當然沒問題,有問題不是說笑話嗎,等書記別說隻是等半個小時,就是等一天,等幾個月都沒問題。”

電話響了老半天才接。葉天問對這個女人懷有特別複雜的感情,語調上仍然努力表現得更紳士一些,溫柔地問:“什麽事,雅琪?”

“啊,是這樣的,陳洪濤向報社的朱總請了假,說是要去調查什麽事情,劉社長不同意,到處打電話找他,揚言說如果他不立即回報社上班,將對他進行嚴肅處理。”

白雅琪談著陳洪濤的事,像就自己親人的事情,了解得那麽真切,又說得那麽自然。葉天問努力控製著醋意,平和地說:“老陳如果是去采訪,朱總同意了的話,應當沒什麽問題。”

“我也是這麽想呢。”見葉天問與她的意見相同,微笑道:“社長管全盤,朱總管業務,不過,還是麻煩你過問一下這事,行嗎?”

美女主播白雅琪用一件小事情麻煩他,說明葉天問在她心裏是值得信賴的朋友,可是,她為之求情的卻是一位男人,一位與她很粘糊,有說不清道不明、關係曖昧的男人,這又讓葉天問大惑不解。一般女人不會主動把關係曖昧的對象暴露於人前的,更不會暴露在一個對她有好感的男人麵前。除非他們之間是一種十分自然的關係,她就沒必要隱諱了。

究竟是什麽關係呢?葉天問心裏既酸楚又好奇,想打電話向鄭達非了解實情,又擔心遭到鄭達非笑話。一個常務副部長為了一個小女人的事,居然這麽鄭重其事地打電話了解,等於把他的軟肋暴露於人前。

葉天問在街口徘徊一陣,一輛黑色奔馳轎車無聲地滑到他麵前,鄭秘書搖下車窗,示意葉天問到後排,與郝書記坐在一起。郝書記身材高大,坐在車子裏也顯得很魁梧,葉天問坐在他身旁,好像小個身坯一般。

這是葉天問第一次與郝書記並排坐,而且是在車內狹小的空空裏,這讓他頗有些尷尬和不安。郝書記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情,溫和地問道:“天問,打攪你休息了,今天天氣很好,我們隨便轉一轉。”

郝書記說得輕描淡寫,在葉天問看來絕對不是那麽一回事。不過,他抱定一個想法,書記給了他一起轉一轉的機會,就是對他天大的恩賜,隻管跟定書記就行,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義無反顧。

奔馳轎車馳出城市,不走旅遊高速公路,而是沿著老國道朝著鳳凰山方向慢慢行駛。郝書記從車上堆疊的文件中,抽出一份遞給葉天問,說:“你看看吧。”

這是複印自新華社內參的一份材料,內容正是陳洪濤所寫的文章,省委書記陳躍進在上麵批了很長的一段文字,大意是說在高原這一樣的地方,大力發展生態觀光農業是一個方向,列舉的幾大好處是,一是符合現代低碳經濟與生態經濟的要求,改善高原石漠化生態狀況,二是把農業生產與旅遊觀光相結合,起到一箭雙雕的效果,三是為高原農村經濟的發展樹立了一個樣板。

待葉天問看完之後,郝書記頭轉過來看著他。意思明擺著要葉天問發表看法。葉天問說:“我覺得陳書記批示點到了問題的實質,指出了我市生態農業發展幾個關鍵問題,記者陳洪濤這篇內參也寫得很好,符合客觀實際。”

葉天問邊說邊小心地觀察郝書記的表情,就像一個初學駕駛的人駕車上路,把腳放在刹車板上,準備隨時刹車。

葉天問表達觀點和看法的時候,郝書記沒有什麽更多的表情,隻是默默地思考著。待葉天問說完,郝書記說:“圍著鳳凰山炒得這麽熱,我想我們還是親自去看一看。”

葉天問說:“現在大家為了鳳凰山開發爭得不可開交,還說鳳凰山是炎帝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為什麽大家都隻圍著這一座山轉呢,我們高原的山多的不是?哪裏不可以開發,非要在這一座山前撞車呢?”

“這是好事情嘛,說明我們衛津市是一塊風水寶地,發財的寶地,各方麵都看到了衛津市發展的潛力,一古腦兒湧進來了。”郝書記笑道,作為主管一方的最高長官,他和所有人一樣,都是樂見自己治下的土地,成為一方開發的熱土。

“我看撞車也不是什麽壞事,說明這地方有潛在價值,老百姓不是說嗎?車到山前必有路,水到門前自開溝,如果撞車的話,到後來總有一方會讓的,關鍵是炒熱了再說。”

郝書記的話讓葉天問感到汗顏,與書記的心胸和境界相比,自己真是太小家子氣了,凡事瞻前顧後、縮手縮腳,生怕整出什麽不好的事情來,這樣怎麽可能發展大事業呢?

