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年2

提到十幾年前的案子,會議室突然變得很安靜。大家都看著桌麵,沒人接茬。趙正明覺察到了這種氣氛,趕緊解釋說,我也是聽說,不了解,胡說啊。陸行知說沒事兒,說說也無妨,什麽樣的可能性都不排除,但是查案還得一步一步來。家具市場四周的幾個路口,監控都看了,車輛也都排查了,發現兩個假車牌,但都是最普通的車型,沒有突出的特征,這兩種車加起來本市得有幾萬輛,這個路也走不通。

霍局聽得直撓頭,就是說現在什麽有用的線索都沒有?陸行知點頭默認。霍局說,老陸,遇上對手了啊,讓你兩天還沒一點突破的案子,少吧。陸行知說,所以最要緊的還是盡快確定被害人身份。

散了會,霍局和陸行知單獨進了局長辦公室。霍局從抽屜裏拿出個東西遞給陸行知,陸行知接了,是一條好時黑巧克力,但他沒吃,給放下了。霍局自己撕開一條,整個塞進嘴裏,邊嚼邊說,老陸……話沒說完,陸行知就接上一句,沒聯係。霍局像是明知故問,什麽?陸行知說,這個案子跟十三年前的案子沒聯係,你不是想問這個?

霍局把巧克力咽了,又把陸行知放下的巧克力拿起來,撕開了吃。陸行知知道,他是在找話。老霍就是這樣,不跟你正麵衝突,喜歡搞溫柔的突襲。老霍囔囔著說,現在愛吃這個,停不住。然後他又問了一句,聽說發現了一根鉛筆?陸行知早有準備,答道,對,我調查過了。那個充氣堡經常有小學生去玩兒,還在牆上簽名,有可能是他們掉的。而那個家具市場本來就免費贈送顧客鉛筆,畫個圖記個數,方便,跟那個外國的宜家學的,送的就是這一種鉛筆,所以隻能說巧合吧。霍局又打岔說,行,哎那個宜家你去過嗎?都說好,我看不行。說著雙手比出一米見方的大小,有張這麽大的桌子,便宜是真便宜,我一隻手能舉起來五個,紙糊的?

陸行知不接這個茬,還是走正路,接著說,還有,被害人屍體發現時的形態,跟十三年前確實有些相像。但是咱們也經得多了,被害人是年輕漂亮女性的,都會有點兒相像的地方,是不是?陸行知看著霍局,好像在等他的一個肯定。霍局終於把巧克力咽下去了,好像也放了心,拍著桌子說,是!不疑神疑鬼了,這就是個新案子,按部就班破!

陸行知去了法醫科。解剖已經做完了,被害人的遺體平放在檢驗台上,白布蓋著,露出臉。法醫老呂在一旁洗手。

陸行知皺眉盯著遺體,問老呂,有沒有任何標記或是任何容易辨認的特征?老呂說沒有,別說胎記了,痣都沒幾顆。這女孩兒生活條件應該不錯,把自己打理得挺到位,身材真好,肯定經常健身。陸行知問,整過容嗎?老呂說,沒有,雙眼皮也不是割的,算天生麗質吧。接著歎道,你說多可恨。

他側過被害人的腦袋給陸行知看,說,鈍器擊打後腦,應當是用了包了布的鐵錘之類先打暈了,所以沒有防禦傷,指甲縫裏也沒有皮膚組織。陸行知大概預見到了結果,還是問,一點兒凶手的DNA都沒有?老呂說,沒有,不過吧……老呂拿起一個證物袋,看起來像是空的。陸行知仔細看,裏麵是根長頭發。老呂說,她身上發現的,但這個顏色不像是她的,驗驗?陸行知說,那還用問?驗!

陸行知也拿起一個物證袋,裏麵是一片小小的東西,描了花。他不認識這個東西,問老呂,老呂說,這是現場地上發現的指甲。陸行知撩開白布看看被害人的手,指甲完整。老呂說,假的!貼的美甲,沒見過?但就發現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陸行知明白了,說,拍個清晰照片給我。老呂猜到陸行知要幹什麽,對這個工作量感到擔憂,全市美甲店大大小小成千上百家的,怎麽查?陸行知說,你不是說她生活條件好嘛,先從貴的查。老呂一忖度,覺得有理,晃著腦袋說,就怕白忙。接著感歎道,你說怎麽卡到被害人身份的確認上了,按說這麽一個漂亮女孩兒,都幾天了,總該有人惦記吧?我記得十三年前那次第一個案子,幾個小時就確認了。老呂話剛出口就後悔了,忙說呸!不提這個。

陸行知知道,不管提不提,大家心裏都在想,都在忌諱著,就怕坐實了。他想到十三年前的第一個被害人柳夢,跟老呂說,她是本地人,就住那一片兒。那一片兒巷子誰跟誰都認識,一條條胡同就是個情報網,老頭老太都是情報員。現在,樓高了,人跟人遠了。

4

1997年10月18日,時值初秋,樹葉剛開始落,天氣還不涼。柳夢被發現後的幾個小時,警察們進入案發現場周圍的平房區,踏著坑坑窪窪的柏油路或是磨得又滑又光的石板小道,散開了分頭行動,挨門挨戶走訪。路邊一個街坊聚集的空場,坐著十來個大爺大媽,有的抱孩子,有的擇菜,都望著警察們,滿臉好奇,議論紛紛。命案這麽大的事兒,早就傳得人人皆知了。

陸行知看見衛崢嶸朝這群街坊們走去,很市井氣地打了招呼,熱絡地聊著天,拿著一張紙給他們看。沒聊幾句,一個大媽憤然站起身,跟衛崢嶸說了句什麽,風風火火地離開了。大媽邊走,邊掏出個紅袖箍套在胳膊上。

