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鳥人1

1

1994年,南市街上的大富豪洗浴中心開張已經三年了,也是杜梅在這兒工作的第二年。杜梅天天傍晚開始上班,淩晨下班,白天再回家補覺。有時候太困了,她就在洗浴中心的員工休息室眯一會兒。很多個早晨,休息室裏的暗紫色絨麵沙發上,幾個女孩東倒西歪睡著。茶幾上杯盤狼藉。厚重的窗簾透進一線晨光,打在金色壁紙上,像一幅色調頹靡的油畫。

下班前,杜梅到洗手間卸妝,草草洗了把臉,捧了水正要漱口,卻突然幹嘔起來。旁邊隔間走出一個女孩,說,哎,倒黴!有那個嗎,借我一個。杜梅在手包裏翻找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麽,她有好長時間沒用那個了。她去了醫院,做了婦科檢查。女醫生打量著裝扮有些妖豔的杜梅,冷臉把一張化驗單遞給她。杜梅看了一眼,臉色蒼白了些,低頭躊躇著,輕輕地說,我不想要。醫生說,那約手術吧。

手術約在後天。杜梅回到家,一白天都沒有睡著。到了傍晚,她又重新上了妝,回大富豪上班。走到流光溢彩的洗浴中心大門前,她突然站住了,轉頭望著街上來來去去的人們。他們都是平凡普通的人,然而他們身上有一種東西,讓杜梅怦然心動,大概這就是家的溫暖。杜梅眉眼間不再猶豫,轉過身離開了大富豪。

2

陸行知做了一晚上的夢。昨晚睡前,他看了兩章美國人寫的《犯罪心理學研究》,這兩章是寫連續殺人犯的,也叫連環殺手。1997年,美國大片剛引進中國三年多,犯罪類美劇還沒有開始流行,這類書籍還不是暢銷書。哪承想就因為看了這個,一晚上沒睡踏實,夢裏出現了很多看不清臉的麵孔,在老城區的街巷裏走動著。到了早上他的睡眠也很淺,像初冬水上的一層薄冰,魚吐了個泡泡,冰就裂開了。陸行知睜開眼睛,發現楊漫不在身邊,客廳裏有響動。

他走進客廳,驚訝地看見楊漫剛在餐桌上擺好了飯菜。陸行知冷不丁出現,嚇了她一跳,說,呀!你醒了?陸行知說,你怎麽起來了?楊漫一邊忙乎一邊說,我是田螺姑娘,好勤勞吧?陸行知笑笑說,謝謝姑娘。

洗漱完畢,陸行知和楊漫坐在餐桌旁吃飯。桌上放著三菜一湯,番茄炒蛋、榨菜炒豬肉、蝦米白菜和粉條豆腐湯,看得出楊漫的超常努力。她表情很期待地等著陸行知下筷子。陸行知說,早上不用這麽豐盛吧。楊漫說,咱倆一天就在一起吃這一頓,當晚飯吃唄。陸行知有些抱歉,說,對不起,太忙了。楊漫綻開笑臉催他,快吃吧,吃完了抓壞人去!陸行知夾起一筷子菜,嚼了一下,臉上的肌肉停頓了半秒,好像在確定嘴裏是什麽味道,隨即他又甩開腮幫子奮力大嚼。楊漫張大著眼睛問,好吃嗎?陸行知嘴裏塞著飯菜說,好吃!楊漫目不轉睛地看著陸行知。陸行知把幾盤菜挨個嚐了,吃得津津有味。他看楊漫並不動筷子,問她,你怎麽不吃?楊漫說,早上沒胃口,都是你的。陸行知也不推辭,把幾盤菜拉到自己麵前,風卷殘雲,好像唯恐楊漫跟他搶。楊漫說,這周末該看看你爸去了。陸行知遲疑地說,我恐怕……沒時間。楊漫說,我自己去。陸行知問,你怎麽去?楊漫說,跟我爸要輛車好了,你不用管。陸行知有些抱歉,點點頭接著吃。

