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借刀2

衛崢嶸話入正題,說,想問你個事兒,你在牢裏待了有十二年吧。郭勝利點了個頭。衛崢嶸接著問,有沒有什麽犯人故意接近你,跟你聊天兒,打聽當年的事兒?郭勝利不大明白。衛崢嶸說,你想想,比你晚一點兒進去,可能也是最近出來的,有沒有?郭勝利還是沒明白。衛崢嶸幹脆敞開了說,在牢裏,有沒有人老想跟你聊13年前的案子?郭勝利說,對不住衛公安,我知道在裏頭,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問的事不問。看起來,他被歲月整得不輕。陸行知說,沒事兒,你隨便說,我們知道不是你,我們隻是設想一種可能,這個真凶有可能坐了牢,而且會接近你。郭勝利頓時滿臉驚訝,說,真凶,您是說……不可能不可能,真凶早就廢了。

這回陸行知和衛崢嶸吃了一驚。衛崢嶸立刻問,你說什麽,你說的是誰?郭勝利不說話,嘴唇抖抖索索的。衛崢嶸猜出來了,問他,你說的是白狼?白小偉?隨即搖頭否認,不是他。郭勝利卻很執拗,肯定地說,是他。衛崢嶸說,你知道我們為什麽直接排除了你嗎?1997年10月18號晚上你在哪兒,記得嗎?郭勝利表示不記得。衛崢嶸說,我、你,還有白小偉在一塊兒。我解決你們倆的糾紛,花了整整一晚上。郭勝利說,10月18號?杜梅不是那天。杜梅被殺的日子他牢牢記得,是11月3號。陸行知插話說,10月18號是柳夢被殺了,同一個凶手。

郭勝利好像墜入往事的霧裏,眼前迷茫不清。然而霧氣漸漸散去,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刹那,他的臉色突然煞白,好似心裏的什麽支柱倒塌了,一直頂著他生命的那口氣泄掉了,人也迅速矮下去,蹲在了地上。陸行知說,你為什麽認定白小偉是凶手?郭勝利勾著頭沒有反應,隻聽見他喉嚨裏嘶嘶作響。陸行知碰碰他,郭勝利身子一歪,倒了。

陸行知和衛崢嶸把暈倒的郭勝利送到醫院,全麵檢查後說是高血壓加上心力衰竭,受了打擊一下沒頂住。醫生開了條子,讓先住院兩周,有待觀察。郭勝利在病**昏迷著,鼻子裏插著管,看起來更像是個衰弱的老頭了。

陸行知詢問醫生的意見,估計郭勝利什麽時候能醒?醫生說,別這麽問,哪個醫生也不敢給你斷個時間。你們是警察,我盡量有話直說。他的身體狀況,不樂觀。這種時候,其實病人自身的生存欲望特別重要,看他有多想活了。有的能拚,就恢複得快,有的……也許就醒不過來了。他的家庭情況怎麽樣,有孩子嗎?陸行知猶豫了兩秒鍾,慢慢搖了搖頭。

出了醫院,陸行知和衛崢嶸就在旁邊的小蒼蠅館子裏吃飯,一人一盤炒粉。牆上掛著電視機,播報著本地新聞。衛崢嶸說,當年郭勝利那些手下都開小摩托。陸行知說,那些人,我們一個一個都摸著呢,本地的都排過了。

衛崢嶸吃著粉看電視,在新聞裏看見一個熟臉,忙示意陸行知。電視播放著一則本地社會新聞,“望江門大賣場”開張剪彩,手持剪刀的男人四十多歲,身著阿瑪尼西裝,戴著金絲邊眼鏡,一副商人氣質,雖滿麵笑容,但眼神裏透著不好惹。字幕上打著他的名字“董事長曲振祥”,當年的細蟲,現在竟然成了曲老板。衛崢嶸說,早看出來了,是個人物。明星企業家,陸行知笑笑說,當年外號叫什麽,曲蟲?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大好聽,覺得自己興許記錯了。衛崢嶸糾正說,細蟲,他姓曲。他的情況摸了嗎?陸行知說,摸了,但水深,就能摸著的情況看……沒什麽情況。當年郭勝利滿城抓流氓的時候,他就沒上過街。

吃完了粉,陸行知和衛崢嶸走出小館子。衛崢嶸看看表說,我得回去了,路上還能拉個活兒。陸行知笑笑,目送衛崢嶸上了出租車,開車遠去。他轉身走回醫院,回到郭勝利的病房。

陸行知關上房門,拉了把椅子,坐在郭勝利床前。郭勝利昏迷如舊,病房內聽得見輕微的喘氣聲在管子裏嘶嘶作響。陸行知對著昏迷的郭勝利說,郭勝利,刀哥,不知道你能不能聽見。你要能聽見,就加把勁兒,提一口氣,往有光亮的地方走,別往那黑處去。我知道,這世上可能沒什麽讓你掛念的東西了,可還有事兒沒了呢。陸行知頓了頓,放慢了語速說,沒來得及跟你說,殺了杜梅的凶手又回來了,又殺了人,我們正在抓他。你知道的事兒,說不定能幫我們抓住他。為了杜梅,你也得拚一拚,你還得活,別讓她白死,別讓你這十幾年的牢白坐,行嗎?

