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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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知一到現場,看見那個被殺的女孩,就有種隱隱的不安。

早上七點剛過,他就從刑警隊出發,八點十五才到現場,路上堵車了。2010年,這座人口近千萬的大城市,人們買車的熱情正處於爆發期。每個工作日的早晨,一到上班時間,大小車輛就迅速填滿了每條幹道。

陸行知帶隊,兩輛警車一前一後加入了大路上的車流。警燈開著,警笛響著,陸行知坐在打頭警車上的副駕駛,開車的是年輕刑警趙正明。陸行知是江北區公安分局刑偵大隊長,三十七歲,眉目英朗,短發,麵無贅肉,但眼角已有細紋。一上車,他就靠著椅背閉目養神,閉上眼睛,他的麵相又顯得有些文氣了。

江北區是南都市最大的區,有三百多萬人。市政府等機關單位雖不在本區,但江北是經濟發展最快的區,發展快,麻煩就多,江北刑偵大隊也是全市最忙的大隊。陸行知常常忙得腳不沾地,兩三天不合眼是常有的事,因此他常常抓住機會就打個盹兒,回回神。

早上出門,趙正明說他路熟,能避開堵車路段。誰知走了沒多遠,車就慢慢停下了。趙正明罵了一句,有點兒自責地說,陸隊,堵上了,這路平時不堵。陸行知睜開眼睛,目光如鷹般向前一探,街道不寬,是雙向車道,中間沒有隔離帶,前麵車流已經堵成了長隊。他拿出步話機,簡短地交代一句,老朱,去疏通一下。後一輛警車下來兩名便衣警察,小跑經過陸行知的車窗,開始挨個兒敲前麵汽車的駕駛位玻璃,讓它們靠邊兒。趙正明心氣不平地嚷嚷,聽見警笛也不讓,現在這人懂不懂法啊,讓老朱把他們車牌號都記下來,罰款扣分兒!車隊堵成一條癱瘓的龍,他們在龍尾,看不見龍頭部位。前方一百米外是堵車的源頭,一輛大眾輝騰打著雙閃占了半個行車道,來去的車都艱難地繞著它走。

衛崢嶸提著用尼龍繩捆好的幾棵蔥,穿過堵車的街道,像是早上剛從菜市場出來。他看上去五十來歲,頭發斑白,穿著樸素的灰夾克,腳上一雙舊皮鞋,一副居家男人的打扮,不過他眼神銳利含光,冷不丁一抬眼,就讓人感覺像踞在深草裏盯著獵物的猛獸一般。他聽見後方的警笛聲,掃了一眼車流,馬上推斷出了堵車的要害位置。他走到打雙閃的輝騰車邊,敲敲駕駛位的玻璃,隔著玻璃勸司機,您往前開開,路就通了。但車裏沒反應,車窗玻璃也沒降。衛崢嶸不急不躁,耐心地接著敲。車門開了,躥下來一個壯年男子。衛崢嶸個子不矮,年紀大了縮了點兒,但也有一米七八,這男的比衛崢嶸還高半頭。他被敲煩了,粗聲地嚷嚷,敲什麽敲,你城管啊!衛崢嶸還是態度和藹地說,您往前開開,後麵有警車。男子沒打算講理,說,警車又能怎麽樣,又不是我堵的!說罷他不耐煩地推了一把衛崢嶸。男子膀大腰圓,這一把力氣不小,可衛崢嶸隻略微晃了晃,沒挪步,順手把蔥移到左手提著。男子有些詫異,自己莫不是推滑了。他運了勁再推,手剛伸到衛崢嶸肩膀,衛崢嶸就把他的手指拿住了。後車的人奇怪地看著這個人高馬大的男子滿臉痛苦地弓下了腰,然後又乖乖坐回了車裏。衛崢嶸微笑著幫他把車門關上,又敲了敲玻璃,始終和顏悅色像個城市誌願者。

癱瘓的車龍複蘇了,關節一點一點舒展,慢慢向前蠕動。陸行知看見前麵的車流開始漸漸鬆動,又閉上了眼睛。

他們趕到江門家具大市場時,轄區派出所的民警已經等了快一個小時。家具大市場坐落在城市新區一條新開發的商業街上,周圍都是新建的賣場、寫字樓,大多尚未開業。這附近沒有居民區,行人稀少。綠化帶的樹苗還很細弱,努力生長著,追趕城市迅猛的發展步伐。玻璃麵的樓群在清冷中靜立著,反射著早晨還沒有熱力的陽光。

