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狗
鄭亦梵整裝坐在沙發上,靜靜地麵對著關閉嚴實的臥室門。他抽完了一支煙,瞟了一眼牆上白色石英鍾,指針清脆的移動如鼓點敲擊著他焦急的心。
他和同事約定九點鍾出發,到省屬德立監獄提審一位服刑犯,重啟判決生效兩年多的案子。這樁受賄案引起網民廣泛關注和熱議,省檢察院迫於壓力,指示市檢察院啟動複查程序。承辦受社會關注的案子,鄭亦梵感到責任重大同時壓力山大。初步查看了案件原始資料,他覺得案子背後的水很深,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把並不複雜的案子複雜化。審查結果有可能讓他揚名立萬,也有可能陷入萬劫不複深淵。案件調查過程對他和同事來說,將是一場風險極大的戰鬥考驗。
用假體遮掩殘缺右胸,對著鏡子整裝成一個完整的人,適當化上淡妝,穿上貼近文雅個性氣質的衣服,從上到下裝扮一新。繁鎖的程序成了覃小竹出門的必修功課。裝扮過程實際上也是覃小竹重溫傷痛,考驗她的人生鳳凰涅槃一個艱難痛苦的過程。她表麵上裝得滿不在乎,積極樂觀,那是刻意掩蓋內心的憂傷絕望。在某件事情上表現得越輕鬆,反而證明內心越在乎。覃小竹對待身體方麵故作輕鬆的表現,說明受傷的神經很脆弱也得繃緊。
鄭亦梵隔著牆與房門,仿佛看到覃小竹**胴體站在穿衣鏡前,每一個動作都那麽謹慎細致,猶豫再三。完全背離了她的軍人作風,也不是他喜歡的幹脆利落風格。他生怕維係她生命意誌的那根細小心弦繃斷,從來都是讓著她,包容甚至縱容女人不講道理的任性。生命中相遇相愛已是上天給定的緣份,沒有必要為一點小小的不適慪氣。他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她化好妝穿好衣服,風光體麵地出門。好男人要善於等待,哪怕等到地老天荒。覃小竹身體和精神的創傷療治與恢複都需要時間。
妻子身患絕癌,對鄭亦梵不啻一場惡夢,對妻子的同情,對人生的悲憐,麵臨失去真愛的痛苦,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每當想到妻子一張蒼白的臉躺在水晶棺裏,身邊塞滿鮮花,春去秋來,隨著草木一同灰飛煙滅。鄭亦梵感覺無數嗜血細菌貪婪撕咬心髒,不由潸然淚下。
漫長的等待讓鄭亦梵浮想聯翩,想像一門之隔的覃小竹,每每麵對鏡子淒絕的審視,他每天感同身受,心靈同樣遭受痛苦煎熬。
房間豁然打開,身著藍色警服的覃小竹飄然而出。警服量身定製,貼身又適合她的氣質,藍色鑲邊警帽襯托得略為蒼白的臉白晰水靈。她總是那麽體貼和善解人意,為了表示對鄭亦梵耐心等候的感激,踮起腳尖悠然一個旋轉舞步,在他臉上親親一吻,表達歉意。在他要抓住她時,她飄然閃開,體態阿娜衣袂飄飄,乳白色皮包在窕竅背影後橫飛。
在部隊春晚舞台上,覃小竹青春活潑,舞姿如虹,魅力四射。此時,她用優雅的舞步證明,她依然美麗靈動,宛如一道秋陽照亮了他陰鬱的心。
