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夢者1

1

1997年的自行車廠噴漆車間裏,自行車骨架懸掛著排成一列,正等待著上漆。車間裏又舊又髒,好像永遠打掃不幹淨,空氣中也彌漫著一股油漆味兒。

二十六歲的杜梅穿著工作服,正拿著漆壺給一個自行車架局部噴漆。她臉上雖戴著口罩卻遮不住秀潔柔美的雙眼。

有人吆喝她,杜梅,下班了!

杜梅答應一聲,直起了腰。

下班前,杜梅感覺自己身上的油漆味兒太大,便先去廠裏澡堂洗澡。她去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其他女工們都頂著濕漉漉的頭發,拿著洗浴用具三三兩兩往外走了。

淋浴間裏就她一個人。她用海鷗洗頭膏打了一頭泡沫,使勁揉著。用水衝淨後,捏起一縷頭發在鼻子下聞聞,她歎了口氣,感覺這油漆味是洗不掉了。

洗完澡,杜梅騎著自行車出了廠。她向老城區騎著,看起來有些心急,然而眉眼間卻充滿愉悅,半幹的長發隨風飄著。她的自行車後座還焊著一個自製兒童座椅。

杜梅是1997年南都市係列殺人案的第二個被害人。

2

因為柳夢的一根頭發,2010年晚春發生的“4·30”案和1997年深秋發生的“10·18”係列案件正式並案。那個歲月儲藏箱裏的所有信息,將被全部調出後仔細地加以對比,尋找那些曾被忽視的細節。陸行知去了分局檔案庫,準備調取當年的所有卷宗。檔案庫保管員看著手裏的單子,眼神有些驚詫,都要?陸行知答,都要。又補了一句,拉個小車吧。

檔案庫裏光線幽暗清冷,保管員拉著小車,領著陸行知走過一排排檔案櫃之間的通道,在一排檔案櫃前停下,查看了年份,說,九七年的,又指指右側一排說,九八年的。陸行知望著架上一排排整齊擺放的卷宗,沒想到還有自己再次打開它們的這一天。

卷宗擺滿了分局小會議室的大桌子,陸行知和趙正明、老朱帶著專案組警察們逐冊整理,分門別類地擺置好。老朱憂心忡忡,一邊忙乎一邊連聲歎氣。陸行知說,老朱,老歎什麽氣?老朱頓了頓,好像在回想自己剛才的動作,說,我歎氣了嗎?我在想,這事跟不跟老杜說呢。陸行知說,想他了?老朱說,老戰友了嘛。陸行知想想說,先不講吧,讓他在那邊安心待著,等破了案再告訴他。趙正明沒聽明白,他不知道老杜是誰,也不敢問這個人是不是在十三年前的偵破中犧牲了。

法醫老呂推著一車存放物證的紙箱,進門就問,物證擺哪兒?趙正明左右看看,有點兒發愁,合計了半天,準備去收拾一張桌子。老呂說,別忙,先堆牆角吧,還有幾車呢。趙正明尋思著,再這樣堆下去專案組就下不去腳了,便跟陸行知商量說,陸隊,能不能讓咱們用大會議室?陸行知和老朱對視一眼,笑了笑,好像聽到了一個隻有他們倆才懂的笑話。

一個穿灰色工服的年輕男孩也來找趙正明,問他,路由器擺哪兒?趙正明看著他臉生,問他是幹嗎的。男孩轉過身,露出工服後背上的字“南江寬帶”給他看,說,裝寬帶的。趙正明指著牆角說,那兒。男孩沒走,繼續問,出大案了?趙正明沒好氣地說,幹你的活兒去。男孩又說,怎麽才能當上刑警呢?比如說技偵,得考證兒吧?男孩態度認真,然而趙正明一腦門子事兒,沒空做職業指導,指著房間另一頭兒的陸行知說,問我們隊長去!男孩看了一眼陸行知,沒敢去,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著路由器走開了。

當天晚上,案卷整理完畢,陸行知遣散了眾人,獨自開車駛出分局。他目的地明確,算準了時間,一路開到要找的地方——一個街邊的餛飩攤。下了車他抬頭一看,路邊電線杆上有個監控攝像頭正對著餛飩攤。道路兩側,停著幾輛出租車,這兒是出租車司機們常來的一個飯點兒。陸行知要了一晚雲吞麵,找了張桌子坐下,邊吃邊等。看時間,人快來了。

