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鳥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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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成群從朱雀巷他家房頂上摔下來,砸穿了兩層房頂的石棉瓦,摔得頭破血流,被送到醫院包紮。他的腦袋被紗布包成一個球,隻露出半張臉,一醒了,馬上就問拆遷合同的事兒,看來腦子沒摔傻,利害關係還分得很清。傷口處理幹淨了,馬成群要接著回去示威,衛崢嶸說行。但出了醫院,上了警車,衛崢嶸卻直接把他帶回了警隊,關進審訊室。

杜梅被殺,馬成群似乎剛剛聽說,驚得躥起來,傷口差點迸裂,連連慨歎著。後來他明白了自己是嫌疑人,又叫屈連天,車軲轆話翻來倒去就是不承認。叫到後來他說渴了,陸行知向老杜學習,給他放下一杯牛奶,杯子裏插著個吸管。馬成群伸頭過去,用露出的半個嘴角噙住吸管,滋溜滋溜地喝。衛崢嶸伸手把吸管掐了,牛奶端到一邊。馬成群說,哎,我還渴呢!衛崢嶸說,說完了再喝。

馬成群露出的一隻右眼軲轆亂轉,手伸到背後抓撓,屁股著了火似的坐不住,說,杜梅真不是我幹的!拒絕我的女人多了,我又不是變態,怎麽會殺她們呢?我是出了名的憐香惜玉!衛崢嶸看著他臉上殘留的幾小片紅色,說,她噴你這一臉漆不好洗吧。馬成群說,好洗,你不知道竅門,用汽油!衛崢嶸說,我看你這臉皮,能抗硫酸。前天晚上都幹什麽了?從晚飯吃什麽說起,撒過幾泡尿,拉過幾泡屎,幾點出的門,幾點回的家,一條一條說清楚。馬成群說,別套我話,我就沒出門!我用痰盂兒。衛崢嶸不信,說,就你,在家閑得住?天天去歌廳的二流子。馬成群說,我在家蓋房呢,蓋了一夜!她噴我一臉漆,正好,上不了班,我又蓋了一層樓!塞翁失馬……衛崢嶸一拍桌子,喝道,少給我油嘴滑舌!

審訊室裏審著馬成群,朱刑警和老杜開了小會議室,跟馬成群的老父老母聊了起來。二老都麵有憂色。馬父說,他這一鬧,政府會不會把他關起來,能求求情嗎?馬母也說,除了我們自己家的房,他也沒弄壞什麽東西不是。老杜沒正麵接話,問他們,二老,高壽啊?馬父說,我七十一,她七十二。朱刑警跟著問,就馬成群一個兒子?馬母說,就一個,我四十了才得的。老杜說,從小挺慣他的吧,二老歎了口氣。老杜給他們寬心說,我們就是了解了解情況,二老知道什麽說什麽,說的越清楚,對他越有利!二老點了頭。朱刑警接著問,前天晚上馬成群在幹什麽,二老知道嗎?馬父想了想說,前天晚上他在家蓋房,沒出門。朱刑警不大相信,蓋了一整晚?馬父說,可不是。老杜同情地說,動靜挺大的吧,您二老一晚上沒睡?馬父說,睡了,吃了藥就睡著了,我們倆耳朵都背。馬母說,我早上起來一看,他還在三樓砌牆。老杜和朱刑警對視一眼,這也就是說,晚上他到底出沒出去,他父母也不知道。

審訊室裏,衛崢嶸也不信,他看著馬成群冷笑,一晚上蓋了一層樓?咱現在試試去?馬成群說,吹個牛也犯法?反正我蓋了一夜,手套都磨壞兩雙。衛崢嶸看馬成群在椅子上蹭來蹭去,渾身不自在似的,讓人真想扇他兩巴掌,便挖苦道,身上癢癢,不是要犯羊角風吧?馬成群不看衛崢嶸,看著陸行知說,同誌,我能不能提個要求?我想去泡個澡,搓搓背,我火氣大,隔幾天不泡不搓,火氣發不出來……衛崢嶸說,護城河泡不泡?馬成群溜了二位警察一眼,說,杜梅有些事兒,你們不知道吧?衛崢嶸說,什麽事兒,說!馬成群說,讓我泡個澡,真的,不開玩笑,火氣發不出來我頭暈,什麽都想不起來。衛崢嶸氣得要炸,大巴掌揚了起來。陸行知把他拉住,說,師傅,要不我帶他去?衛崢嶸喝道,想都別想!

他們還是去了馬成群常去的澡堂子,已是半夜,還沒關門。這個澡堂子不大,親民質樸。馬成群說,就這點好,二十四小時營業,想泡隨時能泡。馬成群脫得赤條條,挑了個池子小心坐下,白花花的大腦袋露在水麵上,看起來挺愜意。澡堂裏清了場,就隻剩衛崢嶸和陸行知盯著他。衛崢嶸不耐煩地看看手表,感覺隨時要發作,馬成群越愜意,他越生氣。

陸行知看出了衛崢嶸的不耐,跟馬成群說,差不多了吧,火氣發出來沒有?馬成群說,差不多了,搓背的牛師傅呢,你們沒讓他回家吧。衛崢嶸終於壓不住火了,上前揪著胳膊把馬成群從池子裏拎出來了,拎小雞似的一路拽著走,一把將他扔到搓背小**。衛崢嶸扯了一條濕毛巾,吼道,我給你搓!搓幾層皮?說完揚起毛巾,“啪”的一下把地上一個板凳抽出兩丈遠,又瞪眼看著陸行知說,別攔我!馬成群看見板凳腿都折了一根,驚了,慌慌張張地跳起來,抓起條毛巾擋在身上,喊道,別打,我怕疼!