距離大市場二三十米,拉起了警戒線。陸行知遠遠看見有警察在維持秩序,勸試圖通過的汽車繞道。看到警車駛近,警察招手放行,陸行知降下車窗,朝他們點點頭。家具大市場也是新建,潔淨整齊,外立麵貼著大幅廣告,市場前方的小廣場上建有一座兩三層樓高的“城堡”,是用簡易的泡沫建材臨時搭建的,造型有些像簡化了的莫斯科聖母大教堂,通體粉色,上麵披掛著大紅色的促銷標語。

陸行知下了車,同車來的法醫老呂帶著助手小鄭提著勘驗箱匆匆走向“城堡”。陸行知環顧四周,心裏對環境先有了個底。民警領著一個幹練的中年女人走來,給陸行知介紹,這是負責這裏的孟經理。陸行知跟她握了手,寒暄了一句,問,有監控嗎?孟經理反應了一下說有,伸手向充氣城堡指了指又說,在後麵,擋住了。陸行知望了一眼,那邊擋得嚴實,根本看不見。旁邊趙正明歎了口氣,低聲發了句牢騷。

陸行知走向“城堡”,遙遙看見粉色的門洞裏露出兩條慘白的小腿。走近了,還能看見塗成亮藍色的腳趾甲。陸行知稍稍彎腰走進門洞,法醫老呂端著相機,正在拍照,閃光燈嚓嚓響。

死者是個年輕女孩,長發,全身**著側臥在粉色橡膠地麵上。她身材勻稱,皮膚白皙,渾身上下不見傷痕,然而四肢僵直,姿勢有些奇怪,像個商場裏的假人模特,被不經心地丟在了地上。雖頭發擋住了她一半臉,但看得出來人長得漂亮。

趙正明清清嗓子,有點兒尷尬。他剛當上刑警不到一年,還沒有女朋友,雖然出過凶殺現場,但沒見過這個樣兒的。雖然他平時咋咋呼呼,顯得臉皮頗厚,但突然見到這麽一具毫無遮擋的身體,還是受到了衝擊。

陸行知掃了幾眼,覺得不太對,問老呂,她本來是坐著的?法醫老呂點頭,指指泡沫牆壁,靠著這兒。兩人戴著塑膠手套一起將女孩扶起來。女孩靠著牆壁坐著,嘴半張,雙眼無神地看著地麵。她的雙臂半抬,呈一個慵懶的姿勢,像伸懶腰伸了一半,一條腿微屈,一條腿伸直,腳趾甲藍幽幽的,襯得腳麵雪白。

趙正明鎮定心神仔細觀察,看出了不對勁兒,問陸行知,陸隊……她是不是讓人擺成這樣的?陸行知沒回應。趙正明轉頭看,陸行知臉上有種不可捉摸的神色,好似有些失神。他很少在這位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大隊長臉上看到這種神情。趙正明心突地一跳,又問,您認識她?陸行知搖了搖頭。

法醫老呂也望著女孩,伸手指指女孩脖子上的瘀痕,死因很明顯是機械性窒息死亡,不是繩子勒的,而是雙手壓迫造成的。老呂回頭和陸行知對視一眼,臉上也浮起說不出的神情。趙正明不明所以,不知道這兩個警隊老夥伴在打什麽啞謎。

陸行知第一眼就從現場這個畫麵中看到了熟悉的元素,十三年前,那兩個被殺的年輕女人也被擺成了這種怪異的姿勢,隻不過她們不是在童話似的人工城堡裏,而是在破舊不堪的平房裏,靠著殘垣斷壁。這熟悉的感覺像烏雲一般侵入他的腦海,攪動了他的腸胃,讓他感覺有些輕微的惡心。

陸行知努力驅散這種感覺,朝老呂笑笑說,想多了,老呂,咱們杯弓蛇影了。老呂低頭望向女孩身側,身體突然停止了動作,好似被咒語定住,半晌才慢慢伸出手去。在剛才女孩側臥時壓住的地方,老呂撿起了一根鉛筆。一根普普通通的HB鉛筆而已,墨綠色,中國生產了幾十年,大多數人還是小學生時鉛筆盒裏都有過的這種鉛筆。看見鉛筆,陸行知臉色一變,眼中似閃過一道閃電。