陸行知停下了,似乎在期待郭勝利的反應。等了許久,才決定告訴他另一件事情。陸行知說,你說你不知道,其實我想你知道,杜梅1994年生了個孩子,是女孩兒。

陸行知凝視著郭勝利。但郭勝利依舊安安靜靜,沒有一絲反應。床頭的睡眠呼吸監測儀也讀數平穩,偶有呼吸暫停,隨即緩解,好像昭示著他在做一個深沉的夢。

4

有些夢是歲月的連接。在那個年深日久的夢裏,年輕的郭勝利穿過大富豪洗浴城的廳堂走廊,腳步輕捷,和迎麵而來的人打著招呼。他走到內部辦公區,在一扇門前停下,透過門上的一塊玻璃朝裏看。裏麵是員工休息室,隻有杜梅一個人在。她披著長頭發,穿著長裙,身姿纖秀,正把換下的衣服搭在衣架上再掛進衣櫃。郭勝利默默注視著她,目光溫柔。突然,一個男人從門後走出,無聲無息向杜梅靠近。郭勝利大驚,轉了一把門鎖卻發現打不開。他急忙敲玻璃想提醒杜梅,但杜梅像沒聽見似的,還在朝著衣櫃,用發帶綁頭發。郭勝利使勁拍門,急得大聲吼叫,但杜梅卻頭也不回,聽而不聞,任那個男人的背影靠近著。郭勝利心急如焚,拍門的動作更大,震得他手疼。隻見男人走到了杜梅身後,舉起一把榔頭,猛地敲了下去。

郭勝利在辦公室沙發上醒了過來。他恍惚地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手指在眼角抹了抹,抹去了一滴淚。

1997年12月底,專案組辦公室牆上的白布單地圖旁邊又加了一塊布單,排查範圍擴大了。幻燈機照著,陸行知和老杜在新布單上畫街道圖。老杜邊畫邊跟陸行知聊,問他,聽說你愛人是英語專家?陸行知笑笑說,不算專家,是英文翻譯。老杜說,那還不是專家!對了,能不能求你愛人幫個忙?我閨女今年高三,英語上想再加把勁兒,你愛人哪天有空,能不能指點指點她?帶著寧寧上我家去,我愛人看孩子,管飯!陸行知痛快地答應了。

衛崢嶸急匆匆走進來,問坐在奔騰486跟前的朱刑警,白小偉老家那邊回話了嗎?朱刑警正在玩電腦遊戲,機槍掃射著小飛機,說,沒呢,咱能量小,要不讓領導催催?衛崢嶸從郭勝利那兒回來,就給白小偉老家所在地的兄弟單位去了電話,問白小偉的情況,是不是犯過強奸案。那邊聽了很重視,答應調查了馬上回話。

霍大隊突然在門口出現,先招呼陸行知和老杜說,哎先別畫了。朱刑警眼疾手快關了電腦。霍大隊又轉向衛崢嶸,用商量的口氣說,明天市局來聽工作匯報,省廳也來人,這大會議室騰一下?衛崢嶸說,騰不了。霍大隊環顧四周說,總得有個地方開會,你看這……不好看。衛崢嶸說,搞什麽形式主義,小會議室不能用?霍大隊說,坐不開嘛,再說,你當初說的可是兩周啊。衛崢嶸被觸到了痛處,炸了,語無倫次地說,我說兩周了嗎?說了嗎?……說了,行!我他媽吹牛了,我能力差,水平低!不幹了行不行?你趕緊撤我的職,我現在就回家躺著去!衛崢嶸奪門而去,把霍大隊晾那兒了。霍大隊搖著頭也踱出去了。在場的人麵麵相覷。

電話鈴響,朱刑警抓起聽筒,接電話說,孫大媽您好……他回來了?……行,謝謝您老,您就是我們的千裏眼……放心,交給我們辦!朱刑警放下電話說,黑虎巷的於海強露頭了。老杜放下筆,拍拍手整整衣服說,摘他去。陸行知問,於海強是幹什麽的?老杜說,流氓慣犯,我們大排查一開始就躲了。陸行知自告奮勇也要去,朱刑警說,不用,你守著大本營,我們倆抓他都抓熟了,手到擒來。

老杜和朱刑警去了黑虎巷。車停在路邊,朱刑警和老杜下了車,拿上手銬和警棍朝巷子裏走。巷子裏黑乎乎的,隻在巷子深處有一個昏暗的路燈。

冬天夜裏涼,朱刑警縮著脖子說,咱們這兒也沒出過老虎,叫什麽黑虎巷?老杜地方掌故熟稔,給他解惑說,不是那個虎,是蝙蝠,北方有地方叫夜麵虎。以前這巷子蝙蝠多,到晚上一群一群的。朱刑警皺著眉說,別唬我,我就惡心那玩意兒,老鼠它表弟似的。

他們走到一戶人家跟前,家裏黑著燈。朱刑警小聲說,我抄後麵去。老杜說,我去。說完他提著警棍,沿著一條三尺寬的窄巷,繞向後牆。後麵也是條巷子,更黑,一個路燈都沒有。老杜把住了後牆,聽見朱刑警叫門的聲音:於海強!開門!別裝不在家,我都看見你了!