三盤菜都見了底,陸行知喝完最後一口湯,沒忍住打了個飽嗝,裝腔作勢地誇獎說,太好吃了!然而他發現楊漫望著他,眼圈漸漸紅了,眼底變得亮晶晶。陸行知忙問怎麽了?楊漫大聲說,一點都不好吃!我都嚐了,特別難吃!我本來不想讓你吃的,可你天天回家這麽晚,我生氣了!你幹嗎吃這麽幹淨?你是不是太累了,累傻了,好吃難吃都分不清了?對不起,陸行知,我不生氣了。說著楊漫哭了起來。陸行知站起身,走過去輕輕抱住她。楊漫也抱住了陸行知的腰,接著哭。陸行知摸了摸楊漫的頭,不知道該說什麽。

來到警隊,衛崢嶸馬上帶陸行知去了杜梅家,走訪了杜梅家鄰居老兩口,也是杜梅的房東。杜梅租住的兩間平房本來是他們兒子住的,兒子看不上這地方,一參加工作就搬走了,搬到城裏去了——老城區的人稱那些樓房高聳的地方叫作城裏。老兩口都是實在人,大媽話多,熱情奔放,大爺話少,惜字如金。大媽說,杜梅搬過來兩年多了,那時候孩子還不到一歲。後來孩子斷了奶她就上班了。原來在紙箱廠,今年才換到自行車廠,幹噴漆,說補助多。一個人帶孩子,加上工作,忙得她燕子似的腳不沾地,可看她吧,就沒苦過臉,一有空就帶孩子上公園,給孩子做魚做肉,養得白白胖胖的,真是招人疼的一個小丫頭。可惜我們倆年紀大了,身體不行,幫不上什麽,也就平時給她端碗麵。看杜梅跟孩子在一塊兒,母女倆老是笑個沒夠兒。衛崢嶸問大媽,孩子的爸爸是誰?大媽說,我也問過,她說人沒了。我尋思,怕是有什麽不好說的事兒。陸行知又問,有沒有什麽男的找過她?大媽尋思了一會兒,說真有過,轉頭問大爺,那一回,前半夜的,有個男的敲她的門,喝多了吧,說的話不三不四,是你把他趕跑的吧?大爺點頭說,我拿了把斧頭。衛崢嶸問,什麽時候的事兒?大媽說,有十天半個月了。衛崢嶸接著問,是什麽人?長什麽樣?大媽說,沒看清,我眼花,肯定是個男的。大爺切中要害地補充說,那人是自行車廠的,穿廠裏工裝。

陸行知和衛崢嶸又去了自行車廠,找到陸行知上次詢問過的大姐,那位杜梅的車間同事。大姐一聽這情況,就篤定地說,是馬成群吧,肯定是他,組裝車間的。衛崢嶸問大姐,他跟杜梅什麽關係?大姐說,沒關係。他想有關係,杜梅不答應啊。這人就是廠裏的老流氓,年輕點兒的、單身的姑娘,誰沒聽過他的無賴話,見了他都躲著走。杜梅一來,就讓他盯上了,天天來我們車間轉悠。這時,一個瘦小的年輕女工路過,看了他們一眼,遠遠繞開進了車間,好像唯恐警察找她談話。

衛崢嶸和陸行知又去了組裝車間,找到工長問馬成群的情況。今天馬成群沒來上班,工長在抽屜裏翻出一張照片,遞給衛崢嶸說,馬成群就是個害群之馬!三四天沒上班了,也沒個話,這種人早該開除!衛崢嶸問,那怎麽沒開除呢?工長說,怕他鬧唄。馬成群是個流氓,一身滾刀肉,一有糾紛,就提兩個汽油瓶子上廠領導家門口蹲著抽煙。衛崢嶸聽見汽油瓶子,問他們怎麽不報警。工長說,他沒點著啊!他說汽油瓶子是他防身用的,老拿著。衛崢嶸有點兒鬱悶。