陸行知走出粉色“城堡”,趙正明跟在他身後,小夥子有點兒困惑,說,陸隊,我語文不好,杯弓蛇影是什麽意思?畫蛇添足我知道……趙正明有時候有點兒貧,陸行知打斷他的絮叨說,小明,你今年二十四了吧?趙正明不大樂意接這個稱呼,說對……您能別叫我小明嗎?這是他們倆之間一個老玩笑。陸行知說,補補語文吧,還不晚,警察不光是個力氣活。趙正明一聽又絮叨上了,說,我也想好好學啊,可一打開課本,小明撿了一分錢,小明禮拜天去公園,小明……

陸行知把趙正明的嘮叨屏蔽了,他站在家具市場前,抬頭望去,突然看到了遠處樓群背後露出的塔尖。他剛才背對著沒看見,那是一座明代古塔,是本市的標誌性曆史建築之一。

陸行知深吸了一口氣。他想起來了十三年前,1997年,也是在這個地方,年輕的自己剛剛從現場出來,吐了一地酸水,臉色發白,茫然地望著遠處,滿懷愧疚地懷疑著自己到底適不適合刑警這個職業。當時的視線遠端,同樣的角度,也佇立著這座明代古塔。那時候,塔還沒有重新修葺,比現在要破,不過塔身看得清楚,因為那時候塔周圍幾公裏都是平房,沒有樓房遮擋。那天他站在這條將要拆遷的巷子裏,身後的凶殺現場所在地是一所敗落的磚房,塌掉的半麵窗裏警察們在忙乎著,一具白色的軀體靠坐在牆邊,姿勢怪異。衛崢嶸突然從他背後冒出來,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聲音不大卻帶著鄙夷地斥責他,吐完了嗎?

而現在陸行知環顧四周,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和當年同樣的位置。他呼出這口氣,對趙正明說,小明,1997年我也是二十四。

2

1997年,陸行知二十四歲,新婚,是個做飯好手,一大早不到七點就在廚房忙活上了。那時他還留著五四青年頭,烏黑的頭發整齊偏分。他舀一勺麵糊進平底鍋,眨眼就是一張攤麵餅,手法熟練,有條不紊。旁邊鍋裏熬著小米粥,案板上切好了小菜,有小鹹菜,也有胡蘿卜、白菜心,紅綠搭配,營養均衡,程序得當,優化統籌。

陸行知的家是一所緊湊的二居室,地磚白牆,樸素潔淨。客廳裏有木腿的布麵雙人沙發,長虹顯像管電視機,海爾冰箱的標誌還是兩個赤膊小男孩。電視旁邊玻璃瓶裏插了一束假花。客廳牆上掛著大幅結婚照,他穿著土氣的西裝,打著領帶,在穿白色婚紗的楊漫身邊幸福地傻笑著。

陸行知匆匆吃完早飯,把碗洗了,剩下的飯菜整齊擺在餐桌上,用小碗一一罩住保溫。他穿好了襯衣,打了一條領帶——就是結婚照上那條,紅藍相間,絲綢質地,泛著廉價的光。他穿上夾克外套,提著一個人造革公文包正要出門,臥室房門打開,楊漫穿著睡衣揉著眼睛頭發蓬亂地出來了,說,怎麽不叫我,我要送你呢!她的語氣中有些故意的嗔怪。陸行知開玩笑說,起床氣那麽大,哪敢叫?楊漫眨著眼睛說,你當刑警第一天嘛,賢妻我總要表示表示。楊漫拿起一張餅咬了一口,向陸行知挑起大拇指,她的“表示表示”,大概就是七點半之前起床,賞臉吃口陸行知做的飯。陸行知表示感謝,好意心領了,又看看手表,便急匆匆出了門。

然而他前腳剛出門,楊漫就跟著出來了,一把抱住陸行知,叫道,親一下!他們家門口是一條長長的樓道,筒子樓,一門十戶。上班時間有鄰居路過,對這小兩口的親熱司空見慣,然而陸行知還沒習慣,一臉不好意思把楊漫的手臂解開,正經地說,先記賬,晚上還。楊漫說,高利貸哦,利滾利的。楊漫笑嗬嗬地放開他,陸行知發現自己的領帶被楊漫悄悄抽掉了。陸行知表示不解,楊漫用見過世麵的口氣教導他,又不是去銀行上班,你會挨罵的,陸刑警!陸行知愣了下,在這方麵,他一貫聽老婆的。

