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字爭權

“葉部,你在哪裏?”電話裏清脆爽朗的聲音一下子把葉天問搞懵了,一時辯不清對方是誰。

“我在辦公室,你是?”葉天問小心而遲疑地問了一句。

對方格格格放聲大笑,道:“葉部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是潘玉辰啊。”

“原來是潘大經理,聲音突然變得好聽了,一下子就聽不出來了。”葉天問打了一個哈哈,掩飾自己的尷尬。

“葉部長真會說笑話。”潘玉辰說了這句話之後,轉到正事上,道:“有一個事情向葉部匯報,深圳山雞傳媒公司的崔樂天,崔導到了衛津,我在機場接到他了,準備去高坡苗寨。”

葉天問有些奇怪,問:“你,怎麽認識崔導?”

“我們?我們曾經搞過。”潘玉辰故意停頓了一下,嘿嘿一笑:“我們在一起搞過幾個項目。”

她曖昧的話讓葉天問的心突地提起,隨後跟隨著笑了起來。此時他剛下車,正準備正上辦公室,隨即問了一句:“電視台鄭達非台長他們呢?”

“放心,他們隨同護駕,我和崔導是老朋友嘛,順便過來見見麵,沒有搶鏡頭的意思。”

“美女本身就已經很搶鏡頭,哪裏還用得著搶別人的鏡頭?”葉天問笑道,“你們帶崔導先過去,我在辦公室處理一些事,隨後趕過來。”

葉天問與山雞公司的崔樂天相識,還是在西藏任縣長的時候,崔樂天對西藏的歌舞懷著一虔誠的景仰之心,一路尋訪過來,後來陷於在唐古拉山口的雪地裏。葉天問接到報告,帶著公安人員冒著風雪上山,把這幾個來自溫暖海濱之城的旅者搶救下山。那一次如果葉天問他們晚上山一個小時,崔樂天大概就不再是樂天,而是苦天,是死於天了。

崔樂天他們下了山後,被直接送進了當地醫院,在醫院裏躺了好幾天,才恢複過來。當葉天問得知崔樂天所在的公司居然叫山雞公司,心裏直樂,取笑道:“既然是山雞公司的,也該適應西藏的氣候呀,不該遇到雪阻,差點就把命搭上。”

“橘到淮北為枳,西藏養活的是雪雞,咱們這幾隻深圳山雞,到了西藏遇雪就變成了落湯雞,不,差點兒變成了冰凍雞了。”

崔樂天很達觀,葉天問大有一見如故之意。後來,葉天問止不住好奇,問:“你們在觀念那個先進的都市,公司怎麽取那麽老土的名字?與其叫山雞公司,不如幹脆叫野雞公司,豈不更妙?”

崔樂天說:“大智若愚,大巧似樸,我們取名叫山雞公司,寓意就是寧為雞頭,不為鳳尾的意思,與我們公司的幾個合作者和股東的出身有很大的關係,我們都在著名的電視台或者電影公司呆過,但鬱鬱不得誌,成立一個山雞公司,就是振翅高飛,要比原來取得更大成就的意思。”

一番話讓葉天問對崔樂天刮目相看,因此,當時就把宣傳本縣藏族歌舞文化的宣傳片交給了山雞公司。山雞公司也以奇妙的創意和形象拍攝,讓葉天問任職的縣名聲大振。

這一次,崔樂天不知從什麽渠道得知衛津市要舉辦農神文化節,他便主動與葉天問聯係,請求把文化節開幕式的策劃交給他們,保證借助衛津市的民族文化,打造出一台能夠與“印象劉三姐”、“印象麗江”等國內知名品牌相媲美的山水實景演出。

農神文化節開幕式的策劃由文廣局和電視台聯合承擔,葉天問不好過多地幹預這事,隻是充當了中介人,為崔樂天與電視台鄭達非他們接觸牽了線,搭個橋,至於雙方是否能夠最終成為合作夥伴,那要看具體接觸與談判的結果。

鄭達非決定先邀請崔樂天來見個麵,順便考察一下衛津市的民族文化,以便雙方就合作事宜進一步商談。確定了崔樂天到衛津考察的時間之後,鄭達非向葉天問作了匯報,並請葉天問出麵作陪。

這才過了幾天,崔樂天就飛過來了,這事還真有點兒深圳速度了。中途又冒出一個美女潘玉辰,令葉天問頗有些意外。

葉天問走進辦公室,剛由幹部處交流到研究室的屠健晃身進來,關上門,竟直到葉天問對麵坐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起苦來:“葉部長,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把我輪崗交流到研究室,是我在幹部處幹得不好嗎?哪些方麵幹得不好,領導應當為我指出來呀,讓我改正錯誤,幹得更好才是,怎麽不明不白把我交流了呢?這不是使我使去了在幹部工作方麵改正錯誤,爭取進步的機會嗎?”

