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借刀1

1

陸安寧頭腦中那些遙遠的恐懼的記憶,猝不及防地回來了。

據說人類三歲之前的記憶,會在腦細胞的新陳代謝中被逐漸抹去,因此人類都不記得自己三歲之前的事情。陸安寧對那件事也沒有記憶,她在陽光下長到了十六歲。然而那些記憶也許隻是躲起來了,像夜鳥藏入遺忘的深淵,躲藏在黑暗深處覺察不到它的存在。偶然一道閃電照進深淵,驚動了夜鳥,它振振翅膀,向上飛升,開始在記憶的上空盤旋。

陸安寧很少來警隊,父母離婚之前她零星來過幾次,上次來至少是兩年前了。去找陸行知那天早上,門崗大爺看了她半天,才恍然想起這是陸隊長的女兒,已經這麽大,這麽高了。

警隊裏的路她還記得,然而陸行知卻不在辦公室。她沿著樓道溜達過去,挨個辦公室探頭找,終於在會議室看見了陸行知的背影。會議室的牆變成了一張大表格,在1997和2010兩欄裏貼了許多照片,沒有嚇人的屍體或凶殺現場,都是案發地的街巷照片。在被打斷之前,陸安寧已經看了一會兒,1997年老城區的巷子,原來是這個樣子的,青灰的磚牆,殘破的房屋,有些憂鬱的懷舊氣息。目光一掃而過,沒有哪張照片引起她的特別注意,時光久遠,那些記憶似乎已經淡去了,不留痕跡。

直到陸行知送她出了警隊,叮囑她掃墓時給爺爺捎一瓶悶倒驢時,陸安寧還是好好的,取笑這酒名真難聽,像罵人,然後她跳上自行車,小鳥一般輕盈遠去。早晨的城市幹淨美好,她騎著自行車拐上一條小道,不疾不徐地蹬車,輕輕哼起一首兒歌。這條小道很安靜,連一個行人都沒有。陸安寧也沒有意識到,她為什麽會哼起這首並不熟悉的兒歌。

記憶的夜鳥就是在那時被驚醒的,起初隻是拍打了幾下翅膀。陸安寧好像聽到背後有人奔跑的腳步聲,她回頭看了一眼,街道空空****的。她有些忐忑,加快蹬車的速度,然而腳步聲似乎還跟著她。她不由慌了,看見一條岔路,隻管拐了進去。這條岔路是條胡同,青灰磚牆,窄而舊,兩側的房屋殘破不堪,有的拆了半邊,露出裏麵的空房。這本該是1997年的巷子,卻在2010年赫然出現。

記憶的夜鳥騰空而起,天色突然變得陰暗,似乎黑夜一下降臨。陸安寧慌亂地蹬著車,回頭瞟了一眼,沒看見人,卻看見牆上一個人影向她迅速靠近,人影手中舉著一把鐵錘似的東西。陸安寧慌亂之極,手上卸了勁,車頭一偏,一個顛簸,她從車上掉下來。

她不敢再回頭,扔下車死命奔跑。除了自己的心跳聲、喘息聲,還能聽到腳步聲始終幽靈般地尾隨著她。她推開一個又一個房門,尋找著藏身的地方。終於,一間空房裏佇立著一個破舊的大衣櫃。她慌不擇路,拉開櫃門躲進去,關上櫃門,在黑暗中喘息發抖。腳步聲如期而至,進了房間,停駐了片刻,向衣櫃走來。陸安寧縮成一團,拚命捂住嘴。櫃門突然被拉開。

陸安寧醒來了。她躺在自己臥室的**,雙頰赤紅,額頭都是汗珠。她呼吸急促,目光無神地望著虛空,她一時分不清這是記憶還是夢境。臥室門外傳來父親壓低的語聲,說著案子的事情,說著他現在正在辦的,十三年前的案子又發了。父親和母親嘀嘀咕咕,聲音壓抑而遙遠。