不久,他聽到身後傳來聲音,衛崢嶸跟攤主打了招呼。陸行知呼出一口氣,輕輕放下筷子,端起碗走到衛崢嶸桌邊坐下。衛崢嶸愣了一下,望著陸行知,臉上的微笑像浮上水麵的魚,一閃又下去了。兩人麵對麵坐著,隔著溫和而深厚的靜默。兩人都好像在等著相隔數年的時光悄悄流過,各自在心底思量著如何開口。

攤主給衛崢嶸端上一碗雲吞麵,打破了這份沉默。衛崢嶸看著陸行知說,好吃,我天天兒來。陸行知沒接茬。衛崢嶸拿起筷子指了指陸行知的麵說,接著吃,別涼了。

兩人邊吃,邊互相觀察。陸行知風卷殘雲般很快吃完了。衛崢嶸問他,有急事?陸行知說,不急……但你吃飯沒有以前快了。衛崢嶸說,胃不好。

陸行知從衣兜裏掏出一瓶二兩裝白酒和兩個酒杯,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問衛崢嶸,喝兩杯?衛崢嶸笑笑,伸手一擋陸行知擰瓶蓋的手,說,早戒了。陸行知倒有一點意外。衛崢嶸說,有事說事吧。陸行知左右看一眼,攤兒上沒幾個人。他把聲音放低說,局裏想返聘幾個有經驗的老人,想不想發揮發揮餘熱?衛崢嶸看看陸行知,說,行知,你當了隊長,也會繞彎子說話了。

十幾年沒見,陸行知確實有了變化。像老霍當初說的那樣,摸爬滾打了十來年,皮也糙了肉也厚了,書生氣不見了——其實不是磨沒了,是內斂深藏,保存到內心妥當的地方去了。當了刑警隊長,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出自己有書生氣。這些年他跟罪犯鬥心思,耍手段,學會了繞彎子說話,辦案也越來越遊刃有餘起來了。衛崢嶸一眼就看出來,當年那個稚嫩年輕的刑警,現在已經是個成熟的老警察了。

陸行知笑笑說,行吧,就是想返聘你。衛崢嶸說,抱歉,當年脫了警服,我就沒打算再穿。陸行知問他,前進路家具市場的案子你聽說了嗎?衛崢嶸點頭,說,局裏有你就行,省級專家,什麽案子破不了。陸行知笑了,衛崢嶸知道省級專家的事兒,至少說明這些年他還關注過自己的情況。陸行知說,專家也是你帶出來的,怎麽樣,再幫幫徒弟?衛崢嶸沒說話,一口一口把麵吃完,放下筷子說,行知,交個底吧,這案子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陸行知望著衛崢嶸的眼睛。他感覺衛崢嶸貌似波瀾不驚,卻在暗暗使力,好似在等待閃電之後的驚雷。

陸行知說,被害人身上發現了柳夢的頭發。柳夢,你還記得吧。

衛崢嶸像個雕塑似的,半晌沒動,然後他好似拿起個千斤重的東西一般慢慢拿起保溫杯,旋開喝了一口熱茶,又把保溫杯放下,說,行知,我已經翻篇了,不能再來一遍了。對不住,這個事兒你得自己完成了。

陸行知觀察著衛崢嶸,衛崢嶸臉上的表情如石刻般。兩人沉默了半晌,陸行知點點頭,放下一個電話號碼,說理解,師傅,但我要給你打電話,你可別不接。

衛崢嶸目送陸行知離開後,伸手又要去拿保溫杯,才發現手臂已經抖得拿不住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專案組將當年的卷宗分門別類,將重點嫌疑人和一般嫌疑人的資料一一擇出。嫌疑人的資料分了兩堆,重點嫌疑人沒多少,有十來個,一般嫌疑人則有好幾百。