飯養命,歌養心;會喝水會就喝酒,會走路就會跳舞。覃小竹出生在高原苗疆小鎮,從小能歌善舞。曾是所在部隊舞藝超群、**飛揚的舞者,部隊文工團幾次想把她從醫院調走。對舞者的成見和對一門技術的堅守,讓她選擇了遠離光鮮舞台,和他一起轉業回到地方。覃小竹經過精心調整與修飾,從著裝、神色,已是一個健康的女人,看不出任何病患與不適。
鄭亦梵輕攬著女人曼妙柔腰,她更換了女式警鞋,與他攜手出門。剛進入電梯,覃小竹包裏手機響了。刑偵隊石隊長告知她,今早又發生了一起傷害案。一位年輕受害者被人割掉下體,丟棄在濱江大道綠化帶,晨練者發現後報警,已送醫院搶救。石隊長要她抽時間到醫院看一看,能不能查到什麽線索。
這個消息太意外了。號稱平安山城的南原,接連出現凶殺案。石隊長語氣非常平淡,覃小竹仍然感受到他承受的緊張壓力。她眉頭緊瑣,心情凝重,鄭亦梵小心地問,又發生案子了?覃小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她鼻子秀挺,鼻下仁中修長圓潤,有一種別樣的可愛。仁中長的人命也長,怎麽可能患癌症呢?鄭亦梵心想。比起剛剛發生的凶案,他更心疼眼前的女人。
電梯門一開,他掏出汽車鑰匙按了一下開門鍵,大步走向汽車:我送你過去。
覃小竹看了一眼手表,拉開門坐上副駕,客氣地說,有勞大駕。鄭亦梵把著門道,你來開車,我勞你大駕。覃小竹莞爾一笑,還是你來,你要出城。
原來公檢法三家都在老城區,距離弘福小區隻有一條街區的距離。開發商相中了檢察院地盤,把檢察院置換到了城效開發區。上班路程遠,鄭亦梵買了這台黑色本田越野車代步。平時不忙,覃小竹安步當車。市第一人民醫院離家較遠,她計劃叫鄭亦梵繞個道,送她過去。
駛出小區拐上古樹遮蔭的靈山大道,在路口遇到了異外情況,堵住了。西部高原山城要資源沒資源,要人才沒人才。有人建議,走美國賭城拉斯維加斯的發展模式,解決城市發展困局。賭城沒有建成,南原成了全國聞名的堵城,網友調侃預言成真。鄭亦梵心躁,拍了拍方向盤,罵了一句:沒三尺直道寬,還大道呢。覃小竹掩麵而嘻,我的哥哩,這是一座隻有一條街的山城,三尺道可是秦王朝通達全國的交通大道。
她跳下車走上前探看。人行道鋪著紅黃相間的方格瓷磚,亭亭如蓋的法國梧桐樹合抱大,占去街麵很大的空間,遇到對麵來人,還得相讓著擦肩而過。枝繁葉茂的梧桐葉染透了高原金秋顏色,像一張張黃橙橙的花布遮蔽著街道,天空變得陸離斑駁鮮亮透明。凋零的寬大樹葉翩躚降落,鋪滿了街麵,像鋪著一層金色柔和的地毯。行人踏著落葉而行,幽深巷道回響著樹葉破碎的清脆沙沙聲,宛然一曲輕快的音樂。
在音樂聲中傳來了不和諧的雜音。一個長發披肩的嬌弱女孩掛在小型貨車欄杆上,哭泣著攔住車,不讓走。貨車上放置著三層鐵籠,每一層鐵籠子都關著不同形體的狗狗,受到汽車喇叭驚嚇,狂躁不安地驚叫,撕咬打鬥,折騰得一塌糊塗。女孩身旁籠子裏一隻溫馴乖巧的白狗探過頭,樣子想要安撫女孩。路一旁鐵柵欄圍著一個院落,鐵門敞開,水泥敦標牌寫著一行模糊字跡:“南原市特種動物養殖場”。貨車從養殖場出來,被女孩攔住了,橫在門口堵了路。急著趕去上班的人狂按喇叭,引得狗狗更加狂躁。
晚夜的嘶叫聲是不是這些狗狗發出的呢?覃小竹心問。
貨車司機看到身著警服的覃小竹,像盼到了救星一般,熱切叫道:警察同誌,麻煩您過來看看。
覃小竹問發生了什麽事?