郝書記說:“作為衛津市民,每一個人都對開發鳳凰山資源抱著一腔良好的願望,但是,我們不能脫離客觀規律,如果隻有一種開發方案,我們當然要按照科學開發的原則,盡量做到優化規劃方案,如果有兩種或者兩種以上的開發方案,必須要做出選擇的話,應當按照科學發展觀的要求,選擇最符合現實情況的開發方案。”

葉天問說:“說鳳凰山是炎帝故地,這個說法存在很大爭議,目前尚未得出科學的結論。”

郝書記說:“這是史學工作者和考古工作者的事,作為行政官員,我們不能替代他們的工作,隻能把他們的成果作為決策參考的重要依據。”

葉天問用敬佩的目光看著郝書記,嚴肅地點了點頭,道:“我們應當學習郝書記實事求是的精神。”

郝建華書記笑道:“這是什麽精神,這隻是科學分工的原則,我們不能因為掌握著行政資源,就包辦代替科學工作者的工作,否則會犯越俎代庖的錯誤。”

“書記認為鳳凰山開發方案,哪一種更為符合實際,更加科學呢?”

郝書記想了想,沒有正麵回答葉天問的問題,道:“無論是生態農業,還是文化旅遊產業,都是未來的朝陽產業,目前在兩種方案的優選中,單就方案本身而言,不存在哪一種方案更加科學合理的問題,一旦與具體的實踐結合起來,就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目前省裏對兩套方案的爭論,都是就方案討論方案,沒有把方案與鳳凰山的實際情況結合起來,這是我要求市裏不要參與爭論的原因,把時間浪費在方案優劣的爭論上,會浪費很多的寶貴時間。”

郝書記並不認可鳳凰山是炎帝故地呢,而且在多種場合表達了這個觀點,今天卻帶著他來看鳳凰山,研究把鳳凰山開發為炎帝故裏的方案是否可行。他原以為郝書記是拒絕這一方案的,看來是自己對書記的思想觀點和看法做出了誤判,屬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高明的領導能夠在事物發展的關鍵時刻,排斥個人的情感因素,而完全能夠依據客觀實際進行科學決策。

郝書記同樣讚同衛津打造炎帝文化品牌。在上個星期舉行的常委會上,剛剛通過了舉辦“第一屆中國衛津國際農神文化藝術節”方案,準備利用農神文化節,把衛津豐富多彩的民族節慶資源統一起來,即所有的節日都為農神文化節服務,都是農神文化節的子節日,都是助推與打造農神文化節的活動平台。眾所周知,按照時下人們一般的理解,農神就是炎帝,炎帝就是農神。舉辦農神文化節,等於承認了衛津是炎帝故裏的推論。

郝書記說:“目前省裏對兩種方案不同的看法,完全是思想觀點不同,因而出現了比較大的爭論。”

葉天問想了想說:“隨著鳳凰山開發方案爭論的層次越來越高,我有一種感覺不知道對不對?”

郝書記用目示意葉天問說下去。

“我感覺雙方的爭論就像兩支合唱隊,一支是原生態唱法,一支是民族唱法,支持或者說指揮這兩支合唱隊演唱的,背後另有其人。”

郝書記笑了起來,毫不避諱地說:“你的思考很有道理,政治隻是經濟的一種表現形態,在我們背後肯定有利益集團,像我們黨代表的是國民大眾,這是我們利益的基礎,鳳凰山開發方案的背後,實際上就是兩家公司,對於這兩家公司的不同選擇,事實上也表示我們對這家公司或者這種產業的支持,當然,我們是支持所有的投資商的,一旦兩者發生衝突,我們必須選擇其一時,隻能忍痛割愛了。”

轎車馳過市腫瘤醫院的大門前,郝書記抬頭望了一眼醫院門前蔥鬱的樹木,問:“你最近有沒有到看過嘯天部長,他的身體怎麽樣?”

葉天問匯報道:“我過來以後到看過三次了,上個星期還到看過,他的精神倒是不錯,體質越來越差了。”

“數年前已經被宣判了死刑的人,能夠支撐到現在,說明他有很頑強的毅力。”

葉天問心裏想,郝書記已經知道陳部長不能再堅持工作了,為什麽不要求省裏派一位新部長來呢?

郝書記似乎看出了葉天問的心思,解釋道:“陳部長自己早就寫了辭職信,市委也多次向省裏要求派人來,但省裏說,陳嘯天是全省思想理論界的一個標杆,隨著思想意識形態的多元化,我們越來越需要榜樣與帶頭作用,於是一直讓他坐在這個位子上。”

葉天問擔心郝書記懷疑他的政治企圖,趕忙說了一句:“我從陳部長身上學到了很多寶貴的東西,珍視生命,勤奮工作,重視自身的道德完善……”

“是的,嘯天部長是我們衛津幹部的代表,誠實勤奮,有一股孺子牛精神,一種不服輸的精神。”

葉天問說:“郝書記這幾句話不僅是對嘯天部長個人品質的概括,也是對衛津人品質的概括,回去之後,我要組織衛津日報開一個專欄,根據書記的這幾點指示,係統報道衛津人的這些精神。”

郝書記喜歡葉天問迅速作出反應的姿態,微笑道:“衛津人的品質不止這幾點,你們還可以組織專家討論一下,提出更加符合衛津實際,更加精煉的東西來。”

“是。”葉天問毫不含糊地應道。

車子到了生態園的路旁,時序雖已是秋天,生態園的果園裏依然是一片青翠的綠。因為是星期天,來自衛津城裏的參加者比較多,私家轎車沿著公路邊停了一路,人們穿梭在生態果園裏。

看著這大片的綠,葉天問心動起來,問:“書記,我們到園子裏轉一轉嗎?”