分好了類,陸行知和霍局召集了專案組刑警們開會,開始分配任務。霍局先做誓師動員,點明了本案的嚴重程度、對將要在本市召開的世貿會的影響,以及領導希望盡快破案的態度等。他說著說著就有點兒激動,解開外套敞著懷說,凶手故意把柳夢的頭發留在現場,用意很明顯,這是在向我們警察挑釁示威。我們沒說的,接招吧,舊案重開,並案調查!這個凶手,不能小瞧,十三……不,十二年前我們沒抓著他,至少說明他是個聰明人,對我們的調查手段有一定了解,甚至很熟悉。我們隻能步步為營,穩紮穩打,不放過任何線索,不忽視任何疑點。偵破不是個輕巧活兒,不能像電影小說裏的神探似的,看看現場,三推五推就真相大白了。偵查是個苦功夫,有時候就是大海撈針,功夫下到了,針也撈得起來!他給咱們一根頭發絲是不是,咱們就把頭發絲後麵這個混蛋玩意兒給牽出來!再聰明他不就一個腦子嗎?咱們這麽多大腦,加在一起鬥得過電腦!特別是老陸這腦子……老霍說著說著有些火大。陸行知稍微按了按,說,霍局,我分配一下任務?霍局說,行,你分配!我消消氣。他從兜裏摸出個什麽零食,撕開了丟到嘴裏,坐下補充糖分。

陸行知說,既然並案調查,新案子的線索我們要繼續跟進,舊案子的線索也要重新審視、排查。他指指桌子上兩堆文件夾,說,這是當年調查過的所有嫌疑人,少的這堆兒是一類嫌疑人,有重大嫌疑,都是最終排除或不能完全排除的。多的這一堆是二類嫌疑人,是有一般嫌疑的,大部分最終都排除了。現在我們得從頭篩一遍,凶手也許就在這兩堆文件裏。各區大隊的支援很快就到,咱們要用最快的速度攻堅。他看了看趙正明那些年輕人,說,當年沒有參與案件的新同誌們,也許能提供新的眼光新的視角。他又望著老朱這些老人們,說,當年參與了案件的老同誌們,也要時刻提醒自己,是不是可以用現在新的偵破手段複查當年的線索。好了,領任務吧。陸行知拿起嫌疑人資料,老朱首先走上前,伸手接過。兩人相互點一點頭,盡在不言中。

刑警隊摩拳擦掌準備開戰的這天早上,衛崢嶸的早飯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昨晚上陸行知給他丟了一顆炸彈,讓他一晚上沒回過神兒。胡海霞夾了一塊他炒的雞蛋,剛放進嘴裏就吐了出來,說喲,怎麽是甜的,你想害死我?衛崢嶸一怔,自己嚐了一口,道歉說,把糖當成鹽了,我再給你炒一份?胡海霞觀察著衛崢嶸說,不用,昨晚上回來你就丟了魂似的,份子錢又漲了?衛崢嶸忙著編出一個合適的借口,一句三頓地說,沒有……昨晚上……收了張假錢。說著他把糖炒的雞蛋推給兒子。小衛不領情,把雞蛋又推回去了,說,我不吃甜的,不能長胖。小衛身材結實,肌肉發達,比起一個高三學生更像個運動員。胡海霞瞪了兒子一眼,疑神疑鬼地說,你一個大小子嫌什麽胖瘦?衛崢嶸吃完了,開始收拾碗筷。小衛正要伸筷子去夾盤子裏最後一塊肉,也被他收走了,急得直叫,爸,我還沒吃完呢!你今天是怎麽了?衛崢嶸笑笑,端著碗筷進了廚房,放進水池,才出了一口長氣。

不僅如此,衛崢嶸白天出來拉活兒,開著車,心也不在路上。到地兒了,衛崢嶸收了錢,客人卻沒下車,說,找錢啊。衛崢嶸才反應過來,趕緊拿出錢夾,看了看,抱歉地跟客人賠笑,您剛給了我多少?

一天下來,衛崢嶸都神遊天外,帶的盒飯也沒心思吃,想著柳夢那根頭發,想著大案重開,陸行知他們在幹什麽。他還想著當年那些嫌疑人都有誰,這是把誰漏了?幸好他是老司機了,憑本能看著紅綠燈,刹車換道,居然沒出交通事故。

一直到了晚上,天剛黑他就去了餛飩攤兒。他一邊吃一邊留心著周圍的吃客,希望能看見陸行知,然而陸行知沒來。衛崢嶸又多坐了半小時也沒等到人,最後悵然若失地開車走了。他本來要回家,路上卻鬼使神差地一打方向盤,奔刑警隊去了。這路他再熟不過,閉著眼睛都能開到。到了分局門口才反應過來,來了也不能進,隻好把車在路邊停了,熄了火,把座位往後掰了掰,盯著分局大門口。他知道這案子一啟動,陸行知這個點兒看著下不了班。

