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諷

在成都平原江川小鎮下了車,鄭亦梵和來俊臣跟著攘攘人流前行。依山傍水小鎮披著金色冬陽,典雅厚樸,古色古香,流淌著深厚的曆史滄桑。從小鎮望過河岸,是一望無際的遼闊平原,收割後的稻田零散的堆起稻草垛,空置土地長青色的稀疏禾苗。遠處幾片白色大棚反射著柔和溫暖的陽光,給荒野增添了幾許生機。

一列火車從原野呼嘯而過,煙霧朦朧的大地動搖起來。來俊臣由衷地讚歎,天府之國,沃野千裏啊。

鄭亦梵在此生活多年,故地重遊,沒有來俊臣的新鮮感。來俊臣娓娓道出對四川的印象,說是來自於早年嫁到苗家山寨的幾位女人,她們逃荒到了偏僻苗寨,遇到適合的人家便留了下來。有一位嫁給他堂叔。叔媽身強體健,手腳麻利,又吃得苦,是社隊掙工分的能手。一張嘴巴子嘰哩呱啦叫,又甜,特別討人喜歡。奶奶常說,看你叔媽,嘴巴油得能把麻雀哄下樹。在叔媽描述的四川,最深的印象是缺糧,一年中多數時間吃紅苕,經常餓得肚皮貼背脊,與課本上的天府之國大相徑庭。擁有遼闊豐沃的土地,想必不該餓飯啊。來俊臣感慨道。

鄭亦梵對天府之國的曆史災難略知一二,一次是張獻忠大開殺戒,造成十空九空,清政府下令湖廣填川。第二次災難是三年自然災害和“文革”內亂,天府之國糧食被大量征調,百姓無以為食,紛紛逃荒活命。外公所居苗寨也有兩位四川妹子嫁入。那是四川妹子第一次離川。第二次是在改革開放之後,四川妹子追求富裕生活離川南下,成為打工妹中的主力軍團。

四川妹子性格火辣,敢闖敢幹。

鄭亦梵說,個人素質雖然有優勢,也需要社會大環境好啊。

他這麽一說,兩人都想到了案件當事人楊麗麗。通過電訊偵測,查到楊麗麗手機最近停留在小鎮上。利用關係調查,得知楊麗麗娘家就在江川鎮上。他們通過GPS鎖定了楊麗麗娘家的準確位置,位於鎮尾一座帶院子的三層小洋樓。

他們真心感謝信息資訊無比發達的網絡時代,大數據給案件調查和偵辦提供了無限可能和便利。

按照手機GPS指引,他們穿過小鎮,來到一座外牆貼著紅色磁磚的洋樓前,房子與周邊新建磚房比較,頗有一些年歲。西洋式的風格經典別致,一點也不落伍,昭示著樓房主人曾經的風光。

院子鐵柵欄敞開,一位青年女子佝僂著背打理花草。鄭亦梵輕咳一聲,問:“請問,這是楊麗麗家嗎?”

專注於除草的楊麗麗轉過身,看見身著檢察官服的鄭亦梵和來俊臣,一愣一驚,雙眼發直,失聲叫媽也,撲通跪倒在地。兩人趕忙扶起倒地的楊麗麗。響聲驚動屋裏,一位老婦驚慌跑出,一起把楊麗麗扶到堂屋單人沙發上。

待把楊麗麗安頓好,老婦人正要說感謝,抬頭看見他們著裝,猛地拍打著大腿,怨責說,你們還來搞哪樣?弄得人家破人散,有家難回。

家破人散?兩人一頭霧水,鄭亦梵問,誰家破了,誰人散了?不待老婦人解釋,鄭亦梵趕緊自我介紹身份和來意。楊麗麗眼皮耷拉,聽他們說話的時候,不時轉動一下眼珠兒,滿是驚懼。

老婦人給他們讓了座,抓過一根板凳坐下,抹著淚說,前陣子有警察上門找我女兒女婿,後來我外孫不見了,發動親戚朋友幾百人尋找,沒有找到,有人打電話說,孩子在他們手裏,隻要我們不亂說話,就沒事。

綁架?威脅?鄭亦梵和來俊臣對視一眼。他們沒有料到出現這樣的情況。如果意外是因他們而起,那真是天大的罪過。鄭亦梵滿懷同情地看著楊麗麗,卻不知道怎麽幫她。她像一隻深受驚嚇的受傷鳥兒,滿臉悲戚絕望,四肢不停地哆嗦戰栗。

報警了嗎?誰把孩子弄走的,查清了嗎?