工長不知道馬成群家的具體地址,隻知道他住哪一片兒,巷子名字記不清了,青龍白虎玄武朱雀,名字挺亂套。衛崢嶸和陸行知隻好回警隊,正朝廠門口走,噴漆車間那個繞開他們走的瘦姑娘追上來了,也不說話,但眼睛裏有話。直到領著他們找著個僻靜地方,避開廠裏職工的耳目,瘦姑娘才說,同誌,你們是在調查馬成群嗎?衛崢嶸和陸行知點了頭,等著她繼續講。

瘦姑娘喘著氣說,有個事兒,上周五晚上下夜班,就我跟杜梅姐兩個人,馬成群又來了,要送杜梅姐一個……姑娘有些尷尬,小聲說,胸罩。杜梅姐生氣了,讓他走,馬成群就動手動腳的。然後,杜梅姐就拿著漆壺,噴了他一臉紅漆。陸行知看看衛崢嶸,說,難怪他這幾天沒上班。一臉漆恐怕不好洗。瘦姑娘接著說,然後他就急了,要打杜梅姐。我嚇壞了,要去叫人,他才走了。臨走前,他說……姑娘猶豫了,衛崢嶸追問,說什麽?瘦姑娘說,他說,遲早弄死你。她突然流淚了,說我是不是該早點報警?杜梅姐就不會……

衛崢嶸沒說話,他看見女人哭有點兒沒轍。陸行知勸她說,你也預料不到的,別有思想負擔,再說,也不一定是他。衛崢嶸猛地瞪了陸行知一眼,一定不一定,現在是不能講的。

衛崢嶸麵子大,專案組還是占了大會議室。去捉馬成群之前,刑警們濟濟一堂,等著霍大隊發新裝備,諾基亞直板手機、摩托羅拉對講機,在1997年都是俏貨。霍大隊說,特批的,愛惜點兒,別打個人電話啊,接電話也要錢!衛崢嶸和老杜拿了手機,朱刑警和陸行知拿了對講。老杜拿著手機,愛不釋手,說,哎呀,這玩意兒貴吧,多少錢?朱刑警說,不貴,也就頂你兩年工資吧。老杜臉色一變,看看陸行知手裏的對講,說,咱倆換換,我手大,拿著直出溜。陸行知聽話,跟他換了。衛崢嶸看看老杜手裏的對講,說這個更貴。

領了裝備後,他們去了老城區。馬成群家的地址已經查明,在朱雀巷。警方一共去了八個人,兩輛車,衛崢嶸和陸行知在前車上,朱刑警和老杜在後車上。

陸行知手裏的對講響了——老杜還是把諾基亞換回去了。朱刑警在對講裏說,剛隊裏來電話了,朱雀巷有人報警,好像就是馬成群家。衛崢嶸一皺眉,問什麽事兒,朱刑警說,說是鬧事,我讓派出所別出警了,咱們先到。老杜在對講裏說,喂喂,他這個汽油瓶子是個問題,咱們是不是叫上消防?衛崢嶸不耐煩地說,叫什麽消防?話音未落,隻聽前方烏拉烏拉響,兩輛消防卡車超過他們開過去了。衛崢嶸一瞪眼睛,猛踩油門。

朱雀巷裏熱鬧得像個大集,消防車堵在了巷口,消防員拿大喇叭吆喝著,讓讓,讓讓!同誌們,看熱鬧也要分輕重緩急!衛崢嶸他們的車跟著消防車停下,刑警們跳下車,朝人群裏穿過去。越接近馬成群家,人越多,裏三層外三層。大家都抬頭看,馬成群在一棟三層小樓的樓頂上站著,腳邊放了三個尺許高的藍色鐵桶。老杜說,那三桶都是汽油?陸行知有些急,亮出證件喊,警察,請大家讓一下!衛崢嶸說,誰聽你的?擠吧!