“等會兒找一個清靜的地方,下車去走一走,看一看。”郝書記望了一眼窗外,說:“生態園如今成了衛津人一個休閑、享受農家樂的好去處,如果沒有十分充足的理由,驀然毀掉這一切的話,我們在老百姓麵前不好交待。”

郝書記的話間接地表明了他對於鳳凰山開發的態度。有了郝書記的態度,馬立力為什麽不找郝書記做堅強後盾,而是找清水縣的縣長呢?葉天問想到了捐出去的二十萬元錢,猜想家門縣長大概收了不少進腰包吧,這不禁讓葉天問對家門縣長有些鄙夷起來。

葉天問想起一句名言,道:“不破不立,為了建設更大、更好的事業,毀壞一些也是應該的,這是目下比較時尚的觀點,也是比較通行的做法。”

“這話對,也不對,要看怎麽破,中國封建社會破了幾千年,祖宗的東西都讓我們破掉了,一個數千年的文明古國,古代的文化與珍寶要到地下去找,地上幾百年的東西已經彌足珍貴了,相比之下,西歐等一些國家,他們也經曆過戰爭,經曆過我們民族經曆的種種災難,但人家把很多寶貝都保存下來,認真思考一下,如果我們民族中的破壞因子少一些,先別說保存自炎黃時代以來的文化遺存,隻要保存自漢唐以來的文化,對我們來說,就是一筆了不得的巨大財富,假如能夠保存炎黃以來的文化,我們今天還用得著為鳳凰山究竟是不是炎帝故裏而爭論不休嗎?”

葉天問笑了起來,說郝書記看問題就是寬,就是全麵。

這時,鄭秘書的手機響了,鄭秘書接聽了電話,好像是什麽人在打聽書記的行蹤。鄭秘書掛掉電話之後,回頭對郝書記說:“清水縣的葉子溫縣長在飛龍洞的古驛站等您。”

“他們從哪裏得到消息?”郝書記神色不快,似乎覺得語氣有些重了,說:“他們全是會挑選地點,別的地方不去,偏去古驛那地方等我們,就知道我們一定要去那裏嗎?”

葉天問笑道:“古驛站是一塊風水寶地,據說朱元璋的兒子率兵進攻雲南,就是從飛龍洞前經過,建文皇帝逃走之後,也曾到過飛龍洞歇腳,皇帝的聖旨要送到雲南,或者欽差要到邊疆,這裏也是唯一的通道,所以清水市的領導無論送客或者接客,都安排在飛龍洞。”

鄭秘書笑著插話道:“飛龍洞現在建成了茶室,據說還有人建議把飛龍洞古驛站改成欽差旅館,每個房間的建議價為8888元一晚。”

郝書記笑道:“什麽東西一與皇字沾上邊,都值錢,說明封建皇權意識還不死啊。”

大家笑了起來。葉天問心想,市委書記雖然位高權重,其實個人的生活空間很狹窄。就像皇帝想微服私訪一樣,還沒有走出皇城就被人盯稍了,說:“書記利用星期天調研,他們自然也不敢懈怠了。”

“我們利用雙休出來轉一轉,順便對鳳凰山的開發做個調研,不是什麽重要的活動,不需要搞前呼後擁的形式麽?”郝書記的不快是顯而易見的。

“說明書記工作很努力勤奮,我們需要向書記學習,現在有些地方提出,五加二,白加黑,甚至還直接取消了星期六休息,目的就是要加快發展,推動跨越。”

郝書記笑道:“不休息就能夠發展麽?我們曾經搞人海戰術,想用人力一夜跨入共產主義,事實證明是失敗的,人海戰術不行,現在西部地區離東部的發展距離越來越遠,又搞時間戰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基督教的上帝把七天時間進行了合理分配,目的就是要人們在工作的時間努力工作,休息時好好休息,既補充體力,又獲得生活的快樂。”

“八零後年輕人提出一條娛樂至死,快樂至上的原則。”

“是啊,”郝書記輕輕回應道,“生命的終極目的是什麽?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我們發展的目的就是要讓人民享受幸福生活,為了這一目的,我們的黨員、幹部做出一些犧牲是應該的,但是,這種責任不應當成為社會普遍的遊戲規則,無產階級為了實現八小時工作製,與資本家進行了多少艱苦的談判和鬥爭啊,如果再提倡無限製地工作,豈不是倒退嗎?我們不能用貌似先進來掩蓋實質上的倒退,這是對人民群眾尤其是幹部基本權利**裸的侵犯。”

葉天問驚詫地看了郝書記一眼,心想,瞧,郝書記觀念多麽新穎,倒像是一個真正的憤青呢。鄭秘書把這層意思直接說了出來,笑道:“葉部長,用年輕人的話說,我們書記多麽酷啊。”

“你這個小鬼。”郝書記笑著責備道,回頭對葉天問說,“人最基本的道德就是悲天憐人的情懷。”

葉天問一怔,對郝書記油錡而生敬意。在一般年輕人的觀念裏,往往給領導貼上了一個思想僵化、性格嚴肅古板等類似的標簽,諸不知領導能夠攀上一定的地位,其實是洞察人生,洞察煙火,洞察世事後麵的一切的。隻是這種洞察猶如悟禪,不能言明或不為一般人所了解罷了。