滿臉無辜的貨車司機還不說話,女孩鬆開一隻手抹臉,搶先哀泣:他們要把狗狗賣給屠宰場,請警察姐姐救一救我的狗狗。
圍觀群眾得知一車可愛的小生命要被送去屠殺,空氣頓時凝固,躁動的情緒陡然安靜下來,怒視著貨車司機。貨車司機見情勢不對,將煙蒂往垃圾桶一彈,鑽進駕駛室躲了起來。車旁中年男人勾著頭無奈哀歎:英子,我的姑奶奶,我們不是養不起那麽多狗嗎?場地小,籠子少,裝不下,天天打鬥,夜夜嘶叫,鬧得附近居民睡不成覺,到處投訴,我們到處解釋,天天打報告寫檢查。
抱怨似乎是對著大家。盡管遭到搔擾夜不安眠,與狗狗可憐而脆弱的生命比較起來,此時人們的同情心超越了被搔擾時的怨恨:
狗狗好歹是生命,怎麽能無情屠殺呢?
狗是人類的朋友呢。
麵對群眾憤怒的責備,身著藍色工裝的中年人指著養殖場,怨氣咻咻:我們這麽點場地,一年十來萬人頭經費,人養不活,哪有錢養狗?又說,既然愛養,為什麽要遺棄呢?
覃小竹經常路過這裏,對養殖場艱難的生存狀況略知一二。據說很多年前已停止繁殖特種動物了。南原人居條件改善,喜好養狗的市民越來越多。很多人圖一時之好,不能有始有終,隨便將狗遺棄於大街小巷。被狗咬傷惹出的案子,逐月增加,基層派出所收容的流浪狗無處安置,隻好送到這裏暫時寄養。特種動物養殖場變成了流浪狗收容所。清秀女孩見覃小竹望狗的眼神不一樣,忽地跪到她麵前,抓住她的褲腿哀求:姐,求你救一救我的狗狗。
你的狗狗?肥胖敦實的場長兩眼翻出白仁,嚴厲盯著英子。覃小竹扶起英子,女孩飽含淚水的眼睛通紅,流露出深沉的憂傷。青春爽朗的年紀,為何會有這麽沉重的傷感?覃小竹脆弱的心瞬間被刺痛,緊緊抓住女孩瘦弱單薄的肩,仿佛怕她倒下。一隻純白色拉布拉多犬趴在籠底,綠寶石般深邃的眼睛注視著她,充滿悲鳴與期待。覃小竹決定幫助倔強的陌生女孩,與她一起拯救命運悲戚的流浪狗。
覃小竹走到車窗前,掏出警官證在司機眼前晃了晃,問,狗打防疫針了嗎?場長老於世故,搶過話說,狗都是警車送過來的。她又問司機,有動物運輸證嗎?性情急躁的司機被喇叭催得暴躁,跳下車查看後麵的車輛,激動地揮動雙手:讓一讓,我把車倒進去,倒黴,浪費老子一早上時間。鑽進車轟轟猛踩油門,車子噴著黑煙倒進岔道。堵塞的街道像傾泄的河流嘩地通暢了。
鄭亦梵隨車流滑過來,打開車窗招呼她。覃小竹揮手示意他先走。運狗車倒進綠樹環繞的養殖場院壩。英子領著覃小竹走向低矮的白色平房。拉開鐵柵欄,一隻雜著黃毛、長相呆蔭的京巴犬活潑歡騰,跳躍著雙腿不停地撲英子。英子撫摸著它的頭,安慰急嗬嗬的小狗。小家夥四腳朝天倒地翻滾,愉快地讓主人撓癢癢。看到英子,拴著的或關在籠子裏的狗也搖尾歡叫。覃小竹從小怕狗,小時候每次去外婆家,都不敢接近舅舅養的黃色大獵狗。外婆告訴她,狗通人性,你對它好,它也會對你好。她害怕大黃狗,沒有機會體驗所謂狗的人性。現在覃小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狗狗的熱情瘋狂,理解英子為什麽堅決嗬護這些弱小生命了。
京巴犬又大又黑的眼睛與黑色的嘴,形成精致三角形,美觀帥氣。覃小竹蹲下,小家夥把呆蔭的大眼睛審視著她,濃毛垂地的長尾活潑潑甩擺得歡。覃小竹伸手摸它毛色光滑的頭,小家夥昂起頭迎上來,鼻子噴著氣,伸著長長舌頭試圖舔覃小竹白淨的手。英子抱住虎虎生氣的京巴狗,說,小心,小乖打了狂犬疫苗不會生病,不等於沒有危險。
你怎麽不怕呢?