天知道。老婦人悲憤地說,女婿在想辦法,請人到處找,擔心麗麗一個人在家不放心,送到這裏來了。

鄭亦梵第一次麵對楊麗麗。清秀女人膚色蒼白如紙,幾失血色。與印象中熱情開朗、精明能幹的女老板絲毫沾不上邊。他想問幾個簡單的問題,楊麗麗與他目光一碰,肢體不可抑製地劇烈顫抖,空氣中忽然飄出濃烈的尿膄味。鄭亦梵睜大眼睛一看,一股黃色**從她褲子流下,在地上漫開,宛若一幅地圖。

起先老人還沒注意,看到楊麗麗褲腳尿液滴噠,嘴裏尖叫,娃兒哩,見到官家人嚇成這樣,到底遭了多大的罪喲。

鄭亦梵和來俊臣麵麵相覷,羞愧難當,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母親扶楊麗麗進屋去了,鄭亦梵看著濕漉漉的沙發,心情沉痛難以自已。上次找不到當事人楊麗麗,現在費盡心機找到了,當事人卻變成這番模樣,別說問不出什麽名堂,就是問出什麽,也不是可靠的證據。當初來俊臣曾參與案子審訊,了解情況。他盯著來俊臣,心問,當初究竟采取了什麽特殊措施,把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嚇成這般模樣?

來俊臣避開他目光,苦笑著朝門外拋了個眼神,示意開溜。鄭亦梵白了他一眼,心想在這種情景下,怎麽好走?

來俊臣起身走到院子裏抽煙,鄭亦梵在門口找到幹淨拖把,擦淨沙發,又清理地下。老婦人安撫好麗麗,趕緊來搶拖把,說我來,我來,哪能客人拖地。

鄭亦梵真誠地向老人道歉,真對不起,我們來找麗麗問一些事,想不到帶來這麽大的麻煩。老婦人歎了一口氣,怪不得你們,都是她的命。

是我們工作做得不好。鄭亦梵說著,從公文包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信封,組織上對麗麗的事也很關心,領導托我們帶點慰問金,不成敬意,請您收下。老婦人客氣幾句,收下了。鄭亦梵交待她照顧好麗麗,告辭離開。

從楊麗麗家出來,兩人心情沉重,漫無目的地石板街溜達。車站路口有一輛中巴車叫客,來俊臣問:走?鄭亦梵點了一下頭。兩人鑽進車,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

坐車穿過平原,鄭亦梵腦海裏都是楊麗麗的影像,弄得他十分沮喪。

重慶回南原的火車臥鋪車廂空空****,來俊臣一路一言不發。他熟知案情,鄭亦梵想和他說些什麽。既然他不說話,必然有他不便明說的理由,也就不說。

見到他們,楊麗麗瞬間僵化,像躍入寒池的青蛙,寒戰不已。假如把抓腐敗分子喻為貓和耗子的遊戲,把一隻精明開朗的四川耗子嚇成那樣,貓得多麽不同尋常,得玩弄多少手段,才讓她見服裝而色變,意識失控,屎尿失禁。

案件複雜的關鍵人物,竟是一位在法理上不完全行為能力人,對於需要將案件過程複盤的他們來說,這是多麽令人難堪的事情。對於急切希望澄清事實真相,恢複名譽,重回社會的周至光來說,將是多麽絕望的消息。

火車在黑暗深邃的山洞裏穿行,鄭亦梵也像迷失在黑暗山洞裏,四周結滿蜘蛛網,無論他如何努力也找不到出口和方向。

調查莫名其妙地陷入絕境,並非沒有理由。他明顯感覺到某種力量在操縱,引導調查進入一個沒有出路的沼澤,鄭亦梵心理承受著某種強大壓力,一遍一遍捫心自問,難道案件複查進入死胡同了嗎?