片刻,老杜聽見院裏有腳步聲奔後牆而來,牆頭冒出一個人,“騰”地跳到了地上。剛落地,老杜就把他按住了,這人要掙紮,老杜用老熟人的口氣說,別動別動,海強,是我啊!別抵抗,乖乖的,省得上銬子。

老杜把這人提溜起來,喊,老朱,過來吧!突然,他覺得不大對勁,聽到巷子裏響起了汽車聲。這車沒開車燈,聽起來車速飛快,向著老杜兩人就撞過來了。老杜來不及躲,使勁把於海強一推,一股強烈的衝擊讓他離開了地麵。

霍大隊、衛崢嶸和陸行知都得到了老杜入院的消息,他們心急火燎地趕到了醫院。到了手術室門前,看到朱刑警在那不停地原地兜圈子。霍大隊把他拉住,問,怎麽樣了?朱刑警說,不知道,搶救呢!霍大隊問,看清什麽車了嗎?朱刑警說,沒看見,我趕到那兒車早沒影了,就老杜趴在地上,胳膊腿都是軟的……朱刑警說著要掉淚,別過臉又要兜圈子。衛崢嶸問,於海強呢?朱刑警說,跑了!突然他甩開霍大隊的手,迎上兩個走過來的人,是老杜的愛人和他女兒。朱刑警拉住老杜愛人的手說,嫂子,你罵我、打我吧,我沒看好老杜。朱刑警哽咽了,杜嫂子臉色頓時煞白。霍大隊趕緊上去拉開朱刑警,給杜家母女寬心說,沒事兒,正在手術!老杜這身體,準沒事兒!他低聲交代衛崢嶸,你先帶他回隊裏,別當著人家母女倆哭哭啼啼。然後又對陸行知說,小陸,咱倆留下。

朱刑警在手術室門外也待不住了,心裏的大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千叮嚀萬囑咐,老杜一醒來馬上呼他,就跟著衛崢嶸回了警隊。

到了分局院裏,衛崢嶸和朱刑警下了車,往大隊樓門走。朱刑警本來低頭耷腦的,突然瞟見樓門邊蹲著一個人。他立刻像狼見了兔子似的,箭一般飛撲過去。上去先是一腳,把這人踢翻了,接著又是一通連環踹。衛崢嶸趕緊趕上來把他攔住,在分局院兒裏公然打人,讓領導看見了就是大事兒。被朱刑警暴打的這人就是跑掉的於海強。於海強期期艾艾地問,杜公安怎麽樣了?

他們揪著於海強上了樓,關進隊裏審訊室。衛崢嶸主審,朱刑警在一邊氣哼哼地坐著,衛崢嶸還得時刻提防著他上來打人。於海強悔恨交加地坦白說,我跑到半路就想,要不是杜公安推我一把,我也得報廢了,我不能跑啊,那我還是人嗎?衛崢嶸問他,什麽車,看清了嗎?於海強說,小轎車。衛崢嶸說,什麽牌兒!於海強說,車牌號?沒看清,天太黑,就看見有個8。都他媽廢話,朱刑警起身就要動手。於海強趕緊補充說,車屁股上有個標誌,就是那個……朱刑警吼道,什麽標誌?於海強比畫了幾下也說不清,隻好說,有筆嗎,我給你畫。衛崢嶸給他拿來紙筆,於海強在紙上畫了幾筆,兩個人圍著看,卻看不出是個什麽東西。朱刑警又想揍他,衛崢嶸好像看出什麽,拿過紙筆,自己畫了一個給於海強看,於海強看了連連點頭。朱刑警看去,衛崢嶸畫的是個皇冠。郭勝利的座駕就是豐田皇冠,這種情況下,不會有別人了。

他們把於海強關押了便去找郭勝利。一路飛馳到大富豪洗浴城,衛崢嶸先跳下車,掃了一眼門前停車場郭勝利的專用車位,那輛豐田皇冠不在。

大早上的,洗浴城夜場剛歇,還沒開始今天的營業。朱刑警和衛崢嶸大踏步往裏闖,有夥計迎上來,都被他們一把推開。朱刑警一馬當先,逢人便罵,都滾一邊兒去!

他們一路闖到郭勝利辦公室門口,迎麵碰上細蟲曲振祥。曲振祥頭上貼了塊紗布,似乎受了傷,跟衛崢嶸說,找刀哥?他不在。衛崢嶸把他一把推開,開門就進,但辦公室裏真沒人。衛崢嶸和朱刑警裏裏外外飛快搜查了一遍,曲振祥站在門口看著他們搜。衛崢嶸問他,郭勝利呢?曲振祥說,不在。朱刑警追問,去哪兒了?曲振祥臉上現出訝異的表情,說,你們不知道?不是天天上街幫你們找人嗎?朱刑警指著曲振祥的鼻子吼,少跟我裝!曲振祥卻很鎮靜,麵不改色地說,我真的不知道。

這兒沒逮著郭勝利,他們馬上又去了郭勝利家。為了防止曲振祥通風報信,他們把他也帶上了。穿過洗浴城的走廊廳堂一路向外走時,他們發現氣氛好像有點兒不對,馬仔們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跑,有人抄了家夥跑向門口,還有人往回跑去抄家夥。衛崢嶸和朱刑警警惕起來,走到大門口,看到門裏一堆馬仔,也不露頭,都拿著家夥朝外看。衛崢嶸衝著人堆兒吼了一聲,幹什麽?馬仔們回頭,認出是警察,給他們讓出一條路。