陸行知走向下一戶。這戶門口坐著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瘦而猥瑣,頭發油乎乎的。陸行知拿著的那張紙,是市局專畫模擬畫像的神筆老賈剛剛畫好的被害人肖像,比洗印照片來得快,而且畫出來活靈活現的。他畫好複印了,調查的警察人手一張。陸行知給這男人看了看畫像,問他認不認識。男人看了一眼,上下打量陸行知,皮笑肉不笑地說,有點兒麵熟,使勁想想說不定能想起來。陸行知知道遇上油條了,順著他說,那使使勁兒?男人說,我運運氣,哎,警察同誌,我這可是為人民政府使勁,政府是不是也給我使使勁?我早飯還沒吃。陸行知看看他,從褲兜裏掏出錢包,抽出十元錢。男人涎著臉說,我早飯一般吃燒鴨,二十一隻。陸行知又抽了一張,遞過去。男人剛伸手要接,衛崢嶸突然如神兵天降,一巴掌把陸行知的手打了回去,下一巴掌抽在他的腦門上。衛崢嶸先罵陸行知,你錢多得錢包裝不下?派出所兩年白幹了,看不出來這是個什麽貨色?又對男人怒目而視說,瓜皮,還想讓我再抓你一回是吧?瓜皮揉著腦袋,嘟囔著,斷人財路呢。衛崢嶸說,滾你的!然後把畫像舉到他臉上問,到底認不認識?瓜皮說,我頭暈,想不起來。衛崢嶸踢了他迎麵骨一腳說,給你定定神兒,現在想起來了?瓜皮“嗷”地一聲,抱著腿跳起來,像隻火烈鳥。衛崢嶸打算再給他一腳,瓜皮喊道,去王麻子胡同,要不就是柳葉胡同找找!衛崢嶸轉身就走。陸行知跟上他,小聲解釋,其實……這種人,給錢就交代。衛崢嶸罵道,你一個月拿多少工資?有錢孝敬你媽去!陸行知臉色變了變,不再說話。

他們先去了王麻子胡同,問了一圈,無果,又轉戰柳葉胡同,敲了兩戶門,沒人。剛要敲下一戶院門,胡同那頭過來幾個人,一個年輕姑娘攙著一個五十來歲的阿姨,後麵跟著一個同樣年紀的大叔。這幾人恰是柳夢的妹妹和父母。柳夢她媽神色張皇,腳底下是軟的,踉踉蹌蹌。三人身邊,還跟著一位帶紅袖箍的大媽,不過不是剛剛那位從街坊“情報中心”撤離的紅袖箍大媽,大概是同一“戰線”的情報員。柳夢的家人從這位大媽處得到消息,急忙趕來。陸行知把肖像給他們看了一眼,柳夢她爸馬上就蹲下了,她媽也身子一沉,坐地上了。

他們去了柳夢家,是胡同裏的幾間平房,沒有院子,家門就臨著街。因為門前有樹,窗戶又小,室內光線不好,可能看見擺設雖簡陋,但樸素幹淨,看起來就是普通工薪家庭的樣子。柳夢她媽說,柳夢團裏要演《長生殿》,天天排練到半夜,明年就能挑大梁了。原來柳夢是昆劇團的。她們家牆上掛著一個老式大相框,裏麵夾著數張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記錄了這一家子幾十年的歲月。有一張照片上,柳夢穿著昆劇戲服,擺著一個嬌俏的姿勢。陸行知努力將她與那張毫無生氣的臉聯係起來。一生一死,原來區別這麽大。

衛崢嶸詢問著情況,柳夢有男朋友嗎?沒等家人回答,紅袖箍大媽斬釘截鐵搶了話說,沒有!上個月我還給她介紹過對象,沒成。柳夢她媽也說沒有。衛崢嶸看看那位年輕姑娘——柳夢的妹妹柳潔。柳潔也搖搖頭,說沒有。有沒有男朋友,姐妹之間比父母知道得更清楚。衛崢嶸又問,你們家有沒有跟什麽人鬧過矛盾?紅袖箍大媽又搶著回答,沒有!大哥大姐都是電扇廠先進工作者,群眾關係沒的說!說著她又豎起大拇哥讚道,誰提起來不這樣!這可是個五好家庭,模範之家!衛崢嶸被大媽的嗓門震得腦仁疼,揉起了太陽穴,有這麽個搶答的,他不想問話了。陸行知禮貌地指出,阿姨,我們的問題,最好讓他們二老回答。紅袖箍大媽滿口答應,行!衛崢嶸問柳潔,你做什麽工作?紅袖箍大媽又搶著回答,大學生!衛崢嶸看著大媽,有點兒鬱悶。

他們告辭時,一直沒說話的柳夢他爸囑咐二女兒,替我們送送警察同誌。他沒起身,眼神渙散,喃喃道,我心裏疼……馬上就拆遷了,要換大房子了,你姐從來沒住過大房子。陸行知突然有些心酸,想起自己的父親,中國父親們的愛總是內斂卻深厚,一旦受傷久難痊愈。

柳潔把他們送到門口,問他們是不是要去昆劇團。衛崢嶸說對。柳潔猶豫了一下才說,其實我姐早就不在劇團了,她現在天天到歌舞廳跳舞掙錢。衛崢嶸和陸行知都很意外。柳潔忍著淚又說,她不敢告訴爸媽。