我打了防疫針。
打針?
流浪狗遭遺棄的原因,或性格狂躁,或主人不方便喂養,陌生人接觸它們,容易遭到襲擊,我們和它們每天接觸,被咬是家常便飯,必須打針預防。
覃小竹嘰咕道,這麽危險,你還敢接近?
打針了體內產生抗體,不用擔心。英子又說,這隻小京巴耳朵長了一撮橘黃色的絲毛,背上也長了黃毛,是一隻雜交狗,要是純正的京巴,不僅呆萌,還非常通人性,最大特點就是粘人,像影子一樣與人形影不離,很受舊時京城的貴族們喜愛。
嗯,我看過曆史資料,慈禧太後養過一隻純白色京巴,時常抱在懷裏,恩寵有加。覃小竹心想,狗狗遭到遺棄和人遭到遺棄,大多因為性格原因,不能相濡以沫,何不相忘於江湖?
覃小竹又問,小狗是你養的嗎?
英子搖了搖頭,特種養殖場不養狗狗,鐵籠子關的都是被遺棄的流浪狗,小乖來到這裏已經六個月,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
朋友?覃小竹反問,為什麽不是它的主人呢?
英子說,狗一般隻認第一個主人。
覃小竹輕輕哦了一聲,心想狗東西倒還無比忠心,這一點比人還好呢。
緊鎖的一排平房門窗紅漆脫落,陸離斑駁。右手鐵皮蓋頂的半牆高磚石圍場裏,兩邊高高地架起多層鐵籠子,每隻鐵籠子都塞滿了不同品種的小型狗兒,有些樣子稀奇古怪,有些模樣兒十分可愛。汪星人集體發瘋似的嚎叫,尖叫聲匯集起來如響亮鴿哨,聲震屋宇,給破落大院帶來無限生氣。英子領著覃小竹走進養殖圍場,小乖勇敢衝在前麵引路。鐵皮頂蓋與圍場磚牆離著一定的空檔,光線從上麵透進來。這座房子原是養雞場,建得矮而長,兩邊鐵籠堆疊,中間夾著一個狹窄過道,陰暗幽深。
小乖和她們進入猶如巨石投潭,激起劇烈反響。覃小竹耳鼓有些受不了。英子拍了拍手掌,纖細如蔥的食指壓在嘴唇上噓了一聲,院子右邊鐵籠子裏的狗聽到號令,集體靜默,一隻隻毛色發亮、修飾一新的哈叭狗瞪著玲瓏大眼睛巴巴地望她們。靠山坡的鐵籠,都是新進的流浪狗,還沒來得及打理,肮髒卷毛拖地,遮得眼睛也看不見。話說人窮誌短,狗瘦毛長,它們沒有經過**,暴戾乖舛、野性十足,更不懂得聽從號令,一邊狂叫,一邊不安地轉圈,試圖突出囚籠。
一隻模樣乖巧溫馴的小狗蜷伏在籠子邊,覃小竹上前打量。小狗頭一抬,咧嘴呲牙,鋒利牙齒閃著冷豔寒光,驚得她倒退兩步,慶幸沒有伸手去摸。英子輕輕叫了一聲,又伸手撫摸它的額頭,小家夥安靜下來,目光柔和如水。英子看到它前爪被鐵籠蹭破了皮,鮮血直流,打開鐵籠把它抱出來。在英子懷裏,狂躁暴戾的小狗頓時棉團一樣安靜,烏黑大眼珠兒軲轆轉,像一隻沾滿塵土的玩具熊。
狗受傷了,得給它上藥,以防感染。
上藥?覃小竹不解地問,怎麽你伸手一抱,它乖乖聽話?