衛崢嶸和朱刑警在人群中蹚出洗浴中心大門,嚇了一跳。大門外,圍著更多的人,都拿著家夥,呈扇麵形站位,把大富豪門口圍了個水泄不通。對方領頭的一位,提著根鋼管,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跡。衛崢嶸認識他,對朱刑警說,白小偉的人,你跟隊裏打個招呼,多調些人來。

朱刑警去打電話,衛崢嶸獨自出了門,走上前去迎上對麵領頭的,大聲說,李鐵頭,你們幹什麽?白小偉呢?李鐵頭認出衛崢嶸,沒想到對方陣營裏還有個警察,洶洶的氣勢收了些。衛崢嶸又說,現在嚴打,別往槍口上撞。背後幾十個小弟看著,李鐵頭覺得不能露怯,強撐著氣勢說,我們找郭勝利。衛崢嶸說,找他幹嗎?你叫白小偉來,有話跟我說。李鐵頭有點兒激動了,嚷嚷道,我哥來不了。衛崢嶸看著他身上的血跡,這位又不像受了傷,問,身上是血嗎?誰的?李鐵頭更激動了,氣急敗壞地喊道,我哥的,郭勝利把我哥砍了!

衛崢嶸一愣,沒想到局勢複雜了。

眼看江北區南市街就要發生大規模群體械鬥的時候,陸行知和霍大隊還在醫院裏,陪著杜家母女,等著老杜從手術室出來。杜家母女氣質質樸,一看跟老杜就是一家人。陸行知端來兩杯熱水,遞給杜嫂子一杯,霍大隊一杯。霍大隊擺手說,給慧慧吧。

陸行知把水遞給老杜的女兒慧慧。慧慧正趴在醫院的椅子上,在印有“南都市第二醫院”抬頭的稿紙上寫著什麽。陸行知看著她,寫的好像是英文。慧慧覺察到了他的目光,回頭看陸行知,笑了一下說,作業,不寫我爸醒了要嘮叨的。

陸行知有些意外,慧慧好像從來沒想過他爸現在多危險,能不能出手術室,能不能醒過來,好像手術室的門一開,老杜就會笑嗬嗬地站在他們麵前,檢查女兒的作業。他突然希望自己也有個這樣的女兒。

5

郭勝利持續昏迷,陸行知隻好耐心等待。十幾年前郭勝利為什麽認定白小偉是真凶,這個秘密還被掩埋在沉睡中。

這段時間,對馬成群提供的貓頭鷹麵具,專案組也做了相關調查。當年本市生產玩具麵具的廠家、銷售類似產品的商家都沒人記得這個樣子的東西。霍局聽了陸行知的匯報,見識了麵具的模樣,也覺得凶相,不像小孩的玩意,1997年中國也沒流行什麽化裝舞會、萬聖節之類,這東西沒有什麽市場。陸行知說,如果馬成群說的鳥麵人是真的,那麵具隻能是他自己做的了。

情況大致說完,麵具這條線索基本又荒了。陸行知起身要走,霍局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說,等等,這個捎走。陸行知拿起一看,是一張返聘人員登記表。霍局說,讓老衛填好簽字,我才能從財政撥錢啊。陸行知挺詫異,霍局怎麽知道老衛參與了?他轉頭看了趙正明一眼。趙正明趕緊撇清,我沒說啊!霍局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說,雖然我業務水平比不上你,但也是三十多年的老偵查員,不能這麽小看我吧。說著他手指敲敲工作報告,沒提老衛的名兒,隻說我都聞見他的味兒了。陸行知把登記表放下,說,老衛明說了,不要這個。霍局說,胡說,老衛五十了吧,他兒子該考大學了,不用錢?陸行知想了想,把表格疊好裝進衣兜,說,我找機會跟他說。霍局問,老衛身體怎麽樣?還硬實嗎?陸行知知道他擔心什麽,說,他戒酒了。霍局詫異得很,“喲嗬”了一聲,想象著老衛戒酒的樣子。

陸行知接到醫院電話,郭勝利醒了。他和趙正明叫上了衛崢嶸,奔赴醫院。郭勝利雖然醒了,但氣色不好,說話無力,見了他們就問,白小偉真不是凶手?看來他睡著也在琢磨這個事兒。衛崢嶸說,不是。郭勝利咬了咬牙,似乎心又疼起來。衛崢嶸端了杯水,湊到床前喂他喝,看見他胸口敞開的病號服下麵,遍布縱橫交錯的條形傷疤。衛崢嶸認得出來,是刀傷。郭勝利有話要說,但氣息跟不上,有些著急。衛崢嶸說,別急,慢慢說。郭勝利苦笑一下,說,沒想到他會騙我。衛崢嶸問,白小偉?郭勝利搖頭,他說的不是白小偉,是曲振祥。