陸安寧呆呆的,似乎並未聽懂他們在說什麽。她在等著噩夢漸漸消退,夜鳥重新回到深淵裏。

2

衛崢嶸在專案組接到郭勝利的電話,承認了他認識杜梅。衛崢嶸當即便去找他。陸行知收拾了東西,也要跟著去,卻被衛崢嶸阻止了。郭勝利那兒不是尋常地方,陸行知認為應該至少去兩個人,好有個照應。但衛崢嶸說,郭勝利這個人,認生。

衛崢嶸自己開車去了大富豪,到那兒已是晚上接近十點鍾。郭勝利這個人,他還是了解的,在他麵前從來說一是一,從未把說出來的話又咽回去過。郭勝利的老家是周邊縣城的,父母是殺豬賣肉的,他從小跟著父親打下手,學著磨刀用刀。十五歲時,他初中畢業就輟學了,刀卻越用越熟練,一把肉刀磨快了,能連片二十斤羊肉片,胳膊也不酸。成年後他來了市裏,隨身帶刀給人看場子。長刀短刀切菜刀,到他手裏都是利器,後來刀具管製得嚴,他把一柄尺來長的精鋼鏟子磨快了,比刀還好用。但他從不隨意傷人,有人尋釁,他就露一手,立一個啤酒瓶子,鋼鏟一揮,瓶嘴整齊地削去一截,瓶子還能不倒。他重義氣,說話算數,很快在南都成了個人物。兩年前大富豪的老板退休,他便成了掌門人。

衛崢嶸到了大富豪,大廳裏燈火通明,人正多的時候。洗浴中心的大廳高大寬敞,牆麵地麵都是平滑溫潤的黃色大理石磚,進門就讓人感到濕熱撲麵。

衛崢嶸跟接待員亮明身份後,很快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這人是郭勝利的二把手,曲振祥,有個外號叫細蟲,帶著他往後走。曲振祥襯衣雪白,看起來圓滑和氣,倒有個公司白領的模樣。到了郭勝利辦公室,他敲開了門,做了個“請”的手勢。待衛崢嶸進去,他又反身出門,把房門帶上。他始終態度端正,動作得當。

衛崢嶸走到郭勝利的大班桌對麵坐下。郭勝利早就在等他了,拿起桌上一瓶人頭馬,向衛崢嶸麵前的玻璃酒杯裏倒了一指深。衛崢嶸“嘁”了一聲。郭勝利說,沒別的意思,新進的好玩意兒,您嚐嚐。接著給自己也倒上,說,我陪您。衛崢嶸說,好玩意兒,舍不得?郭勝利愣了一下,又拿起酒瓶,給衛崢嶸倒了個溜沿兒,能有二兩靠上。衛崢嶸端起來,喝了一口,咂咂嘴說,還行。郭勝利陪了一杯,說,您不讓叫大哥,也不是我同誌,那我怎麽稱呼您?衛崢嶸說,衛公安。郭勝利說,衛公安,行,上次您問我的時候,我不知道她死了。郭勝利拉開腿邊的抽屜,轉眼手裏多了一把雪亮的短柄鋼鏟。衛崢嶸麵不改色,端著酒杯的手穩如磐石。郭勝利伸出左手,平放在麵前的桌子上,說,小指不敬,中指不遜,我給您無名指吧。說著他將無名指單獨卡在桌沿上,右手掄起鋼鏟,就要往下切。衛崢嶸突然一揚手,玻璃杯子飛出去,擊中郭勝利持鏟的手,鋼鏟掉到了水磨石地板上,當啷作響。郭勝利有點兒難以置信。衛崢嶸冷笑說,當兵的時候,老子扔手榴彈可是軍區神投手。

門突然大開,細蟲帶著幾個膀大腰圓的夥計呼啦啦進來了。細蟲叫了一聲大哥,一臉心係大哥安危的模樣。衛崢嶸根本不看他們一眼。郭勝利揮揮手,讓他們出去。幾個夥計退出,細蟲又恭敬地把門帶上。郭勝利對這個突發的戲劇性場麵有些歉意,說,我說過,要是說謊,就給您一根手指。衛崢嶸開罵了,少他媽跟我來這套!我是人民警察,稀罕你一根手指頭?