葉天問最見不得男人的眼淚,一個大男人居然為了輪崗的問題,跑到他麵前哭哭啼啼鬧情緒,他煩躁得緊,正想發火,忽然想起毛主席麵對衛士為行政別級鬧情緒的故事,毛主席並沒有發火,而是幽默地調侃了一句:“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評級時。”葉天問先前就單位的幹部提拔交流慢的事詢問屠健時,給的理由就是在下一級職位輪崗不夠,真的按製度輪崗,先不說別人,就是屠健自己先不滿意了。真是有嘴說人家,無嘴說自家啊。凡事放到別人身上是一回事,輪到自己又是另一回事了。

按照屠健的個性,輪崗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他在幹部處幹的時間很長了,雖然對幹部政策十分熟悉,但思維方式受到幹部政策的框框套套影響太深,幹部工作是針對具體、鮮活的人,如果不考慮每個人不同的個性,而用一個統一的政策框定的話,勢必會形成僵化的模式,勢必會影響幹部的積極性。

葉天問決定采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策略,說:“幹部輪崗交流是政策,我們宣傳部門已經好久沒有執行這一政策了,所以幹部一直流轉不出去,現在這樣調整,正是為了給大家創造升遷的機會。”

屠健被切中了要害,一怔,立即辯解道:“幹部交流是好的,但具體情況應當具體分析,像我十分熟悉幹部政策,對幹部工作已經駕輕就熟,換一個部門的話,有一個適應的過程,對個人的能力資源等也是一個浪費。”

葉天問考慮把他交流到研究室,正是想讓他換一種思維方式,改進他僵化的工作作風,當麵又不好點破,隻得委婉地安撫道:“活到老,學到老,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不斷學習新東西,熟悉新環境,幹部工作你已經十分熟悉了,不用再學了,到研究室之後,既可以進一步研究幹部工作,也可以研究如何改進新形勢下的宣傳思想工作,發揮的作用會更大。”

“葉部長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一個人一生能夠幹好一件事情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葉天問聽他這個話又有點來氣,心想,看起來這麽清爽的一個人,性格怎麽這麽粘糊呢?果斷地打斷了他的話,道:“行了,你是幹部處長,懂得幹部交流政策的,應當帶頭服從組織的安排,做出一個榜樣。”

屠健還想說句什麽,話被葉天問用眼睛堵在喉頭,他猶豫了一下,終於沒有說出什麽來,磨磨蹭蹭地站起身走了。

自從召開部長辦公會,研究通過了班子成員分工,及內部處室負責人交流之後,副部長韓夢齡的辦公室門一直緊閉著,葉天問覺得奇怪,心想,他不是向組織部請假回來上班了嗎?這些天到哪裏公幹了呢?

從組織的角度要求來說,同一個班子的成員應當團結一心,相互支持,因為一個團隊隻有團結才能形成戰鬥力,團結才能提高生產力,團結也才能出幹部。但要求是一回事,到了現實生活裏麵,同一個班子往往搞成了窩裏鬥,副職對正職的情況還稍好一些,因為畢竟存在一個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副職與副職之間,往往為了爭奪排位或明槍、或暗箭,鬧得不可開交。韓夢齡本已下去任黨建扶貧隊長了,中途請假殺回來,就是在前任常務劉衛東進去之後,他想延攬部裏的財務大權。在沒有征得葉天問同意的情況下,居然直拉要求由他分管財務,這引起了葉天問的警覺。葉天問自然不會把他迫切希望抓到手的東西給他。於是采取召開部長辦公會的辦法,重新安排了分工,給他這個黨建扶貧隊長掛了空檔。韓夢齡在會上很生氣,但麵對有理有據的葉天問,他又顯得十分無奈。