經過一個三叉路口,郝書記指著通向鄉鎮的公路說:“我們從這裏進去,到種草養蓄基地看看。”

司機把車慢慢拐上小道。在路口的路牌旁邊,豎著兩塊寬大的水泥廣告牌,一塊牌子上大書“發揮基層組織的模範帶頭作用”,一塊水泥牌子上寫著“種草養畜示範基地”。

關於種草養畜、建設畜牧大省的來龍去脈,葉天問也是到市政府辦之後才有所了解。據說是時任常務副省長的陳孝廉,到新西蘭考察訪問時,參觀了新西蘭農場之後,認為新西蘭與高原的地形有一定的相似性,而新西蘭僅僅依靠發達的畜牧業,就讓老百姓過上了幸福生活,於是陳孝廉心潮澎湃,決定引進新西蘭牧草,大力建設畜牧大省,使老百姓提早過上幸福生活。

現在,全省的新西蘭牧草在不少地方蓬勃生長,畜牧大省的目標還沒有建起來,陳孝廉卻倒下去了。眼前種草養畜基地的牌子依然挺立,不知道甘棠鄉的養畜產業發展得怎麽樣呢?葉天問頗為好奇。早年他讀過台北市原文化局長、作家龍應台的《中國人,你為什麽不生氣?》,猶如晨鍾大鼓一般,震驚了葉天問年少的心。她在裏麵批評中國人,凡事喜歡打標語,喊口號,卻很少致力於做實際的工作,比如說要發展孔子文化,就在街道上書寫標語,在機場等地方樹立孔子雕像,以為這樣就把孔子文化推動起來了。實際上缺乏真正推動文化發展的具體行動。

眼下到處都可見以標語口號取代實際工作的現象。車子往甘棠鄉腹地駛去,前麵突現出一塊寬闊的田壩,在公路旁豎著一塊巨型標牌,上麵大書“甘棠鄉科技示範基地”,每一塊稻田臨近公路的這一邊,都豎著一塊白底藍字的標示牌,上麵標示著第一組及戶主的姓名,及種植什麽型號的種子字樣。

司機有意把車子開得很慢。郝書記隻是兩邊看看,神色嚴肅,一句話也沒說。車內的空氣顯得有些沉悶。司機笑問一句:“看著這些整齊的牌子,你們想到什麽?”

葉天問和鄭秘書都把目光看著司機,期待下文。司機大大咧咧地說:“我覺得這一片田壩就好像一個體育場,每一塊稻田都舉著一塊牌子,好像列隊參賽的代表隊。”兩人一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回頭看郝書記,眉頭緊鎖。過了一會兒,郝書記讓司機把車停下,氣衝衝地走到一塊像教室黑板一樣寬,用兩根木頭高高支撐起來的木牌前,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舉著,來回走了幾步,大聲罵道:“胡鬧,胡鬧嘛。”

葉天問一向認為郝書記溫文爾雅,不會發脾氣,不知為何對著木牌發起火來了。他趕緊抬頭看著木牌上的文字,這一看不打緊,隨即笑了起來。在大如鬥的白底黑字廣告牌上,居然出現荒謬的邏輯錯誤。

這塊牌子是稻田養魚示範基地的標示牌,上麵介紹了甘棠鄉土地麵積35000畝,其中:土,21000畝;稻田14000畝,稻田養魚20000畝。

葉天問走到郝書記身邊,郝書記指著牌子說:“這個,你看這個,稻田隻有14000畝,稻田養魚卻有20000畝,多餘的6000畝豈不是要旱地養魚了?荒唐,荒唐嘛。”

葉天問笑道:“我們剛從日本引進旱地育苗技術,也許甘棠鄉連旱地養幹魚技術一起引進來了。”

郝書記一聽哈哈大笑起來,說:“廣告牌也是一種宣傳,甚至是對外宣傳的一種重要手段,宣傳部應當把這一塊管起來,以後凡是豎立這類固定、永久性的廣告牌,一定要報宣傳部批準,由宣傳部進行嚴格審核,方能發布,否則會亂象橫生,鬧出笑話。”

鄭秘書請示道:“書記,要不要把甘棠鄉的書記鄉長叫來?”

“別叫了,過後葉部長給清水縣打個電話,告訴他們牌子太多,擺在麵前花花綠綠的看不過來,這麽多獎牌背在身上也累,把牌子摘了就是。”郝書記指著遠處的山林說,“你看林子前麵那白色的東西,極有可能是封山育林的牌子,幹一件工作就要先豎一塊牌子,累不累啊?”