再多說就是矯情了,郭勝利又拿了個杯子,給衛崢嶸補了一杯,意思都在酒裏了。衛崢嶸不接,冷哼說,我來,是為喝酒來的?郭勝利也不再勸,舉起人頭馬,對著瓶口咕咚咕咚灌。衛崢嶸看著他喝,止不住咽了下口水。郭勝利一氣兒喝完,把瓶子一扔,眼睛發紅地說,1993、1994年,杜梅跟我好過。那時候她在這兒上班,我還不是老板。衛崢嶸問,是你女朋友?郭勝利說,算。衛崢嶸說,她家是哪兒的?郭勝利說,東北的。她爸媽都不在了,就她一個。衛崢嶸又問,無依無靠的,後來怎麽不幹了呢?聽說招呼也不打,人間蒸發了。

郭勝利遲疑片刻,慢慢說,因為我吧。她一直想成個家,我那時候沒這心思,洗浴城活兒多事兒多,要擔著場子,不能有拖累。衛崢嶸像聽了個笑話,譏諷道,就你這……還事業為重,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給國家造原子彈呢!郭勝利看著眼前的桌麵,一字一句說,是我辜負她了。衛崢嶸想試探試探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兒,盯著郭勝利的臉問,她走有沒有別的原因?郭勝利遲疑了一下說,別的不知道。衛崢嶸追問,真不知道?郭勝利滯重地搖了搖頭。衛崢嶸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你說的這些事兒,對我屁用沒有。說完整整衣服,站起來就要走。

郭勝利突然說,我知道你們在找人,滿城掛上號的挨個查,是不是?衛崢嶸頭也不回,說,不是你該問的事兒。郭勝利說,掛上號的你們知道,但還有沒掛上的,我知道。衛崢嶸站住了,譏誚地說,是嗎?郭勝利說,有些從沒進去過的大流氓、小混子,沒案底,我怕你們摸漏了。衛崢嶸說,什麽意思?你要想幫杜梅,就把人名兒全寫下來給我。郭勝利說,我幫你們查。頓了頓,又說,我想出這個力。衛崢嶸喝道,放屁!我還給你發個警徽呢?

郭勝利不卑不亢地說,你們已經忙不過來了,我有人手。我保證,查著任何線索,您肯定第一時間知道。這話有些說服力,衛崢嶸這段時間確實焦頭爛額,長出八隻手來都不夠用。但這事兒不能輕易答應,警民合作不是這麽個合作法。衛崢嶸先試探他說,你這麽大本事,怎麽不自己悄悄查去?告訴我,我管還是不管?郭勝利說,我這些……員工一上街,我怕萬一動作大了,警察懷疑我們要搞事兒,先跟您打個招呼。

衛崢嶸皺眉琢磨著,撂下句話,別動刀動槍,要是傷了人,我頭一個抓你。郭勝利望著衛崢嶸,兩手手腕靠攏向前一遞,擺出個束手就擒的姿勢。衛崢嶸也不看他,走到門前,抓住把手猛地一拉。幾個夥計吆喝著紛紛倒進門來。隻有曲振祥在他們身後三步,安然站著,向衛崢嶸稍稍欠了欠身。衛崢嶸掃他一眼,跨過地上的人,走了。

這天晚上陸行知從警隊回到家,時間已晚,想楊漫已經睡下,他悄悄打開門,輕手輕腳進了屋。一進屋他就嚇了一跳,家裏亂糟糟的,像遭了賊。麵包、零食、肯德基打包袋,還有玩具、撕爛的書,占領了家裏的桌麵地麵。楊漫坐在沙發上發呆,頭發蓬亂,衣冠不整。