是不是他鬧情緒不來上班了呢?葉天問這麽想,打電話把卓越叫了過來。

卓越應聲而到,葉天問示意卓越把門關上。卓越心領神會,這讓葉天問很滿意。在幹部輪崗時,為卓越的將來著想,他曾有意把卓越的崗位輪換一下,但一時又找不貼心的人替代卓越,於是仍然把他放在辦公室主任位置,準備過一段時間向組織推薦一下,看是否能夠把卓越推薦出去提拔任職。

“韓部長呢?幾天沒看到他開門了。”

卓越笑笑:“他提前回來就是想抓財務大權的,這一點部裏的同誌都看得十分明白,既然抓不到財務大權,他回來的意義也就沒有了,呆在部裏還有什麽意思呢?可能是重新回去了。”

葉天問假裝很驚訝的樣子,輕輕哦了一聲,然後把身子一仰,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語重心長地說:“我們都是黨培養教育多年的幹部,服從分配既是我們的職責也是一種境界,關鍵時刻能不能經得起考驗,就看服不服從分配,無組織紀律無原則鬧情緒的人,如果放在關鍵崗位上,豈不是會對組織、對我們的社會事業造成損害?”

卓越不斷地點頭答應。葉天問知道自己的話也有些冠冕堂皇。因為他也完全可以把財務大權交給韓夢齡,如果那樣,他會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不僅對葉天問不會心存感激,關鍵時候還有可能頂撞他,有可能形成被動的工作局麵。從陳嘯天病房裏出來的時候,葉天問曾經有一陣子很衝動,想像一般的單位負責人一樣,大權獨攬,無論是人事權和財務權,兩手都要抓,兩手都抓得硬。這樣雖然顯得很有實力,也很有派頭,但是,也容易使班子裏的其它成員把矛頭直接指向自己,使自己成為矛盾的焦點,被推到風口浪尖上。思來想去,葉天問決定采取分權的策略。分權會讓自己看起來沒有權,在某些方麵還有可能造成被動。對像他這樣年紀的年輕幹部來說,熬上十年也才四十來歲,完全有可能再躍上一個台階,進入副廳級幹部的行列。沒有必要為了權力而損失人氣。

作為常務副部長,葉天問本來可以抓更多的事,但他在班子成員分工時,著意於境界高一些,眼界開闊一些,以部長的姿態來分工,自己隻抓全麵工作,把具體的責任都交給了班子其它成員,讓他們既有責又有權。

在安排誰管理單位財務上麵,葉天問確實費了一番腦筋。既然他決定不讓韓夢齡分管財務,那麽他也不能把持財務大權,否則就會落下把柄,韓夢齡拿著它四處招搖、告狀,甚至直接成為他的攻擊對象。思來想去,葉天問最後決定由劉德芳分管辦公室,掌握財務大權。一者劉德芳年紀較韓夢齡和他都大,是個老成持重的同誌,為人十分正派,把辦公室交由他管,韓夢齡不好說什麽。二是劉德芳可能沒有考慮到分管單位財權,把他自認為不該得到的給他,他就會因為葉天問的信任而心存感激,從而願意俯首帖耳,聽命於自己。如果一個人具有古代“士”的精神的話,那麽,“士”還有可能因為得到信任付出生命的代價,這自然就是“士為知己者死”的意思了。三者像劉德芳這樣的老同誌,既有一定的資曆,也有一定的資源,取得他的信任和支持,等於把他身後的巨大資源都牢牢地掌握在手裏,關鍵時刻可以為“我”所用。

“葉部長教導的是。”卓越說,一副洗耳恭聽的神態。葉天問覺得這場景有些滑稽,因為卓越比他還年長兩歲,畢業於重點大學,而他僅畢業於省內普通的院校。如今他職位比卓越高,隻是他的運氣好一些,行政職位隻是一種領導權,而不是他能夠教導卓越的理由。他可以對卓越發號施令,但不能用師長的態度教導卓越。這麽想著,葉天問覺得應當謙虛一些,笑道:“教導個屁,我們年齡差不多,哪比你懂得多呢?我隻是說一說個人的感悟,共同分享而已。”

“成長不論年紀,葉部長站得高,看得遠,應當多指出我的缺點,使我進步快一些。”

