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草莓娃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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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漫給陸安寧找了所幼兒園。她之前請教了心理專家,專家建議說還是要和同齡的孩子多接觸,用陽光打退黑暗。楊漫到處打聽幼兒園,條件好的入學門檻高,不接受中途插班,聽說了陸安寧的身世,更是退避三舍,而且這學期快到期末了,就委婉地推說明年再看。楊漫沒辦法,隻好托到父母頭上。楊局長和魯副局長雖然對楊漫不打招呼就收養孩子的做法持保留意見,但還是伸手幫了忙。正巧有一家幼兒園園長的兒子就在魯副局長局裏上班,這位園長熱情地同意了接受陸安寧。

然而入學第一天,還沒到中午,陸行知就被楊漫叫去了。陸行知跟衛崢嶸請了假,騎著自行車匆匆趕到。這家幼兒園果然比較正規,樓房齊整,院子幹淨,牆上還畫著紅花綠葉小動物。

陸行知進了教室,看見楊漫和女園長正哄著三歲的陸安寧。陸安寧一個人縮在牆角,緊緊抱著一個草莓形狀的娃娃。園長循循善誘說,把娃娃交給老師好不好?陸安寧堅決地搖頭,言簡意賅地回答說,我的!

楊漫看見陸行知來了,苦笑了一下,悄悄和陸行知說,本來還行,可見了這個玩具她就抱著不撒手,還把一個小朋友打了。陸行知走過來跟陸安寧說,安寧,玩具是幼兒園的,還給老師,好嗎?這時陸行知在她臉上看到了驚恐,好似意識到了抗拒沒用,這個玩具終究要脫手而去了。陸安寧突然大哭起來,叫著,媽媽!我的!陸行知慌忙哄了好半天,陸安寧才止住淚,但又把玩具抱得更緊了。

陸行知跟楊漫商量,幼兒園恐怕暫時待不下去了,隻好楊漫辛苦點兒。園長聽說他們要走,暗暗鬆了口氣,堅持把草莓娃娃送給了陸安寧。

楊漫和陸行知各自推著自行車往家走,陸安寧坐在楊漫車後座兒童座椅上,抱著草莓娃娃,臉上的淚痕還沒幹。楊漫琢磨著,陸安寧剛才叫的那聲媽媽,應該不是叫她,她們還沒親到那個程度,隻能是在叫杜梅。她悄聲問陸行知,她以前有這麽一個娃娃嗎?陸行知回憶著,那次他和衛崢嶸進了杜梅家搜查,**的幾件玩具裏沒有這個草莓娃娃。

楊漫想到一個可能,問陸行知,會不會是……那天晚上,她帶著這個樣子的娃娃?陸行知一愣,馬上會意了楊漫說的是哪天晚上。警察們把現場周圍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見過這個樣子的娃娃。然而看陸安寧抱著娃娃的樣子,真有些像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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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崢嶸開著出租車把陸行知送到楊漫家時,天色還沒全黑。就著最後一抹夕陽,衛崢嶸帶著陸行知為什麽離婚、曲振祥是不是杜梅案主謀的雙重疑惑開車離去,準備抓緊時間再拉幾個活兒。

楊漫早就在等陸行知了。陸行知一到,就打開筆記本電腦給他看。楊漫說,這幾天安寧不大對勁兒,回家晚,我問她,她說在同學家寫作業。我悄悄問了那個同學的媽媽,安寧根本沒去過。楊漫打開電腦上一個監控軟件,繼續說,我電腦上安了這個綠色軟件,她清理的曆史記錄,我還能看見。你看她搜了什麽。陸行知看了一眼電腦,臉上像挨了一錘。陸安寧搜了“1997年南都市老城區連環殺人案”。