還是這招管用,馬成群老實了,裹著毛巾毯坐在躺椅上,耷拉著腦袋交代說,前天晚上,我真在家裏蓋房。拆遷辦來之前,我得趕工啊。衛崢嶸罵了一句說,你這說的跟先前不是一樣嗎!馬成群說,我的事兒就這樣,可杜梅的事兒,你們了解嗎?陸行知說,說說看。馬成群說,杜梅現在是自行車廠的工人,她以前是幹什麽的,你們恐怕想不到。但他賣的這個關子沒得到兩人的回應,馬成群又說,大富豪洗浴中心知道吧,她以前在那兒……上班。陸行知有些意外,衛崢嶸卻麵無表情。

馬成群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大富豪這種地方,不用我多說了吧。我不是愛泡澡嗎,也想著去這高檔地方享受一回。誰知道去了一看,那地方,泡澡不是主要項目,人家不愛泡,愛蒸桑拿,坐一個小屋裏,熱氣騰騰,蒸包子似的。說是洗浴中心,但裏麵什麽都有!有茶有酒,吃喝一條龍,能打台球,還能看錄像,除了搓背,還能按摩,按摩的都是美女!就是貴呀,去一次大半個月工資!

衛崢嶸打斷他,行了!你怎麽知道杜梅在那兒幹過?馬成群說,也是碰巧,我有一次聽一個按摩的小妹提了杜梅的名兒,我就跟她瞎聊,打聽出來的。三四年前吧,杜梅是她們那兒……怎麽說來著……對了,頭牌!但她突然有一天不幹了,招呼也不打,人間蒸發,誰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我差點跟她說,生孩子去了唄!

陸行知說,你說的都是幾年前的事兒了,跟杜梅遇害有什麽關係?馬成群看了一眼陸行知,說,你想想,杜梅為什麽不打招呼就走了呢,孩子是誰的?她是不是在躲什麽人?萬一最近這人發現她了呢?大富豪那地方,可有的是狠人。

衛崢嶸指著馬成群圓滾滾的腦袋說,你這是放煙幕彈,想把我們帶溝裏吧。馬成群誠懇地說,都是實話,我火氣都發出來了,現在心平氣和。大富豪現在還開著呢,你們去問問不就知道了。陸行知望著衛崢嶸。衛崢嶸有些煩躁,站起身說,先把他帶回去,我也泡泡。

陸行知帶走了馬成群。衛崢嶸下了池,然而泡得不踏實,也沒解乏。他出了池子,擦了身,拿著諾基亞給刀哥打電話。刀哥本名叫郭勝利,現在是大富豪的掌門人。刀哥聽了杜梅的名字,就說沒印象,大富豪從沒這個員工。衛崢嶸說,再好好想想,杜梅,木土杜,梅花的梅,是三四年前了。刀哥說,我在這兒五六年了,真的沒有這個人。他語氣很莊重,聽著像實話。衛崢嶸說,別蒙我,要是有關係遲早會查到你那兒。刀哥說,要是說謊,我剁一根手指頭給你。衛崢嶸哼了一聲。刀哥問,衛大哥,您為什麽問這人?衛崢嶸說,我不是你哥。說完掛了電話。

他走出澡堂,看到陸行知又回來了,在路邊車裏等他。衛崢嶸說,接什麽接,浪費汽油。

時間還早,街上空****的,有清潔工用大掃帚掃著街。陸行知開著車說,我剛去了一趟馬成群家,他可能沒說謊。我算了算他的工作量,最後一天晚上是蓋房頂,杜梅遇害那天晚上是砌牆。每一天砌的牆,灰泥的顏色和濕度不一樣,仔細看能看得出來。杜梅被害那晚,我數了數,砌了將近三千塊磚,熟練的泥瓦匠也就這個速度。就算他是敷衍了事,砌得快,也足夠幹一個晚上的。

原來陸行知把馬成群帶回警隊後,連夜去了馬成群家。陸行知順著梯子爬上三樓,打著手電,貼近了觀察磚牆。他用手指摸著磚縫灰泥,試幹濕程度,一層一層往下摸,一直摸到了發幹的地方,又一層一層向上數。數完了,就回來找衛崢嶸了。

衛崢嶸聽完了,問他,你砌過牆嗎?陸行知說,沒有。衛崢嶸哼了一聲。陸行知說,咱們去大富豪問問?衛崢嶸說問過了。陸行知問怎麽樣,衛崢嶸不屑地說,馬成群的話,十句信兩句都嫌多。

陸行知有些意外,沉默了會兒,猶猶豫豫地說起來,我這兩天在讀一本犯罪心理學的書,介紹了一些美國的殺人犯,這種多次行凶又動機不明的,他們叫連環殺手,大部分都是針對女性的侵害謀殺,已經研究了一二十年了,總結出不少凶手特征。衛崢嶸打了個哈欠,不想聽。陸行知斟酌著字句,小心地說出自己的推論,根據那些特征……這個凶手應該比馬成群冷靜。衛崢嶸懶得跟他掰扯,直接否定道,美國電影我看過,都是胡編亂造。什麽連環殺手,武俠小說啊,就是強奸殺人慣犯!沒事兒上市局資料館讀讀卷宗,就都有了。陸行知辯解說,不是小說,是科學、心理學研究。衛崢嶸說,行,你跟書學去,以後別叫我師傅!