卓越的話讓葉天問聽著舒服。所謂哀兵必勝,按照一般人的習慣,處於強勢地位的人隻是喜歡幫助弱小者,能夠讓他們從助人為樂中獲得成就感。如果對方地位低下,卻像野狼一般表現得凶猛強勢。人們會敬而遠之,認為幫助了這些人,可能他們不太知道感恩。其實這樣的理解是錯誤的,後者比甘居人者更懂得生活的艱辛,對他人的第一次幫助都會銘記於心,隻是他們不會假裝弱小、假裝可憐,用虛弱的語言向施助者甜言蜜語、搖尾乞憐罷了。據說卓越在宣傳部裏就曾經很強勢,結果錯過了好些機會,現在他對葉天問的態度好像倒了個個兒,可能是兩人年齡相近,容易找到共同語言的緣故吧。

以葉天問的觀察和經驗來看,提拔得快者,必然有自身成功的經驗,提拔得慢的,必然有自身的弱點。就像眼前的這位卓越,在宣傳部工作了十來年,組織部與宣傳部處於同一層樓,隻是中間隔了一道回廊,卓越就很少走過這道回廊,到組織部裏去串串門,讓管幹部的人認識與了解自己。一般的用人習慣是“知人善用”,如果領導對一位幹部不了解,又怎麽用他呢?兩人談到卓越的前途問題時,卓越也對這一缺點做了檢討,說自己走不過通向組織部的那個回廊,也就沒有走通大好前程。

“大家對輪崗都有些什麽意見?”葉天問希望通過卓越掌握幹部的思想動態。

卓越淡然一笑,道:“方案拿出來討論時,大家吵吵嚷嚷,說這樣不好,那樣不合,這些評價都是以原來的習慣為參照物,多從自身的角度考慮,等正式文件下發了,大家知道無法改變了,也就心平氣和地接受了。”

葉天問笑道:“我看屠健就好像不太樂意,剛才還來向我抱怨呢。”

“他平時不是常說,對文件要不變形、不走樣,一絲不苟忠實執行嗎?怎麽突然開起竅來了?”卓越笑了起來。

“大凡政策都是在一定的背景和條件下製定的,這些背景和條件,會隨時間、地點、形勢的變化而不斷變化,‘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我們既要忠實地執行黨的方針、路線和政策,一旦客觀條件出現變化時,又應當講究策略,同時針對不同的群體、不同的人製定相應的政策措施,這才符合以人為本的原則。”

卓越在努力理解葉天問這番話,沉吟道:“葉部長說的沒有錯,在機關裏,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直接從學校到機關的人,他們所擁有的豐富理論知識,使他們更擅長於忠實地執行文件,而不是把文件與客觀現實結合起來,與具體的活生生的民眾、與百姓的生活結合起來,讓本來充滿人性化光輝的文件,經過他們機械的頭腦過濾之後,變成更加幹癟,更加缺乏人情味。”

“這就是老百姓遇到酸秀才,隻講理不講情了,最後情理都講不通了。”葉天問站了起來,道:“好了,你去吧,電視台請了一位知名導演來考察苗族歌舞,我得趕過去陪一陪。”

衛津這些年著力打造一小時城市經濟圈,修建了旅遊高速公路網絡,從市中心直達所轄區縣的時間都不超過一小時。原來到風情濃鬱的高坡苗寨,需要花二三個小時的時間,現在隻需要四十來分鍾。交通改變使封閉的高坡苗寨,成為南原市民體驗農村生活、享受農家樂的一個重要去處。南原市把許多重要接待,都安排在了高坡苗寨。

葉天問上大學時,高坡苗寨雖然與衛津的物理距離不過五十來公裏,卻好像終南山與西安城一樣,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每年農曆四月八,苗族群眾身著節日盛裝,從各個偏僻的苗寨出來,匯集到衛津,吹著高高的蘆笙,敲著鑼打著鼓,遊行到噴水池廣場,然後,短裙苗們瘋住勁舞。後來,這種東方街舞在美國等西方國家跳起來之後,令西方觀眾大為驚歎,名之“東方迪斯科”。身著盛裝銀飾的漂亮姑娘們,顯然比起身著短裙的姑娘們規矩得多,柔宛多得,蘆笙吹起時,她們像揚柳依風,輕輕地擺動著身體,滿身的華麗銀飾熠熠生輝,又丁鈴作響。當她們圍著噴水池廣場上的雕塑跳舞時,噴水池成為一座銀色的湖泊,而後,姑娘們順著大道遊行,把中華路裝點成一條白浪翻滾的銀河,宛如夜間天上的銀河被上天帝的妙手剪貼到衛津城裏。