楊漫問,她那天去找你,到底看見什麽了?陸行知想著那天的情形說,陸安寧那天走的時候,挺正常的。再說,她那時候還不到三歲,怎麽會記得?楊漫說,母女連心,有些記憶,本來以為不記得了,不定因為什麽契機,可能就想起來了。陸行知擰著眉頭,焦慮漸漸包圍上來。楊漫又問,什麽時候能破案呢?陸行知沉默不語,極輕地搖了搖頭。楊漫說,破案了,大家心裏才都能有個了結。陸行知打斷她說,我知道!他語氣中有些隱怒,楊漫聽出來了,歎了口氣,說,咱們可能都沒有她敏感,頓了頓又說,畢竟,這是殺了她媽媽的凶手。

陸行知臉色一變,穿上衣服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第二天一早,陸行知就去找霍局。他進了霍局辦公室就說,跟你說一聲,我要查曲振祥。老霍正戴著老花鏡看電腦,反應了片刻,摘下花鏡說,曲振祥,理由呢?陸行知說,郭勝利交代了一些新情況,你回頭看工作匯報吧。曲振祥背後要有什麽大樹,你先交個底,一竿子打下去不定驚著什麽鳥兒。霍局不緊不慢地說,你別急,什麽新情況?咱先開個會研究一下,看是不是有價值,當年曲振祥就從來沒被列為重點嫌疑人嘛。陸行知不耐煩地說,有價值!你信不過我?哪裏話,霍局又像個老遊擊隊員一樣,準備側麵出招,說,我是說策略問題,畢竟曲振祥在市裏還是有些地位的,算個公眾人物。咱們要打,也得講究打法。這樣,你打個報告,我跟市局研究一下。你先繼續現在的調查方向……陸行知拍了下桌子截住老霍的話頭,又開炮了,什麽調查方向?現在已經窮途末路了,還有什麽新的嫌疑人,你給我找一個?難道要等再發一個案子嗎?

陸行知一開炮,老霍就啞火。陸行知又有點兒不忍,老霍這年紀,已經當爺爺了,自己不該這麽嗆他,就妥協說,半個小時後給你報告。

報告遞上去,兩天後老霍從市局帶回批複,上頭勉強同意了,但是必須注意方式方法。陸行知馬上叫了衛崢嶸,一起去會會曲振祥。其實他當年跟曲振祥沒打過照麵,衛崢嶸更熟悉。但是陸行知去之前徹查了曲振祥的背景,把所有能找到的都翻出來了。

曲振祥他爸本來是水管廠工人,曲振祥兩歲時,他爸受了工傷,人是救回來了,卻再也走不了路了。他爸天天借酒澆愁,連著大喝了幾年,賠償金被他喝掉了一半,終於在曲振祥上小學前把自己喝死了。曲振祥他媽是個裁縫,性子急,手腳快,就靠一台縫紉機,一直把曲振祥供到考上大專,也很不放心地去世了。曲振祥個子小,臉又白,又沒爸,從小到大沒少挨人欺負,被欺負狠了他就逃學曠課,可學習成績一直維持了班上前五。

讀大專時,周圍的人還拿他當棒槌。有天他突然奮起,跟人打了一架,雖然沒給對方造成什麽實質性傷害,自己還斷了鼻梁骨,可還是受了處分,被寫到了檔案裏。這件事導致他畢業後沒什麽好出路,又去了他爸工作過的水管廠當工人。大富豪修建時,去鋪暖水管的工人裏就有他。他在那兒結識了刀哥郭勝利,認了大哥,從水管廠辭了工作,之後就忠心耿耿跟著郭勝利幹,主要是當智囊,打架他從不參加。算算他們倆已經兄弟六年了,沒想到他會給郭勝利下這麽個死套。可能讀書時跟人打架造成的後果,讓他明白了“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的道理。

陸行知坐著衛崢嶸的出租車,上了石門大街,也就是當年的石門路。當年的平房區已經不複存在,舊樓也都拆了重蓋,平地拔高了。石門大街不再是新舊城區的分界線,而成了新城區的主幹道之一。但街道盡頭,古塔仍佇立著。

