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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大門口車水馬龍,喧囂嘲雜。鄭亦梵望著寬闊的大道,眼睛迷離頭暈目眩,恍然間找不著北。想約朋友喝兩杯,吹一吹,又不知聊些什麽。遲疑間,一輛公共汽車停到身邊,鄭亦梵想也沒想就登上了車。待車開出站台,才發現車開往大十字方向,與家南轅北轍。

人生都能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多好啊。望著匆匆晚歸的行人,鄭亦梵猜想,究竟有多少是不受繁瑣生活任何羈絆的行者?

來到喧鬧的大十字站台,鄭亦梵跳下車,跟著人流漫行。鑽進石板街古巷,抬頭望見一塊閃亮的霓紅招牌:新潮美容美體中心。

我怎麽來到這裏?毫無心理準備,竟然撞到了周雪娟的美容店,鄭亦梵亦覺意外。

一年前,周雪娟來南原開了這家美容美體店,時不時在微信上發溫馨按摩情景圖片,還邀請他到店裏參觀,他竟然忘記了。在心兒迷失方向的晚上,他卻出現在她的美容店樓下,是不是冥冥之中上天給予喻示?

他穿過一樓走道,上到二樓店堂,濃豔粉脂氣息撲麵而來。著豔麗禮服、披紅色綬帶的迎賓小姐客氣地鞠躬:歡迎光臨,請問先生需要什麽服務?

他的隨意率性與環境不搭調,竟莫名的緊張:我,請問周雪娟周老板在不在?

先生與周老板有預約?周老板沒空,其它小姐也行啊。

不,我找周老板。

周雪娟在做美容按摩,聽到鄭亦梵聲音,驚喜跳出來招呼: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在粉色燈光下,映襯得周雪娟膚色如羊脂般白淨,彈指可破。圓潤手臂猶如玉臂,晶瑩剔透,纖蔥般的手指沾滿白色的泡沫。麵對鄭亦梵直楞楞的目光,周雪娟臉上紅雲飛渡,胳膊碰了他一下,嬌嗔道,沒見過?

還真沒見過你這樣子。鄭亦梵感覺這話有些曖昧,王顧左右而言它:想不到店子裝飾得這麽精致。

我的什麽樣子你沒見過?周雪娟踮起腳附在他耳邊悄聲說,鼻子一嗯半疑問半質問。兩位吧台小姐吃吃偷笑。鄭亦梵尷尬問,這麽多服務員,還勞周老板親自動手?

老顧客,點名服務。周雪娟鼻子嗯了一聲,媚眼一挑,你逃避問題。

鄭亦梵無可逃避,看著周雪娟,覺得她還是那個曾經與他形影相吊的小女人,她的美麗溫婉依然熟稔於心。兩人在一起顯得那麽自由隨性。

你到樓上等我,我快好了。周雪娟示意鄭亦梵掏鑰匙,指著通道告訴他樓梯。

鄭亦梵上樓開門進屋,屋子整潔幹淨,一絲不亂,彌漫著淡雅的粉脂氣息。主臥室房門敞開,紫紅色花格棉掀起一角。從細微的零亂中,鄭亦梵覺察出了兩種不同風格的味道。同樣是女人的粉脂氣,卻參雜著無法言說的不潔。正是這種不潔的心理感受,影響了他和周雪娟的關係。他倆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最後遺憾地選擇分手。

玻璃茶幾擺著塑料果盤,盛著紅蘋果和珍珠提子,鄭亦梵不太喜歡提子甜膩味道,揀了一個小蘋果吃起來。茶幾下麵一層放著介紹美容的時尚雜誌,幾本心理學和大眾哲學類書籍。鄭亦梵揀了一本時尚雜誌,瀏瀏覽美女圖片,養眼又輕鬆。一個蘋果還沒啃完,周雪娟忙嗬嗬上了樓,邊換拖鞋邊問,喝茶還是果汁?鄭亦梵揚了揚手裏的蘋果。周雪娟笑了笑,用飲水機熱水給他泡了一杯茶。

鄭亦梵問,草草收場,服務不到位,客人沒意見?

周雪娟笑道,還不是因為你這個孽狀?緊挨他坐下,一雙狐媚眼勾在鄭亦梵臉上。一個孽狀把鄭亦梵罵回從前,心裏暖得洋洋,嘴上責備道,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跑南原幹什麽了?

想靠你近點,不行?周雪娟嬌嗔道,玉臂摟著他的腰,下巴壓在肩膀上,圓圓的大眼睛眨巴著。近距離看,她的膚色更白晰,幹淨,不含一絲兒雜質。額頭掛著幾滴晶瑩的汗水,水靈靈玉潤珠圓。鄭亦梵原以為這樣親近會有什麽不適,但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倆的關係定格在過去某個特殊時空,不管歲月發生什麽變化,唯有沉澱在時光裏的感情,讓他們在一起,感受像空氣一樣自然。

行,怎麽不行?鄭亦梵說,天下之大,任君行走。

周雪娟說,請尊神上門請不動,今天尊神不請自來,是不是想我了?

