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容
貓眼沒有亮光,屋裏漆黑一片。
鄭亦梵生怕驚醒覃小竹,躡手躡腳開門進屋,不敢弄出絲毫聲響。覃小竹最近總說,睡覺像睡在烙身的燥熱沙灘上,稍有動靜陡然驚醒,時常睜著眼睛到天亮。鄭亦梵重手重腳,翻個身也把覃小竹驚醒,兩人隻得選擇分床睡覺。
鄭亦梵換了鞋準備鑽進房,耳邊飄來一陣幽泣,回頭發現覃小竹蜷縮在沙發一角。他心裏一酸,把覃小竹摟進懷裏。覃小竹迷迷糊糊睡著,陡然一驚,待發現是鄭亦梵,傷心地叫了一聲老公,像一隻受驚的貓兒貼在他胸前。她整個人在輕微顫抖。
她做惡夢了。他想,滋燙嘴唇吸吮她臉上的淚痕,問,親愛的,怎麽了?
覃小竹聞到了濃重酒味,楚楚淚臉偏向一邊,撅起嘴嘟囔道:又喝酒了。
鄭亦梵嘿嘿笑著敷衍,心想這麽年輕美麗水靈的女人,怎麽和可惡的癌症扯上關係呢?上蒼無眼,暴殄天物啊。
覃小竹雙眼皮耷拉,把烏黑瑩亮的眼珠兒罩住,也把萬千沉重心思嚴實封閉,獨自品味。病前的覃小竹隨意知性,沒心沒肺,經曆了病痛的覃小竹突然間變了一個人,一個他不認識的陌生人,敏感而多疑,仿佛小小的不適都會受傷,並不把傷痛與他分享,習慣於獨自感受疼痛,獨自品嚐憂傷。親密無間的關係中仿佛樹立了一道牆,把他排斥在牆的這一邊,鄭亦梵明顯感覺受到冷落。他既為她擔心,也很不適應這種疏離狀態。
鄭亦梵反手摁下開光,希望借助燈光照亮她封閉的心靈。麵對他真誠的炯然目光,她小小的心思無可逃避,抓起沙發扶手上的蘋果手機,遞到他手上。
什麽?他認為兩人應有各自的私密空間,不接手機。
叫你看看。她嬌嗔地把手機點開,塞到他手上。屏幕上播放著一個血腥的視頻。原來又有人拍了一段活剝狗烤吃的視頻,發在微信上。
怎麽老看這個?
什麽叫老看,你看看時間和背景?
覃小竹指了指屏幕一角顯示的時間。這是一段新拍視頻,拍攝者給活狗開膛破肚,邊挑戰似的朝攝像頭吐舌狂笑,擺弄搞怪動作,挑逗觀眾。鄭亦梵義憤填膺:這些人是誰,這麽張狂,這麽下作,這麽無恥?
覃小竹默默地垂淚。一談到狗,鄭亦梵心裏很不爽快,想說捐再多的錢養流浪狗,養肥了還不是人家的下酒菜?見覃小竹這麽傷感,他哪裏還敢責備?睹物思己,鄭亦梵感同身受,摟了摟她的肩頭表示安慰。
覃小竹又點開英子的微博,說,不堪流浪狗帶來的經費和場地壓力,也為了讓健康的狗狗生存下去,養殖場決定挑選傷病狗,安樂死處理掉。又把挑選病犬和執行安樂死的任務交給英子。麵對上千條狗狗,挑選哪些結束生命,英子每一次都麵臨痛苦的抉擇。對動物注射安樂死針劑,無情剝奪狗狗的生命,如同一次又一次慘烈的行刑。英子自諷為動物劊子手,心靈不斷遭受打擊和煎熬。她在微信上建立了一個公眾號:儈子手日記。把每一次挑狗的猶豫與艱難選擇,每一天行刑後的悲痛傷感詳細記錄下來。
畫麵看起來還很溫馨,不像活剝狗狗的視頻那麽血腥。覃小竹的描述和不斷出現的圖片,讓鄭亦梵想起楊麗麗。狗兒麵臨死亡威脅的時候,也會像楊麗麗一樣瑟瑟發抖吧,但願充滿靈性的動物們,臨死的那一刻非常愚鈍,不知道人類注射的針劑是毒藥,更不知道那是為了結束它們弱小生命,把它們送上天堂之路。但願天堂裏隻有嗬護,沒有遺棄,狗狗的靈魂悠然過著溫飽自由的生活。
能夠這樣對待動物,對待生活的女孩,內心一定細膩敏感,充滿悲憐情懷,麵對憐愛動物的不斷死去,她的心將遭受怎樣的打擊和折磨,靈魂又將受到怎樣的煎熬啊。鄭亦梵越想心越沉重。覃小竹麵臨著生死考驗,對生命價值和死亡意義有了更多思考,才會關注流浪狗命運,對嗬護狗兒的英子充滿同情的吧?