衛崢嶸開著車,聽陸行知說,曲振祥從沒結過婚,私生活很低調,連他有沒有女朋友都無從查起,你看這說明什麽問題?衛崢嶸說,自我保護工作做得好啊。陸行知從公文包裏抽出一張女人的模擬畫像,3D合成的,細節逼真,這是根據郭勝利的描述搞的模擬畫像,是曲振祥當年帶回去的那個女孩兒,不知道跟他是什麽關係。衛崢嶸看了一眼,很驚訝地問,畫得這麽好?市局老賈畫的?陸行知說,是用電腦,專門的軟件。衛崢嶸有些感慨,變化真大。他又問,現在法醫科怎麽樣?陸行知這會兒心被占著,沒揣摩出衛崢嶸問這個問題是因為想起了白曉芙,回答說,變化更大,南大那套東西都有了,設備齊全,更先進了。

陸行知提到南大,衛崢嶸心裏顫了顫問,老呂退了嗎?陸行知說,哪能退呢,現在是呂主任了。衛崢嶸有些惆悵,說,有點兒想這些老哥們兒了。陸行知說,那就見見唄。說著他突然伸手一指路邊的地下停車場入口,喊道,右拐。

衛崢嶸趕忙打轉向,開了進去。這是望江門大賣場的地下車庫入口。衛崢嶸尋思著這個地理位置,說,這兒是不是……陸行知說,對,這就是當年郭勝利單刀赴會的望江門歌舞廳。

陸行知和衛崢嶸停好車,上了地下車庫的電梯,陸行知按了頂樓。電梯裏沒其他人,衛崢嶸問陸行知,老霍有什麽指示?陸行知說,了解情況為主,不要無據推定。我們是請人幫忙,不要審問。對了,王楠楠案發的那個家具市場,也是曲振祥的。當時老霍就攔下了,沒調查他。衛崢嶸稍有些意外,說,老霍……是什麽意思?陸行知搖了搖頭。

到了頂樓,一出電梯就是振翔集團的金漆大Logo,看來整個頂樓都是辦公區。玻璃門後麵就是前台,陸行知掏出證件說,找曲振祥。前台打了電話,過了會兒,來了個漂亮姑娘,自稱曲董事長助理,帶著他們二人往裏走。

助理帶他們穿過一條走廊,走廊兩側牆上掛滿了金色相框的大照片,都是曲振祥與下屬各個子公司成員們的合影。除了在中國的,還有設在外國的辦事處,看來生意真做大了。衛崢嶸目光掃過一幅照片時,不由一頓。然而漂亮助理腳下不停,始終麵帶微笑望著他們,做著請的手勢。衛崢嶸不便停留細看,隻好走了過去。

一進辦公室,曲振祥就笑著走上來迎接。他仍戴著金絲邊眼鏡,身上外著休閑夾克,裏麵是高爾夫Polo衫。曲振祥和陸行知先握了手,說,您好,是陸隊吧。一轉眼他看見了衛崢嶸,立刻認了出來,好朋友見麵似的熱情招呼,衛警官!衛崢嶸笑笑說,曲老板好記性。

辦公室極寬大,屋內有一張整木雕刻的大桌子,地上鋪著絳紅色羊毛地毯,牆上掛了名人字畫,八寶格上擱著青花瓷和一些非洲木雕,中西合璧,富貴逼人。辦公室朝南一麵均是落地大窗,擦得一塵不染,看出去有點一覽眾山小的意思。曲振祥說,本來我的辦公室在中山橋,但還是這兒視野好,風水也好,就搬過來了。陸行知說,風水不見得吧,這兒原來的業主不就破產了嘛。他的語氣裏,帶著點兒譏諷,曲振祥假裝沒聽出來。

身後助理備好了茶就出去了。他們三人在沙發上落座。陸行知故意大咧咧地坐了主位,曲振祥也不介意,很有風度地說,二位來有什麽指教?陸行知說,我們有個案子需要找你了解一下情況,感謝曲老板百忙之中,撥冗接待。曲振祥說,陸隊客氣了,隻要幫得上忙,我知無不言。