衛崢嶸和陸行知在街上草草吃了頓早飯,回到刑警隊已經八點多了。隊裏比平時熱鬧,多了個小人兒,三歲的寧寧被他們從醫院接回來了。寧寧坐在藤椅裏,一圈大人圍著她獻殷勤,好似在舉行逗孩子比賽。局裏的幾個女警也來了,爭先恐後逗著她玩。

老杜奉上熱牛奶,說,喝吧,甜著呢,伯伯放了老多蜂蜜。朱刑警拿了個警車模型往寧寧手裏塞。霍大隊則手裏握了一把糖,說,愛吃哪個,挑挑,說著幹脆把糖都給了她。寧寧不說話,也不笑,有些呆。女警伸手要抱她,她也不讓。

陸行知走過去,叫,寧寧?寧寧抬頭看著他,明亮的眼睛漸漸睜大,居然伸出了兩臂,說,叔叔抱。陸行知知道,她聽出了自己的聲音。在衣櫃裏發現她的時候,小孩兒始終閉著眼睛,隻聽過他的聲音,那個把她從黑暗中拉出來的聲音。陸行知眼睛一酸,把寧寧抱了起來。朱刑警說,喲,認你!你就這麽麵善?寧寧奶聲奶氣地問陸行知,媽媽呢?陸行知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老杜忙哄她說,媽媽上班了,你跟叔叔玩兒吧,來,喝奶。

衛崢嶸沒參與哄孩子活動,而是看著寧寧問霍大隊,怎麽接這兒來了?霍大隊歎了口氣,說,福利院上午會來接,孩子可憐哪。衛崢嶸看著寧寧,若有所思,過了會兒,轉身走了。

陸行知抱著寧寧坐下,接過老杜手裏的牛奶喂寧寧喝。寧寧試探地張嘴抿了一口,又就著陸行知的手咕咚咕咚喝。大家看著她喝,好似都鬆了口氣。這時,衛崢嶸又回來了。衛崢嶸插進人群,問孩子,寧寧,認識他嗎?大家轉頭一看,衛崢嶸居然把馬成群帶來了。馬成群頭上的紗布去了,臉上的疤縫了針,蜈蚣似的趴在那兒。寧寧看見這個怪人,一愣,眼中迅速露出驚恐,“哇”地哭了起來。馬成群也吃了一驚,趕緊羞愧難當地扭過頭去。衛崢嶸還不死心,對寧寧說,別怕,告訴叔叔……話沒說完,陸行知把寧寧的臉埋到肩窩裏,抱著她站起,快步走開,甩向衛崢嶸的目光有著前所未有的怒意。老杜和朱刑警迅速把馬成群揪走了。霍大隊一把攔住衛崢嶸,罵道,老衛!你他媽混蛋!

安頓好了寧寧,霍大隊把衛崢嶸和陸行知叫到了辦公室。霍大隊指著衛崢嶸的鼻子教訓道,想破案也不能這麽幹!把孩子嚇著了怎麽辦!虧你還是個當爹的,心怎麽這麽硬!衛崢嶸自知理虧,不敢高聲,說,我太急了,我不該這麽做,給我個處分吧,但孩子對馬成群的反應……陸行知大聲打斷說,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寧寧現在有心理創傷,一點刺激都可能反應劇烈,而且她本來就見過馬成群!陸行知一眼也不看衛崢嶸,他是真生氣了。霍大隊說,我同意小陸的意見,老衛,欲速則不達呀。陸行知幹脆宣布自己的推論,說,我認為馬成群沒有作案時間,不是他!衛崢嶸說,但不能排除他的嫌疑,不能放人。霍大隊說,誰說要放?他房頂上鬧那麽一出,就是流氓罪……對,今年改尋釁滋事罪了,本來就得拘!你們繼續查,他跑不了!

沒過多大會兒,福利院就來人了,準備接寧寧走。霍大隊跟福利院大姐細說了寧寧的情況,叮囑說,你們留點兒心,她隻怕有心理上的創傷。福利院大姐說,您放心,我們有專人指導。霍大隊又問起孩子將來的出路,福利院大姐說,我們鼓勵社會上領養,很多孩子都找到了好家庭。

陸行知走去抱起寧寧。寧寧好似就在等他,被他抱起來就笑了。霍大隊跟小女孩說,寧寧,跟這位阿姨去個好地方,好不好?寧寧一愣,突然緊緊摟住陸行知,把臉埋在他肩上。看樣子,想好聲好氣地把她帶走是不大可能了。霍大隊問陸行知,要不你送她去?陸行知抱著寧寧,覺得她整個小身子都緊緊貼在自己胸口,像小動物想拚命鑽回窩裏,逃避外麵的寒冷。他躊躇著,慢慢下了決心,說,霍隊,大姐,我帶寧寧回家吧。

陸行知帶著寧寧回了筒子樓,站在家門口,聽見楊漫正在裏麵接電話。楊漫說,我翻的是嚴肅文學好不好,對我爸能有什麽負麵影響?……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對,是一個作者,那又怎麽了……都什麽年代了,媽!時機不大好,楊漫聽上去對她媽有氣,不大高興。陸行知硬著頭皮敲了敲門,楊漫在裏麵快速收尾說,你就別管了,再見!說完撂下電話,跑來開門。她看見陸行知,很驚訝地說,哎你怎麽回來了?沒帶鑰匙?