衛崢嶸和陸行知馬上去了柳潔說的紫氣東來歌舞廳。歌舞廳門頭上的霓虹燈恰好在暮色中亮起,大紅大綠。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歌舞廳幾乎是一夜之間遍地開花,都是這種大跳大唱、大鳴大放的氣派,就像長期壓抑後突然釋放的矯枉過正。同樣的還有更早些時候在市麵上泛濫的卡拉OK裏的伴唱MV,畫麵都是泳裝女郎,濃妝豔抹,不是在舞台昂首闊步,就是在沙灘款款而行,動作大膽,眼神挑逗,望著電視機前的小孩們高唱《甜蜜蜜》。

衛崢嶸跟陸行知剛下車,紫氣東來的門衛就迎了上來,好像認識衛崢嶸,自來熟地打招呼,衛大隊長,您來了!大隊長這稱呼,聽起來像漢奸。衛崢嶸破口大罵,誰他媽是隊長,滾一邊兒去!門衛隻好灰溜溜地帶著他們進門。時間還早,歌舞廳裏還沒有人,有清潔工在打掃衛生,大廳裏彌漫著啤酒和煙草混合的氣味。舞廳前方有舞台,中間有舞池,圍著舞池放了一圈兒桌子,都蒙著白色桌布,每張桌子中間都擺著一個插著假花的花瓶,讓人感覺這裏挺高雅,表演的節目也是可登大雅之堂的。

門衛把他們一路帶到後台,站在一個房間門口,往裏指指。衛崢嶸厭煩地擺擺手,讓門衛走開。他們進了門,看見幾個姑娘正在吃盒飯,有的穿睡衣,有的穿睡裙,都是為了換衣服方便。衛崢嶸問,誰跟柳夢熟?一個穿紅睡衣的女孩停下了筷子。

他們把紅衣女孩單獨帶到一個角落,衛崢嶸問她昨晚柳夢的行蹤,紅衣女孩一邊上妝,一邊跟他們聊,說昨晚上她們不在這兒,在新星劇院跳舞。衛崢嶸很奇怪,跳舞去劇院幹什麽,又不是唱戲。在他心裏,劇院還有點兒“大雅之堂”的意思。紅衣女孩說,給黃家傑伴舞啊。衛崢嶸表示不知道黃家傑是何方神聖。紅衣女孩驚訝極了,瞅著衛崢嶸說,這麽大的明星你不知道?黃家傑啊!《龍虎英雄傳》?陸行知對流行文化有一定了解,解釋說,香港連續劇,武打的,黃家傑是主演,去年挺火的。紅衣女孩叫起來,對呀!他來南都巡回演出呢,票好難買的!她從包裏翻出一盒歌曲磁帶,上麵是一個表情憂鬱的男人,盒子上有個簽名。衛崢嶸接過看看,又扔到桌子上,問,他到底是演電視還是唱歌的?紅衣女孩把磁帶寶貝似的小心收起來,自豪地說,全能呀,影視歌三棲,還演電影呢!對了,柳夢到底怎麽了?過會兒就該上台了!

要調查黃家傑是個麻煩事,他屬於港澳同胞,又是明星,不能輕舉妄動。衛崢嶸請示了霍大隊,霍大隊說要請示領導,明天回話,於是衛崢嶸讓陸行知先下班。

下班路上,陸行知騎著自行車,蹬得不快,與早上的精氣神相比,明顯疲了。他路過一個公用電話亭,下了車,摸出一張IC卡,撥通電話跟他爸說了幾句。上班第一天,他怕他爸惦記。陸行知沒說第一天就出了命案,隻說沒什麽大事,跟領導同事見見麵,大家對他都很好,當然也沒提衛崢嶸動不動就罵人。陸行知老家是縣城的,十四歲時他母親就病故了。從他上大學起,他爸就一個人生活了。

回到家時,書房的燈還亮著。楊漫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桌上壓著一本英漢大辭典,手邊的筆記上寫滿了中英文。楊漫是個翻譯,跟出版社合作翻譯英文小說,有活就在家自己幹,不坐班,算是自由職業。

陸行知推推她,人沒醒。陸行知幹脆伸手抄到她身下,把楊漫抱了起來,走回臥室,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剛要起身,脖子卻被楊漫勾住了。楊漫問他,陸刑警,第一天順利嗎?陸行知說,一切順利,我去洗漱。楊漫勾著他沒放說,還我啊。陸行知納悶,還什麽?楊漫說,早上記的賬。陸行知才想起來,說,等我刷了牙。楊漫還沒全醒,迷迷糊糊地說,以後你不會天天這麽晚回來吧?我都想你了。陸行知隻好回答說不知道。楊漫歎了一聲,原來刑警的老婆真的不好當啊。陸行知怔住了,半晌才說抱歉。楊漫笑了,親他一口說,親親就好啦。

5

而單單是想確定2010年“4·30”案件的被害人身份,專案組的刑警們就頗費周折,辛苦多了。從前的城市,人際關係像個密閉的有機結構,到處都有連接的地方,現在的城市經曆了野蠻瘋長,人與人之間都變得分散了。

陸行知從老呂那兒拿到被害人的美甲照片,複印了分發下去。警察們開始走訪全市範圍內的美甲店,按陸行知的思路,從貴的開始。跑了四五天,被害人是誰沒打聽到,倒是見識了美甲行業的博大精深。陸行知本以為這就是個服務行業,沒想到還是個藝術工種。在一家檔次頗高的美甲店,陸行知把放大了的美甲照片給一名店員看,店員轉頭就叫,費老師!費老師出來了,是個男的,穿著大褂子,一身“仙氣”,拿起照片看看,搖了搖頭,先給陸行知科普了二十分鍾美甲工藝和藝術流派,最後說,這是現代派的,我們專攻古典。

最後還是趙正明打聽到的。趙正明找到這家商業步行街上的店麵時,人家正要關門,趙正明急匆匆地趕過來,一手托住升降門,說等等,我是警察!進了店,趙正明幾乎沒抱什麽希望,一邊擦著汗,一邊把照片給店主看。店主看了便說,是我們做的,純手工繪製,獨一份兒。趙正明睜大了眼睛,沒想到幸運來得這麽快,問給誰做的,店主又說記不得了。趙正明大失所望,店主卻一指趙正明身後,說,找找吧。趙正明回過身,原來背後是一麵照片牆,上麵有各色花枝招展的女孩舉著剛做好的指甲對著鏡頭綻開笑臉的照片。趙正明和店主趴在牆上細看。店主先找著了,說,哦,Cindy呀!店主指著一張照片,趙正明一眼就認出是女被害人。趙正明問她叫什麽,店主說,Cindy。趙正明有點兒鬱悶,說,大名兒!店主說,那就不知道了。店主想想又打開電腦說,我有她地址,要不要?