在那個封閉的時代,身著華貴銀裝的美麗苗族姑娘,不僅裝點了衛津人的夢,也裝點著衛津攝影藝術家們的鏡頭。身著銀飾的苗族姑娘,長期成為衛津對外宣傳的一塊金字招牌。

高坡苗裝點了衛津這座城市的春天,卻很少有人深入苗寨去真切地感受苗民的生活。直到十多年前,衛津民族學院的一位人類文化學老師,入住高坡苗寨與苗民同吃同住,時間長達兩年之久,後來寫出了他的第一部學術著作《百年高坡》。他用筆記的手法,全麵而真實地記錄了苗族的生活,及傳統習俗對於苗民的影響。著作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反響,成為研究高坡苗族的一個範本。這一成果讓年輕的教師名利雙收,不僅獲了獎,還破格評上了教授。

《百年高坡》不僅讓國內的學者關注苗族文化,海外的諸多學者也投入到苗族文化研究中,台灣一位女博士到高坡苗寨生活了一年,寫出了其博士論文;法國一位女學者,在長達三年時間裏,每天像苗民一樣,跟著高坡苗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到高坡苗寨進行的係統苗族語言方麵的研究,寫出了兩部關於苗族語言方麵的著作。

百年高坡已經被開發成了旅遊景點,許多傳統習俗都隨著高坡苗民與外界的交流與接觸,從而逐漸失去其原生形態。學者們憂慮苗族文化會在過度的旅遊開發中消失,到那個時候,百年高坡的原生態文化現象將不複存在。事實上,生活的現代化方向與原生態文化的保護與傳承,始終是一對無法解決的矛盾。學者們提出建立原生態民族文化保護圈,並把它建設成為生態博物館,以博物館的形態將原生態的文化保護下來。圍繞著生太博物館,則是專門服務於民族文化旅遊的次生態文化圈,以次生態的民族文化形態來展示原生態文化,滿足遊客觀光的需要。潘玉辰和鄭達非帶崔樂天參觀的,正是次生態的民族文化圈。

劉根根把車開上旅遊高速公路時,立即把時速提到了一百二十碼,轎車有了一些輕微的飄動。

葉天問說:“開這麽快幹嗎?我們又不是來飆車。”

劉根根一邊把車速降下來,一邊說:“我們這車是九字開頭的,超速也不怕罰款,電腦監視程序自動刪除九字號車的罰款。”

葉天問有些生氣,道:“你聽錯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說罰款,我是說車速,機械的東西大意不得,一定要放在可控製和可把握的範圍之內,就像一個高速奔跑的人和一個慢慢跑的人,哪一個要穩一些?”

“是。”劉根根歉意地笑笑,不敢再爭辯。

“機關的公務車雖然超速不款罰,但這不能成為我們的特權,否則會帶壞社會風氣。”葉天問說完這話時,把眼睛側轉一邊,一路無語,直到進入高坡苗族的大門。

停車坪上停滿了車,其中一輛紅色奔馳轎車特別顯眼,葉天問認出那是潘玉辰的車。停車場上還在鄭達非的白色東風本田,雖然與葉天問乘坐的公務車差不多一個檔次上,鄭達非的是私家車,葉天問乘坐的是公家車,兩者又不在一個檔次上。葉天問再次想到了冰凍室裏的二十萬元現金,心想,隻要願意,提出來就能夠了卻擁有私家車的心願。那錢究竟是誰送來的呢?這個問題對葉天問來說,至今仍然是一個謎。

溪邊的踩鼓坪上仍然歌聲嫋嫋。葉天問雖然認為高坡苗族情歌旋律美妙,是民族音樂中不可多得的奇葩,但是,專門為遊客表演的次生態苗族情歌,卻漸漸失去了原來韻味,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了先前的特殊魅力。很多年前,當他第一次聽到苗族情歌時,苗歌清麗的樂音、委婉的旋律,深深地撥動著他的心弦,他曾經一次一次地淚流滿麵。後來,能夠把葉天問感動得流淚的歌,就是侗族大歌中的《蟬之歌》和西北民歌了。侗族大歌是以其清麗,以其與自然水乳相融的關係而令葉天問深為感動。西北等少數民族情歌,尤其是西藏情歌,“此曲應是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聽著歌手響亮而悠遠的吟唱,令人感覺到高不可攀的天空,其實與人是如此接近,人對天又是如此敬畏。