陸行知臉上的表情讓楊漫有些擔心,好像有什麽大事欲言又止。楊漫問,怎麽了?陸行知腿後慢慢探出一個小腦袋,怯怯地看著楊漫。楊漫嚇了一跳,連著問,誰家的小孩?撿的?……你的?

陸行知打開電視,調出一個動畫片,把寧寧安置到電視前麵,然後給楊漫講了寧寧的事兒。講述過程中,楊漫一言不發,陸行知講得提心吊膽,猛地帶個孩子回家,這決定好像有些魯莽了。直到寧寧在他們**睡著,陸行知和楊漫坐在床邊,楊漫也沒有表態。陸行知不敢看楊漫,低頭搓著手,說,對不起,沒事先問問你的意見。楊漫還是沒說話。陸行知慢慢轉過頭,卻看到楊漫兩眼都是淚,正望著寧寧熟睡的小臉。

楊漫說,再買個小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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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知在楊漫家接到衛崢嶸的電話,聽衛崢嶸說看見了馬成群。他來不及給楊漫做早飯,叮囑她多給陸安寧喝水測體溫,就趕忙出來了。按衛崢嶸給的地址,他找到了這條街,看見衛崢嶸的出租車就停在路邊。陸行知在出租車後停好,下了車,上了出租。衛崢嶸朝街道斜對麵的大眾浴池抬抬下巴,說,進去四十分鍾了。

陸行知才注意到路對麵的澡堂子,看名字跟十三年前馬成群帶他們去的那家一樣。陸行知大概猜到了,但還是問衛崢嶸,怎麽找著他的?衛崢嶸說,不記得了?馬成群泡澡有癮,這習慣一般丟不了。這就是他當年老去的那家,我查了查,幸好還在,就是搬這兒了。陸行知心裏算了算時間,問,這麽巧讓你等著了?衛崢嶸說,等了兩天了。他指著路邊一輛奔馳說,馬成群的車。

陸行知讚賞地拍拍衛崢嶸的肩,這個不由自主的動作來得有點兒突然,雙方都有些尷尬。陸行知解嘲地說,師傅還是師傅啊。衛崢嶸沒接話,說,進去還是等著?陸行知說,等著吧,一會兒跟著他。

等了半個多小時,馬成群出來了,看起來精神煥發,腳步輕盈地上了奔馳。衛崢嶸發動出租車,不遠不近地跟上他。陸行知伸手把“空車”牌子按了,說,你這拉著人呢,別讓他懷疑,這算辦案經費。衛崢嶸想把空車牌子再抬起來,又覺得這個動作反而見外了,便由他了。

看馬成群的行駛方向,不像要回芳菲苑的住處。等到奔馳上了一條人少車少的小路,衛崢嶸提了提速說,別停他?陸行知點了點頭。衛崢嶸一踩油門,把奔馳別停在路邊。陸行知和衛崢嶸下了車,馬成群也打開車門鑽了出來,正要發火就認出了他們。

他們請馬成群上了出租車,馬成群也不抗拒。看他神色,跟當年判若兩人,不再是那個流裏流氣的二流子了,多了中年人的穩重。衛崢嶸坐了駕駛位,陸行知和馬成群坐後座。馬成群麵色平靜,甚至還帶了點兒微笑,等著他們開口。

陸行知撫了一把真皮座椅,語氣輕鬆地問馬成群,當年最後分了幾套房?馬成群說,三套。陸行知說,現在變七套了,有本事。馬成群說,這些年沒事幹,就是買房賣房,沒注意就多了幾套。陸行知說,怎麽不炒了,現在不正是好時機嗎?開大車多累。不炒了,沒意思,開車是愛好,不累。馬成群頓了頓,問道,你們找我,不是聊天來了吧。陸行知說,不急,再聊十塊錢兒的,你上次去看你兒子是什麽時候的事?馬成群觀望著陸行知,好像感覺對方開始下套了,便字斟句酌地說,上周日,我剛從江西回來。陸行知問,聽說差點跟人打起來?馬成群笑笑說,我兒子說的?他倒是希望我動手。怎麽會呢,都是成年人了,沒怨沒仇的。