想你?想得美。鄭亦梵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臉,以示懲罰,想站起來離她遠一點,卻被她緊緊抱住,不讓動。

我知道你想那個了。她如瓷的臉龐水色桃紅,豔麗如花。

想那個?鄭亦梵懂得她所指,卻假裝不明白。

就是那個。她依然不點破。

我想起了舊日時光,好吧。鄭亦梵不想破壞氛圍,不敢說誤撞門上。

周雪娟鬆開了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說,你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她身體殘缺會讓你心生悲憐,悲憐在男女關係中,會產生疏遠和距離。

她說得很隨意,卻字字珠璣,句句見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心理專家呢。不過,在鄭亦梵麵前,她的人生經曆和她的身體一樣,曾是一張立覽可見的白紙,白晰,潔淨,透明,曼妙,韻味無窮。

我記得你學胸外科,不是學心理學吧?

別嘲笑我。周雪娟嚴肅地道,我是胸外科醫生,轉行做美容美體,包括胸部美容,不少乳腺癌患者術後,到這裏進行美體和修複,我對乳腺癌患者的心理感受略知一二,也知道男人是如何對待術後的她們,及她們曾經美麗的**。

她的話說得他心驚肉跳,鄭亦梵想要逃避。在她嚴肅的目光拷問下,他又無可逃避,低頭老老實實聽著。

對絕大多數乳腺患者來說,疾病不僅僅是身體遭罪的開始,也是人生包括婚姻苦難的開始,有的男人選擇了逃離婚姻,有的男人選擇拒絕再與她們過**,也有一些男人表現得更溫柔體貼更關愛。這種關愛出於與生俱來的悲憫,卻無助於夫妻間親密關係融洽,更無助於增強**。

周雪娟像一位心理分析大師,在客廳走來走去,揮斥方酋。她忽然彎腰直視鄭亦梵的眼睛,我一直在想,你,你們屬於哪一種情況?

我,人有特殊性,鄭亦梵尷尬地道,我什麽情況都不是。

周雪娟嘻嘻一笑,你沒有特殊情況,我倆孩子蹦蹦跳跳打醬油了。

當初鄭亦梵主動提出分手,很長時間深感自責,覺得虧欠周雪娟。有時他也為自己的絕情辯解,假如不是她與閨蜜過分親密,他哪裏會離開呢?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殊情況,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辨別歸類,你知道我尊重女士,也富有同情心,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父母很傳統,小竹生病後,出於傳宗接代考慮,他們逼迫我和小竹離婚,我哪裏能做這樣的事?

你紳士,周雪娟嘲諷道,紳士為什麽還離開我?

我們又沒結婚。

好了,好了,有緣無分。周雪娟下巴壓著他的肩,思忖道,你富有同情心,是附加強烈道德感的同情心,具有明顯的傾向性和選擇性。

人類與動物最大區別就在於道德倫理,沒有道德感和羞恥心,豈不和禽獸同類?

人一出生就浸**文化和道德倫理,早把禽獸甩在了荒郊野外,再在高尚的人群中禽獸同類,區別同類,等級同類,否定了數千年人類文明進化成果,是精英文明對普羅大眾天賦人權的否定。這種倫理觀念違背了社會的基本常識,常識,懂嗎?

常識?鄭亦梵反問。

是的,不尊重常識,讓我們這個民族看起來很可笑,狂妄自大又糊塗得可愛,與金三胖子家族有得一比。

周雪娟母親患病去逝早,在家不受後媽待見,在學校經常受同學欺負,能言善辯成了自我保護的手段。情竇初開便瘋狂追隨鄭亦梵,因為鄭亦梵的仗義保護能給她帶來強烈的安全感。她的整個中學時光與鄭亦梵形影不離。鄭亦梵知道她嘴巴利辣,不想自討沒趣,討論什麽狗屁人性問題。他隻想和她呆在一起,靜靜回味曾經美妙的少年時光。

鄭亦梵不說話,周雪娟小酒窩浮著一絲淺笑,挑逗似的說,怎麽了?這麽一說,是不是真想我了?

她的身子微俯,衣領張開,渾圓**把肉色內衣高高襯開,精致美乳一覽無餘。他想逃避眼前強烈的**,她一句是不是想我了的昵語,把男人的矜持與自尊撕得粉碎,變成一地雞毛。他手臂輕輕一攬,周雪娟如泥鰍順滑地鑽進他的懷裏,兩人勢順倒在寬敞沙發上。

周雪娟的手碰到了堅硬的下體,壞笑道,都硬成這樣了,還說不想我?