陸行知明知故問,前段時間家具市場門前的命案,想必已經有人找你談過話了?曲振祥微笑著,不置可否。陸行知接著說,現在案情有了新進展,不得不再叨擾叨擾。曲老板,你在生意上有什麽仇家嗎?曲振祥笑著說,我文明經商,遵紀守法,哪有什麽仇家。衛崢嶸也笑了,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就算有,也是螳臂當車,早被曲老板掃平了。曲振祥笑聲更大了些,說,衛警官比當年幽默了。陸行知說,現在沒有,十三年前,1997年,有沒有?曲振祥臉色有細微的變化,但還是帶著笑容客客氣氣地說,我不是個樹敵的人,我喜歡安定團結。說句自誇的話,十三年前,我為咱們江北的安定,還是做出了一點點貢獻的,是不是?衛崢嶸和陸行知笑著點點頭。衛崢嶸說,不是自誇,太謙虛了。

陸行知突然改換了話題,說,杜梅你記得吧,在大富豪幹過。曲振祥不答反問,這個案子和1997年的案子有關嗎?陸行知說,不知道,這不正在查嘛,說說杜梅吧。曲振祥稍一思索,說,她1993、1994年在大富豪,後來有了孩子,就走了。陸行知心裏一驚,但沒表現出來,沒想到曲振祥居然知道孩子的事兒,於是順勢問他,誰的孩子?曲振祥說,她當時是刀哥的……算女朋友吧,但其實她喜歡別人,是個南大的老師,後來這人出國了,再沒回來。提到刀哥,曲振祥的語氣仍很尊敬。陸行知馬上問,這個老師叫什麽名字?曲振祥回憶著說,好像姓顧,你去南大肯定能查著,1994年出的國。

這些關於陸安寧身世的信息,陸行知第一次聽到。他有些猝不及防,被打亂了節奏。衛崢嶸注意到陸行知的神色,接過了棒,問曲振祥,郭勝利知道孩子的事兒嗎,知道是誰的嗎?曲振祥說,知道,他一直以為是自己的。那時候,他根本不想知道孩子的存在,但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想必會後悔吧。陸行知問,你後來見過郭勝利?曲振祥挺詫異,說沒有啊,刀哥還在服刑吧。

陸行知點點頭,從包裏拿出了模擬畫像,衛崢嶸沒料到他這麽快就進行到了這一步,想要阻攔,但沒攔住,陸行知已經把畫像給曲振祥看了,問他認不認識這個人。曲振祥麵不改色,看著畫像認了一認,說,抱歉,不認識。他又笑說,而且吧,我這人有點兒臉盲,範冰冰李冰冰都分不清楚。陸行知把畫像收起,看看衛崢嶸,說,今天就先到這兒吧。衛崢嶸也被打亂了節奏,隻好暫時收兵。曲振祥熱情送客道,有事兒就來,我隨時歡迎。

漂亮助理帶陸行知和衛崢嶸原路返回,穿過牆上掛滿照片的走廊時,衛崢嶸突然站住了,跺了跺腳,自言自語說,鞋裏進了石子了?他走到一幅照片前,一手扶牆,一手脫下鞋子倒了倒。這個舉動,讓美女助理有些尷尬。

下到車庫,衛崢嶸和陸行知上了出租車,關上車門,陸行知才說,對不起,剛才有點兒短路。我這麽多年,第一次聽到安寧另一種身世。我沒問錯什麽話吧?衛崢嶸卻沒回答,說,趁我沒忘,趕緊記一下,2003年,澳大利亞墨爾本,振翔公司有個辦事處,查一個叫唐玲的。陸行知不解。衛崢嶸說,模擬畫像,剛才牆上的照片裏有這個女的。陸行知才明白,衛崢嶸當著美女脫鞋倒石子是為了看牆上的照片。有張照片裏,三五個人站在一棟樓前合影,其中有曲振祥,還有這個女人。照片下麵注有“澳大利亞墨爾本辦事處”字樣,以及人名,這個女人站在左二,名字叫唐玲。