他們前推後擁,奮力擠到人群前麵。馬成群家門口倒留出了空地,幾個幹部模樣的人正拿著喇叭和樓頂的馬成群隔空喊話。幹部說,你先下來,不要衝動,一失足成千古恨!放下喇叭,他又跟身邊一對兒老夫妻央求,您叫叫您兒子!這是馬成群的爸媽。他爸說,沒用啊,他從小就是個王八羔子。幹部挺焦急,說,公安怎麽還沒到?衛崢嶸接上話,到了!這什麽情況?幹部鬆了口氣,驚喜地跟衛崢嶸他們一一握手,好像終於等到了親人。衛崢嶸說,別握了,怎麽回事?幹部說,拆遷分房的事兒嘛,沒有達成共識,他就采取這種極端的方式……衛崢嶸把話頭一攔說,喇叭借我用用。

幹部把喇叭遞給衛崢嶸。衛崢嶸接過喇叭,卻不對著馬成群,轉身對著人群吼,都回家去!今天要是出了事故,在場的人,誰也住不上新房!人們麵麵相覷,漸漸鬆動了,三三兩兩向外散開,遠遠站住了看。幹部說,您說這話不符合政策。衛崢嶸說,我的話我負責。衛崢嶸把喇叭遞給老杜說,你跟他聊,聊暈了最好。

老杜接過喇叭,運了運氣,這是他強項。衛崢嶸又把兩個手機相互撥通了,遞給朱刑警一個,陸行知一個。老杜說,哎,這接打都要錢……衛崢嶸沒理他,說,隨時通報情況。說完示意陸行知跟上自己!衛崢嶸轉身就走,陸行知有點兒納悶,隻好跟上。

老杜運足了氣,問幹部,他有什麽訴求?幹部說,他們家這情況,拆了最多分兩套,但他要四套。你看,他家本來是平房,怎麽眨眼工夫長了兩層呢?

老杜一看還真是,上麵兩層新的,磚縫灰泥都還沒幹似的。

衛崢嶸領著陸行知,悄悄進了馬成群家旁邊一戶。戶主是個男的,本來站在門口探頭探腦。衛崢嶸進了門就問,我是警察,有膠帶嗎?男人一時沒反應過來,衛崢嶸又問了一遍,才說有,急慌慌找了一卷透明膠帶遞給衛崢嶸。衛崢嶸接過膠帶,一路走到後窗,打開,跳了出去。陸行知也跟著跳出去了。兩人來去似一陣風,搞得男人莫名其妙。

衛崢嶸和陸行知順著房子後巷,一直摸到馬成群家後牆。牆上有扇窗,離地一人高。衛崢嶸打量一下陸行知的身板,問,能頂住我嗎?陸行知說,行。他蹲下,繃住了勁兒。衛崢嶸大皮鞋踩著他肩膀上去了。衛崢嶸不輕,皮鞋底兒也硬,陸行知咬緊牙。

衛崢嶸三下五除二,在一格窗玻璃上橫橫豎豎地粘了膠帶,輕輕一個肘錘,玻璃便連著膠帶掉下來了。衛崢嶸手伸進去,打開窗戶,在窗沿上一撐,人就進去了。陸行知站起身,跳起扒住窗沿,也利落地翻窗進入。

衛崢嶸等陸行知落地,點了點頭,對他的身手表示肯定,問,老杜還聊著嗎?陸行知兜裏拿出手機聽聽,點了點頭。兩人掃視一圈,馬成群家破破爛爛,一間房地上還堆著水泥灰漿,牆角天花板開了個洞,靠著一架梯子,想必那就是通向上層的口子了。

衛崢嶸和陸行知悄悄順梯而上。二樓空空****的,就是一個通透大間,地上堆著建築材料。幾根柱子頂著棚,天花板灰都沒抹,還看得見細細的木頭椽子和鋪著的石棉瓦。衛崢嶸低聲說,咳,這是住人的嗎?陸行知說,臨時加蓋的吧。

臨街那一麵的牆上開了兩個洞,安著不知從哪個平房拆回來的破木窗,玻璃都沒有。外麵傳來老杜的聲音,說,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孝順人!想讓爹媽住寬敞點兒,你媽風濕,那要高層!你爸腿不好,那得有電梯!這都可以談嘛。

二樓牆角也有一架梯子,兩人接著爬上三樓。三樓還是一樣的格局,牆角也有一架梯子。陸行知正要走過去,衛崢嶸攔住了他,抬腳試了試地板,示意沿牆邊走。兩人悄無聲息地走去,衛崢嶸雙手攀住梯子,頭頂的洞裏傳來馬成群的聲音,你誰呀,光說有屁用,合同呢?