從鄭亦梵強有力的擁抱中,覃小竹似乎讀懂了鄭亦梵溫柔的關愛之心,纖長手指擺弄著他胸前衣扣兒,嗔怪說,看你還那麽喝酒?
言下之意,責備他好人不知病人哀。鄭亦梵歉意地說,對不起。他不能解釋和誰喝酒,像在金戈麵前絕對不會提她一樣。盡管他擁有她時,她是幹淨純潔的處女之身,他依然敏感地察覺到,她和金戈之前存在某種親密關係。他不想也不能戳破那層薄薄的紙。這事很嚴重,關係到女人臉麵,也關係到男人的尊嚴。
覃小竹像泥鰍滑溜出去,鑽進廚房丁丁當當一陣忙碌,一會兒飄出濃重的中藥味。喝了中藥,她重新給藥渣熬一道水,倒進洗腳盆泡腳。鄭亦梵孤獨地坐著,冷眼旁觀。他很懷念兩情相悅的日子,那時節他們隨心所欲又無話不談。
他把周雪娟與覃小竹兩相比較。和周雪娟在一起,他們雖然像空氣一樣自由和諧,但周雪娟小鳥依人,他必須時刻挺起男子漢的胸膛,充當守護神的角色,讓膽小脆弱的周雪娟免受傷害。與覃小竹,除了是知心愛人,她還充當了母性角色,時時刻刻關注他,用溫柔情懷嗬護他。在她麵前,他可以放置心靈而不覺得存在危機,也可以小小放縱自己,率性而為。覃小竹能夠極大地滿足他粗獷的野性,縱容男孩永遠長不大的一麵。
某次單位聚會,幾位同事酒酣聊天,訴苦說患了“氣(妻)管炎”,老婆手長,什麽都管得死死的。一位年長同事談到老婆對他的縱容,笑說把他當成一匹放敞的野牛,什麽也不管,吃飽了晚上回家就行。來俊臣是典型的氣管炎(妻管嚴),好奇地問,你在外麵找女人也不管嗎?老同事肯定地說,不管,遇到她不想挨近我身邊,她寧願拿錢叫我去外麵找女人,她稱玩姑娘是男人自由,老男人的娛樂。引得眾人又好笑又妒忌,哀歎前世不修,命運不濟,沒有遇上縱容男人性情的雍容大度女人。
此後,老男人的娛樂成為飯桌上常盛不衰的典故。
鄭亦梵思忖和覃小竹的關係。覃小竹雖然不會縱容胡作非為,他偶然犯了什麽錯誤,她肯定也相當包容。他相信覃小竹就像相信自己。
她一雙雪白的腳泡在盆裏,勻稱白淨美麗。鄭亦梵真不敢相信,上帝賜與了女人這麽美好的身體,竟然還要讓她遭受磨難,讓她生命堪憂。有時候鄭亦梵好像是在做夢,期盼一覺醒來,上帝告訴他,這是一個天大的誤會。他總會莫名地產生衝動,想代表上帝善的一麵,告訴覃小竹所謂的癌症就是一個誤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要相信中醫,更不能對藥物產生依賴心理。
我不能說。鄭亦梵暗暗警告自己。我隻是她的丈夫,不是救世主。他擔心任何對她行為的批評與指責,都會打破她如肥皂泡一般微薄的希望。心存芥蒂,鄭亦梵收斂起放縱的性情,在她麵前小心翼翼,謹小慎微。覃小竹繁瑣地作睡前準備,鄭亦草草洗漱一番,招呼一聲:我先睡了。覃小竹說好,專注地埋頭搓腳。鄭亦梵略感失望,鑽進書房索然躺下。
浮在淺淺的夢裏,一絲溫暖的氣息飄進鼻息,鄭亦梵渾身頓時躁熱。睡眼微睜,看到覃小竹修長曼妙的身影佇立在門邊,鄭亦梵多麽渴望她像熱風飄過來,用春風暖懷包裹他。兩人一起沐浴欲火春風。他想叫,嘴沉重得說不出話。覃小竹站了一會,輕輕一聲歎息,飄出了房間,隻把一縷淡雅馨香落在黯淡的書房,襯起一簾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