上了車之後,郝書記又對鄭秘書說:“我們隻是下鄉來調研,注意觀察與總結一些規律性的東西,不能停留在事物的表麵,也不能看到問題動不動就把下麵的人叫來批評,很多工作是上麵部署的,基層幹部更接近群眾,更了解實情,像豎牌子這類事情,基層幹部是不願意幹的,而且也沒有錢幹。”

郝書記這番話讓葉天問十分感動,從中學到了一些觀察了解生活的方法。

郝書記說:“我在鄉下當鎮長時,我的書記和我年紀差不多,工作作風非常踏實,也十分敬業,當然,待人也很熱情,他當時還兼任縣委宣傳部長,隻等著換屆就進班子,算是縣裏的大紅人了。有一天早上,財政局長到鎮裏來檢查工作,書記肯定得作陪,中午喝了不少酒,在我們工作的那些民族鄉鎮,自古以來民風純樸,以勸客人喝酒、喝高為最高待客之道,也是鬼使神差,下午的時候,地委副書記帶著人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也許就像我們今天這麽微服私訪吧,轉到了我們鎮裏來檢查生產工作,在匯報會上,鎮黨委書記像一個紅臉關公,不僅話說得不清楚,而且一問三不知,地委副書記大為生氣,縣委書記大為汗顏,當場就讓鎮黨委書記停職檢查,由我主持鎮黨委的工作,一顆政治新星就這麽墜落了,如果我們今天把甘棠鄉的書記叫來訓一通,此事傳揚出去,不僅會讓書記鄉長威信掃地,還有可能影響他們的政治前途,這些牌子很大程度上又不是他們願意為的,這不等於讓他們背上了黑鍋嗎?”

葉天問真誠地說:“郝書記真是明察秋毫,對下級寬厚仁愛,體貼入微。”

“‘哀民生之多艱’,每一個生命孕育都是痛苦的、生存都是艱難的,我們不僅對老百姓要有仁愛之心,對我們幹部的政治生命也要用悲天憫人的情懷來對待。”

葉天問心道,人們常說,思想有多遠,就能夠走多遠;郝書記這種憫人的情懷不同樣是一種寬大的境界,不就是以人為本的思想體現麽?

葉天問想起在西藏的時候,一位同樣是援藏的自治區黨委副書記到縣裏來檢查工作,席間,縣委班子裏的民族幹部很熱情地向副書記敬酒,副書記很禮貌地喝了第一杯酒之後,其它同誌按次序輪流敬酒。副書記十分憤怒,當即斥責少數民族幹部喝酒的陋習之後,離席而去,弄得大家十分尷尬。後來,這位副書記還在多種會議上批評民族幹部盛行的喝酒風氣。葉天問覺得,像西北、西南等邊地少數民族地區,由於環境地理及氣候等原因影響,喝酒是一種最為濃厚的民族文化,在某種特殊場合,不能簡單地以內地的風俗習慣來比照邊地的民族文化現象,從而一味地加以怒斥。與其它人相比,郝建華書記顯得寬容得多,富有人情味得多。

轎車翻過一個盤山道之後,往前走了一段彎彎曲曲的山間公路,眼前展現出與剛才的田野截然不同的景象。在褐黃色的山原之間,有一片寬闊的原野,原野上草色青青,一直延展到遙遠的山際,宛若春天的原野,一片高原的小江南。隻是原野上的草長得太青太翠了,翠得有些深綠,與周邊山上稀疏的黃褐色草地形成鮮明的對比,也與高原初冬的色彩形成極大的層次差異。

“蔥蔥鬱鬱的草,長得多美啊。”鄭秘書由衷地讚歎道。

“如果我們南部高原在冬天都被這種青色覆蓋的話,那我們衛津市發展養殖業就沒有什麽問題,建設畜牧大省的目標完全可以實現。”郝書記說,隨後又問:“這是不是前麵搞的種草養畜基地?”

“以前大家不是沒有見過新西蘭牧草嗎?這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外國寶貝。”司機用譏諷的語氣說道。

葉天問恍然大悟。前一段時間,衛津市井有一段流行語,“衛津有三寶,老油、農神、西蘭草。”老油是衛津老街一個癲癇病患者,凡是哪家有紅白喜事,飄出肉香味,老油總是第一個趕到的常客;農神是衛津大學的教授們杜撰出來的一個虛擬的衛津人物,在老百姓麵前自然成了笑料;第三個就是眼前這新西蘭牧草了。據當時發放的資料介紹,新西蘭牧草適應性強,尤其適應衛津高原幹旱性的環境和氣候。新西蘭牧草一年四季都在生長,草的營養價值可與玉米、大豆等營養作物相媲美,草葉和莖可以用來養牛、養羊,粉碎了還可以用來喂豬等,因此,新西蘭牧草渾身都是寶。新西蘭牧草後來就取代了衛津的另一寶,成為名副其實的“寶”了。當然,老百姓口語裏的“寶”不是寶貝的“寶”,而是寶器的“寶”,類似於憨包、傻冒的意思。

新西蘭牧草是建設牧畜大省的主要支撐和依賴項目,在省裏由時任常務副省長陳孝廉主抓,在市裏由段麗娟副市長主抓。當時提出的目標,就是要在衛津市大力發展種草養畜,不僅把衛津建設成為牧畜大市,同時建設成為高原江南,建設成為“中國的新西蘭”。那一段時間,衛津市各級各部門的工作總結重點,大小會議的主題,必言稱草,議及必草。此種情形讓民間也把衛津市稱為“草市”或“草包市”,間接的意思,衛津人也被當成牛馬養牲來養了。

但是,衛津市卻沒有從這場轟轟烈烈的種草項目中受益,不僅畜牧業沒有得到發展,在其它項目建設中更是全麵受挫,各項經濟指標由全省靠前位置,下滑到墊底位置。後來的情形是草長上去了,經濟下去了,幹部也下去了,市委書記與市長先後被調換了崗位。當然,主抓這一個項目的常務副省長陳孝廉,官運依然亨通,後來調整為省委副書記,直到不久前出事。