陸行知看看馬成群手裏的手機說,手機不錯,iPhone4?衛崢嶸聞聽,留意多看了幾眼。馬成群說,隨便買的。陸行知說,我能看看嗎?老聽說喬布斯造出個神器。馬成群把手機遞給他。陸行知沒接,說,打開嘛,試試功能。馬成群僵了僵,輸入密碼後又遞過去。陸行知拿起來劃拉劃拉,又給衛崢嶸看,說,真是不錯,這手感。說著,他突然轉頭問馬成群,你QQ號多少?馬成群一愣,說,記不住了。陸行知打開手機上的QQ,遞給馬成群,說,密碼?馬成群笑了,說什麽意思,這是我跟兒子聊天用的。你自己輸,我不看,陸行知語氣像玩笑,但又不容置疑。馬成群隻好輸了密碼。陸行知看他QQ昵稱叫“老馬”,隻有一個聯係人“小馬”。

衛崢嶸接茬問他,29號你去解放路網吧幹什麽?馬成群揚了揚眉毛,臉上的疤跟著一起動了動,說,這你們都知道了?他們電腦上存了不少香港老電影,我愛看,又挨著車站,方便。衛崢嶸又問,29號晚上呢?馬成群想了想,很肯定地說,在路上。南都大學十幾個老師包車去黃山,我是晚上八點發的車,這你們沒查嗎?衛崢嶸和陸行知不置可否,但陸行知心裏有點兒惱,這個情況確實沒查。

馬成群說,你們是為了4月29號那個命案吧,聽說人被殺的樣子……他沒說下去,轉口問道,這案子跟1997年的案子有關係?陸行知看看他說,你挺關心的嘛。馬成群似乎有話想說,猶豫片刻,慢慢說道,其實,1997年有件事我沒說。

馬成群沒回芳菲苑的住處,帶陸行知和衛崢嶸去了一條街。街麵繁華,道兩邊都是小商鋪。一家商鋪門頭上光禿禿的,沒有招牌。馬成群掏出鑰匙打開升降門推上去,裏麵茶色玻璃落地到頂,玻璃上也沒有貼字,讓人不知道做的是什麽生意。馬成群打開門,請二人進去。裏麵就是一間方方正正的房,房內有一麵茶台、一單一雙兩台沙發、兩張紅木座椅和一個挨牆立著的鐵皮文件櫃。

馬成群招呼他們在沙發上坐了,便要沏茶,陸行知說有話就說吧,喝茶費工夫。馬成群就接上剛才的話頭說,1997年那次你們審我的時候,我說那天晚上我蓋了一晚上的房。其實那天晚上我出過一次門。陸行知和衛崢嶸都不動聲色,看著他說。

馬成群繼續說,大概淩晨兩三點吧,眼看磚不夠用,我就蹬上三輪車,騎了幾條巷子去找磚。那時候,巷子裏很多房子都空了,拆得七七八八的,有的是磚。

他說的沒錯,那時候有的是拆了一半的房子,破磚爛瓦可以隨便撿。那天晚上馬成群騎著三輪車,撿回一車舊青磚,穿過一條深巷。這條巷子不寬,路燈又少,整條巷子都黑漆漆的。

馬成群說,出來前為了解乏,我還喝了點老酒。風一吹,酒勁上來,頭暈眼花的。我就停在路邊歇會兒。然後就看見從巷子那頭過來一個人。

馬成群的三輪車停在路燈之間的暗影裏。隻見遠遠的,一個黑色的身影朝著自己從路燈下的一束光中閃過,又飄進黑暗中,像隻蝙蝠。

馬成群說,那身影說是人,又不像,黑乎乎的一大團,比人低點兒。也可能是我眼花了,隻覺得他不是在走,是在飄。眼看這團黑影離我越來越近,我慌了,想掉頭跑,但卻蹬不動車。後來他從我身邊擦過去了,我在暗裏,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馬成群頓了頓說,我看見了他的臉。陸行知和衛崢嶸心中暗驚。馬成群卻又說,可是太黑了,又是一眨眼的事兒,根本看不清。但我覺得,那不是張人臉。他幹笑了一下,用不大自信的口氣說,那張臉,是張鳥臉。

陸行知和衛崢嶸默不作聲看著他。馬成群說,你們肯定覺得是我出現幻覺了吧,我當時也這麽想。後來聽說杜梅出事就是在那條巷子,我就想,肯定是他。我們那片兒都睡得早,沒人那個鍾點還在外麵夜遊。但當時這事我不敢跟你們說,太像編瞎話了。陸行知嗬嗬笑了笑,不置可否。

馬成群站起來,在房間裏溜達著說,後來,我爸2005年去世,我媽去年也走了。走之前,她才告訴我,我是他們撿的,1965年在垃圾堆裏撿的。要不是他們撿到我,我就死了。從那以後,我好像一下就想開了。炒什麽房啊,沒意義,命都是撿的,要那麽多錢幹什麽。我就開大車,全國到處跑。我在雲南一個地方,看見一樣東西,那天晚上的事兒就突然在心裏冒出來了,也更清楚了,好像酒剛醒似的清亮。我看見的就是個人,可能穿了件雨衣,騎了個小摩托,木蘭摩托那種,罩在雨衣下麵了。他臉上,應該戴了個麵具。

馬成群走到了文件櫃前,打開櫃門,從裏麵取出一個麵具,說,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貓頭鷹,也叫夜梟。陸行知接過這個貓頭鷹麵具,覺得看起來有些凶狠,有點猙獰。