衛崢嶸發動汽車,又交代說,對了,最好找人保護一下郭勝利。陸行知點點頭,還是有些心神不寧。

3

1997年走到了終點站,新曆年迎麵而來,但春節不過,中國人都不覺得已經到了1998年。元旦也隻是草草地一天假,很湊合,就當是個平常星期天過了。專案組大會議室牆上的白布單地圖增加到了三個,擴大到了江北區之外。但案情卻毫無進展,所有人都有些欺上身來的疲憊。

霍大隊和朱刑警看著牆上的地圖,臉上都有些怠倦。霍大隊問,老杜怎麽樣了?朱刑警說,他能扛,過幾天又是好漢一條。今天很奇怪,專案組就他們兩人在,空得慌,安靜得不正常。霍大隊發現愛放炮仗的聲源不在,問衛崢嶸去哪兒了?朱刑警說,剛白曉芙打了個電話,說有什麽發現,他馬不停蹄就去了。霍大隊說,陸行知呢,跟著去了?朱刑警說,沒有,老衛去見白曉芙怎麽會帶著他。朱刑警想了想,說,咱們是不是跟陸行知說一聲他們的事兒,讓他別老不知趣兒去當電燈泡?霍大隊擺了擺手,搖頭出去了。

衛崢嶸確實來了南大,以為白曉芙有了什麽驚人的發現。白曉芙拿著分析報告,跟他解釋說,杜梅和柳夢體表皮膚擦拭取樣,都有痕量高分子烴類……她看看衛崢嶸,把後麵的內容省略了,說簡單講,是一種潤滑油。衛崢嶸想到了另一種潤滑油,罵道,這變態玩意兒!白曉芙說,不是,是汽車和機械設備常用的潤滑油。凶手作案的時候應該是戴手套的吧,那就是手套上轉移到被害人體表的。

衛崢嶸挺失望,臉上還不能表露出來。白曉芙問他,這個線索有用嗎?會不會是修車的?衛崢嶸笑笑說,有用也沒用,麵兒太廣了,不一定是修車的。我汽車後備廂裏就有手套,上麵肯定就有油,哪個開車的沒伺候過車?白曉芙說,不光汽車,摩托車、自行車機油成分也差不多。衛崢嶸說,那就更……後半句好心地沒說。

白曉芙觀察著衛崢嶸,說,你又喝酒了吧?衛崢嶸說,沒有……昨晚上喝了點兒,還能聞見?衛崢嶸往後靠了靠,掩飾著扭過頭哈了口氣。白曉芙說,你臉色不好,上醫院查查你的肝吧。衛崢嶸說,我沒事兒,肝不好也是氣的。

白曉芙從抽屜裏拿出一瓶藥,上麵都是英文,遞給他說,我同事從香港捎回來的,護肝。衛崢嶸接過來看看,又放下了,說,用不著,我從不吃藥,咽不下去。白曉芙笑了,擰開瓶子,倒出一粒,又端上自己的茶杯,遞給衛崢嶸說,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咽下去。衛崢嶸看著白曉芙掌心裏的藥,又看看水杯。她的手纖秀小巧,掌心紅潤。衛崢嶸居然有些臉紅了。

正要說話,陸行知突然大煞風景地進來了,一眼看見了衛崢嶸,有些意外。來之前,陸行知先去了法醫科,找著法醫老呂,問他杜梅案的物證裏有沒有一個毛絨玩具,紅色的,像個草莓。陸行知比了比大小,老呂想了想說沒有,又說記不清了,讓他去南大找白曉芙。

看見陸行知,白曉芙飛快地把手收了回去,把藥倒回瓶子裏,說,小陸你好。衛崢嶸咳嗽了一聲。陸行知好像覺察到了屋子裏的氣氛,一時也有些尷尬,趕緊交代此行目的,想看看杜梅案的物證裏有沒有一個玩具。白曉芙在架子上一排紙箱中找了找,說,玩具都在這兒,已經驗過了,沒有什麽發現。陸行知在箱子裏翻找,有小動物玩具、撥浪鼓、萬花筒,都是從杜梅家拿的,其中沒有草莓娃娃。

衛崢嶸沒好氣地問,找什麽玩具?陸行知說,寧寧好像有一個草莓樣子的娃娃,可能是她案發那天晚上帶著的,不知道在哪兒。衛崢嶸和陸行知對視一眼,兩人都想到,如果有這個玩具,很可能是凶手把它拿走了。