飲水思源,郝建華書記能夠在屆中出任市委書記,在很大程度上得益到衛津市大力發展新西蘭牧草項目,他肯定了解這個項目詳細背景。他提出來看這個項目,本身就說明他深知此間內情,而當他麵對眼前這一片宛如草原的牧草時,能夠表現得如此平靜,證明了郝書記大智若愚的政治智慧,從大的方麵講,他不想落井下石,通過攻擊前任來提高自己的政治聲譽,把他人的失敗當成仕途台階;從小的方麵講,他不願意在下屬麵前過多暴露自己的思想和情感。

草確實長得蔥茂,這個時節裏,假如眼前這一片草是長在蒙古大草原上,那還真是黃金萬兩的寶貝。但是,這草偏生長錯了地方。在草地的中間,還不時可以看見一道道的壟溝,那是農村各家各戶煙草基地的分界線。

走過了很遠,草地仍然不到邊,感覺有點一望無際的樣子。終於在山邊看到了零星的房子,在靠近房子的田地,地裏的草被割倒在地,草葉丟棄於荒地,草莖被捆紮起來,一捆一捆地堆放在公路邊。

“不是說新西蘭牧草全身都是寶嗎?怎麽把上好的草葉丟在地裏,卻把草杆捆紮起來呢?”葉天問疑惑地問。

“草杆好歹還可以當作造紙的原料,沒有牛羊喂,草葉用來幹什麽呢?”司機回答道。

鄭秘書回頭建議道:“書記,我記得前麵建有一個大型的養殖場,當時引進了很多品種的牛,有肉牛和奶牛,我們來參觀過的,是不是到那裏看一看?”

“行。”郝書記簡短地應道,神色凝重,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轎車拐了一個彎之後,不遠處有一片寬闊的平地,上麵草莖堆積如山,場壩上停著兩輛重型卡車,一輛卡車上高高地堆疊著草杆,幾個農民正把草杆往另一輛卡車上裝。

“把車停在場壩上。”郝書記指示道。

從車上下來,郝書記邁開大步竟直朝卡車走去,葉天問快步緊跟,眼睛卻四下裏望,停車坪的左邊是牧草基地,地裏的草大部分已經收割,田野呈現出荒涼的景象。對麵山窩裏,綠樹環合,掩映著一個落村。右邊是一道平展而幽深的山穀,依山坡整齊地建有牲畜的圈舍,中間留出了一條人行通道。

“師傅,草杆要拉到哪裏去?”郝書記走上前,與靠在車頭抽煙的司機攀談起來。司機見來人氣度不凡,立馬站直了身子,掏出煙遞給郝書記一支煙,又遞上一支給葉天問,隨後掏出火機給郝書記點了煙,這才把眼睛投向草地,揮手劃了一圈道:“運到懷化紙廠啊,看看這一片大好的土地,原本是上等的煙草基地,現在卻成了幾乎不值錢的草料場。”

郝書記假裝不知情,問:“種草養畜原來是一個好項目,為什麽後來不行了呢?”

司機白了郝書記一眼,冷笑道:“老哥,站著說話不腰疼啊,草是最低賤的東西,怎麽會值錢呢?他們兩毛一斤賣給我,我拉到紙廠四毛五,扣出油費過路費,我一斤賺一毛錢不到,我們是回頭路,沒有貨拉,順便上這裏拉這一趟,要是有貨,誰願意來拉這個?上貨下貨耽誤的時間我們都賠不起。”

“原來不是宣傳說,新西蘭牧草渾身都是寶嗎?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司機想了想,答道:“這草長在人家那地方,可能渾身是寶,長在我們這幹旱地方,發生了變異,不像宣傳的那個樣子了。”

這時,一個正在裝車的年輕漢子見司機在和一個領導模樣的人說話,放下手裏的活路,一邊用脖子上的毛巾抹著汗,一邊湊近來,用草叉撐著身子,不失時機地插話道:“原來說這草就像我們的大白菜一樣,葉子軟,杆莖甜,既可以養牛,也可以煮來喂豬,開始示範的時候,也確實有一段時間是這個樣子,但兩年之後,這草就像妖怪一樣變了,長得和我們的芒杆草一樣了,草葉硬得割人,別說喂豬,就是牛都不吃,草杆就像竹子一樣硬,送到紙廠,人家還嫌沒有竹漿好呢。”

“既然種草養畜項目不行,為什麽不把草割了,重新種烤煙呢?”郝書記問。

“怎麽不割,我們割了草,刨了草根,種上煙葉,沒想到地裏剩下的一點小草根,發起芽來比老草根還要快,烤煙苗還沒有長,草倒是見風長,一夜之間就蓋過了烤煙苗,草吸收了煙苗的營養,煙苗根本就長不起來。”年輕漢子把手一指,“你們看看這一片,草色嫩一點的地方,全是刨了草根重新種植煙苗了的,因為下了肥,草長得比別處的還要好。”

葉天問一看,果然與他描述的情景無異,用疑問的語氣道:“這是外來物種的侵入與變異,涉及到本地物種的安全問題了。”

“也就幾十頭牛羊吧,原來多的時候曾經達到上千頭,到那邊還有幾家養了幾百頭牲畜的基地,現在都沒有草料喂養,投資者都虧本了,現在養一些牛,不過是不想讓地方閑置而已。”