Cindy的中文名叫王楠楠,住在一個中檔新小區的高層公寓樓裏,房子是租的,三室一廳,有一百二十平。陸行知和趙正明連夜找到了房東,是個中年女人。房東帶著他們倆掏鑰匙開門進了屋,歎息著說,唉,這才租了三個月,該交下一季房租了呢。

陸行知和趙正明進了門,戴上手套,打量著房間。房間裏有點兒亂,主要是隨處亂放的衣服鞋子影響了觀感,看得出來整理不是女主人的強項。陸行知走到客廳陽台,夜還淺,窗外的城市燈海燦爛,遠處的明代古塔被周圍的現代建築襯得有些矮小。

趙正明巡視著牆上掛著的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王楠楠的單人照。趙正明指給陸行知看,有一組是在練功房跳舞時照的。女房東說對,我問過,她是跳舞的。陸行知眉頭一皺,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來。

兩人在各個房間巡視,房間內的陳設倒很簡單,隻有必要的家具,有個房間是空的,地上鋪著瑜伽墊,可能是個練功房。陸行知走進洗手間掃了兩眼,問女房東,她不常在這兒住?女房東說,那不了解,我們就租房子的時候見了一次。趙正明問他怎麽看出來的?陸行知指指漱口杯,裏麵沒有牙刷。

陸行知走回客廳,又觀察起“照片牆”,看到一張照片上王楠楠坐在一輛Mini Cooper的駕駛位,比出一個剪刀手。陸行知問房東,她有車?房東說,租房的時候是開著車來的,家裏有錢吧,一個人租一套三居室。

女房東帶著陸行知二人下到地下負一層的停車場,來到自家的指定車位,車不在。他們又去找小區物業看停車場監控,一名物業負責人接待了他們。進了小區監控室,物業負責人調出了王楠楠那座樓地下停車場的出入口探頭錄像。趙正明問他停車場裏麵怎麽沒監控,物業負責人說,小區建成的時候政府沒要求啊,不過肯定會裝,爭取未來三年內實現全小區無死角全覆蓋,天網建設嘛。

好在停車場出入口的探頭沒壞,案發當天的錄像被迅速快進著。陸行知突然喊停,監控畫麵停下,一輛Mini Cooper正在駛進停車場入口。雖然看不見駕駛員整臉,但看輪廓應該是王楠楠。陸行知說,電梯裏有攝像頭吧,調出來看看,就從這個時間點開始。負責人打開另一台監視器,找出電梯內部監控,快進了三十分鍾卻沒見王楠楠上電梯。趙正明有點兒奇怪,她沒上樓?陸行知指指停車場出入口的錄像說,這個繼續往後看。畫麵顯示一個小時後,Mini Cooper又開出去了,但是錄像裏隻能看見車尾。趙正明有點兒蒙,她在停車場待了一個小時又走了?陸行知說,你怎麽知道開車出去的是她?趙正明不解地看著陸行知,突然反應過來,開車進去的是王楠楠,開車出去的很有可能是凶手。他一擼袖子說,陸隊,我胳膊上汗毛都起來了。

陸行知又去了地下停車場,沿著每條路線走了一圈,在不同位置站定後望向王楠楠的停車位,趙正明站在車位中間當標記。陸行知在停車場一角找到一個小門,打開來,裏麵很狹窄,放著一些電纜等雜物。陸行知打開手電筒照著門裏一小塊地麵,看到上麵有些依稀雜亂的腳印,鞋底圖案已經分辨不清,但是可以看出有人在這裏麵待過,時間很短。陸行知閃身進去,小心避開那些腳印,從門縫向外張望,發現王楠楠的車位在視野中。凶手應該是站在這裏等著她的。

離開小區,陸行知親自開車,讓趙正明坐副駕。陸行知一邊開,一邊觀察著路線,拐進一條小路。趙正明整理了思路,開始提問,你是說,他一直在那兒蹲著,然後襲擊了王楠楠?然後這人又在停車場等了一個小時?幹嗎呢?陸行知沒回答,反問你說呢。趙正明咒罵了一聲,又想起什麽問,可是家具市場四周路口監控沒見王楠楠的車呀。陸行知說,凶手可能在某個地方換了交通工具,也可能躲開了所有監控。隻要路熟,就能躲開。我現在走的這條路,就拍不著。趙正明往窗外看看,說,我說您怎麽淨走小路呢。路熟,這人不會是個出租車司機吧。陸行知說,不一定,隻要存心什麽人都能熟。下一步是要找到王楠楠的車。

趙正明思索了一會兒說,陸隊,這恐怕是第二種情況吧。就上次開會你說的,第二種情況,為什麽特意到家具市場拋屍,你說凶手的心理就很難解釋了。他為什麽呢?陸行知臉上的肌肉跳了跳,沒有回答。