陸行知這時正坐在專案組的辦公室,看著麵前擺著的兩個物證袋。一個是1997年的,一個是2010年的。物證袋裏裝的是兩支一模一樣的鉛筆,就是最通常的暗綠色花紋HB鉛筆。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陸行知揉揉眼睛,抬頭發現隻剩他一人了。

陸行知下了樓,背著挎包走到車前,正要打開車門,看到分局大門外,有車燈閃了閃。陸行知望過去,路邊停著一輛出租車。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陸行知鑽進衛崢嶸的車裏,上來就問,想好了?又拿出手機說,我給霍局打個招呼,馬上下返聘書。衛崢嶸說,別打了,案子我不參與。陸行知看看他說,那師傅你來……?衛崢嶸說,別叫師傅了,聽著不順耳,能不能叫老衛?陸行知忖了忖,痛快地答應了,行,老衛就老衛,反正我也老了。那老衛你來……?衛崢嶸說,就算是好奇吧,畢竟是一塊心病,撂不下。我來是想問問有什麽消息沒有。陸行知說,我們剛剛開始重新排查當年的嫌疑人,工作量多大,你也知道。衛崢嶸低聲說,抱歉,我幫不上忙。

陸行知瞟了一眼衛崢嶸,眼裏露出些許狡黠,魚要咬鉤了攔也攔不住,不如再加塊兒餌料。他從包裏掏出個厚實的文件夾,打開來,一頁頁都是嫌疑人的照片和信息匯總,邊看邊說,這麽多人,排查需要時間,有消息了我一準兒告訴你。

衛崢嶸的目光一粘上文件,好像就離不開了。陸行知把文件夾虛遞過去,說,看看?說不定能看出什麽新門道。衛崢嶸說,那……看看。雖然他嘴上猶豫著,手上沒猶豫,伸過去接住了,抱著一頁頁翻看。衛崢嶸的手有點兒抖,陸行知都看在眼裏,伸手過去,輕輕把文件夾合上了,說,今天就到這兒吧,你已經不穿警服了,給你看這個已經違反紀律了,有消息我給你打電話。

陸行知把文件夾拿走,裝進包裏下了車。衛崢嶸若有所失地看著他走回分局,笑了笑,陸行知這個欲擒故縱的把戲他明白,但自己情願咬鉤。

3

“柳夢案”走訪調查進行到了1997年11月初,香港影視歌三棲明星黃家傑提供的赴宴人員名單上,還剩下兩個人。其中一個的名字搞錯了,警方問了同席的人,可誰也不認識,幾經周折才找到。這老兄一叫就來,跟那些人不同,他不是文藝界人士,是個做生意的,也姓黃,進了警隊挨個敬煙,一直敬到審訊室裏。衛崢嶸一推,說這兒不準抽煙,便打開錄音機問話。黃姓男子說,我那天晚上喝多了,早早就滾到桌子下麵去了,怎麽回到家都不知道的!衛崢嶸問,你是幹什麽的?為什麽會參加黃家傑的晚宴?黃姓男子說,我給了錢的呀!他從手邊的提包裏拿出一個花花綠綠的盒子,聲明道,我是做生意的,想請黃家傑給我的產品做形象大使,咱是本家嘛,可還沒談就喝醉了!陸行知看清盒子上印著“脫發克星”字樣,望了望中年男人微禿的頭頂。衛崢嶸又問,你幾點到的家?有證人沒有?有,我老婆!黃姓男子又惋惜道,那個小妹好漂亮的,怎麽就被害了!那一頭大波浪,我還想請她一起做形象大使呢!陸行知一愣,打斷他說,大波浪?柳夢是直發。說著陸行知拿出從柳夢家取的一張生活照給他看。“脫發克星”驚詫了,驚道,被害的是她?他又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心儀的“大波浪”還活著,忙問陸行知,你們有“大波浪”的電話嗎?呼機也行!衛崢嶸不勝其煩,趕蒼蠅似的揮揮手說,走走走,趕緊走!