被她溫潤的手抓住的一刹那,鄭亦梵被一股強大電流擊暈了頭,用力把她擁緊,欲將她揉碎,融為一體。女人火辣的嘴唇又把他燒清醒了,猛地推開她,跳了起來。

你怎麽了?周雪娟失落地問。

我擔心有人來。他找了個借口。

沒事,這把年紀,理解的。她溫和地說,身上有汗味,我去衝個澡,你等我。

她從臥室取出衣物,鑽進衛生間。衛生間流水嘩嘩,燈光將她勻稱曼妙的身體投在透明玻璃上,鄭亦梵身體一陣陣躁動,喉頭幹渴發澀。他接了一杯冷水一飲而盡,拉開門衝下二樓。吧台服務小姐瞥見他,還想打招呼,他點頭一笑,逃離了美容店。

在出租車上,他接到周雪娟的電話,詢問他去哪兒了?得知他不辭而別,周雪娟嬌嗔道,我洗得這麽幹淨,豈不是暴殄天物麽?鄭亦梵聽得耳熱心跳,說別開這樣的玩笑。周雪娟說,誰開玩笑了,又不是沒做過,輕車熟路。鄭亦梵說,那是以前,以後沒有了。

好好,我**,行了嗎?周雪娟氣呼呼摔了電話。鄭亦梵愣愣對著暗淡的手機屏幕,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覃小竹回到家已是夜深,見鄭亦梵還在看電視等她,情緒頗為亢奮:老公,我回來了。鄭亦梵抬腕看了一眼表,說咋這麽晚,都幾點了?言下有些責備的意思。為了覃小竹身體著想,兩人約定十一點前必須上床睡覺。

覃小竹訕笑著靠他坐下,解釋說,和幾位病友喝了一會茶,交流抗癌心得,後來聽見弘福寺後麵有狗叫,庵堂師傅和幾位病友都有俠義心腸,打著手電筒尋聲找去,兩位和尚和幾位小年輕將一條狗開膛破肚,正在燒烤,嚇得遁跡山林,我們現場解救了兩隻本地土狗。

切,多大的功勞啊。鄭亦梵譏笑說,野蠻殺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竟然是佛門人士,佛門多純潔啊?

覃小竹說,任何行業都有不潔的人混跡其中,庵堂師傅都是道行高超的現世觀音菩薩,她們提出成立一個保護生靈協會,救贖生靈也救贖世間墮落的靈魂,病友熱烈響應。

會費多少?鄭亦梵直截了當地問,他見多了所謂協會,大多是些旁門左道,不外乎騙財騙物。

沒有會費,請人解救落難生靈需要錢,大家在自願基礎上認捐,我捐了二萬,剩下六萬捐給特種動物養殖場。

覃小竹擔心鄭亦梵不高興,小心翼翼觀察他臉色。

一次放生一個茶會,捐了八萬,慈善代價夠昂貴的。鄭亦梵心想,先前他還腹非她的做法,認為受了蠱惑。現在想通了,她每天麵臨生死考驗,思考生命的存在與意義,與莊嚴的生命相比,錢財等身外之物自然不值一提。心說,捐出去吧,吃光用光,身體健康,隻要她平安渡過危險期就好。過去,他們願意做月光族,是因為年輕,自認為有足夠的資本掙錢,贏得體麵的生活;現在,她把一大筆錢捐出去而不在乎,是因為看透了人生,與隻有一次的寶貴生命相比,錢財如糞土。

鄭亦梵按了一下覃小竹的腿,洗洗睡吧,時間不早了。

覃小竹頓時釋然,在鄭亦梵臉上親了親,謝謝老公。

在書房小床躺下,鄭亦梵心梗著什麽東西,像貼烙餅,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和覃小竹收入並不高,小竹父母都是小學老師,幫不了她。他又不屑於向父母伸手,兩人沒有多少存款,八萬塊錢對她來說是天文數字。他還記得她告訴他,他們擁有這筆存款時燦爛的表情,那是富如王侯才能夠擁有的滿足與幸福。病痛讓她情願放棄難得的幸福,毫無顧慮將錢捐了出去,以換取心的寧靜,要有多大的恐懼多大的痛,才讓她舍棄寶貴的錢財啊。他接手的周至光案件主角呢?假如真是一樁冤案,案件當事人和他的家人會因為一筆不存在錢,心靈遭受多大的煎熬啊。

一樁錯判的案子會汙染一條河流,影響整個社會對於正義與法製的期盼,鄭亦梵意識到肩上所承擔的社會責任,不覺亢奮起來,給來俊臣發了一條短訊:明天,目標四川,出發。

收到來俊臣的回複後,鄭亦梵在網上預訂了兩張火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