關於收養陸安寧的事情,楊漫父母決定,還是要鄭重其事地開個會,談一談。會議召集人是魯副局長,楊局長也列席了,雙雙駕臨了陸行知和楊漫的筒子樓寒舍。四個人都進了臥室,門開了條縫,讓寧寧在客廳裏看動畫片。

會議中,對於楊漫的執迷不悟,陸行知的消極抵抗,楊局長表情嚴肅,魯副局長則已經有點兒氣急敗壞了。魯副局長說,我問過了,收養手續現在還在辦理當中,上次根本就是騙我!這個事兒,不行!說完她再次催促楊局長發言表態。楊局長發言說,這個事兒,要慎重。漫漫,你從小就任性、衝動,怪我們把你寵壞了。可收養一個孩子不是買個隨身聽,也不是養隻貓,是一輩子的事兒,不能一衝動就做決定。楊漫說,我們很慎重,也做好一輩子的準備了,是吧陸行知?陸行知“嗯”了一聲,不敢說話,就做楊漫的應聲蟲。

楊局長轉向陸行知說,小陸,你不要事事聽楊漫的,也要有你自己的想法和意見嘛。你們才成人多少年,走上社會多少年?自己還是孩子,了解做父母的責任嗎?能成為合格的父母嗎?陸行知支支吾吾。魯副局長說,老楊,你說話能不能痛快點兒,又不是開思想動員會,還打算一二三四五嗎?行還是不行,你下命令,他們敢不聽!楊漫嘲笑她媽說,我看你這當父母的就不太合格,還想搞一言堂啊。她媽指著她額頭罵道,你就是昏頭了,讓西方的小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毒害了!你這是在中國,要顧及中國國情!收養孩子,是整個家庭的事兒,涉及現在和將來!不說別的,要是孩子她爸將來回來找她怎麽辦?楊漫說,她沒爸。她媽說,怎麽沒有?那個犯法坐牢的不是?怎麽能跟這種人扯上關係?楊漫瞪了一眼陸行知。陸行知趕忙跟丈母娘解釋說,也不一定就是那個人。

好,不管是不是,楊漫她媽斂了斂火力,語重心長地說,你們想過沒有,將來你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血緣關係在這兒,誰親誰不親?她會怎麽想,心理會不會不平衡?楊漫幹脆地頂撞道,誰說我們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我們沒有傳宗傳代的使命感。有個孩子,愛她一輩子,就行了,幹嗎非得是自己生的?她媽氣得說不出話。陸行知聽了,突然有些躊躇、不確定了,他沒做過這個思想準備。楊局長看出來了,便跟楊漫講,你這麽想,是不負責任!你是別人的妻子,怎麽能說這種話?就算小陸不敢反抗你,小陸還有父親,你們問過他的意見嗎?陸行知看看楊漫,一時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

突然大家都安靜了,寧寧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臥室門前,怯怯地望著他們。寧寧看著楊漫說,媽媽,你也不要我了嗎?媽媽這個稱呼,如轟雷掣電。楊漫愣了一下,淚奪目而出。

4

時近黃昏,16歲的陸安寧倚著自行車,在職業培訓中心的大門口路邊等著,辨認著每一個走來的人。

終於,她看見了那個男孩,迎上去打了個招呼。男孩站住腳,認出了陸安寧,說,是你呀,今天楊老師沒課吧。陸安寧說,我是找你呢。男孩說,有事兒嗎?陸安寧說,你學計算機的,有筆記本電腦嗎?男孩扶了扶背包,裏頭就有。陸安寧說,借我上上網行嗎?男孩說,你怎麽不去網吧?陸安寧說,去了,跑了好幾個呢。聽說這段時間管得嚴,必須查身份證,學生不讓上。男孩“噢”了一聲。陸安寧撇撇嘴說,就是我爸他們搞的了,草木皆兵的。男孩問她,你爸是幹什麽的?陸安寧說,警察。男孩笑了,說,那我借你用電腦,不是跟你爸對著幹?陸安寧想了想,擰著臉說,對呀,跟我爸對著幹怎麽了?他跟楊老師離婚了,你難道聽他的?男孩被陸安寧的邏輯搞得有點兒暈,說,行吧,就一會兒。