葉天問指著一條分叉小道說:“走,我們到山溝裏的那個小寨子看看。”

劉根根說:“他們還在看表演呢。”

一提到表演二字,葉天問就感覺大倒胃口。每一次陪客人來都要看表演,每個月要陪四五次。這麽一路觀賞下來,即使對天籟之音,也會患上了審美疲勞症。專門為遊客表演的民族演藝節目,就像大棚加化肥等催生的反季節疏菜,失去了原來自然清甜的香味。他說:“他們看他們的,我們去拜訪一個隱世高人。”

苗寨雖居高處,但高原村落山高水長,許多寨子仍然有小溪流從寨子中間蜿蜒穿過。兩人沿著鬥折蛇形的溪邊沙礫小道一路向上走,折過一個山腳,眼前豁然突現一片平畦的田壩,一個隻有二十來戶人家的苗寨靜臥山腳。寨子後麵的山坡凝綠疊翠,好似一層層碧浪從山頂騰湧而下,整個寨子被這種深沉的碧靜擁抱著,令人感覺那麽地爽心悅目。

進寨處,貼山橫立著兩幢兩層樓的吊腳木樓,在他們與木樓之間,隔著一丘水田,蓄著一層亮亮的薄水。在木樓的吊腳下麵,把水田分隔出一部分來,上麵種了一些荷。時序雖是深秋,田田的荷葉依然亭亭玉立,像山間清麗的女子一般,渾身充滿了靈氣。斜陽正好照在荷葉上麵,葉片搖曳,宛如山間少女活潑而靈動的樣子,耳邊宛然充盈著甜美而清朗的笑聲。

第一家的木廊上,臥著一隻黃色的小獵犬,見到有生人進來,趕緊弓起身子側著頭汪汪地叫幾聲,那姿態似乎有些不高興,也對陌生人的到來不屑一顧的樣子。

整個村子縈繞著小獵犬的叫聲,讓山寨益發的顯得寧靜。第一家的主人似乎也不理會獵犬的叫喊,倒是第二家有一個女主人,走到吊腳樓前麵的美人靠上,把一雙眼睛看著他們。葉天問沒有接她的目光,隻是看了一眼她家樓前懸掛的旗幡,黃色的幡上寫著三個紅色的大字:“農民畫”。

女主人就這麽一直看著葉天問走過沆沆窪窪的狹窄田坎,待他們由分叉的小道拐朝下麵一家時,女主人不聲不響地把身子縮了回去。

葉天問這會兒要拜訪的主人姓甘,原字叫做若苦。人們都叫他若苦先生。若苦先生原來是衛津市第一中學的語文老師,小時候受到家風熏陶,喜文樂畫,曾經在報刊上發表了不少文章,也在省裏舉辦過畫展。先後加入了省作協和省美協。照當時的態勢發展下去,若苦先生極有可能成為一位能文會畫的著名文化人士。與著文者一般的通病一般,若苦先生也用筆觸及當世的社會生活,尤其是把筆觸切入文化人士的內心,著述了一部叫《紙上江湖》作品,作品產生了很大社會反響,也給若苦先生帶來了極大的麻煩,一些人對照《紙上江湖》的字句和段落,驗證若苦先生曾經窺視過他們的生活,不僅對若苦先生口誅筆伐,甚至直接上門征伐。周遭一片風聲鶴唳,若苦先生猶如驚弓之鳥,仿佛生活在一片暗無天日的天地間。若苦先生也曾經進行過抗爭,在報上發表聲明說:“就曆史來說,除了名字是真的,史實都是假的;小說除了名字是假的,所表現的生活都是真的。以文學大師魯迅先生的表述而論,小說雖然來源於真實的生活,但人物的頭或來自於浙江,手或來自於北京的閨房,屁股卻落座在我們衛津的百年高坡,甚望讀者諸君切不可引小說之描寫為自身塗彩,以此法引火燒身,不過憑添煩惱和笑話罷了。”