陸行知走過去挨著她坐下,他掃視一眼房間,問,怎麽了這是?楊漫看見陸行知,像看見了救星,隨即滿臉委屈地說,咱們還是把她送走吧。陸行知一怔,看來寧寧把楊漫折騰得不輕,忙看了一眼臥室裏的小床,寧寧在**睡著。陸行知問,她鬧了?楊漫說,我覺得她不喜歡我。陸行知問,怎麽著呢?楊漫說,她不吃東西,不跟我玩,根本不理我。我看她睡著了,就趕緊出去買東西……陸行知插話說,你把她一個人丟家了?他語氣中帶有些怪罪。楊漫睜大了眼睛說,對啊,我小時候,我爸媽也經常把我一個人鎖家裏啊。我錯了是吧,但我不知道怎麽帶孩子啊。楊漫看上去要崩潰了,陸行知有些後悔,趕緊補救說,不怪你,我小時候,我爸也把我一個人扔家。下回咱就知道了。

楊漫接著說,我回來的時候,剛進樓道就聽見她哭,真的沒想到這麽小一個人,能發出那麽大的聲音,鄰居都打算撬門了!楊漫說著聲音裏帶了哭腔,大概又想到了白天的尷尬和氣惱,告狀似的說,一進門,小東西像瘋了一樣,東西給我扔了一地,把我的書也撕了。她一直哭到沒力氣,才又睡了。等她睡著靜了下來,我都能聽見自己耳鳴了,才知道原來安寧這麽珍貴!

陸行知抱住她的肩,等她漸漸平靜下來,問她吃東西了嗎。楊漫恨聲說,我吃得下嗎!陸行知歎了口氣,用最溫柔的語氣安慰她,怎麽不給我打電話呢?這句話似乎勾起了楊漫最大的委屈,噙著眼淚說,我是個女人,是天生的母親,怎麽能……還沒你會帶孩子呢?陸行知懂了楊漫的委屈緣由,以及她的善良、倔強和沒有經驗的倔強同根深蒂固的母性本能的鬥爭。陸行知突然心疼不已。

衛崢嶸默許了郭勝利幫忙查找真凶,但他沒跟局裏講,隻在早上叫了陸行知、朱刑警和老杜去路邊攤吃早飯。四人吃著,衛崢嶸說,這幾天,要是在街上看見大富豪洗浴城的人出來活動,抓流氓,隻要他們不犯事兒,別找他們麻煩。朱刑警一聽就懂,問,怎麽著,招安了?衛崢嶸說,臨時幫個手。老杜粉絲湯喝得呲溜呲溜響,語重心長地說,老衛,你可把好關啊。衛崢嶸點點頭。陸行知對這事兒有點疑慮,但看大家這態度,他也就把疑慮就著包子咽下去了。

郭勝利當天早上就發動手下,準備上街。他把短柄鋼鏟插進一個皮製刀鞘,別在後腰裏,又罩上外套。出了洗浴中心大門,細蟲曲振祥迎上來說,大哥,人齊了。

門外熙熙攘攘,停了幾十輛大大小小的摩托和一輛豐田皇冠。洗浴中心的馬仔們打了雞血似的,摩拳擦掌,等著郭勝利下命令。郭勝利站在台階上發話說,別一個個橫眉豎眼的,又不是去打仗!都規規矩矩的,事兒給我打聽清楚了,別擾民!細蟲伸出雙手向下按按,下邊人的氣焰都收了收。郭勝利問細蟲,查什麽都知道吧?細蟲說,都交代清楚了。

郭勝利一點頭,走向豐田皇冠。大大小小的摩托一輛輛轟鳴起來,蝗蟲起飛似的散了開去。細蟲站在大門口,向他們揮手告別。他不上街,留守本部。在大富豪洗浴中心,曲振祥是學曆最高的。他大專畢業,心思多,腦子活,大富豪這兩年日益壯大,跟他的出謀劃策有很大關係。他對郭勝利也忠心耿耿,頗得信任。隻不過有時他的提議稍稍超前了些,經商意識還比較傳統的郭勝利不大接受。

專案組刑警們的工作仍是大麵積排查可疑人員。排查了一個,就回到專案組,將“白布單地圖”上寫著嫌疑人信息的小紙片換下,標記上“排除”。陸行知今天調查的嫌疑人叫武小文。他騎著自行車去了老城區,按著地址找到了這條巷子裏的一戶小院,發現這家他來過,上次差點被“瓜皮”訛了二十塊錢。