那天晚上,郭勝利躺在大富豪的辦公室沙發上,盯著天花板出神的時候,曲振祥悄無聲息地進來,叫了聲大哥。郭勝利起身,看見曲振祥神色慌張,額頭破了個口子,說有事要講。郭勝利讓他說,曲振祥就說,我知道,您心裏怪我白天不上街,其實我天天晚上開車在外麵轉。郭勝利倒是沒想到,問他在外麵轉什麽。曲振祥說,找人,找殺杜梅的人。他頓了頓說,我可能找著了。

郭勝利精神一振。曲振祥說,今天晚上我轉到黑虎巷那一片兒,看見一個人,正擺弄一個妞兒,都扒光了。我就悄悄上去,本來想先捅他一刀,但還沒到跟前,他就發現我了。他先砸了我一磚,我回紮了他一下,他就跑了。我後來開車追他,但沒追上。郭勝利忙問,看見臉了嗎?曲振祥說,看見了,但是我不知道看得真不真,我把那妞兒也帶來了。

他招招手,郭勝利才看見門邊站著個姑娘,衣服被撕爛了幾處,抱著胳膊,抖抖索索的,眼神也有些發直,像是嚇著了,還沒緩過神。郭勝利恍惚覺得,她的樣子居然有些像杜梅。曲振祥又說,我覺得,那人像白小偉。

郭勝利一愣,心裏盤算著這事兒的可能性。曲振祥提醒說,您不是有白小偉的照片嗎,讓她認認?郭勝利站起,從桌子抽屜裏找出一張照片給姑娘看。打過交道、有過仇怨的,他都留著照片。姑娘看了,呆呆地點了點頭。曲振祥說,我沒追上,他朝石門路那邊跑了,白小偉在那兒不有個場子嗎。郭勝利問,你紮他哪兒了?曲振祥回憶著,胳膊比畫了兩下,好像在想象當時的打鬥過程,最後指指自己左小臂說,在這兒紮了他一刀。

郭勝利點點頭,眼中突然有了殺氣,指著姑娘跟曲振祥說,帶她去歇著,好好照顧。說完他打開衣櫃穿上外套,把鋼鏟從刀鞘裏拔出來看看,又插回去,別到了腰裏。曲振祥湊近了,滿臉沮喪地說,大哥,還有個事兒。我開車追他的時候,撞著人了,開的是您的車。郭勝利動作停頓了一下。曲振祥又說,撞的是個警察。郭勝利腦袋“嗡”了一聲,聽見曲振祥哀求說,大哥,還是把白小偉交給警察吧,還能將功抵罪。郭勝利定下心神,拍拍曲振祥的肩膀,說,你不用管。你已經幫了我的大忙,我不會讓你有事兒,車鑰匙給我。曲振祥掏出豐田皇冠的車鑰匙遞給郭勝利,拉著他的胳膊不讓走,說,大哥,咱再商量商量吧。郭勝利拿開他的手,把黑色外套的衣扣一一扣好,說,我出去一下,大富豪有你在,我放心。

郭勝利出了大富豪,開著豐田皇冠去了石門路。石門路可以看作是平房區和城區的分界線。一邊樓房,一邊磚房,一邊亮,一邊黑。平房破舊不堪,牆上幾米一個“拆”字。樓房的這一邊也不新,都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路的盡頭是一座明代古塔,在夜色中佇立著。郭勝利停下豐田皇冠,朝路邊一棟臨街小樓走去。

這棟蘇式小樓有四層,是水泥混凝土結構,有著灰黃的表麵和紅色的木窗。樓上有個小商貿公司,經營煙酒批發、皮革訂貨、燈具廚具等。一樓是個歌舞廳,窗戶都用遮光窗簾擋上了。入口處上幾級台階,有個對開門,門頭上寫著“望江門歌舞廳”,用小燈泡圍了一圈,沒有大紅大綠的霓虹燈,挺低調,這裏走的是VIP路線,平時來的都是熟客。

郭勝利一推門,音樂聲撲麵而來。他穿過門口的小門廳,**。門口守著倆馬仔,郭勝利在他們麵前一晃而過,倆人沒看真切,隻覺得這人臉熟。一個說,有點兒像那誰呢。另一個說,不可能吧,他一個人敢來這兒?他們抬腿往裏走,想找到剛才那人,但裏麵燈光昏暗,一個旋轉水晶球吊在天花板正中,發射出密集的光斑,舞池裏一堆人正張牙舞爪,根本看不清人。兩人小聲商議了一下,決定分開往兩個方向繞過去找。

郭勝利穿過跳舞的人群,挨個包廂尋找著。包廂圍著舞池,有大有小,小的像火車卡座,大的三條沙發圍成C字,能坐七八個人。場子裏不時有馬仔跟郭勝利打個對臉,頭一眼也都不敢認,反應片刻,才疑神疑鬼地跟上他想辨個究竟。郭勝利在前麵走,後麵跟著的人越來越多。

一個大包廂裏,郭勝利看見了白小偉,正抱著個女孩親,親得熱火朝天。他漸漸把女孩壓在沙發上,手在衣服上急切地摸索著到處找入口。郭勝利踏一步,一下把白小偉從女孩身上揪起來了。白小偉吼罵道,誰呀!看見是郭勝利,白小偉臉色一變。郭勝利看看女孩,又看看白小偉,說,今晚上火兒沒撒出來吧。白小偉還有些難以置信,挺橫地問,你他媽來幹嗎?郭勝利把鋼鏟掣出來了,鋒刃寒光閃閃,嚇得女孩尖叫一聲,爬起來撒腿就跑。白小偉硬扛著叫罵,靠,行刺我?一邊眼睛溜著找馬仔。馬仔們終於搞清楚了情況,嘩啦啦圍上來,有的拿刀,有的拿棍,有的抓著個煙灰缸,還有一個拿著麥克風,把包廂圍個密不透風。李鐵頭叫道,放開我哥!郭勝利在白小偉頭上晃晃鋼鏟,說,都別動啊。