他想和來俊臣認真梳理一番調查頭緒和線索,來俊臣隻顧睡覺,明顯地表現出冷漠和拒絕。他猜想來俊臣受到楊麗麗慘狀觸動,激起了強烈的心理反應。此時探討這類問題,無疑會讓來俊臣反思粗放辦案造成的惡果,陷之於更加尷尬的境地,不利於兩人今後的進一步合作。

難不成看他年紀輕輕當上反貪局副局長,來俊臣冷眼旁觀,等著他誤陷泥潭,看他笑話呢。鄭亦梵心想。人都是自私的,心裏一閃而過的小九九,越發讓他不敢敞開心菲與來俊臣討論楊麗麗了。

陷入迷境的鄭亦梵急需得到高人指點。此時,金戈像一道閃電劃過腦海,引起鄭亦梵內心強烈一震。

走出火車站,鄭亦梵抬腕看手表,指針定格在五點準。他思維仍然停留在出差頻道上,絲毫沒有回家的意願。與來俊臣分手,他在火車站小超市挑了兩瓶瀘州老窖,又打車來到石板街張家狗肉店,稱了兩斤剔骨狗肉,直奔城東郊“鐵馬汽車維修場”。

廠房門口院壩停著許多車輛,一個健壯結實、手臂肌肉發達的男人推著輪椅,靈活自如地轉來轉去,不時揮動頎長手臂大聲吆喝,訓斥怠工徒弟。聲音鏗鏘宏量,意誌決然,不可違逆。鄭亦梵站在鐵柵欄邊看著他,心想,他失去了雙腿,雙手還是那麽靈活,對生活還是那麽達觀,對人嚴格要求,對事一絲不拘,追求盡善盡美。

鄭亦梵搖了搖鐵柵欄,他敏捷搖動輪椅迎過來,看見鄭亦梵提著酒肉,樂嗬嗬張開熱情的雙臂。鄭亦梵小跑幾步上前禮儀性擁抱。金戈的空心拳拍得鄭亦梵後背嘭嘭山響,朗朗放聲大笑:

哪陣好風知我意,把兄弟給吹來了?

鄭亦梵指了指修理店的招牌,笑說,既然掛我的牌子,我得常回家看看。

金戈嘿嘿笑問,嗯,香,袋子裏什麽好東西?

鄭亦梵將袋子亮晃亮晃。金戈又是一陣開心大笑,爽朗笑聲吹走了鄭亦梵心裏陰霾。他還重沒見過有誰像金戈一樣,失去雙腿仍然樂觀豁達,笑聲純粹爽朗。鄭亦梵感受賓至如歸,心情徹底放鬆。

他和金戈是在一次武林大會上認識的。初三畢業那個假期,得知雲陽縣舉辦武林大會,外公鼓勵他參加苗拳少年組比賽。他以超人的秉賦,一路過關斬將,殺入冠亞軍爭奪戰。對手就是金戈。雖然那次決賽他敗在金戈手下,痛失桂冠,卻結識了一位武術高超的少年知己。金戈與他不同校,但一有機會就在一起切磋武藝,交流感情。朋友見他們經常在一起,據金戈鐵馬的辭意,以鐵馬作為鄭亦梵綽號。這讓他能與金戈平起平坐,欣然接受。高中時讀了“鐵馬冰河入夢來”豪邁詩句,更是喜歡。金戈考入昆明陸軍學院,分配到成都軍區特種兵部隊。鄭亦梵步其後塵,考入昆明陸軍學院,分配到野戰部隊。

嚴格說起來,金戈還是鄭亦梵和覃小竹的媒人。金戈把覃小竹帶入他的生活,那是他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三頭對六麵,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在介紹覃小竹的時候,金戈全身通透,眼放金光,籠罩著愛情光環。或許是同類相吸,他後來也像金戈一樣,迷醉在覃小竹美妙知性的光環裏,被牢牢拴住無力自撥。對他來說,覃小竹或許並不是最美豔動人的,絕對最為懾人心魂。她一舉手一投足,強烈吸引著他的目光。她一個小小媚眼,像一把巨型鐵鉤,緊緊勾住他的心,讓他感到強烈的虛空和心痛。覃小竹猶如一道耀眼佛光,讓他混沌的靈魂開了竅,深刻體會到什麽叫一見鍾情,什麽叫刻骨銘心。

他少年時代的愛情開始得早,初戀對他來說,就像一汪山泉丁當流淌,響聲清脆卻沒有多少韻味。後來,他比較覃小竹和周雪娟給他帶來的心理撞擊。心思淺淺、心地純潔的周雪娟,猶如空氣,幾乎可以忽略。溫婉知性、善解人意的覃小竹猶如氧氣,供氧量的增減,會隨時感受到壓力。氧氣燃燒即成烈火,覃小竹柔媚的眼光就是一道閃電,足以讓氧氣熊熊燃燒。

她在,他的身心處於一種強烈的炙烤狀態。她不在,他的身體隨時感受到缺氧威脅,缺失的疼痛。

當初讓他決意離開周雪娟,還是因為周雪娟與閨蜜的過度親密,讓他覺得某種不潔,玷汙了純潔愛情。是不是金戈對於事物純潔性追求,影響了他的人生觀,繼而毀滅了他溫和平靜的初戀?