名單上最後一個人是個歌手。陸行知聯係上了,歌手晚上有演出,讓他們去東柏林酒吧。路上,陸行知的呼機響了好幾回,都是楊漫呼他。陸行知看看就放下了,沒空回。他的呼機是楊漫送的漢顯,字跡又大又清楚。衛崢嶸也看見了呼機上的內容,他把車開到一家叫江南岸的老飯館前,停下說,下去吧。陸行知有點兒不好意思,說不行,工作沒完成呢。衛崢嶸說,剩下一個我去問,估計也問不出個屁來。趕緊去,你已經遲到了。

陸行知猶豫了一下,謝過衛崢嶸,下車進了飯館,直奔包間。包間裏已經坐了三個人,楊漫和她爸媽——楊局長和魯副局長。菜也已經點好,擺了一桌子。陸行知還沒落座,先賠罪說,爸、媽,對不起,我有工作來晚了。楊局長看著有些官架子,沉著臉點了點頭。魯副局長臉色不快,話就有些不好聽,說,你又不是公安部部長,能忙得表都顧不上看?陸行知低了頭,一臉歉意地說,有案子,走不開。丈母娘說,不是才上幾天班嗎?現在這個階段,也就是給領導端端茶倒倒水,抹抹桌子掃掃地的了,還能負責什麽大事情?楊漫有點兒不滿,但為了不破壞氣氛忍著沒說話。陸行知給老丈人倒上一杯酒,自己卻端了茶,說,爸,我敬你一杯。楊局長說,你還是不喝?陸行知說,對,沒學。楊局長說,還是要喝一點,不會喝酒人際交往打不開局麵嘛。陸行知有些為難,隻好勉強給自己倒了一杯。楊漫伸手奪去,說,咦,還有老丈人嫌女婿不喝酒的?他要是喝多了,你伺候啊?楊局長說,我這也是為了他的前途。楊漫把酒杯放得遠遠的,嫌棄地說,不喝不喝,咱們不學這個。

衛崢嶸到了東柏林酒吧,找了個服務生說要找王旭,那人往台上指了指。這家酒吧氣質略土,燈光打得花花綠綠,台下散坐著一夥夥年輕男女,台上一名油頭粉麵的男歌手正在聲情並茂地唱著《愛如潮水》。衛崢嶸看見架子上的一排洋酒,嗓子眼癢癢起來,掏錢要了一杯伏特加。這酒量不足一兩,價格卻遠超出他的預期。為了麵子,衛崢嶸隻好忍痛付了錢,找了張桌子坐下,端起酒一飲而盡。味兒他不大習慣,像喝下去一口工業酒精。

唱完了,王旭要了杯熱水,在衛崢嶸對麵坐下,看見衛崢嶸麵前的酒杯,說,你現在是上班時間吧。衛崢嶸掏出小錄音機說,我現在是加班時間。他接著問,你10月18日晚上參加了黃家傑晚宴,是幾點走的?王旭早有準備,說,我11點多走的,去趕紅太陽酒吧的午夜場,有一屋子人給我證明。這時又有歌手上台表演,架子鼓先咚咚鏘鏘敲了起來,吵得很。衛崢嶸關掉錄音機說,不成,得換個清淨地方。王旭說,別,我等會兒還得上台呢。他頓了頓,又說,長話短說吧,我知道是誰幹的。衛崢嶸一怔。