建在草場邊上的養殖場,卻沒有草料喂養,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葉天問心裏想。不結合本地的氣候、環境,不考慮老百姓的實際,盲目引進外來生物品種,取代本地原有的產業項目,物種自身的變異還是小事情,如果外來物種威脅到本地物種的安全,這才是最重要、也最具危險性的問題。

“走,我們到養殖基地去看一看。”郝書記說。

年輕漢子指著在田地裏捆草葉的一位老漢,說:“他是養殖基地的管理人員,叫他領你們去看看,他熟悉情況。”說著朝老漢招手高聲叫道:“朱老者,朱老者,這幾位領導要參觀養畜基地,過來帶他們去吧。”

朱老者的稱呼從年輕漢子嘴裏說出來,有了讓人誤解的諧音,葉天問和司機相互對視,抿嘴而笑。

朱老者朝這邊看了一眼,並沒有立即走過來,仍然勾著頭磨磨蹭蹭地捆草。年輕漢子把聲音提高了八度,催促道:“朱老者,快點。”

圍著卡車忙活的人都忍俊不禁笑將起來,用怪異的聲音催促道:“朱卵崽,快點。”

朱老者用毛槍把兩捆草穿了,挑著攀上田坎朝這邊走來。待走近前來,把眼睛看了郝建華書記和葉天問一眼,默不作聲地引著他們朝養殖基地走去。

兩捆草像馬尾一般在朱老者肩頭跳躍,沙沙作聲。葉天問想著朱老者滿臉不高興,擔心他的魯莽會得罪郝書記,小心地跟緊了,萬一他說出什麽出格的話來,也好從中調和。

“養殖基地還養著多少牲畜?”郝書記關切地問。

“不多,三十來頭。”朱老者回答的語氣顯得頗有些不耐煩。

“原來養了多少頭牛?”

“原來?”朱老者重複了一句,走上辦公樓前的台階時,不小心跌了一個趔趄,朱老者順勢把草摔到地上,一雙牛鈴般的眼睛瞪著郝書記,氣喘籲籲地反問:“你是說原來?”

郝書記點點頭。

朱老者把兩眼瞪著郝書記:“你?”又疑問了一句:“跟你說有用嗎?”

葉天問上前一步,介紹道:“這是市委郝書記,今天就是特意過來調研,幫助你們解決生產和生活問題的。”

朱老者聽說,遲疑了一下,“郝書記?”在得到周圍人的確證之後,隨即撲通一聲跪倒在郝書記麵前,哀求道:“郝書記,您救救我們!”

郝書記趕緊攙扶朱老者,說:“朱老者,跪天跪地跪父母,可是不能跪外人,起來說話。”

郝書記問道:“種草養牛羊,這不是一個很好的項目嗎?怎麽弄成了這個樣子?”

朱老者介紹道:“開始一兩年還是挺好的,老百姓也嚐到了一些甜頭,這才大規模地投資搞起來,沒想到後來種下去的草,與前兩年種下的草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甚至到了後來,前麵種的那些草,也長成了後來這些草的樣子,比芒杆草還要硬,刀割都吃力,牛羊哪裏嚼得動呢?”

“養殖基地裏的牲畜是全村人的**,大家紛紛出點子,想辦法,先是全村勞力全部出動,上山割草來喂牲畜,山上的草割光之後,又貸款購買飼料,但牲畜還是營養不良,肥的拖瘦,瘦的拖死,大家急了,隻得把牲畜處理了,甚至連花高價買來的種畜,也不得不便宜處理,這二十來頭牛,也就是村裏各家各戶養的耕牛和一些山羊,肉畜一隻也沒有了。”

朱老者接著說:“我們朱家莊原來是烤煙種植基地,每家種植的烤煙都在十畝以上,年收入最少的人家也有三四萬元,是遠近聞名的富裕村、小康村,附近的百姓有一句俗話說朱家莊,‘發財靠種煙,有女就嫁朱家郎。’自從種下西洋牧草之後,朱家莊的美好生活全給毀掉了。”

朱老者說到這裏,用迷離的眼睛望著對麵坡腳下的村莊,沉重地喘了幾口粗氣。現場的氣氛頗有些尷尬和沉悶。

停頓了許久之後,朱老者說:“之前,我們不願意種西洋牧草,幹部上門發動,技術員上門示範,領導拍胸脯保證,隻要種下了西洋牧草,收入會翻筋鬥,迅速趕上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生活水平,等問題出來了,領導不見了,幹部溜號了,技術人員倒是忙活了一陣,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也拍拍屁股走了,把這個爛攤子丟給了老百姓,原來每家都有存款的朱家莊,變得每家每戶負債累累,為了還銀行的債,全村凡是能夠走得動的勞動力,都出門打工去了,種烤煙的時候,每逢煙苗移栽和收割季節,朱家莊可是還要請工的呀。”

大家把目光投向田野青色的草地,這時,一陣風從山口刮來,草葉翻卷,發出響亮的沙沙聲,仿佛在回應著朱老者的質問。

人不可言而無信啊,政府官員更不可言而無信啊。葉天問默默地想,注意觀察著郝書記,眼睛裏交織著憤怒與疑問。此時此刻,他們的內心應當是同樣的感受吧。

“清除新西蘭草,還原耕地需要采取什麽辦法,每畝需要投入多少錢?”