狗通人性,你怎麽對待它,它就怎麽對待你。英子說,邊和狗打招呼,耐心地告訴他們,等會兒給好吃的。
她把受傷小狗抱到一個彌漫濃重藥味的房間,右側壁櫃擺放著無數藥瓶子。小乖見到英子抱別的狗狗,醋意十足地衝進門,朝著不速之客汪汪大叫。英子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與小乖對視,商量的語氣稍稍帶些嚴厲,請你出去,好嗎?
小乖堅持了一會,低下頭不滿地唔唔叫著退到門口,警惕地觀察屋內動靜,準備武裝保衛領地。小乖模樣頑皮可愛,覃小竹饒有興趣的笑問,小乖怎麽聽懂話呢?英子得意地揚起臉,當然。停頓了一會又說,狗兒有一副德性,除了它認可的主人,在家裏永遠充當老二,誰挑戰它的地位,它就攻擊誰。動物同樣有渴望理解的天性和心理需求,馴服動物的野性,要用耐心溝通交流,關心它情緒變化,平等地對待它。
平等。覃小竹一愣。英子的話觸碰了她隱秘的傷痛,鼻子一酸,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她遭受的折磨,不就是遭遇不平等的結果嗎?在醫院檢查室,她成了任人擺布的標本,醫生實習生護士,誰都可以往她胸口紮針;檢查結果呈現在紙片上,僅僅是一串冰冷的文字符號,和一句僵硬的結論:癌症,需要手術。好像一具需要拆卸修理的機器人,隻需發布命令,無需過多解釋。及至躺在無影燈下,醫生秉承所受教育推理出來的診斷結論,變成行動意誌,毫不留情地割去一塊鮮活的血肉。那是可她的肉體,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呀。割掉事實關她形象與尊嚴的**,沒有一句體貼安慰的話。平等意味著尊嚴,整個診療過程中,她何曾體會到做人的尊嚴,和病人應該受到的關愛嗬護?
她曾看到有人為醫護人員辯護,說她們太忙了,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對病人進行深入細致的關懷。在最需要關心和照顧的病人麵前,忙,能作為關懷缺失的借口麽?
小狗安靜地躺在英子懷抱中,覃小竹怦然心動。無論作為人還是作為狗,隻有能夠享受免於恐懼的自由,才相互依戀信賴,才會溫情脈脈。英子把小狗放下,準備好藥品給它塗抹。小家夥領會英子的意圖,乖乖側臥於地,一動不動,任由英子揙擺。這是人與狗之間相濡以沫的關係。平等相待,何嚐不是一種可以相忘於江湖的美好感情呢?
覃小竹被英子對動物的愛意所打動,尋思如何幫她一把,解決他們目前遭遇的困境。場長站在鐵門邊悄悄向她招手,覃小竹跟英子招呼一聲,說到外麵看看。英子嘴裏嗯了一聲,全神貫注於手頭工作,生怕弄疼了脆弱的小狗,也沒在意。
場長領著覃小竹穿過一道牆,走進大院場,自我介紹名叫吳維高,從省農學院分配到特種養殖場,工作二十八年了。特種養殖場獨家養殖經營特種動物時,紅火得不得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特種動物養殖風光不再,成了棄兒,沒有人管。農業局每年撥十來萬經費,吊個命,半死不活,有辦法的調走了,沒辦法的留在這裏挨時間,混日子;有關部門看到有場地,抓到的流浪狗都往這裏送,又成了流浪狗集散地。
跟著吳維高走進磚牆隔離的另一個院壩,覃小竹被隆重的狗陣強烈震撼。四周密布分層的粗鐵籠,每一層都塞滿大狗,有大狼狗、北極雪犬、本地獵犬,各種品種應有盡有,還有形體彪悍、麵目爭猛的藏獒。大小不一,形態各色,毛色千奇百怪,異彩紛呈,稱得上一個種類齊全的犬族展覽館。覃小竹第一次看到這麽多不同種類的犬。見到陌生人進來,一隻狗朝她狂吠,以引起她的注意,引發群狗狂躁不安,嘶吼咆哮,混亂叫聲刺激著耳膜,震耳欲聾。假如不是關了籠子裏,而是全部放在院子裏,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混亂狀況呢。