馬成群指著門外的大街說,你們知道這是哪兒?這兒就是當年那條巷子。我租了這間房,沒事的時候,就來這兒坐著,喝著茶,看街上的人,希望能再看到他。他們同時向外看了一眼,似乎期望著發生奇跡,期望真的能看見一個戴著鳥頭麵具的人。然而街上人來車往,仍是平常的樣子。

陸行知問馬成群,你看見的這個人還有其他什麽特征嗎?馬成群說,沒有了。他想了想,問了一個問題,可能這個問題在他心裏已經藏了許久了。他問,你們能不能查到1997年全市輕型摩托的購買記錄?陸行知和衛崢嶸相互看看。陸行知說,不大可能。馬成群有些失望,目光幽幽地說,我後來讀了一些書,才知道原來很多西方文化裏,貓頭鷹代表惡魔。

離開馬成群那個臨街房,陸行知和衛崢嶸上了老衛的出租車。陸行知想著馬成群描繪的這個鳥麵人,在那個黑暗的窄巷中,穿過一個又一個路燈光柱的樣子。不知怎的,他覺得這個惡魔似的形象和那些陳年的罪惡很貼合,他願意相信凶手會是那個樣子。然而他為什麽要以這種裝扮出現呢?陸行知問衛崢嶸,馬成群的話可信嗎?衛崢嶸說,要是當年聽他這麽說,我肯定不信。陸行知知道,現在這位老戰友也有八分信了。

根據馬成群的說法,陸行知和衛崢嶸展開了調查。馬成群的那個問題,其實是個辦案思路。雖然當時告訴他購買記錄不可能查到了,但陸行知還是決定試一試。

他去了交警隊,拜托副隊長老高幫他查。老高在電腦上鼓搗著,搖著頭說,1997年,那正是輕型摩托最流行的時候啊,滿大街的小木蘭,幾千塊一輛吧。那時候管得鬆,猛地這麽多車上路,十輛能有八輛沒牌照的。這車一般女的騎的多,接送孩子的,上下班兒的,當自行車騎了。陸行知說,有一個算一個吧,1998年之前的記錄還有多少?老高看了看電腦說,那也不少,帶U盤了沒有?陸行知打開公文包,取出U盤,把所有資料都拷走了。

衛崢嶸則走民間路線,凡是電動車或摩托車的專賣行,他一家一家進去打聽。有些老店鋪,十三年前賣摩托車,現在改賣電動車了。陸行知給了衛崢嶸一個警察證,讓他先用。衛崢嶸說不用,沒辦手續,這證亮不出來。他就客客氣氣地跟人聊,說查個案子,了解點情況,想看看當年的銷售記錄,居然也沒人問他要證件。衛崢嶸這氣質和問話的門路,自帶警察氣場。一個五十來歲的老板說,1996、1997年,小摩托正火的時候,最多一天賣過七輛。2002年不是禁摩嗎?就打算改行了,銷售記錄還留著幹嗎,都賣廢紙了。衛崢嶸回想起,2002年本市確實禁止過摩托車上路,問了許多家,也大都是這種情況。

陸行知把交警隊的記錄拿走,分發下去調查,交警隊也派出了隊伍支援。陸行知就跟衛崢嶸一樣,也一家店一家店地去蹚。他找著一家賣進口摩托的車行,老板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年輕男人。這人在當年衛崢嶸追擊姚樂的時候遇見過,打過他一巴掌,借用了他的摩托車。但陸行知並不認識他。小老板說,那時候我爸是老板,沒有記錄,也就有賬本兒,誰買走的我們不管。陸行知問,現在呢,還不管?他笑著說,那當然管,我們現在還代辦車牌呢,一條龍服務。

衛崢嶸認識一家摩托車修理行的老板,是刑滿釋放人員,當初就是被他抓進去的,然而這人對衛崢嶸頗為尊敬。當年他也做過摩托車生意,現在隻管修車。打聽到他這兒時,店裏的工人正在幹活,衛崢嶸特意把他從店裏請出來,站到店門外說話。這哥們兒聽了衛崢嶸的訴求,也表示遺憾,當年的銷售記錄早就不在了。他悄悄問衛崢嶸,您查這事兒,跟我店裏的人沒關係吧?衛崢嶸不大明白。修理行老板說,我店裏有幾個員工也進去過,不過都改造好了。衛崢嶸掃了正在店裏幹活的幾個修理工一眼,目光在一個背對著他、頭發斑白的男人身上停留了一秒。這個背影很熟悉,有個特征被他捕捉到了。衛崢嶸不動聲色地說不是,跟你們沒關係。他伸手握了握老板滿是油汙的髒手,說,你這事兒做得體麵。

查了好幾天都沒什麽收獲。每天晚上,陸行知和衛崢嶸都在路邊攤碰麵,吃一碗雲吞麵,交流各自的調查結果。

陸行知有些氣餒,江北區他們都跑完了,難不成要擴大到全市範圍?衛崢嶸問他,車管所的記錄呢?陸行知說,借調了兩百名交警協查,但趙正明下午匯報,都排除了。兩人無言,隻好都默默吃麵。衛崢嶸突然說,我今天看見一個人,郭勝利。陸行知馬上反應過來,說,刀哥?我記得他判了十五年吧。衛崢嶸說,嗯,看來是提前出來了,你查查他是什麽時候出來的。陸行知和衛崢嶸對視一眼,點點頭,心領神會。