“每畝需要多少錢?”鄭秘書又輕聲問了一句。

“租挖機半個小時二百元,平地,除草劑,烤煙種子之類,每畝投入大概要在四百元左右。”

郝書記問鄭秘書:“這一片草地有多少畝?”

鄭秘書流利地答道:“原來號稱十萬畝,具體數字大概在八萬六千畝左右。”

“不能說大概,要弄清楚具體數字是多少?”郝書記嚴肅地說,“你打電話,叫鄉裏全體領導幹部和清水縣委書記、縣長,分管領導和部門領導,一起到朱家莊,開一個現場會,研究解決種草養畜基地退草複耕問題。”

郝書記的話令葉天問很是敬佩也很感動,剛才拒絕接見清水縣長朱子溫,那是在拒絕官場迎來送往的形式主義,在現場調研時主動把基層的領導叫過來,是為了解決老百姓的生產與生活問題,二者的意義截然不同。

朱老者愣愣地看著這個可以調動書記縣長的大官,目光由鄙夷和疑問轉為敬重,待郝書記叫他在前引路,參觀養畜基地時,他忙不迭地點著頭,“好,好。”腳步顯得有些慌亂,差一點滑倒。郝書記出手扶住他,提醒道:“小心。”

“好,好,好。”朱老者激動得語無倫次了。

圈舍裏分別關著幾隻瘦牛瘦羊,豬圈則空著。除了幾隻奶牛稍為還有些膘,其它的牛幾乎可以用瘦如骨柴來形容了。所有的畜圈都是按照現代養殖標準修建的,寬敞明亮,裏麵的設備也很現代。如今絕大部分的圈是空的,閑置的設施差不多鏽跡斑斑了。

參觀者走過時,圈裏的牛們都好奇地抬起頭來,用疑問的神色靜靜地看著他們,一隻白色的牛見到人走過來,頗有些興奮,從圈裏把頭伸出來,哶哶地叫了幾聲,好像在和參觀者打招呼,引得其它的牛跟著叫喚起來。葉天問伸手摸了摸白牛的臉,奶牛溫順地抬起頭來,一臉平和的樣子。

“進去的圈都是空置了,”朱老者說:“這些牛圈是在原來烤房基地上建起的,想當年,這是我們朱家莊的風水寶地,曾經多麽紅火啊。”

“以後還會紅火起來的。”郝書記肯定地說,與朱老者握了握手,說:“謝謝你帶我們參觀,你忙你的活路去吧,不耽擱你了。”朱老者誠惶誠恐地與郝書記握了一下手,轉過身走了。

郝書記吩咐鄭秘書道:“你到停車場那兒等縣裏和鄉裏的領導,到了就叫我。”然後對葉天問說:“走,我們到後麵的山上看一看。”

葉天問跟著郝書記往裏走。郝書記說:“葉部長,老百姓批評得對啊,新西蘭牧草是一個失敗的項目,這個項目開始的時候,老百姓也進行了抵製,可是我們有些領導聽不進老百姓的意見,也聽不進不同的意見,老百姓把管理社會的權力交給我們,管理權在某種程度上,應當隻是建議權,參考權,不是決策權,我們對社會上的一切再大包大攬,領導不是專家,更不是通才,不可能再把老百姓的生產生活管下來,包下來。”

“嗯,小葉,你說的有道理。”郝書記看了他一眼,問:“你對法律這麽熟悉,有獨到的見解,大學學的法律專業嗎?”

葉天問道:“我學的是中文專業,法律是我在大學裏進修的第二專業,曾經有意考律師,進入機關之後,忙於機關事務,把這個想法放棄了。”

“原來是這樣,知識不壓身。”

山穀盡頭,養殖基地的圈棚靠近了山崖,在左邊圈舍側麵開著一道小門,一條蜿蜒曲折的水泥台階通向山頂,郝書記穿過門洞,踏上台階,邊向上攀登邊說:“如果把計劃當成合同,從法律上來說,應當沒錯,但與現實結合起來,恐怕有一定的難度,其它的事暫且不說,單單是新西蘭牧草項目,把我們市裏的財政收入拿一半出來,也恐怕履行不了當初的承諾,我們現在所能做的,隻能是幫助老百姓減少損失,幫助他們恢複生產生活。”

“這算是目前很富於責任感的做法了。”葉天問誇了這麽一句。

在半坡上,立著一座八角亭子,臨近的山坡上也立著這樣的亭子。郝書記站在亭子裏,眺望田野裏翠綠色的牧草,感慨道:“看看這幾座亭子,可以想象,當初曾就新西蘭牧草項目,給老百姓許下了多麽漂亮的諾言,也有很多的參觀者曾經站在這個亭子上,麵對青青草色心潮澎湃。”

俯瞰著被黃色的山坡包圍著的綠色海洋,風吹過處,卷起層層碧綠的浪花。葉天問道:“要是新西蘭牧草項目能夠成功的話,眼前的情景夠振奮人心的。”

“願望與現實總是有差距的,我們是唯物主義者,不是空想家,而是實踐者,不能用空想的計劃代替嚴肅的社會生活。”

走出亭子時,郝建華書記說了一句很富於哲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