江南岸包間裏,四人吃著飯,楊漫父母都沒話,氣氛有些壓抑。楊漫剝了一個油燜大蝦,隨手放到陸行知麵前的碟子裏。陸行知敏感地看看嶽父嶽母,唯恐這個舉動越了尊卑。果然嶽母有意見,譏諷說,長這麽大,沒給我剝過蝦。陸行知連忙把蝦仁夾起來,往嶽母碟子裏放。楊漫說,也用不著我啊,家裏都是阿姨給剝好不好?陸行知又夾了一個蝦,笨手笨腳地剝殼,楊漫伸手奪過去,說,行了,你又不會,半小時剝一個,餓死人啊。楊母挑挑眉毛,問陸行知,你不是會做飯嗎?陸行知恭敬地回答說,對,做飯我行,但從小家裏沒吃過蝦,所以……楊母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吩咐說,你以後也學著點兒,漫漫從小不缺海鮮,跟著你可別吃苦。楊漫瞪了她媽一眼說,媽,你這什麽思想境界,不吃海鮮就是吃苦?跟你的身份不符啊,陸行知做的飯比海鮮好吃多了!楊局長出聲打破緊張氣氛,平易近人地評論道,警察這個工作……辛苦啊。小陸,再鍛煉兩年,我給你換個單位。陸行知臉色變了變,賠笑著說,謝謝爸,不用了,我喜歡幹刑警。楊母臉上露出不識抬舉的神色,不容置疑地反駁道,怎麽不用!這工作太危險,漫漫也需要人照顧。當初我們點頭,就是覺得你家境雖然不好,還是有上進心的,又能幹家務。你以為漫漫他爸會隨便給人伸這個手?還不是想讓漫漫生活好點……楊漫啪地將筷子拍在桌子上,把她媽的話截住了。楊漫也不抬頭,看著麵前的盤子,語氣輕描淡寫地說,你們要再說一句讓陸行知難看的話,哪怕有一點點暗示,我們倆馬上就走。包間裏一時安靜下來。

衛崢嶸和歌手王旭出了東柏林酒吧,上了衛崢嶸的車,關上車門,安靜了些。衛崢嶸把小錄音機放在儀表台上,舉著黃家傑發來的人員名單給王旭看。王旭瀏覽了一遍,說,這名單是黃家傑那邊給的吧。衛崢嶸說,對,你說的是誰?王旭說,他不在名單上。衛崢嶸有點兒惱火,黃家傑居然敢漏報?王旭又說,不是,他是黃家傑走了之後才來的,11點左右吧,黃家傑不知道。衛崢嶸問名字,王旭說,姚樂(lè),他管自己叫姚樂(yuè),真做作,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唱搖滾的,幹脆加個滾,叫姚滾樂好了。衛崢嶸不知道怎麽講合適,幹脆說,這個姓姚的跟柳夢認識嗎?王旭臉上浮現出了鄙夷之色,說,何止認識啊,他一直苦追柳夢,可惜柳夢看不上他。這人整天髒兮兮的,頭也不洗,衣服像是從要飯的身上搶的,誰會看上他?衛崢嶸說,說重點,他來了之後幹什麽了?王旭滿臉不屑地說,喝唄,白吃白喝的機會他可不放過,先自己幹了三杯,又到處碰杯。可誰跟他碰啊,嗓子要不要了?衛崢嶸再次打斷他的發揮,他也留了個心眼,這種走訪對象跟嫌疑人不對付,有時會借題發揮,能把一說成五。王旭接著說,後來他聽說柳夢跟黃家傑走了,就摔了個杯子,醉醺醺地跑出去了。對了,他還一直罵罵咧咧的,一點教養都沒有。衛崢嶸看看王旭,別有深意地問,你是不是挺煩他的?王旭咬咬嘴唇,幽怨地說,這人就是個混混、流氓,暴力得很。衛崢嶸看王旭一臉憤恨,猜出來了,他打過你?王旭臉色有點兒不自然,默認了,扒開頭發給衛崢嶸看,他頭上有道疤。衛崢嶸問,他為什麽打你?不是為了柳夢吧。王旭擺擺頭發,把疤擋住,說,不是,我對柳夢沒興趣。他唱搖滾的,老取笑我們唱流行的。嘁,就他寫的那些破歌,驢叫似的,酒吧都沒人請他唱,還總說要去北京呢。我氣不過說了他兩句……衛崢嶸把話題兜回來,說,你們這個……專業分歧先放放,那天晚上之後,你還見過他沒有?王旭說,沒有,昨天有個演出他也沒來。

據王旭說,姚樂住在一個半地下招待所,很多落魄藝術家都委身在那兒。衛崢嶸到了這個藝術家的“搖籃”地,叫醒一個胖胖的女服務員,報了姚樂的名字。女服務員想了半天,衛崢嶸又提示,唱搖滾的,她才終於恍然想起,喝道,那個貨!她帶著衛崢嶸下到地下,穿過幽暗潮濕的過道,繞過隨處懸掛的濕衣服,在一個房間門外停步。衛崢嶸向服務員比了個別出聲的手勢,示意她打開門鎖。