院門開著,陸行知在門上敲敲,沒人應聲。陸行知走進去,穿過巴掌大的小院兒,院子裏停了輛鏽跡斑斑早該進廢品站的小摩托車。

陸行知進了門,抽抽鼻子,一皺眉,這裏的味兒不好。屋裏陰暗,陸行知眯著眼睛,適應了光線,看見屋裏像個貧民窟,值錢的東西一樣沒有,那些家具像是從巷子裏搬回來的破爛,地上還砸了幾個碗,尖利的瓷片就在地上散著,也不收拾。

旁邊就是臥室,瓜皮坐在**,倚著枕頭,被褥髒得出油。瓜皮臉上烏青爛腫,嘴唇裂了好幾處。看見陸行知,瓜皮立馬認出來了,先朝陸行知背後瞅瞅,問,就你自己?他怕後麵還跟著衛崢嶸。陸行知皺著眉問他,怎麽回事,誰打的?瓜皮陰陽怪氣地說,怎麽說話呢,別侮辱我,誰敢打我呀!陸行知指指他的臉,說,還能自己摔的?瓜皮說,撞門框上了。陸行知說,你撞了多少回,撞得這麽全麵?瓜皮捂著嘴說,警察同誌,別聊天了,我說話嘴疼。陸行知拿出記錄本說,行,問幾個事,你好好回答。瓜皮說,別問了,自己看吧。他朝床邊的桌子努努嘴,陸行知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拿起來一看,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11月3日晚,吃過晚飯,去劉大頭家打牌。10點半,輸光了,王胖豬替我。我看他們打牌,到4日6點……”紙上有個手印,還有血跡和口水鼻涕印兒。陸行知問,誰讓你寫的?瓜皮說,我主動配合調查,不行嗎?陸行知大概猜出來了,這刑訊逼供的手法太直白太野蠻,毫無技巧,也不遮掩。陸行知看著他問,是不是郭勝利?瓜皮裝傻充愣說,誰,什麽勝利?不認識。警察同誌,您沒事兒請回吧,要是湊手,我還沒吃飯……陸行知不再廢話,拿出錢包,放下十塊錢,拿著紙出去了。

回警隊的路上,陸行知騎車穿過街巷時,聽見身後摩托聲響,很快跟上幾輛木蘭摩托,每輛坐了兩個穿運動服的馬仔,氣勢洶洶地超車過去了。陸行知看見他們腰後都鼓鼓囊囊,像別著棍子。

陸行知沉著臉,回到大隊,在大門口碰上衛崢嶸。陸行知攔住他,劈頭就問,郭勝利他們怎麽幫忙的,你知不知道?衛崢嶸一愣,說,什麽意思?陸行知拿出那張帶著血跡的紙,說,瓜皮讓他們打得沒人樣了,這是犯法!衛崢嶸一把拉住他,扯到一邊,說,你小聲點兒!陸行知說,郭勝利的嫌疑排除了嗎,憑什麽讓他幹警察的事兒?衛崢嶸說,10月18號晚上郭勝利跟我在一塊兒。陸行知反應了一下,想起來了,仍堅持說,那他也沒這個權力!衛崢嶸也有點兒惱,說,要檢舉我,霍隊就在辦公室,我負全責。陸行知張了張嘴,好似被侮辱了,說,我不是那種人!說完他把紙拍到衛崢嶸手裏,擰頭進了大隊。衛崢嶸看看紙上的血跡鼻涕印兒,暗罵一句,去找郭勝利。