衛崢嶸正要上,陸行知聽著手機說,等等,他回過身了。兩人趕緊一躲。衛崢嶸隻聽頭頂嘩啦啦聲響,好像馬成群撒了個尿。衛崢嶸有點兒鬱悶。撒尿聲停了,手機裏朱刑警告訴了他們馬成群的方位,他又回到樓邊了。衛崢嶸讓陸行知等著,自己上,說完輕手輕腳爬上梯子。

衛崢嶸悄悄探出頭來,看見馬成群站在樓邊,背對著他,手裏握著一個打火機。馬成群提起一個買菜籃子,籃子把上係著長繩。他把籃子扔了下去,說,把合同拿來,放進去!什麽時候見合同,什麽時候算完!

衛崢嶸上了樓頂,小步慢慢挪向馬成群。樓下老杜的話更密了,說馬上就進入二十一世紀了,咱們就不要采取這種原始傳話的方式了嘛!萬一來陣風,把合同吹走了呢!咱們找個辦公室,喝著茶,嗑著瓜子,該爭取的還是可以爭取……

衛崢嶸慢慢接近馬成群,突然,腳下的屋頂發出一聲響,好像什麽迸裂了。馬成群猛地一回頭,看見了衛崢嶸。衛崢嶸身形定住,一動不動,表情有點兒尷尬。馬成群臉上還有沒洗掉的紅油漆,近看像赤發鬼劉唐似的。馬成群說,幹什麽,想偷襲我?他抄起一個汽油桶,揚起打火機,湊近桶口的棉絮。衛崢嶸一咬牙,虎撲過去。馬成群轉著圈躲衛崢嶸,喊,別過來!我點了啊,我真點了!衛崢嶸看得出來,他不敢點。衛崢嶸幹脆站住了,望著他,突然一聲喊,哎喲,著了!

馬成群嚇了一跳,撒手把汽油桶一拋。衛崢嶸一個箭步過去,準備一招製敵。突然馬成群身子急速下墜——屋頂塌了個洞,他掉下去了。衛崢嶸躺倒就地一滾,減小壓強,伸手接住了汽油桶。

樓下,陸行知看著樓頂塌了,塵灰飛揚中竟掉下來一個人,直接砸穿了地板,掉到下一層去了。陸行知有點兒蒙。

陸行知和衛崢嶸匆匆下到二樓,看到馬成群趴在地上,好像昏過去了,臉底下慢慢浸出一攤紅色。衛崢嶸說,不是油漆吧?陸行知把馬成群翻過來,隻見他從額頭到左臉劃了道口子,臉上血和油漆混到了一起。

3

專案組會議室裏,陸行知翻看著馬成群的案件資料,十三年前馬成群的一英寸免冠照片有些泛黃,臉上還沒有疤。門外有人叫他,陸隊,有人找!陸行知一轉頭,看見女兒陸安寧站在會議室門口,正好奇地打量著牆上的案情圖。

陸行知急忙起身,走去將女兒輕輕推出門外,反手將門帶上,問她怎麽來了。陸安寧說,今天給爺爺掃墓啊。陸行知恍然,有些慚愧,說,爸爸今天去不了,你媽呢?陸安寧有點兒失望,說她媽在家,她昨晚上在同學家住,順道來叫陸行知。陸行知問,女同學吧?陸安寧說,男同學……看見陸行知臉色一變,她又笑了說,怎麽可能呢?