40多個小時後,王楠楠的Mini Cooper找到了。

陸行知正在專案組裏坐著,趙正明興衝衝跑到地圖前麵指手畫腳,問陸行知,你猜在哪兒找到的?等不及陸行知猜,他就像個軍事家一樣開講了——這是王楠楠家,這是家具市場,中間這一片我們翻了個底朝天,沒有!他手臂一伸,很有力度地朝著反方向畫過去,說,反著開了十公裏才找到。兜了這麽大一圈,反偵察意識挺強啊。作為聽眾的陸行知似乎並不意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走吧,看看去。

夕陽西照,天地金黃。城郊的一處大公園,說是公園,但隻有樹、草和荒地,景色乏善可陳。除了周末偶有人來這兒野營燒烤,平時除了鳥,沒人光顧。公園外的停車場,地麵是水泥地,無人看守。王楠楠的車就停在一個角落。幾畝地大的停車場裏就這一輛車。陸行知和趙正明趕到時,全套武裝的法醫老呂正從車裏探出身來。陸行知問,有指紋嗎?老呂說,沒有。陸行知點了點頭,意料之中。

老呂指著車後座上一片黃黃的汙漬說,車裏恐怕就是第一現場了。趙正明一時沒反應過來。陸行知說,被勒頸致死的被害人,往往會失禁。趙正明表情有些糾結,這個他不是不知道,隻是第一次把聽來的知識和現場的顏色與氣味聯係起來。陸行知想起他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柳夢屍體時的感受,還好趙正明沒有要吐的意思。

老呂拿起一個證物袋,裏頭是條毛巾,說,他把她擦幹淨了。老呂語氣有些苦澀,金黃色的夕陽照在老呂的眼鏡片上,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然而陸行知似乎從那金色中看到了絕望。

陸行知和趙正明回到大隊,還活躍在一線崗位上的朱學光刑警遞過來幾頁材料,是王楠楠近三個月的通話記錄。陸行知有些疲憊,隻點一點頭說,行,分下去排查走訪吧。老朱端詳一下陸行知問,累了?陸行知笑而不言,自己其實是心累。趙正明湊上來說,陸隊,現在清楚了,他先在郊區殺了人,又大老遠地跑回市區拋屍,肯定是第二種情況了。這是有什麽動機,還是單純的變態殺手,故意挑釁警察?趙正明又指著老朱手裏的通話記錄,總結說,照這種情況,熟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吧,不好抓了。老朱臉色變了變,忙阻止他,別說,一說就靈!

霍局把陸行知單獨叫到辦公室,拉開抽屜翻了翻,有點兒鬱悶,巧克力沒了。霍局擺出閑聊的架勢,輕描淡寫地說,我突然想起個事兒來,最近老衛——衛崢嶸在幹什麽,你知道嗎?看他的樣子,還真像不經意間想起來的。陸行知明白他想問什麽,說,不知道。霍局接著聊,過年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陸行知沒心思這樣閑聊下去,打斷他說,行了,想說什麽說吧。

霍局笑笑,沒有巧克力,他就抓起一根果丹皮隨便嚼著,故作輕鬆地說,怎麽樣,現在還認為沒聯係嗎?被害人在同一位置,殺人手法高度相似,現在被害人職業也一樣,都是跳舞的,就這麽巧?陸行知頓了頓,語氣肯定地說,就現在掌握的所有線索來說,沒有必然聯係,巧合再多也隻是巧合。霍局說,你這不是回避心理吧?陸行知運了運氣,好像在壓抑著什麽,半晌回答說,我不是回避,這幾天我時時留意,就在找能和13年前聯係起來的證據,確鑿的,板上釘釘的那種。有嗎?沒有。所以這個案件作為獨立案件,是完全成立的。霍局說,沒有也不等於不是吧,主動聯係起來是不是對破案更有利?陸行知突然爆了,話像炮彈一樣亂炸,我他媽不知道嗎?我是第一天當警察嗎?我他媽是個笨蛋嗎?你想聽什麽?是,是他媽一個連環殺手重新作案?咱們現在就並案偵查!這麽說你就踏實了?霍局被嗆得說不出話,半截果丹皮噙在嘴裏。陸行知很少發火,他不大適應。

霍局辦公室外,刑警們都豎著耳朵聽著。突然陸行知走了出來,下命令道,都回家睡覺,明天回來接著幹!刑警們答應一聲,各自收拾東西。

人都走光了,辦公室剩下陸行知一個。他打開電腦,熟練地進入街道監控探頭係統,敲入一串數字,調出了一處街頭實時的監控視頻。視頻裏是一條普通的小街道,路邊有個小吃攤,擺著幾張矮桌子,幾個人坐在桌邊吃飯。攝像頭離得遠,看不清人的麵孔。還有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

陸行知抱著胳膊,默默觀看著,像在尋找某個嫌疑人。

6

調查明星黃家傑的事,不是小事,霍大隊連夜請示了上級,第二天又厚著臉皮打電話連連催問,下午終於獲得了批準。衛崢嶸和陸行知出發之前,霍大隊向他們傳達指令,要注意工作方式和態度,原則上要團結,不卑不亢,不要讓對方感到敵意,好像剛回歸了,咱們就不給好臉。當然,如果有犯罪事實,也絕不手軟。但是動作不要太猛,上銬子別像要把手腕敲折了似的。畢竟是公眾人物嘛,要降低影響。衛崢嶸一臉不耐煩,說你一會兒東一會兒西,要不你自己去?霍大隊朝陸行知笑笑說,辛苦了啊。笑中頗有深意。陸行知小心地苦笑了一下。