司機和兩位年輕民工往地上卸鐵籠子,嘴裏罵罵咧咧。吳場長給覃小竹估算狗狗有多少,每天要多少肉糧錢,水費,人工費,聽得覃小竹頭大,想幫助英子的正義感和底氣,不知什麽時候跑到爪窪國去了。
剃著板寸頭,衣著幹淨入時的青年民工開朗活潑,笑著打趣說,要保障狗狗不被遺棄,就給每一隻狗狗登記戶口,按月發狗糧,狗狗即使遭到主人拋棄,也還有糧食保障。
那還不行。瘦小同伴嚴肅地打斷他的話,世界這麽亂,又去哪裏找失去主人的狗狗呢?待找到狗主人,狗狗早下湯鍋了。
司機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是啊,完全保障狗兒的權利,隻有成立狗兒國,狗們的公民權利一律平等,狗兒自由選舉國王,管理狗兒國事務。
滑稽的調侃引得大家開心一笑。笑過後臉上浮現一縷憂鬱的神情。在人滿為患的當下,自然界以每天消亡數十類物種的速度上演悲劇,哪裏還有夢想中的狗兒國地盤?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覃小竹思維陷於混亂和焦慮中。狗兒國的創意無助於挽救眼前上千隻流浪狗的命運。狗狗不會想到世間還有屠宰場,更意識不到麵臨的危險。給狗發口糧?這種異想天開的天才思路,符合一個正常國家公民應當享有的免於匱乏的基本權利和自由。
能不能通過網絡、微信等形式,向社會發起挽救流浪狗,給狗兒募捐的倡議,以解決你們目前的困難?
南原人都好吃一口狗肉,冬至將近,狗肉需求越來越旺盛,狗兒養肥了喂人,誰願意把錢花在沒有意義毫無價值的事情上?
覃小竹洇了一下,鮮活思緒僵化了,宛若頭頂亭亭如蓋梧桐樹上的黃葉,山風吹過,嘩啦啦翩翩落下,凋零得遍地金黃。她望著關滿籠子的狂躁流浪狗,漫無目的地在落葉滿地的院壩徘徊,思考狗狗們的出路。
覃小竹父母都是小學老師,在大山裏偏僻小鎮上,屬於殷實的小康之家。她成長過程一帆風順,少年不識愁滋味,鮮有為生活操心。高中畢業考入軍醫大學,隨後進入部隊醫院,過的是集體生活,更不用操心什麽。要她思考另類生命的生存問題,還真是為難她了。
長期以來,覃小竹沉浸在相對封閉的世界裏,生活非常自我,幾乎不用考慮別人的生存感受。或許因為生病,她身體打開一個缺口的同時,也把封閉的思想戳穿了一個洞,讓她接觸並洞析另一個不同的世界,超越平凡生活,思考生命的意義及人生價值等嚴肅問題。她才有可能站在平等的地位,關注原本與她毫無關係的弱小生命。
站在秋色滿天、黃葉遍地的破敗院落中央,她發現周圍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生命,原來與她共同生活在高原城市,一同享受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她記得最近在網絡上讀到不少文章,論及西南高原少數民族生活。說苗侗等民族堅持“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命法則,一度受到崇敬和熱烈追棒。不久前,單位請了省城一位研究陽明心學的著名專家來講課。他說王陽明心學精華與核心就是“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內外遠近,幾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萬物一體之念”,生於天地之間的生命一切平等,屬於人類對“我是誰”這個問題的自我認知,自我發現。專家說,王陽明能夠在龍場悟出生命平等之道,實則受益於少數民族生命觀的啟示和影響。就一般的意義而言,不管是王陽明,還是其他人的自我認知,都是以人類自我為中心展開,以改變人的命運為目標,與少數民族把動物植物視為有靈魂的“靈”與“神”,仍然存在巨大的差別。在自我中心主義審視下,人類是自尊的,狗與其它生物一樣,僅僅是人類的附屬物,猶如《聖經》所言:“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麵,治理這地;也要管理海裏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動物。”