郭勝利出外征戰一天,晚上風塵仆仆地回到大富豪,剛進大門,細蟲迎上來,說,大哥,您怎麽回來這麽晚,都上人了。洗浴城裏已經來了些散客,光膀子穿拖鞋溜達著。郭勝利應了一聲。細蟲說,給您看個東西,說完便把郭勝利帶到一個清空的側廳,廳裏放著一張麻將桌。細蟲把桌上散亂的麻將推到幾個槽裏,按下一個按鈕,片刻擺好的四列麻將升了上來。細蟲很興奮,跟郭勝利說,這是全自動的,多方便!您要覺得行,我就訂貨。郭勝利問,訂什麽貨?細蟲說,我不是跟您打過報告嗎,咱們增加一個棋牌娛樂區。除了這個,還可以加KTV娛樂區,高級會員消費區。未來的趨勢就是整合呀,來了咱們這兒,別的地方都不用去了。郭勝利根本不記得這個事兒,顯然對這些毫無興趣,說,弄這麽多花樣幹什麽!這幾天我忙,將來再說。說完郭勝利就走了。細蟲有些不甘。

郭勝利回到他的辦公室,把腰後的鋼鏟扔到沙發上,正要脫衣,轉身一看,衛崢嶸正坐在大班桌後麵。郭勝利一驚,衛公安!衛崢嶸火氣很大,上來就訓斥,你要管不了你的員工,這活兒就別幹了!郭勝利問什麽事兒,衛崢嶸罵道,別來流氓那一套,事兒沒問出來,把人打傷了,我抓誰?

郭勝利默默從衣兜裏掏出幾張紙,放在桌子上說,今天查了十三個,要是好話好說,隻怕三個也查不完。衛崢嶸忽地站起來,說,那你就別查了!說完甩手要走。郭勝利說,您等等,我就問一句,白小偉你查還是我查?衛崢嶸冷笑說,早查過了!還輪得著你?你們這號人,都是第一批。郭勝利說,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在老家犯過強奸罪,托人抹了案底?衛崢嶸有點兒氣,這事兒他還真不知道。郭勝利又補充說,而且不止一次。衛崢嶸擺出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麵孔說,行了,哪來的小道消息,我會跟他老家警方核實。你別動,你倆一碰就是大事!衛崢嶸出門前,郭勝利補充說,我敢說,他現在也沒消停過。

衛崢嶸頓了頓,抬腳出了門,揮手一甩,門“砰”地關上,聲音像炸彈般響。

陸行知回家時,沒進門就擔心今天寧寧又把楊漫折騰成什麽樣子了。他悄悄開門,輕手輕腳進了屋。家裏還是亂糟糟的,零食、玩具、畫書,隨處都是。楊漫還是坐在沙發上發呆。

陸行知看了一眼臥室,寧寧在小**睡著,情形似乎跟那晚一模一樣。陸行知歎了口氣,走過去挨著她坐下,說,要不……楊漫轉過頭,陸行知卻看見她眼睛亮晶晶的,臉上都是笑容。楊漫說,她喜歡我了!陸行知挺意外,喜歡你了,是嗎?楊漫說,對呀,她跟我玩,還讓我喂她,還讓我給她洗了澡呢!陸行知有點兒沒反應過來,說,那挺好。楊漫跳起來,好像渾身是勁兒,說,就是好幾天什麽都沒幹,你先睡,我工作一會兒!哎小孩兒這東西,真占時間!

陸行知看著楊漫走到她的書桌前,哼著歌打開台式電腦。她身上散發著一種新鮮的混合的魅力,這是陸行知之前從未見過的。他突然有些衝動,過去一把抱起她,向臥室走。楊漫蹬著腿,拍著他叫,你幹什麽呢?隨即,她看見了陸行知眼睛裏的光,身子軟下來,舒展雙臂摟住了陸行知的脖子。

3

轉眼到了五月中下旬,2010年的夏天將至未至,天氣慢慢有熱起來的跡象,空氣的通透性沒有春天那麽幹爽、明朗了,早上常有薄霧,讓醒來的人仿佛還在夢裏。

那個奇怪的夢境一直折磨著陸安寧,連著數日都沒有淡去,讓她心神不安。她放了學,回到家,在樓下紮好自行車,仍出著神,好像在白天裏夢遊。突然,一隻呆頭呆腦的田園犬歡快地跑過來,拱她的小腿肚。陸安寧轉頭看見狗,眼中突然露出驚恐,叫了一聲,連忙跳開。狗也嚇了一跳,對意料之外的不友好感到驚慌,不住地吠叫。陸安寧厲聲說,走開!她脫下書包,攥在手裏,很是緊張。狗主人鄰居大爺拿著狗繩慌慌張張地過來了,先嗬斥狗,回來!又對陸安寧說,安寧,不認識它了?陸安寧表情發僵,不知如何辯解,隻好轉身跑開了。

