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

平底鍋發出歡快流暢的嗞嗞聲，覃小竹煎著蛋，目光透過窗子憂鬱地眺望秋霧迷蒙的靈山。

接連發生的凶殺案，南原公安的刑偵人員如驚弓之鳥。案件仍然沒有破，逍遙法外的凶手隱藏於幕後，隨時伺機作案。刑偵機關麵臨來自社會各方麵的強大壓力。她多想坐下來，把收集到的證據梳理一下，看能不能發現有用的線索。

我為什麽要將美好早晨浪費在血腥案件上呢？難道凶手熟練的作案手法，與我的傷痛有某種關聯？覃小竹揮舞鐵勺當當敲擊鍋沿，落寞的精神為之一震。

門口有一條路直通靈山山頂。鄭亦梵還保持在部隊養成的晨練習慣，沿蜿蜒山路跑上弘福寺大殿，翻過山繞觀音湖一圈折回。晴天一個半小時，雨天一個小時四十分鍾。還沒有生病時，覃小竹和鄭亦梵結伴同行。她跑到弘福寺打轉，大約四十分鍾。如今古木參天的林蔭大道，唯餘鄭亦梵孤獨的背影和腳步空曠的回音。一縷悲傷情緒從心底滋漫開來，清朗生活也變得撲朔迷離。

覃小竹將蛋盛入青花瓷鑲邊小碟，端端正正擺在乳白色大理石餐桌兩頭。桌上青花瓶插著一把桂花，濃醇花香縈繞整個屋子。插花瓶稍稍偏離，她仔細目測扶正，翠葉中的花兒顏色黑黃黯淡。她考慮是否丟進垃圾桶，又不舍沁人心脾的濃鬱香味，決定繼續留著它們，待下午買一束回來更換。

覃小竹取出豆漿機，端過黃色大搪瓷缽，濾掉紅水，浸泡一夜的五種紅豆發脹了，顆粒飽滿，鮮嫩色彩引人讒涎漣漣，胃口大開。淘了兩道水，倒進豆漿機，扭動開關，豆漿機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叫。一向與鄰為睦的覃小竹很不安，握緊把手讓它少發出一些聲響。

五味紅豆湯是病友米大姐提供的防癌秘方。米大姐是一位年近六旬的病人，對生命近乎癡迷的眷戀和頑強。乳腺癌術後，米大姐廣泛收集民間抗癌秘方，若大的家成了中草藥烘製店鋪。她仿佛變成一隻抗癌秘方試驗小白鼠，不停地試驗各種抗癌藥物。還掏錢將秘方打印成冊，分送給抗癌協會的病友。在米大姐提供的數千種抗癌秘方中，覃小竹隻選取五味紅豆配方熬製豆漿。

豆漿是她從小喜歡的早餐飲品。高原秋季的農貿市場，農產品極為龐雜豐富，紅小豆、紅飯豆、紅皮花生、紅枸杞、大紅棗等來自鄉野的綠色有機食品擺滿大街，購買十分方便。紅豆類食品既可以作為抗癌食補珍品，對男人身體也有滋補作用。在她住院期間，鄭亦梵按照病友提供的配方，精心焙製各種不同的抗癌中藥。她出院兩年，吃多了中藥，麵色發黃，擔心出現中藥過量引發所謂的中藥肝，於是間隔性地喝抗癌中藥。理性告訴她，不能依賴中藥清除體內的癌細胞，但她懷著一絲希望，期待某一味中藥發揮藥效，喚醒體內的抗癌基因，使癌症出現可逆性。熬製五味紅豆湯幾乎成了每日必修課目。

熬好的紅豆漿倒滿兩隻高腳玻璃杯，粉紅色豆漿顏色可觀可感，很有品味，在這迷蒙懶慵的早晨，能充分調動味覺細胞，增加食欲。聯想到補品，多愁善感的覃小竹又莫名地哀傷起來。她和鄭亦梵還年輕，在可以恣意耗費青春折磨身體的年紀，不得不考慮身體保養問題，多麽令人不堪啊。稍為令人安慰的是，在這個大談健康與養生的年代，耳熏目染，飲食講究食補，自然也受社會潮流影響。

覃小竹把鍋子放在電磁爐上燒水，待鄭亦梵回家再下麵條。做完這些準備工作，一時不知道還有什麽事可做，雙手托著下巴坐在白色大理石餐桌邊，目光落在桌子中央若隱若現的太極花紋圖案上，胸前傷口被針紮了一下，錐心地疼痛，剛剛平複的心又莫名地傷感起來，鼻子發酸，淚眶溫潤。她一直想不通，怎麽會在青春年紀遭受無情的病魔折磨，每天痛苦地思考生死問題?此刻，朝穿透薄霧，隔著水晶般透明的玻璃窗望出去，窗外的樓房披著一層金色朝霞，她的心暮氣沉沉，一片黑暗。

鑰匙串發出一陣生脆的響聲，鐵門打開卷進帶著山野清新晨風。覃小竹猛然清醒，拂去臉頰上的淚痕。

鄭亦梵來到她身後，摟緊她曼妙的腰。他一向稱讚她的小蠻腰魔鬼身材，覃小竹自嘲，身患殘疾的魔鬼身材已是千瘡百孔，失去了吸引男人的魅力。

覃小竹習慣性地親了親丈夫，拂去運動襯上的水珠：怎麽有水？

鄭亦梵說：山上露水重。順手把都市報擱在桌上。覃小竹將麵條抽出梭進滾湯，催了一句：動作快點，時間不多了。鄭亦梵忙著換衣服，沒有回應。時間不多的概念，觸及了她敏感的神經。無意而言及生命，令她膽顫心驚，哈出去的是口熱氣，吸入喉頭是股涼颼颼的冷氣。