此刻,當覃小竹平等地與狗狗清澈透明、充滿信賴的眼睛對視,遂體會到少數民族的生命理念,包括著對一切生物的深刻理解、尊重與接納。她必須自覺地對弱小生命承擔起一部分責任。想透了這些,她掏出錢包,把準備購買秋裝的兩千塊錢掏出來,遞到場長粗糙的手上。
不不,我們怎麽能要你的錢?敦實的吳維高場長是個厚道人,新鈔票鮮豔的紅光似乎刺痛了他的眼,本能地邊後退邊拒絕。這個細小的辭讓動作讓覃小竹很感動,覺得他對狗兒的擔心是真誠的,剛才的火氣更是發自內心的焦躁與憂慮,倔強地把錢塞到他手上:收下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不要嫌少。
這是一個無底洞。吳場長喃喃念叨,依靠個人微薄的力量救助落難狗,猶如陷於茫茫沼澤,看不到出路。
一輛警察呼嘯著駛進院壩,在狗圈外嘎一聲刹車。車上跳下兩個年輕幹練的警察。他們和場長打著招呼,打開後備車箱,牽出兩條體型碩大的黃色雜交獵犬,直接牽往空置鐵籠:這兩個家夥剛剛傷了人。
他們輕車熟路,無須他人指點。場長朝覃小竹聳了聳肩:傷人的狗要隔離觀察。又說,這麽肥,怎麽不直接擊斃吃肉。
小白臉警察和覃小竹眼熟,朝她笑了笑,應道:我們倒想殺了吃肉,負案在身的狗狗,需要留下進一步調查取證。
英子聽到警車來到,抱著修剪好毛的小狗衝了過來。經過修剪的小狗容光煥發,友善呆萌,絕無先前的冷漠敵意。英子望著新到的狗狗興奮地讚歎:喲,好漂亮的狗,關在院外鐵籠裏,等會兒我再給它們檢查,打防疫針。
眼下的情勢夠亂了,大家臉上都掩飾不住焦慮,隻有英子神情淡定,並不覺得亂,仿佛狗家族不斷增添新成員,對她而言是一件極為歡快幸福的事情。
英子是真心愛狗。覃小竹一向自詡超凡脫俗,與不食人間煙火的英子比起來,她還是落入凡塵化為泥,太過世俗了。
新來的狗習慣了自由,麵對囚籠,汪汪叫喊死活不願鑽。兩位年輕警察在民工幫助下,費盡氣力才將狗兒塞進籠子,拍著身上爪痕,罵罵咧咧上車走了。新成員帶來了很大的混亂,嘶叫狂叫嘯成一片,一浪高過一浪。英子抱著小狗蹲在新到的狗兒一旁,仔細觀察,與它們細心交流。
陷於嘲雜混亂的環境,覃小竹幾乎不能正常思考,用手機拍照,將一些漂亮的狗狗照片發到微博朋友圈,呼籲網友捐款救助,迅即引起眾多微信好友的圍觀和回應。誠如南原人對狗的態度一樣,好友分裂成對立的兩幫。愛狗人士對落難狗兒表示同情,極願意捐款救助;狗肉嗜好者看到肉乎乎的肥狗,仿佛聞到了狗肉香味,表示有機會要到特種動物養殖場殺狗吃肉。
讀著漠視生命的冰冷議論,想到人們舉著肥得淌油的狗腿,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覃小竹氣得渾身發抖。始亂終棄,人們對待狗狗的態度,就像一些暴發戶對待結發妻子,可以共苦卻不能同甘,一旦像甘蔗一般榨盡汁液,便棄之如草芥。缺乏愛與溫情,是浮躁社會的通病吧。
覃小竹不由得傷感起來。她過去完全忽略流浪狗,這會兒對它們那麽在意,個中原因是兩年來時刻受到死神威脅,潛意識裏擔心遭到他人嫌棄和丈夫拋棄,變得更加脆弱更加多愁善感,對生命中的弱者感同身受,對他們的命運懷著深深的關切與同情。
生命原來如此相近,又如此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