馬仔們緊緊盯著鏟,躍躍欲試。白小偉隻覺得頭頂寒氣下襲,生恐有不識相的笨蛋輕舉妄動後郭勝利把自己腦袋當瓜切了,急赤白臉地喊,都先別動!又跟郭勝利嚷道,你他媽瘋了?講不講規矩?郭勝利伸手把白小偉左臂的袖子捋起來,隻見他小臂上纏了一圈繃帶,隱約滲出血跡,跟曲振祥描述的位置完全符合。郭勝利笑了笑,說,我幫你瀉瀉火。話音剛落鋼鏟便朝白小偉**插下去了。

當年的事情大致如此。因為曲振祥的指認,郭勝利始終篤定地相信白小偉是殺害杜梅的凶手。他懷著大仇已報的信念坐了十幾年牢,沒有後悔過,現在才知道白小偉不是凶手。

郭勝利說完了,很疲憊,好像吐完了絲的蠶,望著衛崢嶸,想再最後確認一下,曲振祥告訴他的事兒是不是沒有一句是真的。衛崢嶸說,有一點,他真撞了我們一名警察。郭勝利又想到了一個細節,問,白小偉胳膊上的傷呢?衛崢嶸說,我們後來調查過,喝多了碎酒瓶子劃的。頓了頓,又補充說,不過白小偉在老家確實禍害過婦女,利用他家的勢力逼受害人撤案,這不止一次。他這麽說,是想給郭勝利一點安慰,他雖然報的不是杜梅的仇,也算除了一害。

從郭勝利的交代中,陸行知迅速抓出了一個重點,問他,曲振祥帶回去那個女孩叫什麽名字?郭勝利說,沒問。陸行知說,長什麽樣還記得嗎?郭勝利點頭,說,有點兒像……杜梅。陸行知說,要是現在看見,你還能認出來嗎?郭勝利遲疑著,又點點頭,說有七八分把握。陸行知說,下午我派個人來,先畫一幅她的模擬畫像。郭勝利答應了。

郭勝利突然叫住陸行知,說,陸公安……趙正明撲哧笑了,說,陸公安,好懷舊的稱呼,叫陸隊吧。郭勝利改口說,陸隊,杜梅有個孩子吧。陸行知一怔,說,是有一個。郭勝利輕聲問,她現在在哪兒,您知道嗎?這個問題陸行知沒提防,但也許自從見到郭勝利,他的潛意識裏早就想好了答案。跟郭勝利說,我知道。這孩子現在十六歲,生活得很好。如果你想見她的話,最好等到她十八歲成人了,你看行嗎?郭勝利忙說,不不,我不是想見她,我不配見,我就是想知道她生活得好不好。您這麽說,我就安心了。陸行知說,別這麽想,好好休養,日子還長。警察們一出門,郭勝利就老淚縱橫。

衛崢嶸、陸行知和趙正明沿著醫院的林蔭小道,往停車場走。衛崢嶸還琢磨著剛才陸行知的回答,他本不想問,還是沒忍住,問陸行知,寧寧真是郭勝利的……?陸行知很快地回答說,郭勝利是A型血,寧寧是B型。衛崢嶸反應了一下,他還記得杜梅的血型,杜梅也是A型。寧寧不可能是郭勝利的女兒。陸行知說,讓他有個想頭吧。衛崢嶸明白,現在郭勝利的唯一支撐,大概就是這個孩子了。

趙正明沒聽明白,琢磨了會兒,憑他有限的生理學知識,好不容易才恍然大悟。不過他更關心另一個問題,剛才郭勝利沒講到。郭勝利砍了白小偉,那麽多人,他怎麽逃出來的?衛崢嶸笑笑說,郭勝利當年還真是個狠人,他跳窗戶跑的。那個歌舞廳的包廂,就在窗戶底下。

那個現場,衛崢嶸當天早上就去了。望江門歌舞廳那個包廂裏的牆上有一扇木格子窗戶,窗戶玻璃碎了幾塊,一扇窗被撞得歪歪斜斜,郭勝利是在混戰中破窗而出。包廂裏,沙發上、茶幾上、隔板牆的粉色壁紙上、綠色人造革地板上,血跡斑斑,縱橫交錯,像一幅波洛克風的畫。沙發上遍布刀痕,綻出襯裏和海綿。茶幾也傷痕累累,除了斫痕,還有鈍器砸的坑。法醫老呂一邊看,一邊連聲嘖嘖,轉圈指著到處散落的血跡說,看看,什麽類型都有了,噴濺型的,甩落型的,滴落型的,擦拭型的,真齊全,叫幾個學生來都能上堂課。