黃家傑住南都酒店,事先說好了在酒店等他們。路上,陸行知開著車挺安靜,好像在思考什麽事情。衛崢嶸心急,催他說,你能不能開快點兒?人跑了你上香港追去?陸行知稍稍踩下油門,加快了速度,但思考也被打斷。他試著跟衛崢嶸交流,吞吞吐吐地說,我在想……我有個想法能不能講?衛崢嶸說,舌頭是你的,耳朵是我的。有什麽可問的?陸行知沒太聽懂他的意思,還是決定講,開口就叫了一聲老衛,好像把自己都驚著了,趕緊改口叫師傅,說對不起,老衛我叫不出來,能不能還叫師傅?衛崢嶸取笑他說,就這個想法?你別當警察了,臉皮太薄不合格。陸行知忙解釋,不是,我是想問,有一種係列凶殺案,凶手沒有什麽特別的動機,就是隨機挑選被害人,所以從被害人的社會關係裏,根本找不到凶手。這種案子怎麽破?衛崢嶸不屑一顧地說,想辦法破,誰碰上誰倒黴唄。我說你這烏鴉嘴能不能少說兩句,老朱要在這兒,非打你不可!陸行知喪氣地說,隻是我的一個想法。衛崢嶸閉上眼睛,靠著椅背說,我就後悔一聽!

南都酒店是本市最豪華體麵的酒店,規格也最高,五星級,有國內國外的政要來訪都會住這兒。近幾年,各種高檔酒店陸續開了起來,有的設施更先進更豪華,還采用了國外酒店的管理方式,因此吸走不少高端客流,也使得南都酒店顯得落伍了,但還保留了一種老式的莊重。警車在酒店門前停下,立刻有個穿西裝的男人迎上,一開口就是廣東腔,是衛警官嗎?有勞有勞。西裝男殷勤地伸出手,衛崢嶸跟他握了握,說,叫同誌吧。

進了酒店,西裝男帶衛崢嶸和陸行知到酒店大堂的咖啡座,找了沙發坐下。衛崢嶸正要問,西裝男搶著說,同誌,您的來意我已經明白了,需要了解什麽情況盡管問。衛崢嶸詫異地瞥他一眼,上下打量一番,問他,你是黃家傑?西裝男受寵若驚地連連擺手,表示擔不起這麽榮幸的誤會,說哪裏啦,我是黃先生的助手,全權代表黃先生啦。衛崢嶸有點兒來氣,不客氣地說,不是已經說好了嗎,我們領導連夜打了一串電話,熱臉貼了多少冷屁股才協調好,現在派個助手來擋事?西裝男說,不是不是,黃先生身體有點兒不適啦,晚上還要趕飛機……衛崢嶸臉色一沉,粗暴地打斷他,趕屁的飛機!不查清楚了別想溜。

西裝男臉色有點兒難看。陸行知左右看看,不知道該怎麽調解,低聲跟衛崢嶸商量,要不然再請示一下霍隊?衛崢嶸說,請示啥呀!他忽地站起,直奔前台,衝接待員一亮證件說,警察查案,黃家傑住幾號房?西裝男搶著攔道,不能說!透露客人信息我要告你們的。衛崢嶸大怒,喝道,要告就告我!幾號房?接待員左右為難,誰的話也不敢聽。陸行知站在一旁,突然有人在他耳邊悄聲說,2501。陸行知轉頭一看,是大堂經理。

衛崢嶸往這邊瞟了一眼,覺察到陸行知的眼色,又提高了嗓門,把櫃台拍得“啪啪”響,連聲讓叫經理來。陸行知心領神會,趁著衛崢嶸“發飆”,悄悄走向一旁的電梯,直接上到25樓,踏著走廊的厚地毯,一路找到2501,敲了幾下門,黃家傑穿著睡衣出現了,看見陸行知舉著證件,愣住了。

黃家傑住的是個大套間,勉強對得起“影視歌三棲巨星”的身份。後來跟上的衛崢嶸和西裝男與陸行知一起進了房。衛崢嶸打量了一下大套間,問,這一晚上多少錢?沒等黃家傑回答,衛崢嶸又話題一轉,直接開炮問,前天,也就是18號晚上,你都幹什麽了?西裝男攔截“炮火”說,18號是演出啊。衛崢嶸伸手一指他,你別說話!黃家傑自己說,18號,演出啊,九點半左右結束,然後有個小宴會,然後我就回酒店了,到酒店已經12點多了。衛崢嶸盯著他問,再想想?還幹什麽了?黃家傑想了想,說,然後就睡覺了。衛崢嶸不耐煩地說,行,咱抓緊時間。

衛崢嶸用眼神示意陸行知,不廢話了,直接上證據。陸行知從隨身攜帶的包裏拿出一個小錄音機,按下開關,磁帶轉起來,傳出歌舞廳紅衣女孩的聲音。紅衣女孩顯然已被告知了柳夢遇害,哭哭啼啼地說,演出完之後,大家一起去紅公館吃飯,吃飯的時候他一直給柳夢勸酒。錄音裏陸行知問,你說的“他”是誰?紅衣女孩說,黃,黃家傑。柳夢酒量不行,也不敢得罪他,好像喝了不少。再後來,他們倆就一起出去了。錄音裏衛崢嶸又說,“他們倆”是誰?紅衣女孩說,黃家傑和柳夢啊。衛崢嶸說,他們一起離開,大概是在幾點鍾?紅衣女孩說,11點半。她聽上去開始崩潰了,叫道,天哪,不會真是他吧,為什麽呀!