若苦先生的聲明猶如火上添油,逼得他無法在中學生存下去,憤怒之下慨然辭職,以薄蓄來到高坡苗寨買木立房,和老百姓租了幾畝薄田,一邊耕讀一邊作畫,順便教高坡的孩子作畫。十餘年時間,居然把高坡的繪畫風氣帶了出來。高坡的農民畫被遊客帶出去之後,在社會上產生了極大的反響,高坡苗寨於是有了另一個名稱,農民畫之鄉。後被文化部專文命名。也算是若苦先生修成的一道正果。

衛津日報派記者采訪了若苦先生,陳嘯天看到若苦的名字,甚覺不合,於是根據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意思,把若字改為樂字,把苦字改為水字。陳嘯天也是借助張恨水的典故而改,恨水先生“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裏雖有珍惜時光的意思,但恨水先生一生卻融入都市,而樂水先生則一生樂山樂水了。因為樂水先生正是對現實道德的無奈,才逃避於山林,自然算不得仁者,充其量也就一個智者。

這一改,倒是極為貼切,據說若苦先生本人十分滿意,把陳嘯天部長視為知己呢。他認為前後兩個不同的字,代表兩種不同命運。第一個字叫若苦呢,標示他的第一個人生狀態,說明他曾經生活在痛苦之中,後一個字叫樂水,則表明了他人生的第二個階段,耕讀雖苦,他卻以此為樂,達到智者的境界了。

葉天問上了石階走到廊頭,廊門緊閉,劉根根上前扣了扣門,裏麵沒有任何動靜。劉根根再次扣了門,高聲叫喊:“樂水先生,甘樂水先生,市委宣傳部的葉部長來拜訪你,請你開開門。”那隻小狗再次驚惶地叫了起來。

兩人靜靜地等了一會,裏麵除了狗叫,不見任何動靜。葉天問苦笑道:“大概我倆太俗了,樂水先生不願意接見我們。”

劉根根把頭探過廊頭,觀察了一番走廊的形勢,說:“我翻過去把門打開?他就不能不見我們了。”

葉天問搖著手說:“不行,不行,你不是猛張飛,我不是劉備,動不動就想拿繩子綁人家諸葛亮。”

劉根根說:“他一個畫畫的,居然在部長麵前擺架子,真讓人生氣。”

葉天問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百姓的房子,‘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樂水先生在自家裏,他願意見誰就見誰,作為擁有公權的我們,不能輕易侵犯私權的領地和範圍,否則老百姓就缺乏安全感了,等哪一天我們當了老百姓,同樣也沒有安全感。”

劉根根說:“你的話道理是不錯,但與現實相差太遠了。”

葉天問想一想也是,他可能對於生活長期抱著理想化的態度。他曾經隨分管文化的副市長考察過農民畫,見過已經改名叫樂水的這位先生一麵。本來身材就不高的樂水先生,麵容清瘦,使他看起來更加矮小。在物欲橫流的世風中,能夠像他這樣保持一種純粹精神追求的人已經不多了。很多人正是被樂水先生高潔的精神追求所感動,願意花大價錢購買他的畫。樂水先生的畫一路行情看漲,最貴的一幅在北京拍賣市場,已經賣到了二百萬元一幅,衛津市稍為有一點藝術細胞的人,都以能夠收藏他的畫為榮。嗅覺靈敏的投資商紛至遝來,想出大價錢收購樂水先生的畫,但是,樂水先生屬於孤芳自賞的人,至今沒有滿足任何投資商的要求。不曾料到的是,藝術品投資商們雖然沒有收購到樂水先生的畫,卻把高坡苗寨農民畫的市場開發出來了,屬於種瓜卻得豆的又一特例。

“今天是尋隱者不遇了。”葉天問說,隨即想起那首《尋隱者不遇》的唐詩:“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葉天問看了一眼蒼翠而幽深的青山,心想,樂水先生是不是為了逃避閑人的打攪,躲進高山密林中了呢?