現在衛崢嶸想起那個慘烈景象,還覺得不可思議,揣摩著要是自己在那種情況下,能不能順利突圍。趙正明也想象不出那個場麵,不過癮地問,那麽多人沒追上他?衛崢嶸說,就沒幾個追的。那些混混,沒經過這個,郭勝利一跑,受傷重的趕緊去醫院縫針了,受傷輕的著急上碘酒呢。

追捕郭勝利,還是警察的事兒。郭勝利傷人出逃的消息一出,刑偵大隊就進入了戰鬥模式。不光江北區,全市的警察都出動了,協查通報也立即發到了全省各市。

衛崢嶸沒出去抓人,而是在專案組等著。他站在窗前,就看見院子裏警車一輛一輛拉著警笛飛馳而去。霍大隊急匆匆跑進來,焦頭爛額地說,能跑哪兒去?他要跑出了南都,咱這人就丟大了!衛崢嶸卻不著急,說,跑不遠,他這一身傷,不找地方包紮就得死路上了。霍大隊說,抓不著他,對不起老杜!

很快有了消息,有人打110,說看見郭勝利的車了。確定了是準信兒,衛崢嶸馬上下了樓,跳上車,直奔目標地點。

這是拆遷已經接近尾聲的一片城中村,殘垣斷壁,瓦礫遍地。一棟二層小樓前停著那輛豐田皇冠,樓房是居民自蓋的,二樓樓頂都沒了,隻剩幾麵牆壁空落落地立著。

數十輛警車和上百名警察把樓團團圍住,江北大隊負責抓捕。朱刑警看看樓前的豐田皇冠,車頭上有撞擊痕跡。朱刑警心疼發作,大罵了一句,橫眉怒目就要往樓裏衝,衛崢嶸拉住他,說,我去吧,我能說服他。朱刑警不答應,也不聽命令,擰著頭要闖。霍大隊叫人把他抱住,怕他魯莽壞了事兒,示意衛崢嶸去。

衛崢嶸走到樓前,隻見鏽跡斑斑的鐵門關著。衛崢嶸說,郭勝利,出來吧。沒人應聲。衛崢嶸知道郭勝利最怕聽什麽,特意加重了語氣說,畏罪潛逃,不是你的風格吧。這話果然戳到點子上,鐵門開了。郭勝利站在門口,表情平靜,伸手一個個扣好外套的扣子,裏麵的襯衣被他撕成了繃帶,一條條纏在身上。外套裂了數條口子,因為是黑色布料,血跡並不顯眼。衛崢嶸說,別硬撐了,走吧,縫針上藥去。郭勝利笑笑說,別急。扣好扣子,他突然從身後拔出鋼鏟。在場的警察都動了起來,準備拿人或者直接擊斃。

衛崢嶸趕緊揚了揚手,讓後方別動。郭勝利伸出左手,鏟刃卡到無名指根,抬膝蓋猛地一磕。衛崢嶸衝了上去,還是晚了一步,指頭已經掉了。衛崢嶸輕而易舉就把鋼鏟奪了,剛才那一下,是郭勝利最後一點力氣。衛崢嶸抬手把鋼鏟扔了,氣得罵道,你他媽傻呀!郭勝利臉白得像紙,吸著冷氣跟衛崢嶸說,該還的還是得還。

衛崢嶸抓著郭勝利一條胳膊走向警車,說是抓,但幾乎是攙著他了。郭勝利回頭看了一眼,說,1993、1994年的時候,杜梅住過這兒。

聽衛崢嶸講了當年抓捕郭勝利的經過,趙正明不勝唏噓,大概對自己沒趕上那個場麵深表遺憾。

他們經過林蔭道邊一處供病人歇腳的小亭子,正好裏麵沒人,陸行知有話要說,示意他們進去坐會兒。坐好了,陸行知跟衛崢嶸說,咱們對對案情?我從曲振祥的角度,你從郭勝利的角度。衛崢嶸應了下來。兩人略一思索,做好準備,一來一往地開始討論。

陸行知說,曲振祥在郭勝利手下,算是秀才遇到兵,懷才不遇吧。所以,他想了個辦法把郭勝利弄下去,順便把白小偉這個競爭對手也拿下了。

衛崢嶸說,正好郭勝利知道了杜梅的事兒,一心想抓凶手報仇。

陸行知說,曲振祥看見白小偉受了傷,覺得是個機會,便找來一個女孩假扮受害者,把凶手栽到白小偉頭上。可他為什麽要撞警察呢?

衛崢嶸說,郭勝利砍了白小偉,有幾種下場:一、也被當場砍死;二、逃了,誰也抓不著。

陸行知說,要是他逃了那還是曲振祥一個心病,始終不踏實。

衛崢嶸說,還可能是三,被抓了。一審訊,問砍人動機,郭勝利可能說出白小偉是凶手。但證據呢?證據在曲振祥那兒。

陸行知說,曲振祥當然不願意作證,但他了解郭勝利,講義氣,愛扛事,所以就先幹一件事兒,讓郭勝利能絕口不提他的名兒,還把責任都攬了。

衛崢嶸說,嗯,沒有比幹警察一下子更合適的了。

陸行知說,那個舉報郭勝利的110電話,恐怕也是他打的。

兩人同時停了話頭,思考著剛才這一盤設想有沒有什麽不妥的地方。當年抓捕了郭勝利審訊他時,郭勝利一口咬定,他去砍白小偉的原因,是白小偉趁他那段時間忙,偷偷搶生意搶地盤。規矩是衛崢嶸上次協調時定好的,白小偉不守約定,背信棄義在先。聽說白小偉沒死,搶救回來了,郭勝利有些失望。問他在黑虎巷是不是撞了人,他也一口承認了。再問他大半夜的去黑虎巷幹什麽,郭勝利便不再回答,把銬著的雙手往桌上一放,說別問了,該判多少年就判吧。朱刑警違反紀律,悄悄揍了他一頓,下的都是狠手,他也是硬挨,一聲不吭。