6

時值1997年11月,陸行知領回家的一個三歲的小女孩,讓他的家庭關係進入一個未知的艱難領域,而專案組對杜梅案的調查也走入了困境。馬成群因為流氓罪進了拘留所,但他作為殺人凶手的嫌疑也立不住了,可用的線索一時都斷掉了。專案組開始大麵積摸排可疑人員,從老城各片兒平房區開始,星火燎原般擴大,逐漸覆蓋全區。凡有案底的都要調查,尤其是犯過流氓罪的。

“10·18”係列殺人案被作為重案偵查,市局下了命令,各轄區派出所都積極配合,找著了可疑的就往專案組送人。專案組大會議室天天一片忙亂,菜市場似的,嘈雜得很。衛崢嶸作為主辦刑警,隔幾天就被市局叫去,匯報進展——通常沒什麽值得匯報的東西,然後就要接受“鞭策”。這讓他不由得心急火燎,在辦公室坐不住,天天出去逮那些不肯就範的刺兒頭、老油子。時間一晃,已經到了12月,距離杜梅被殺,一個多月過去了。

陸行知、朱刑警和老杜都留守在專案組,坐診的醫生似的,輪番審問每個送來的嫌疑人。穿著綠製服的派出所民警,就押著人在一邊排隊等著。嫌疑人有老有少,形貌各異,其中居然還有一個女的。那邊審著案,這邊聊大天,本區的流氓們倒是越來越相互熟識了。

陸行知審到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這人麵白無須,衣著整齊,像個辦公室職員,看著跟那些流氓分子不像是一路人,麵對陸行知一臉地討好,跟陸行知辯解著說,那真是我女朋友,現在馬上就要結婚了呢!警察同誌,誰沒個一時衝動的時候,咱不能互相理解理解嗎?

忙亂中,霍大隊跟一名民警搬進來一台電腦,方頭方腦的奔騰486,在辦公桌上擺好,接上電源。霍大隊找了半天,連開關在哪兒都沒找到。老杜瞅著電腦問,又是特批的?霍大隊說,今天上市局開會,王局給的,這是鞭策咱們呢。

霍大隊轉頭掃視,目光落在陸行知身上。陸行知剛把跟前的男人打發走。霍大隊走過去問,犯的什麽事兒?陸行知說,賓館查房,他跟同住的異性沒有結婚證,互相不知道姓名,所以留了案底。霍大隊說,怎麽都排查到這份兒上了?陸行知說,三年以內的所有流氓犯罪相關嫌疑人都要排查。霍大隊問,三年?誰說的?那得排查到什麽時候。陸行知躊躇了一下,說,衛……衛崢嶸同誌。

霍大隊觀察到陸行知提到衛崢嶸名字時的冷硬,勸解說,還生老衛的氣呢?老衛這人,破案心切,經常不顧方式方法,我罵了他十幾年了。你就忍忍,放過他這回,工作上還是要緊密團結嘛。陸行知點了頭。霍大隊問他,電腦你會用嗎?陸行知看了一眼奔騰486,朱刑警正湊在上麵瞧。陸行知說,用過。霍大隊說,那交給你管。又對朱刑警吆喝道,哎,別瞎碰,一萬多呢!

說著又有民警帶著一個穿大衣的男人過來了,男人很瘦,頭發又長又髒,下麵光著腿。霍大隊問,這幹嗎的?民警說,老槐樹派出所送過來的,說是“暴露狂”?這民警挺年輕,好像對“暴露狂”沒什麽概念。霍大隊上下打量這人一眼,大衣裏頭像什麽都沒穿,鬆垮著,露出胸口的黑泥。霍大隊奚落他說,裏頭光著呢,冷嗎?男人把大衣掩得緊緊地,嬉皮笑臉地搖頭。霍大隊說,老油子了嘛,交給老衛審去。提到衛崢嶸,才發現衛崢嶸沒在,便問他去哪兒了,朱刑警插了一嘴說,去南都大學了,監工呢。霍大隊說,監什麽工,白曉芙還能聽他的?老杜說,老衛就這一個克星。朱刑警跟著起哄說,不聽,老衛可以上美男計嘛!說完,和霍大隊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衛崢嶸確實去了南都大學的生化實驗室,杜梅案的生物物證送過來幾天了,還沒收到回複,他就跑來了,巴巴等著白曉芙觀察顯微鏡下的載玻片。白曉芙看完了說,不是人血,是動物的。

衛崢嶸從紙箱裏又拿出一個物證袋,不甘心地說,再驗驗這個。裏麵是片報紙,上麵也有疑似血跡和穢物,也是現場搜集的。白曉芙說,你就別催了,上一案就沒留下任何可檢驗的生物痕跡,這一回他隻怕更熟練了,能留下嗎?衛崢嶸說,百密總有一疏,我抓的就是這一疏。就讓我走走後門吧,行不行?白曉芙說,不是不幫你,給我的我都會檢驗,我已經加班加點了。但我是南都大學的職工,還有別的工作,我一會兒還有課呢。