她越來越偏執，凡事講究端莊周正，見桌上牛奶杯稍微離中心，她眯著眼睛小心翼翼擺正。麵湯沸了出來，她趕緊調小火，抹幹淨爐麵水珠。煮好的麵條撈出來，抓把嫩油油的小白菜放進沸湯，挾出來擱在麵條上，青白相間，色香誘人。

鄭亦梵換好衣服出來，端起玫瑰色紅豆漿猛灌，一大加讚賞：紅豆湯就是味美。覃小竹將拌好佐料的麵條遞過去，鄭亦梵接過狼吞虎咽，她不由得好生羨慕。健康真是個好東西，擁有時並不知道它有這麽好，不知珍惜，奢侈地揮霍浪費，一旦失去，再也追不回來了。

過去，她和鄭亦梵一樣的快節奏，吃相猴急。生病後，她調整了生活方式，專注享受慢節奏生活，重視食品質量，講究飲食方式。猶如品味精美藝術品，挑著麵條細嚼慢咽，讓味蕾細細享受麵條的嫩滑筋道。

不能享受生命的長度，盡可能活出生命的密度和質量。

一手攤開桌上的都市報，翻到第二版，一行黑色粗字標題刺入眼簾：結核誤診為肺癌，患者花光了兩百萬。她迅速瀏覽文章內容。報道說一位五十多歲的男患者，在武漢某醫院進行CT檢查，發現肺部有腫塊，初始診斷為肺淋巴結核。吃了一個月西藥後，遵醫囑再次進行複查，發現腫塊增大，數量增多，醫生診斷為肺癌，建議手術治療。患者家屬同意進行手術治療，術後進行了六個療程的生物靶向治療和八期化療法。患者回家休養，家屬對患者是否為肺癌心存疑慮，將切片送往天津醫科大學總醫院進行病理檢查，診斷結果為肺淋巴結核，不是肺癌。患者兩百萬治療費打了水漂，身體還遭受了那麽多的罪，決定向醫院索賠。醫院堅持診斷結果正確，拒不認錯賠償。患者為維護合法權益，將醫院告上法庭。

覃小竹耳朵嗡一聲響，呆如木雞，報紙從手中飄落在地。她對年紀輕輕患上絕症也心存疑慮，拿到醫院診斷結果，第一感覺是誤診，或錯診。毛手毛腳的年輕醫生，把檢測物弄混也是常有的事。她對身體一向自信，此前從來沒有生病這樣一個概念。對患上乳腺癌，更是絕對出乎意料。她生理心理從來沒有毛病，愛情如意生活幸福，怎麽就患上了乳腺癌呢？當醫生手握鋒利柳葉刀流暢切開彈指可破的肌膚，剜割漂亮如瓷的豐滿**，她麻木的腦子突地冒出深深的悔意。

她為什麽這麽容易中圈套，同意醫生提出手術切除治療方案？每一個普通靈魂對生命都懷著強烈眷戀，對死亡懷有深深的恐懼。恐懼讓對癌症懵懂無知的病人草率地做出決定，但她是醫生啊。是不是她過於看重生命，對身體某些部件看得很輕，慷慨大度地舍棄病灶？還是因為軍人懂得，生命就是一種妥協，關鍵時刻像身處險境的狼，果斷舍棄任何肢體？

叭，高高玻璃杯倒在桌上，碎裂成幾片，清脆響聲打斷了傷感的思緒。紅豆漿像一幅彩色地圖在桌上漫開。覃小竹驚慌地用手一抓，鋒利小玻璃刺到指尖，被火灼了一般縮回，塞進嘴吮吸著。鄭亦梵揀去玻璃片，問怎麽了？覃小竹被一股莫名憂傷深深刺痛。兩年來，身體遭受疾病累贅折磨，內心又壓抑著沉重的自責與悔意，內外交困。她不該輕易同意進行手術治療，把美好完整的軀體拆卸得殘缺不全。此時，看到報紙新聞，胸口條件反射，疼痛使得她透不過氣。她推開麵碗，衝出廚房一頭紮進房間把門拴緊。

鄭亦梵習慣了她的翻雲覆雨，疑竇重重地攤開濕報紙，看到標題猛然一驚。一字不漏地把文章看完，他三下五除二吃完麵，喝掉杯中豆奶，朝房間高聲問，麵條還吃不吃？

緊閉的臥室沒有任何回聲。

鄭亦梵愣了一下，把她碗裏麵條倒進垃圾桶。覃小竹老是懷疑病因，一時說鄭亦梵惹她生氣，長期鬱鬱寡歡落下病根；一時又懷疑吃了垃圾食品地溝油或喂了瘦肉精避孕藥的雞鴨魚豬造成的；一時又說是喝了添加三聚氫氨的牛奶或蘸了蘇丹紅辣椒催生的。疾病誘發了她的多疑，認為醫生錯誤診斷害了她。任何一點小毛病或不適，都能引發她無限猜想，幾近於神經質。弄得鄭亦梵時刻提心吊膽，步步心驚。這篇報道不正擊中痛處、勾起她的傷心滿懷嗎？鄭亦梵腸子悔青：明知覃小竹這麽敏感，買報紙時咋不瀏覽一下內容呢？洗涮碗筷時，心裏同情妻子的感受，淚水浸**眼眶。

麵對身體殘缺又敏感細膩的女人，鄭亦梵像揣著一隻玲瓏剔透的水晶玻璃瓶，稍微不小心弄碎，不僅毀了她，也紮得胸口鮮血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