陸行知笑笑,領著女兒向外走。陸安寧問她爸,什麽案子這麽忙?陸行知說,爸爸的工作你不用操心。陸安寧撇了撇嘴說,有什麽啊,我什麽沒見過。陸行知一驚,以為她看見了什麽,或者想起了什麽,盡量用平常的語氣問她,你見過什麽?陸安寧說,電影電視上看得多了。陸行知悄悄鬆了口氣。

送走了女兒,陸行知返回專案組。趙正明拿著資料前來匯報,說這個馬成群可以呀,名下有六套房!都是好地段好小區。陸行知“嗯”了一聲,並不意外。趙正明指著一個地址說,這個常住地址,是王楠楠住的小區吧。陸行知看了一眼說,把人都召集起來,分六組,同時上。

刑警們到樓下集合後,上車依次開出警局。沒人說話,警笛也靜默著,隻有輪胎擦地的沙沙聲此起彼伏,井然有序。陸行知和趙正明上了最後一輛。趙正明問,要不要叫上衛師傅?陸行知說,抓到再說。對了,老衛這事兒你先保密。

刑警們調查了馬成群名下的六套房,除常住地那套之外,都租出去了,有一戶被改成了群租房,隔成了七八個小間。有一戶似乎是個公司,幾個人在格子間裏辦公。

陸行知和趙正明去了他登記的常住地址,就是王楠楠那個小區。上次給他們看監控的物業負責人看見他們又來了,有些憂心忡忡,說,上次聽說出了命案,業主們已經鬧了一波,停車場都安上監控了,您去視察視察?陸行知說,不用了,我們去15號樓。負責人一驚,臉有點兒白,問,15號樓,又、又出什麽事了?陸行知說,沒事兒,你隻要好好配合我們的工作就行。

到了馬成群家門外,陸行知讓物業負責人敲門,他們四個警察一邊兩個,把住門兩側。敲了幾下,裏麵有個女人應聲,問,誰呀?語氣挺不耐煩。物業忙說,我是物業的,最近小區不是給業主造成了一些麻煩嘛,我們是來談補償的。一聽見補償,門開了,開門的是個中年女人。物業問她,戶主是叫馬成群嗎?女人說,是。又很快反應過來,否認道,不是!他不是戶主了,有補償給我。物業又說,我們沒有接到這個情況啊……女人說,離婚了,還沒判完呢。物業問,那他不住這兒?馬成群前妻不耐煩地說,你怎麽老問他?他已經一年沒住這兒了!這時陸行知閃身出來,笑嗬嗬地自我介紹說,您好,我是警察。

進了門,馬成群的前妻不大高興,向警察們抱怨,說你們這是幹什麽,躲躲藏藏的!他家是歐式裝修,水晶燈吊頂,富麗堂皇的,給人一種恨不能直接拿錢貼牆麵的感覺。家裏還有個十來歲的男孩,窩在又大又軟的錦繡沙發上打遊戲,仿佛沒看見警察。陸行知跟女主人解釋說,這是我們的一種工作方式嘛,有時候強行突破,難免給您的財產造成損失。馬成群前妻問馬成群犯什麽事兒了?陸行知說,常規調查,你說他已經一年不在這兒住了,那他現在住哪兒?馬成群前妻說,沒問過!陸行知又問,前幾天他來過這兒嗎?馬成群前妻搖頭,看了陸行知一眼,說,你們不是查——她看看兒子,壓低聲音,那個殺人案吧?馬成群不是個好東西,但是,他沒那個膽。

兒子突然開腔了,說,我爸前幾天來過。他媽媽好像第一次聽到這個情況,驚奇地問,他來幹什麽?馬成群兒子說,來看我唄,你不在家。陸行知問男孩,具體哪天記得嗎?男孩看著他媽說,那天你去美容了。馬成群前妻摸著臉,想起了日期,是28號。陸行知看了一眼趙正明,28號是王楠楠案的案發前一天。這時馬成群兒子有些興奮地說,當時那個人也在,我爸差點跟他動手呢。他媽馬上罵道,這混蛋東西!陸行知問她,那個人是誰?馬成群前妻猶豫了一下,悄聲說,我對象。

離開馬成群家,他們又掌握了一個新情況。馬成群前妻說出了馬成群的另一套房,是他們兒子名下的,地址在芳菲苑,離婚後馬成群平時都住那兒。在七套房中,這套價格也最貴。趙正明感歎道,是親生的!