她進了家門,扔下書包,先叫,媽。沒人應聲,楊漫不在。陸安寧走到桌前,輕輕打開楊漫的筆記本電腦。Windows係統隨著熟悉的音樂聲載入,她立刻打開IE瀏覽器,輸入搜索引擎的地址,網頁上卻出現了404打頭的幾個字符,網絡不通。她刷新了幾下,還是不通。陸安寧有點兒煩躁。

突然有人敲門,她急忙合上電腦,等了會兒,才過去開門。門外站著個大男孩,二十出頭的樣子,白皙文靜,五官端正,背著帆布挎包,提著一個塑料食品袋。男孩禮貌地問,是楊老師家嗎?陸安寧說,她不在,你是誰?男孩說,我是楊老師夜校的學生。

楊漫除了當翻譯,還到一家職業培訓中心教英語課。如果隻靠翻譯掙錢,即使有陸行知每月拿出一半工資做撫養費,養陸安寧仍有些捉襟見肘。尤其陸安寧又要學小提琴,一把琴就好幾千。

男孩從帆布包裏掏出一本英文小說,《麥田裏的守望者》,遞給陸安寧說,楊老師的書,我看完了。陸安寧接過書,看到扉頁上有名字,的確是楊漫的。男孩又說,楊老師說要給我換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

陸安寧打量一下他,見男孩眉目善良,表情靦腆,又是老媽特意開小灶的學生,感覺沒什麽不放心的。她拉開門放他進來,說,你自己找吧。男孩進了門,站在門口問,換鞋嗎?陸安寧說,不用,我家不講究。楊漫不愛打掃,尤其不愛拖地,有時陸行知來了,才幫母女倆大掃除一番。

男孩到書架前找書。陸安寧看著他問,你也是學翻譯的?男孩說,不是,我學計算機,想拿個證,英語也得考。陸安寧聽見計算機三個字,眼睛一亮,忙問,你會修網絡嗎?男孩笑了,說,我就是幹這個的。陸安寧不認識他,但若是趙正明在也許對他有印象,4·30專案組成立那天,辦公室的寬帶就是他裝的。

男孩從挎包裏拿出個步話機似的小設備,插上網線試了試,說,應該是外麵接口的問題。他轉身出了門,片刻又回來了,再打開筆記本電腦一試,網絡通了。陸安寧挺滿意,對這個救星很有好感。

兩人熟悉了些,男孩才問她,你是楊老師的……陸安寧說,她是我媽。男孩有點兒意外,說,看不出來,楊老師那麽年輕。陸安寧撇嘴說,年輕什麽呀,她都三十六了。男孩看到書架上擺著的陸行知一家三口的照片,說,你爸也挺帥的,可惜呀……後麵的話又咽回去了。陸安寧使勁看了男孩一眼,問,你怎麽知道他們離婚了?男孩有些尷尬,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該走了。陸安寧指指桌子上的塑料袋,說,別忘了東西。男孩說,那是給楊老師的。

男孩出了門,陸安寧打開袋子,發現裏頭是兩盒老婆餅,是楊漫最愛吃的甜食,常拿它當早飯。陸安寧自言自語說,媽,有人暗戀你了。她走到電腦跟前,打開百度,輸了一行字“1997年南都市老城區連環殺人案”。