白曉芙脫了白大褂開始收拾東西。衛崢嶸說,把你們院長電話給我,我給你請假。白曉芙翻了個白眼說,真以為自己麵子天大呢?你不如去找你們公安局長,讓他把我們實驗室劃給你們專案組不更方便?衛崢嶸一愣,好似真聽進去了這個主意,遲遲疑疑地說,我……我試試去。說完兀自嘀嘀咕咕地轉身就走。白曉芙叫他,哎,當真了?我逗你呢,衛崢嶸?衛崢嶸沒聽見似的,一路出了門。

衛崢嶸開車出了南大,剛拐了一個彎,就遇上一起糾紛。路邊停了輛派出所的警車,兩個民警正高聲大嗓訓斥一個人。這人坐在馬路牙子上,低頭不語,身邊紮了輛自行車,車後座橫綁著個一米多高的三腳架。

衛崢嶸問民警,怎麽了?民警見他又回來了,還盯著這人看,低著聲兒問,認識?衛崢嶸說,什麽事兒?民警說,見了警車也不讓,還往前靠,把我們車刮了。我懷疑是喝多了,要身份證,他也不給,話也不說,敢情是個啞巴?男人抬頭看了衛崢嶸一眼,麵無表情,也沒有認出衛崢嶸的意思,然而衛崢嶸總覺得他目光中閃過了什麽,像是怨恨。衛崢嶸心裏有點兒虛,難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才跟警車杠上了?這兒離南大不遠,他又剛從白曉芙那兒出來,居然莫名有點兒虧心。衛崢嶸背了臉,悄聲跟民警說,是我一個熟人,要是沒什麽要緊的,就抬抬手吧。民警說,行,看他也不像喝了酒,我就氣他不說話。

衛崢嶸回到車上,發動了車慢慢往前開,他從後視鏡裏看見民警吩咐了一句,也上警車開走了。男人站起身,向衛崢嶸這邊望了一眼。衛崢嶸趕緊踩下油門,加速離去。開著開著,他又暗罵自己,躲什麽呢,又沒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

一直到晚上,專案組還在加班,整理白天的審問記錄。朱刑警坐在奔騰486前,對著手邊一疊審問記錄,試圖往電腦裏輸入。他試著敲了一個字,盯著電腦顯示器上的文字框挑了半天,最後還是放棄了,抱怨道,算了,伺候不了這東西,敲完一個字,忘了下一個。老杜也對電腦直搖頭,說,對著這玩意,哪有破案思路嘛!他轉身看著會議室灰撲撲的大白牆,說,應該在這兒掛上老城東的大地圖,嫌疑人都一個一個標上,住哪兒都看得清清楚楚。

朱刑警拿起一張兩尺見方的城市地圖,抱怨太小了,怎麽也得有軍事地圖那麽大,指哪兒打哪兒一清二楚才行。朱刑警和老杜商量著,要不上市圖書館找找有沒有大地圖。陸行知聽著他們說話,突然起身出去了,片刻抱回來一台老幻燈機,和一塊疊著的白布。陸行知打開幻燈機,一方白光打在專案組白牆上。

陸行知把城市地圖放在燈口下麵,關掉會議室的燈。雖然不那麽清晰,但老城東蛛網般的街巷在牆上顯現出來。陸行知拿起白布抖開了,老杜會意,跟他一起釘在牆上。他們拿了筆,開始在白布單上描地圖。

衛崢嶸提著個塑料袋走進專案組時,看見陸行知他們正往白布床單地圖上按小紙片,小紙片上都是嫌疑人信息。柳夢和杜梅的發案現場用紅筆在地圖上標出來了,老城東的嫌疑人分布情況也一目了然。

衛崢嶸轉頭看見奔騰486,鼻子裏哼了一聲,說,淨添這沒用的東西,給個實驗室比什麽都強!朱刑警說,對,把白曉芙給咱們就更好了,是不是老衛?衛崢嶸一瞪眼,剛要發作,腰間的呼機突然響起。衛崢嶸拿起看看,皺眉說,添亂!

他拿起座機,撥通了,不耐煩地教訓上了。什麽事兒?……我有案子,你們先給我消停著!……什麽?……行,等著我……別跟我稱兄道弟!掛了電話,朱刑警問,誰呀?衛崢嶸說,郭勝利。朱刑警反應了一下,想起郭勝利就是刀哥,問衛崢嶸,南市街又打起來了?衛崢嶸搖了搖頭,看了一眼陸行知,似有些愧意。陸行知選擇相信馬成群,而他選擇相信郭勝利,現在郭勝利改口了,證明陸行知是對的。

郭勝利剛剛在電話裏說,他認識杜梅。

大富豪洗浴中心當年的員工休息室,現在是郭勝利的辦公室。擺設還是原樣,隻是多了一些必要的家具。郭勝利掛了電話,從大班桌抽屜裏拿出一把鑰匙。抽屜裏還放著一把鋒刃雪亮的短柄鋼鏟。郭勝利站起身,走到牆邊的櫃子前,用鑰匙打開櫃門。櫃子裏掛著一套女人的衣服,款式有些張揚,有些妖冶。郭勝利臉色陰沉,輕輕撫摸著衣服上的花邊。

這衣服,是杜梅1994年穿過的工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