他們即刻奔赴芳菲苑。路上聯係了其他五組人,得到的結果是五套房摸完了,均沒有馬成群的消息。趙正明分析道,馬成群會不會那天看見情敵,受了刺激,所以……他大概想說泄憤殺人,但自己也覺得不夠靠譜,便把話吞回去了。陸行知不置可否,決定調老朱那組過來,到芳菲苑跟他們會合。

這天上午,衛崢嶸在家打掃衛生,花了一個多小時收拾停當後,衛崢嶸待在洗衣機旁邊喘口氣兒,打開手機,翻出網吧監控視頻中馬成群的截圖照片。馬成群肉眼可見地老了,但臉上疤痕分明,神色也嚴肅了很多,以至於越看越不像一個人。

衛崢嶸晾好衣服,走進客廳,胡海霞拿著賬本和計算器正在算賬。兒子小衛收拾著書包,跟他媽商量,等他考上大學,能不能送他一個iPhone4。胡海霞問多少錢,小衛說,四千多。胡海霞咬咬牙說,我合計合計,四千多少?小衛說,四千九百九十九。胡海霞嗬斥道,滾,找你爸要去!衛崢嶸拿起保溫杯和小提包,準備出車去。胡海霞挺意外,今天不是休息嗎?衛崢嶸笑笑說,我得給他掙錢去,四千九百九十九,得跑多少公裏?小衛趕緊起身,說,爸,我要找同學去,你給我捎過去。

衛崢嶸開車帶著兒子上了街,有點兒心不在焉。小衛看他爸一眼,故作神秘地開腔說,爸,我那天看見你了。衛崢嶸哼了一聲。小衛又說,在解放南路老車站那兒。衛崢嶸又哼了一聲,然後突然反應過來,老車站,那天他跟陸行知在一塊兒。果然小衛說,那個人是小陸叔叔吧。衛崢嶸轉頭看了兒子一眼,說,你還記得他?小衛大咧咧地自誇道,我辨識力強啊。衛崢嶸口氣隨意地解釋說,正好碰上,說了幾句話。小衛立刻把他爸拆穿了,說,不止幾句話吧。然後又將了一軍地說,其實我還偷看了你的手機,你是不是在幫他?今天出車是有任務?衛崢嶸有些哭笑不得,真是家賊難防。小衛虛頭巴腦地歎道,可不能讓我媽知道,那得氣死她。衛崢嶸懶得跟兒子打啞謎,說別跟你爹玩這套。打什麽鬼主意,快說吧。小衛得意地公布自己的戰略,爸,其實我不想要iPhone4,iPhone4是個手段。你知道吧爸,我媽肯定舍不得,先讓她覺得對不起我……衛崢嶸打斷他,說重點!小衛下一句讓衛崢嶸愣住了,他說,爸,我想考警校。

衛崢嶸從沒想過兒子有這個心思,這小子天天早起,跑步舉啞鈴,身體鍛煉得像個結實的棒槌,原來是在做這個準備。衛崢嶸心裏悄悄地有些自豪,這說明他當年是個好警察,職業榮譽感都傳承給下一代了。但是父子倆都知道,這個提案在胡海霞那兒肯定通不過,敢提一句,家裏就得炸鍋。衛崢嶸沒給兒子回答,隻說知道了,從長計議。

陸行知和老朱兩組人到芳菲苑會合後,先派出了探子趙正明,去打望一眼馬成群那套房子的情況,其餘人在車裏等著。趙正明年輕腿快,很快回來了,說,他家是一樓,聽鄰居說是個棋牌室,正玩兒著呢。陸行知問,發現馬成群了嗎?趙正明說,人多,看不清。陸行知拿出手機,撥通了轄區派出所的管片兒民警老張的電話,問他芳菲苑二號樓棋牌室是誰的場子。老張說是亮子的,這個人很活道,提他的名,肯定老實配合。