假若是,這位情深義重的兄弟,無疑是他初戀的罪人。

在三人一晤後,金戈像從地球上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一直認為,覃小竹無疑是金戈給他的最後交代。他和覃小竹退伍回到南原數年後,他某一天坐著輪椅突然出現,盤下這間行將倒閉的修理廠,不多時就盤活,經營得風生水起。

他們之間梗著一個覃小竹,兩人心知肚明,從來不曾提起。亦如金戈對曾經消失的一段時光,諱莫如深。

“喜歡便不忍心傷害,寧可一個人靜靜守候,自己不忍也不能破壞這來自上帝恩賜於塵世間的美麗。一旦遇到別的喜歡的人,便可視為知己,即會產生空前的大度與慷慨,將所喜歡的痛快轉讓或賜與,以獲得精神上的徹底解脫。”

鄭亦梵無意中闖入金戈原來的博客,讀到他在消失前寫下的一段隨感,確證金戈將覃小竹介紹給他,是一次慷慨大度的愛情轉讓。奇怪的是,對於事先預謀的愛情,他並沒有覺得什麽不潔,沉湎其間不能自撥,感謝上蒼的慷慨而收獲了一份美好的天賜良緣。

所謂的潔與不潔,隻是源於內心的感受罷。鄭亦梵偶爾也會這麽想,便對拋棄周雪娟而尋找的理由暗自愧疚。

鄭亦梵的來到讓金戈異常驚喜,叫嚷著到點了,催促徒弟收拾家夥下班。手推輪椅,引著鄭亦梵朝廠房側麵的三層樓房走去。一樓是倉庫,金戈住在二樓。為方便輪椅上下,樓梯加裝了輪椅滑道。鄭亦梵要推他上樓,金戈強硬地拒絕,說你幫得了我一時,幫不了我一世。金戈手臂強壯有力,抓著扶手輕輕鬆鬆吊了上去。他褲子提上來,露出兩隻套著皮鞋的鐵掌。

看著曲卷的鐵掌,鄭亦梵想到南非著名的刀鋒戰士,莫非金戈有意學習和模仿刀鋒戰士的行為?

廚房灶台按照金戈身體條件設計,方便在輪椅上操作。鄭亦梵放下酒袋,把狗肉和湯倒進鐵鍋,架起爐子。

鄭亦梵準備洗菜,金戈叫鄭亦梵停手,他來。鄭亦梵在家屬於少爺般人物,很少碰家務。他倆在一起時,都是金戈動手。鄭亦梵占著灶台不相讓,想說自從覃小竹病了之後,精心修煉了廚藝,目前大有長進。嘴巴翕動了幾下,終於沒有說出來,但也不讓出灶台。所有人都擁有自己的一塊禁地,不是不能觸碰,而是不願意觸碰。覃小竹就是橫亙於他們中間的那塊禁地,一旦提到她,就有一係列的問題需要解釋,將會影響情緒氛圍,美好的聚會有可能變得索然無味。

鄭亦梵洗了幾蔸小白菜一把羅卜秧,見冰箱有一砣水豆腐,拿清水淋了淋,切塊裝進白瓷盤,擺好碗筷,撕開酒盒,問,瓶吹呢還是用碗?

金戈摸出兩隻透明玻璃茶杯,邊倒酒邊吟誦,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吹,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能回?喝酒還是玻璃杯好,讓人想起年輕時軍旅沙場的豪邁氣概。

年輕時,多老啊,鄭亦梵悶了一口,嘲諷道。

兩條腿,半條命,你說老不老?金戈手背一揮,抹掉嘴唇上的酒滴,話裏多了幾分滄桑味道。

鄭亦梵側目審視金戈埋在桌下的鐵腿。丟失雙腿的人自然不缺痛苦人生經曆和滄桑英雄故事。那是金戈不願意打開的密寶箱,他自然無從知曉其中內容。於是,兩人都一言不發,默默舉杯相邀,大口吃菜。鄭亦梵想起《北國之春》歌詞:“長兄好似老父親,默默相對飲幾杯。”歌是生活場景的描述。此時,他們默默相對,以酒交流,不言才是最好的語言。依老百姓所言,酒在杯杯頭,所有想說的話想表達的感情,也裝在酒杯裏,一口一口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