錄音放到這裏,陸行知適時關掉了錄音機。黃家傑有些驚慌了,連忙解釋說,她說的沒錯,可我被柳夢放了鴿子啊!衛崢嶸說,你勸的酒她都不敢不喝,還敢放你鴿子?是真的啦!黃家傑說,她說要上洗手間,我在紅公館外麵車上等了十五分鍾,她都沒有出來。這時西裝男又積極插話說,我還去洗手間找了啦,沒人。

衛崢嶸冷笑看著他倆,覺得這廣東腔聽上去怎麽都像狡辯,興許是自己看多了的香港電視劇裏,一出現這麽說話的,就一定是壞人。黃家傑哭喪著臉,說,警官,阿Sir啊,你一定要相信我,香港剛剛回歸,我懷著激動的心情正要報效祖國咧,怎麽會殺人?衛崢嶸說,行,那你12點多回酒店,有人看見你嗎?黃家傑想了想,語氣沉痛地說,看見了也認不出啊,我戴那麽大的口罩!西裝男突然想起了什麽,興奮地嚷嚷道,對了,回來之後,我跟酒店要了醒酒湯!送湯來的那個boy肯定記得!黃家傑好像聽到了救命的福音,淚都下來了,忙說,是嗎?我都不記得了,謝天謝地你叫了醒酒湯,哎呀這下有人證了!警官你現在就向酒店求證好不好?一轉頭看著西裝男又突然大罵起來,你怎麽不早說,我幹你老母咧!衛崢嶸有些哭笑不得。

衛崢嶸和陸行知離開南都酒店時,都有點泄氣。衛崢嶸十分納悶,說,這明星也能演武打片?陸行知翻看著自己的小記錄本說,服務員也確認了,看來他沒有作案時間。衛崢嶸說,記下,讓他把那天晚上一起吃飯的人員名單趕緊發過來!陸行知記了下來,又猶豫了一下說,不過,我總覺得不像熟人作案。衛崢嶸煩了,嗬斥道,你覺得頂屁用!你才幹兩天刑警,做什麽判斷!

1997年的江北區刑偵大隊法醫科,設備簡陋,破破爛爛。衛崢嶸進來時,法醫老呂正坐在桌邊吃著自帶盒飯,飯盒是洋鐵皮的,可以在酒精爐上加熱,和法醫科的設備一樣,有一種樸素的年代感。衛崢嶸帶著點兒火氣,問老呂生物化驗結果發過來沒有?老呂說沒呢,哪有這麽快。衛崢嶸說,催呀!老呂看看衛崢嶸說,正常程序,催什麽?我沒那麽大麵子。衛崢嶸說,你就不能學學?老送到南大去驗多耽誤事。老呂說,你麵子大,要不跟領導要錢買設備,再送我上北京培訓去。衛崢嶸瞪了瞪眼,老呂一說這個,他就沒詞兒了。

你要急得不行,就過去看看,老呂指指桌上一個冷藏箱說,我這兒還有些東西,是別的案子的,你捎過去給白曉芙。聽到白曉芙的名字,衛崢嶸殺了殺火氣,然而仍說,我他媽是跑腿的?老呂賣乖說,給你製造機會嘛。衛崢嶸罵道,製造個雞……老呂說,不去?我找別人去。衛崢嶸一聽立馬走過去拿起冷藏箱。老呂抽抽鼻子,又從抽屜裏拿出一瓶鹽水,說,漱漱口吧,這酒氣。衛崢嶸哈了哈氣,自覺無可爭辯,便拿起鹽水去一旁的水池漱口。

陸行知從門口過,見衛崢嶸在這便走了進來,他手裏拿著一頁傳真,是那天晚上和黃家傑一起吃飯的人員名單,來向衛崢嶸請示是否開始走訪。衛崢嶸漱完口還順手洗了把臉,神清氣爽地說,我先去辦個事,回來叫你。陸行知問,一起去?老呂低頭吃著飯,悠悠冒出一句,嫌你礙事啊。衛崢嶸又瞪了老呂一眼,說,慢慢吃,別噎死了!

衛崢嶸到底帶著陸行知一起去了南都大學。南都大學的生物化學係實驗室是南都市公安係統的合作單位。法醫那邊做不了的生化分析實驗,就都會交給南大來做。

他們見到了老呂口中的實驗室女研究員白曉芙,三十多歲,外表溫柔幹練,眉眼俊美,一看就是不講廢話的女知識分子。穿著白色實驗服的白曉芙,將他們帶來的冷藏箱裏的物證樣品一一取出,用記號筆標記了後放進實驗室的冷藏櫃,然後又在筆記本上登記好。衛崢嶸和陸行知站在一旁,看著她有條不紊地忙著。

物證都被妥當儲存後,白曉芙停下手,跟衛崢嶸說,正式報告還沒寫好,我先大概講一下,結果恐怕對你們破案幫助不大。被害人血液中有酒精成分,胃內容物毒理化驗結果正常,沒有有毒物質,機體分泌物的種屬和血型都與被害人一致,沒有他人的。衛崢嶸有點鬱悶,問,什麽都沒檢驗出來?確定?白曉芙瞥了衛崢嶸一眼,說,對,確定。衛崢嶸在白曉芙麵前仿佛換了個人,訕訕地笑了笑說,是,你就沒失過手。陸行知沒聽過衛崢嶸這個語氣說話,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

衛崢嶸從實驗室出來,臉上還掛著一絲淺笑,他突然注意到陸行知在看自己,又急忙把笑收了。

接下來幾天,衛崢嶸和陸行知走訪當晚參加了黃家傑飯局的所有人,按著名單一個一個來。這些人大都是文藝界的,不是德高望重的藝術家,就是站在潮流前端的時髦男女,挺不把警察當回事。名單上的人名被一個個劃掉了,警方仍沒什麽收獲。這些人不是說當晚喝多了,就是對柳夢沒印象。