兩人都在心裏整理了一道,覺得他們推測的八九不離十。還沒交換結論,趙正明先替他們說了,所以是曲振祥設了一個大局,一箭雙雕?陸行知看看他,說,小明,這個成語用得貼切,有進步了。

他們回到停車場,陸行知把車鑰匙給了趙正明,說,你先回隊裏,我跟老衛說點事兒。趙正明也沒多問,開車走了。

二人上了老衛的出租車,陸行知從兜裏拿出那張返聘人員登記表,說,老霍給你的,填好簽字發工資。衛崢嶸打開一看,有點兒詫異,老霍怎麽知道的?陸行知說,我沒說啊,他看報告自己猜出來的,老霍對你的存在很敏感嘛。衛崢嶸把登記表放下,說,不用了,謝謝老霍,我是自願的。陸行知說,壯壯不是想考警校嘛,一年學費生活費少說也得兩萬吧,老霍還惦記著壯壯呢,別傷他的心。衛崢嶸想了想,把登記表疊好放進包裏,說,等案子破了我就簽字,該給我補多少我就要多少。陸行知看看他,知道再說沒用。他又從兜裏掏出個信封說,這些天的打車費,這你得收,不然跟嫂子怎麽交差?衛崢嶸躊躇一下,不推了,任由陸行知把信封塞進他包裏。

路上,兩人都沒說話,但其實都在想曲振祥。曲振祥現在樹大根深,當年郭勝利和白小偉的陣仗,曲振祥兩年就全拿下了,還成立了振翔集團,進軍各個暴利行業。他頭腦靈活,廣建人脈,所以屢戰屢勝,現在的產業比當年翻了十倍也不止。衛崢嶸突然開口問,什麽時候去會會他?陸行知心領神會地說,要動他,得先跟老霍通通氣,別讓老霍被動了。衛崢嶸點頭說,咱們剛才說杜梅遇害後郭勝利報仇,曲振祥就是抓住機會設了個局。他頓了頓,揣摩著說,你說他是抓住了這個機會,還是主動製造了這個機會呢?這個問題陸行知當然也想到了,但在著手調查之前,誰都沒有答案。

汽車上了高架橋,視野變得開闊,遠處樓群聳立,一派新興的都市氣象。天色漸漸暗下來了。

6

1997年冬至那天,老杜醒了。

朱刑警、霍大隊、衛崢嶸和陸行知都第一時間趕到了醫院。朱刑警第一個衝進了病房,他兩眼發紅,嘴唇抖抖的。陸行知他們跟著進來,看見杜嫂子正在喂老杜喝湯,慧慧在病床邊,趴在床頭櫃上寫著作業。老杜看見他們,忍著疼勉強笑了笑。朱刑警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可醒了你!老杜說,死不了,我還沒看著慧慧上南大,閉不上眼。

大家都笑了,圍著老杜一家說話談天。警察們聲音大,被護士進來打斷了幾次,讓他們安靜點兒。陸行知看見老杜忍著疼痛慢慢伸出手,摸摸女兒的頭頂,說,坐直點兒,別近視了。作為父親的老杜和作為刑警的老杜,氣質似乎有著可見的不同,雖然都是慈眉善目的胖模樣,但作為父親的臉上特意隱去了警察的氣息。警察是要麵對黑暗,經常與猛獸搏鬥的,他把這些攔在了身後,不給女兒看。望著這對父女,陸行知心裏咯噔了一下。

陸行知回到家,發現丈母娘在,好像正跟楊漫吵嘴,兩人臉色都不好。寧寧坐在電視機前看著《貓和老鼠》,注意力全被吸引住,不時咯咯笑。

楊母看見陸行知,立馬走上來說,小陸,你回來了正好,我正跟楊漫說,你們這日子本來就過得湊湊合合的,給你們準備了新房也不住,又多個孩子,像什麽樣呢?現在福利院的條件都很好,國家統一管理,孩子吃不著苦。你們不用替政府分這個憂,要把自己日子過好了先,小陸你說是吧?陸行知支支吾吾答應著。楊漫更氣,冷笑著說,媽,你說晚了,現在這個憂已經不是政府的了,我們已經正式收養寧寧了,對了,名兒都起好了,叫陸安寧。

楊漫望著陸行知,陸行知也望著她。他們同時意識到,這句謊話就要變成真的了。他們居然有些興奮,有些緊張,好像突然打開了一扇門,門外是什麽,他們不知道,但是他們願意走出去,帶著那個小小的人兒。

魯副局長氣急,抓著陸行知問,小陸,是真的嗎?是真的嗎?陸行知說,我聽楊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