這段時間,衛崢嶸天天跟著陸行知跑偵查,出租車基本沒拉什麽客。雖然陸行知每次都打表,下車時把票撕走,說月底統一報銷,可興許忙忘了。這個月衛崢嶸的收入缺了一大塊,他給胡海霞交錢時,提心吊膽,存折放在床頭櫃上,打算在她發現之前就出門。可拿著保溫杯還沒走出客廳,胡海霞的聲音就從臥室裏傳出來,怎麽這麽少?你這是一個月的還是一星期的,衛崢嶸?這嗓門大得讓他無法忽視,衛崢嶸隻好解釋說,這也看運氣嘛,拉不著人,跑空車的時候多。胡海霞拿著存折從臥室走出來,嚷嚷道,別幹了!天天早出晚歸的,燒著汽油光拉著自己看景兒呢!不如跟我守著鞋攤兒去,還能替替我。胡海霞原來是三紡廠工人,下崗之後賣鞋,已經賣了小二十年了。衛崢嶸麵有難色,說,我聞不了那皮革味兒……我趕緊出車去,正上班時候。不等胡海霞繼續發表意見,他匆匆出了門,上了車才呼出一口氣。

他與陸行知約好了,仍在高架橋下麵的停車場見麵。陸行知已經查了郭勝利的底細,衛崢嶸提議去當麵聊聊。到達時,陸行知已經在車裏等著了。看見衛崢嶸來到,陸行知下了車。衛崢嶸也下了車,迎上陸行知,瞅著陸行知的帕薩特問,你這車排量多少?陸行知說,我不懂這個,挺費油。衛崢嶸說,得3.0吧,我試試手?陸行知看看衛崢嶸,把車鑰匙拋過去,猜測著老衛怎麽對他的車產生了興趣。

他們開上車,去摩托車修理店找郭勝利。路上,陸行知說,郭勝利是今年二月底出來的,前半年政府管著,幹街道清潔,後來去了那個摩托修理店,一直幹到現在。衛崢嶸聽了點點頭。陸行知問,你想問他什麽?衛崢嶸整理一下思路說,我想到一個可能,那些連續殺人的凶犯突然收手的時候,有幾種情況,一是生活裏突然有了重大變化,比如有了小孩兒,時間不自由了,或者是生了大病受了傷,體力不行了。二是搬家了,離開了這個地方。還有,就是因為別的事兒,坐了牢,這種情況最多。美國就有好幾個類似案例,像那個BTK殺手……衛崢嶸不經意轉了下頭,發現陸行知大睜兩眼望著他。衛崢嶸下意識地問,我說錯了?英文字母我記不太準。陸行知故作驚訝地說,咱們這十來年不見,你什麽時候偷偷去公安部進修了。衛崢嶸笑了笑說,看過幾本書,學習學習。陸行知也笑了,說,我就知道,警服這東西,脫不掉。

衛崢嶸續上剛才的思路,補充說,還有,凶手有一種心理需要,就是幻想重現殺人過程,比如他會經常拜訪案發現場,去聽知情人講述案發經過,有的甚至會故意去跟警察聊天。陸行知略一思索,便會意了,說,我知道你想問他什麽了。

他們到了摩托車修理店,先站在店外向裏麵隨便掃了幾眼。幾個修理工正在幹活。衛崢嶸問陸行知,認出他了嗎?陸行知下巴一點,說,那個吧。說著指向了一個人。那個修理工背對著他們,頭發斑白,不過他左手少了一根無名指。上次衛崢嶸也一眼看見了這個特征。

他們跟老板打了招呼,把郭勝利叫了出來,沒驚動其他修理工。郭勝利看見他們兩位,有些慌,用手套擦著手上的油汙,拘謹地握了手。郭勝利看起來比十三年前老了三十歲,像被扔進生活的洗衣機裏攪和了幾百次似的。

三人找了個僻靜地方說話,衛崢嶸從口袋裏拿出一瓶二兩裝的本地好酒。一個酒杯,倒了一杯,遞給郭勝利,說,就買得起這個,湊合吧。這是還他當年的那杯人頭馬。郭勝利懂這個意思,他誠惶誠恐地接過酒杯,看見衛崢嶸右手裏空著,又有些不敢喝。衛崢嶸說,我戒了。陸行知看郭勝利有些惶恐,接過酒瓶說,我陪一個。兩人各飲了一口。衛崢嶸說,我們怕影響你,所以才讓老板把你叫到這兒來。郭勝利連聲道謝,好像蒙了天大的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