走訪回來的路上,衛崢嶸很煩,大罵,扯淡,都一問三不知!問陸行知還剩幾個,陸行知看看名單,還有五個。他們的車開到分局大門口,突然一個女人帶著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攔住了車。女人身材高大,濃眉大眼,對衛崢嶸怒目而視。而小男孩看到他就咧嘴笑了。衛崢嶸臉色一變,原來這女人是他前妻胡海霞,男孩是他兒子。衛崢嶸對陸行知說,你先進去,然後自己就在門口下了車。

陸行知有些詫異,隻好將車開進分局大門,又聽見胡海霞一聲嗬斥,怎麽不回電話!衛崢嶸看看腰裏的BP機說,該換電池了。男孩叫了聲爸,聲音響亮親熱,衛崢嶸笑眯眯地摸摸兒子的頭。胡海霞大聲交代道,明天晚上給我送回去!說完便要轉身向外走,衛崢嶸忙叫她說,等等!這次我帶不了壯壯,有案子。胡海霞火一下就上來了,說自己明天去進貨,也帶不了孩子。衛崢嶸有點兒不耐煩,當著兒子的麵又不好發作,隻能重複說有案子。胡海霞搶白道,帶著他破案去!衛崢嶸知道,一旦開吵,講理就講不通了,便隻好努力壓著火說,忙完了我給你補上。胡海霞怒上心頭便又像往常一樣撂下狠話,補得過來嗎?這是不是你兒子?以後你別見他了!說完也不看衛崢嶸,扯著兒子的手就要走。衛崢嶸忍不住吼了一聲,是我兒子!但這我想欠嗎?壯壯怯怯地拉住衛崢嶸的手說,爸,別跟媽媽吵架。衛崢嶸立刻服軟了,兒子的話多少有點兒戳心。

7

2010年時,陸行知租住在一套小兩居中,房子也就六十平方米,很緊湊,其中一間房是留給陸安寧的,供她周末來時住。

陸行知早上六點半準時起床洗漱,刷牙時,感覺眼直跳,水龍頭突然也漏水了。陸行知擺弄了好一陣,用膠帶湊合著先綁上了,準備有空時再修理。

這一耽誤,等他趕到大隊時,已經比平時晚了點兒。一進大隊,陸行知就覺得氣氛不大對。大家都在看他,眼神挺複雜。陸行知跟大夥兒解釋說,家裏出了點小麻煩。可顯然沒人在意他遲到,這氣氛感覺是出了什麽事兒了。

果然,他立刻被召喚到了老霍的辦公室。除了霍局,法醫老呂也在。陸行知一進來,兩人就盯著他看。陸行知終於有點兒毛了,狠著心問,又發案了?霍局搖頭,說,你不是在找那個板上釘釘的證據嗎?陸行知腦子“嗡”的一響,最怕的還是來了。老呂把一張紙遞給陸行知,上麵是兩個圖表。老呂說,王楠楠身上發現的那根別人的頭發,DNA結果出來了。

陸行知接過紙,感覺像接過了一塊鐵板,目光一點一點往下掃。

“檢驗人:呂西望”

兩個並列的圖表他看不大懂,反正是關於DNA的數據比照。

後麵是結論,“DNA匹配相似度,99.9%。”

最後是匹配對象,名字是柳夢。

1997年那係列案件的第一個被害人柳夢,她的頭發出現在了2010年的被害人王楠楠身上。刹那間,十三年前那個破舊的平房那個坐在牆邊的女孩以及她殘破的腳趾,在陸行知眼前飛速閃過。陸行知直直盯著“柳夢”兩個字,好像要把紙看穿似的。

在陸行知一籌莫展的時候,衛崢嶸正像往常一樣下廚房做早飯。他在碗裏打了三個雞蛋,擱上蔥花,打勻了下油鍋,手法熟練,一切有條不紊。

飯做好了,他又招呼胡海霞和兒子小衛吃早飯。相比十三年前,兒子長大了不少,今年十九歲,上高三,成績一般。胡海霞胖了些,臉色紅潤,精神頭不錯。衛崢嶸把炒雞蛋夾進兒子碗裏,小衛呼嚕呼嚕吃得很快。衛崢嶸說,慢點兒,嚼勻了不傷胃。語氣像個注重養生的老頭兒。胡海霞說,晚上回來捎一箱奶。衛崢嶸答應了。

吃完早飯,衛崢嶸把碗盤都刷了。洗碗的時候,老婆兒子都出了門。衛崢嶸洗碗的動作很熟練,像個老牌的“家庭婦男”。他將洗好的碗盤放進水籃瀝水,剛放好,卻隻聽輕輕地一聲脆響。衛崢嶸愣了一下,小心拿起一個盤子,發現盤子自己裂成了兩半。

幹完家務,衛崢嶸端著泡有養胃茶的保溫杯,提著小手包走出樓門洞,來到一輛出租車前。他打開車門,坐進駕駛位,戴上白手套。現在,他是個出租車司機。早上出車,幹到晚上八九點收車。開一天,刨掉油錢和份子錢,能掙兩百上下。

一個師傅說,我前天晚上還打家具市場門口過呢,好多人!警察拉的警戒線不是剛撤嗎,都是瞧熱鬧的。

另一個師傅問,破案了嗎?

又一個師傅說,哪有那麽快?

以後晚上拉活都當點心,偏僻的地方不去!

拒載可不敢,一投訴一個月白忙了。

遇害的是漂亮大姑娘,你一個黑胖老爺們擔什麽心?

聽說了嗎,衣服都沒給人留一件……

到了一個餛飩攤,衛崢嶸關了群聊,在路邊停下出租車。他下了車,拿著保溫杯提著小包,朝攤主打個招呼,走到一張桌前坐下。

一旁,一個男人背對著他坐著,正吃著一碗麵。男人聞聲轉過身,端起碗,走到衛崢嶸對麵坐下了。原來是陸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