服務員拿鑰匙剛打開門,衛崢嶸一個箭步衝了進去。他借著牆上半窗透進來的光,看見房間裏兩張單人床,其中一張**躺著一位住客,蒙著被子,隻露出油乎乎的長頭發。聽見響動,這人剛要起身,衛崢嶸衝上去把他按住,又掀了被子,反剪雙手將他控製住了。衛崢嶸喝道,別動!是姚樂(lè)嗎?住客喊道,我不是!哎你幹什麽你?衛崢嶸想起王旭的話,換了讀音問,姚樂(yuè)?住客說,不是我!他不在!衛崢嶸把他提溜起來,是個長發男青年,挺瘦,看起來像是營養不良的樣子。衛崢嶸問他,不在?你是誰?瘦子反問,你是誰?衛崢嶸說,我是警察!瘦子說,警察……查房用得著這麽粗暴嗎?衛崢嶸說,少廢話,這是姚樂的房間,你怎麽在這兒?瘦子不忿地說,這房是我掏的錢!衛崢嶸有點兒鬱悶,問他,姚樂呢?瘦子說,好幾天不見人了,吉他都帶走了。衛崢嶸又問他跟姚樂什麽關係,瘦子說,朋友。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不熟。衛崢嶸又看了看他,問,你……也是唱搖滾的?瘦子好像受了侮辱,沒好氣地說,我是作家!

衛崢嶸打量了一下,房間裏亂糟糟地像個狗窩。姚樂的床邊堆著一些又髒又舊的衣物。衛崢嶸翻了翻,沒什麽收獲。衛崢嶸問這瘦子,有姚樂照片嗎?瘦子說,我留他照片幹嗎,他又不是我情人。衛崢嶸有點兒泄氣。瘦子突然想起什麽,拉開床頭櫃抽屜,在一堆垃圾裏翻找,最後找出一張紙,遞給衛崢嶸,說,這個就是他。

這張紙是一張自製印刷的小海報,海報上姚樂披頭散發,抱著吉他憤怒地嘶吼著,標題是“大刀向資本家的頭上砍去”。

衛崢嶸沒找到姚樂,回隊裏查他,沒想到“姚樂”這個名字也是後改的藝名。沒辦法,衛崢嶸找到陸行知讓他去派出所找外來人口登記信息。

陸行知剛走,老呂找來了。老呂跟衛崢嶸說,有個爆炸新聞,衛崢嶸要是請自己吃飯就透露給他。衛崢嶸不理他,讓他自己憋著爆炸去。老呂又說,白曉芙的事兒。看衛崢嶸要開罵,老呂忙說行,飯先欠著,壓低聲音說,白曉芙要離婚了。衛崢嶸一愣,問他怎麽知道的。老呂說,我小姨子是法院的,白曉芙去了幾回了。

知道了這個事兒,衛崢嶸在隊裏坐了會兒,抖了半小時腿,喝了兩杯茶,但還是坐不住,鬼使神差開上車去了南大。他遠遠地在生化實驗樓前停下車,才反應過來,自己心燒火燎地跑來,也不知道說什麽。正猶豫著,他就看見白曉芙從樓門口出來了,接著看見一個男人騎著輛自行車迎著白曉芙而去,後座帶著個小男孩,看起來有八九歲,背著小書包。男孩下了車,朝白曉芙跑過去。男人跟她連個招呼都沒打,掉轉車頭就走,朝著衛崢嶸這邊騎過來了。衛崢嶸也不知怎的,在座位上不由自主往下出溜了些,抬起手半擋著臉,有些沒來由地心虛。隻見這個男人從他車旁騎車走過,中等個頭,人挺瘦,皮膚黝黑,目光無神,穿衣也不講究,看起來應該是個工人。衛崢嶸歎了一口氣,在車裏呆坐了一陣,沒有下車。

回到隊裏,陸行知已經查到了姚樂的資料,本名姚豐收,父母都是農民,老家離本市一百公裏左右。衛崢嶸帶上朱刑警和老杜連夜去了姚樂老家,直到早上才開車回來,車身上裹滿泥漿,像剛從泥坑裏開出來似的。衛崢嶸風塵仆仆,一看就是一夜沒睡,眼睛都熬紅了,火燒火燎的。朱刑警和老杜撲了個空,兩個人也心氣兒不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