“一個樂天,是導演,一個樂水,是書畫家,我看他們兩人倒是適合做兄弟呢。”兩人走下石階時,劉根根笑著發表看法。

葉天問也隻是笑笑。甘樂水先生原來也並不叫樂苦,樂苦隻是他的字,後來因為樂水這個字名氣太大,人們把他的真名給忘記了。葉天問下了石階,向第二家走去。剛才看到了女主人在家,她大概以為他們是購買畫的投資商呢,看他們的眼神也帶著幾分期盼。雖然同是從事繪畫的,樂水先生從事著純粹的藝術,而他們從事的是商業藝術,但二者的區別隻是就目前的市場而言,或者隻是相對而言。幾十年或者上百年之後,誰又能料到會發生什麽事呢?古人生活時代曾經最流行的元素,如李白、白居易的詩,柳永、蘇軾的詞,在經過了上千年的文化沉澱之後,不都成了高雅藝術中的精品?

聽到腳步聲,女主人已經走到廊頭,笑盈盈地看著他們,說:“兩位老板,請進請進。”

劉根根趕忙介紹,“這是市委宣傳部的葉部長。”

女主人是見過世麵的,笑道:“歡迎葉部長參觀指導。”

走廊兩邊,堂屋裏四處掛滿了畫,標注出賣的,都標出的價格,但標得不是很高,有一百多的,也有上千元的。苗族農民畫脫胎於苗族刺繡和臘染藝術,具有很濃的意象,大致可以歸入抽象畫派之流。這些藝術是與苗民生活習習相關的,每一個刺繡、臘染的女子都是一個民間藝術家,可見,高坡農民畫本身就有著深厚的生活基礎、濃鬱的藝術氛圍。但是,牆上的農民畫與刺繡等服飾上的繪畫藝術比較起來,又顯得精致多了,筆法也細膩多了。從這一點上看,無疑傾注了樂水先生的藝術心血,也融入了繪畫作者的藝術思想和表現技法。

女主人已經把茶幾擺到美人靠前麵,倒上了茶水,熱情地說:“葉部長,您請坐。”

葉天問看著美人靠道:“美人靠、美人靠,是美人坐的地方,我們不是美人,哪裏能夠坐美人的位子呢?”

女主人笑道:“葉部長是我們尊貴的客人,苗家總是拿最好的東西招待客人的,美人靠哪裏又不能坐呢?”

葉天問笑了,說:“那我們今天就暫時當一回美人吧。”端起茶杯喝茶,茶飄逸著清馨的香味,茶的味道很黏稠。高坡苗寨所產的茶能夠續三四次水而茶味不減,省政協每年都向高坡苗寨定購上千斤茶葉呢,據說能夠很好滿足政協那幫老頭泡會的需要。

女主人縮著手站在堂屋中央,一副隨時恭候的樣子。葉天問向她了解農民畫的生產銷售情況,一年能夠給家裏帶來多少收入等。女主人倒是落落大方,一一作了回答。

“你家先生呢?”

女主人說:“我們繪畫社在衛津市開了一家農民畫社,我家先生主要負責打理農民畫社的生意。”

“哦,不錯嘛,高坡農民畫名聲越來越響,你們生意做得越來越大,都做到市裏去了,以後繼續做大,把生意做到北京上海去。”

女主人略微得意地說:“我們不是已經把生意做到北京、上海了?我們的顧客沿海的人居多,本地人買得很少,我們在城市開了畫社,開辦了網上店,顧客可以通過網絡購買我們的產品。”

此時,斜陽把光線收到了坡頂,山間暗了下來。葉天問還想詢問文化旅遊方麵的情況,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電話是潘玉辰打來的,詢問葉天問到了沒有?

葉天問說:“到了,在農民繪畫基地觀看農民畫。”

潘玉辰格格笑著說:“到了怎麽不過來陪客人呀,堂堂的宣傳部大部長,待客咋這麽不地道?”

葉天問被她責備得不好意思,說:“不是全權委托潘美女經理陪同嗎?美女陪帥哥,比我們陪規格高去了。”

潘玉辰笑道:“叫你這麽說來,我倒成了宣傳部的編外人員了,幫你們做活路,你又不開工資。”

葉天問說:“談錢傷感情,談感情傷錢,再說,潘大經理在乎幾個小錢嗎?”

潘玉辰一樂,說葉部長會說話,又道:“農家樂我們安排在阿桑家,部長大人抓緊時間過來啊。”

葉天問道:“美女召喚,我一定聽命。”

“是不是哦,下次我召喚,你別躲啊。”潘玉辰意味深長地笑道,隨後掛掉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