男孩領著陸安寧往夜校走,問她叫什麽名字,陸安寧答了後反問,你呢?男孩說,叫我哥哥就行了。陸安寧說,叫叔叔吧!男孩笑著看了陸安寧一眼,說,我叫吳嘉。

他們找了間沒人的教室,陸安寧用吳嘉的筆記本電腦上網,吳嘉在一旁看英文小說,是上次從楊漫家拿的那本《了不起的蓋茨比》。陸安寧皺眉翻著網頁,想找的東西還是沒有。她幹脆問吳嘉,你能進公安局的內部係統嗎?吳嘉有些驚訝,說不能,我又不是黑客,你要找什麽?陸安寧說,算了,不找什麽。吳嘉說,你怎麽不問你爸爸呢?陸安寧沒有回答。吳嘉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他投來的目光溫柔關切,整個人看上去幹淨自然,讓人信任。陸安寧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說,你知道嗎,其實我是他們收養的。

吳嘉睜大眼睛,把書放下了。

陸行知查了唐玲的資料,唐玲2003年去了澳洲,2004年加入澳洲國籍,然後就什麽信息都沒了。陸行知判斷,2004年之後,唐玲就再也沒回國。趙正明坐在電腦跟前說,要找她,恐怕得請國際刑警協助了。陸行知拍了他後腦勺一下,說,電影看多了吧。趙正明進一步推理道,她會不會被滅口了呢?陸行知說,別瞎猜了,你去醫院看著郭勝利,看好了啊!對了,去領把槍。

趙正明領命而去,陸行知去找了霍局,表示還要繼續深查曲振祥。霍局不大同意,說了上頭的意思是適可而止。陸行知跟他掰扯了幾句,問上麵到底什麽意思,霍局又不明說,陸行知就來了火氣,兩人又有要幹起來的意思。

霍局把矛盾引到案情上,直截了當地問,這麽說吧,1997年的柳夢、杜梅,還有那個莫蘭,你覺得曲振祥有沒有作案可能?陸行知說,這不正在查嗎?我主觀判斷他有,有用嗎?霍局說,對呀,要有證據嘛。王楠楠就擺在家具市場大門口,要是他,這是什麽動機,很難解釋嘛。陸行知說,不查哪兒來的證據?怎麽了解動機?你什麽意思,為什麽婆婆媽媽的不支持?有什麽敏感的地方,你能不能說清楚?霍局說,我不是不支持,還是那句話,講究策略和方式方法。他不是普通的嫌疑人,有頭腦有勢力,做事滴水不漏,你一個不謹慎,他跑到國外去了,怎麽辦?

陸行知有點兒窩火,老霍這套太極拳,老不正麵接招,又突然回過來一下,打得還挺準。霍局又說,正麵強攻不好打,側麵迂回行不行?除了曲振祥,還有沒有別的值得跟進的線索了?陸行知一拍桌子說,你要有好招就自己上,把我撤了!說完他轉身就走。霍局也有點兒憋氣,嘀咕著,嘿,怎麽有點兒像當年的老衛了?

陸行知雖然發了火,但還是聽老霍的沒去正麵強攻,先側麵迂回,去查當年在大富豪上班的那些馬仔,來推斷案發當天曲振祥的行蹤。那些當年的馬仔們,都已不是“江湖中人”,猛地被扔到了社會上,又無一技之長,十幾年過去,個個都是被生活捶打過的樣子,沒了當年的神氣。

其實上一輪嫌疑人排查,已經把他們過了一遍。這次又被警察提審,他們還挺納悶。陸行知說,這次的問題不一樣。1997年10月18號晚上,我們刑偵大隊的衛崢嶸警官調解了郭勝利和白小偉的糾紛,那天晚上,曲振祥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