到了芳菲苑二號樓,刑警們把住了過道,陸行知自己去敲門。裏頭問,誰?陸行知對準門上的貓眼亮了亮證件,說,亮子吧,我江北分局的,開門。亮子在裏頭說,我們是社區娛樂室,不違法。陸行知說,沒別的事兒,找個人,開門好說話。

片刻之後門開了,亮子點頭哈腰地說,請進請進。他是個光頭,四十來歲,表情滑溜溜的像個泥鰍。陸行知先自己進了門,客廳很寬敞,足有四十平方米,幾張牌桌四周都坐著人,煙霧騰騰的。一個牌客悄悄撿起一張20元鈔票。大概剛才叫門那半分鍾,他們火速收了攤子。亮子說,您看,都是社區業主,我們不帶彩,就圖個樂兒。陸行知掃視一圈,沒有看到馬成群,不動聲色地對亮子說,先清場。亮子如獲大赦,馬上招呼牌客們說,街坊鄰居們,對不住,我來了幾個朋友要招待,今天就先關門了。明天您再來,免費一天!牌客們更如獲大赦,呼啦啦起身,場子片刻就走空了。

棋牌室是間四室兩廳的房子,刑警們挨個房間搜查,沒見到馬成群。有個房間上了鎖,陸行知讓亮子打開,亮子說,這不是我房間,我沒鑰匙。陸行知問誰的房間,亮子說是馬哥的。趙正明拿著把榔頭就要砸鎖,亮子趕緊說,別砸別砸,鎖挺貴的。他從桌子抽屜裏找出把鑰匙,開了門。

房門打開,裏邊卻沒人,房間布置得很簡單低調。陸行知問亮子,馬成群呢?亮子說,他不常回來呀。陸行知說,去哪兒了?亮子說,您不知道嗎?馬哥喜歡開大巴、跑長途啊。自打離婚後,他買了大車,就五湖四海幹上了。不是為了錢啊,他房子七八套,不缺錢!陸行知問,他這次跑哪兒的長途?亮子晃著腦袋說,那就不知道了,全中國哪兒都有可能。陸行知說,你給他打個電話,問問在哪兒,知道怎麽說吧?亮子麵有難色。陸行知勸說,立個功,對你有好處。

亮子下了下決心,拿出手機。手機很快響起提示音,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請稍後再撥。亮子鬆了口氣。然而陸行知對趙正明說,你留下陪著他,打通為止。

當天晚上,陸行知一夜沒睡著,等著趙正明的電話。窗外天光微亮,手機響起,他一把抓起來,來電的卻是楊漫。楊漫說,安寧病了。

陸行知草草洗了把臉,就去了楊漫家。楊漫也像一夜沒睡似的,眼神無光,領著陸行知躡手躡腳穿過客廳。楊漫說,女兒吃了退燒藥,剛睡著。陸行知問,是不是昨天給她爺爺掃墓時著涼了?楊漫望著女兒,表情有些凝重,說,半夜我聽見她說夢話,口齒不清的,我認真聽了聽,說的好像是媽媽快跑什麽的,再一摸額頭就燙手了。

陸行知微微一驚,後背一陣寒意,想起昨天陸安寧去隊裏找他,可能看見了什麽東西。楊漫頓時有些焦慮,問,看見什麽了?陸行知說,案子,我現在正在辦的。他頓了頓,低聲跟楊漫說,之前沒跟你說,十三年前的那個案子又發了。楊漫一驚,伸手把陸行知拉回客廳,不敢相信地問,你說什麽?怎麽可能呢?陸行知跟她簡要說了說情況,聽完了楊漫還是難以置信,坐在客廳沙發上發呆。眼看天已全亮,陸行知走進廚房,輕手輕腳地準備早飯。米剛下了鍋,他的手機就震動起來。陸行知看了一眼,有點兒意外,來電的是衛崢嶸。

電話裏,衛崢嶸開門見山地說,我看見馬成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