陸行知騎著自行車穿過清晨的街道,整個人從裏到外都陽光燦爛。1997年的城市還稍顯樸素、破舊,不過他是嶄新的,幸福、滿足、衝勁十足,自行車如燕子般輕巧,在街道上從容掠過。

他和楊漫是四年前認識的。那時他讀警官大學三年級,學校裏男生以壓倒性的比例多過女生,而且女生都是將來的警花,男生們大都惹不起。陸行知同宿舍的哥們兒有個表妹,在外國語學院讀書。外國語學院的女生全市著名,漂亮又有氣質,才貌雙全。這哥們兒想方設法,想跟表妹所在的女生宿舍跨校聯誼,屢敗屢戰,鍥而不舍,到大三時終於聯誼成功。楊漫就在那個宿舍。

直到和楊漫結婚前,陸行知都不知道,楊漫屬於高幹子女,父母都是本市局級領導。楊漫是英語專業,一到暑假就到英語國家練口語,看世界。和陸行知好了之後,本科畢業後她到國外待了一年就回來了。本來父母安排她以後就當海外華僑了,楊漫不幹,她想陸行知,回來就和愛人結了婚。楊漫家給他們準備了婚房,楊漫也不住,情願和陸行知住筒子樓。其實陸行知一直不太自信,不知道楊漫究竟喜歡他什麽,楊漫的回答很簡單,說因為你傻,這一點不能讓陸行知信服,因為他不傻,從小到大都是全優生,楊漫哈哈笑著又說,因為你帥,這個理由陸行知又不滿足。愛大概就是這樣,描繪不出。

陸行知到了江北區公安分局刑偵大隊報到,先去見大隊長霍強。霍大隊的辦公室有點兒寒酸,木頭桌椅都有年頭了,沙發扶手破了,蹦出了海綿,牆上掛著幾麵紅色錦旗,墜著金黃的穗子。霍大隊四十多歲,老相,壯實,看起來像五十多,跟辦公室的破舊氣質挺相配。他不是那種威嚴的領導,有點兒老好人的樣子,不怎麽訓人,屬下並不怕他,敢開玩笑敢頂撞。然而他帶的隊,凝聚力強,個個都是好手。

霍大隊翻著陸行知的檔案說,陸行知,名字挺好。張所跟我介紹過你,裏外裏誇成一朵花,在警校也是尖子,是吧?陸行知還沒來得及自謙,霍大隊看看檔案,來了個轉折,就是……陸行知微微一驚,等著下半句。然而霍大隊又忽地站起身,說,我找個人帶帶你,摸爬滾打幾年,皮就糙了。陸行知響亮地應了一聲,是!霍大隊嚇了一跳,說,不用這麽正規,特別是跟這個人。霍大隊說的這個人就是衛崢嶸。

霍大隊領著陸行知風風火火走進刑警隊的大辦公室,刑警們都在這裏辦公。大隊條件簡陋,辦公室就是水泥地,一人一張桌子,牆麵上白下藍,灰殼多處剝落,頂上吊著日光燈,幾盆花草擺在窗台上,剛有人澆過,還滴答著水珠。刑警們的辦公桌上多壓著一麵大玻璃,上麵滿當當地擺著電話座機、牛皮紙文件袋、筆筒、筆記本,大號玻璃水杯裏泡著濃茶,沒有電腦這種奢侈品。警察們有的穿便裝,有的穿綠色警服,大多坐木頭椅子和藤椅,都磨得油光水滑。

霍大隊進門就叫,老衛!屋裏有四五個人在,但沒人應聲。霍大隊看了一圈,問旁邊一刑警,衛崢嶸呢?這刑警姓朱,大名朱學光,三十歲出頭,瘦削精幹,一臉不正經,一看就是愛開玩笑的人。他端著茶杯回答霍大隊說,昨天晚上南市街不是差點群體械鬥嗎,老衛攔下了,估計正收尾呢。霍大隊揚起眉毛說,收尾收一夜?呼他!朱刑警說,呼也沒用,老衛嘛,你知道,這會兒可能正……朱刑警在胸口搓了兩把,像是搓澡的動作。霍大隊一看就明白,但陸行知沒看懂,望著他們,有些莫名其妙。

衛崢嶸確實在澡堂子裏。大眾便民浴池,大池洗大澡。最大的池子一丈方圓,頂個小遊泳池。人多時都坐在池裏連泡帶搓,有不知死的頑皮孩子一個猛子紮下去,池底黑壓壓的灰泥泛起,又紛紛下沉,十分不衛生。

早上,澡堂子裏沒人。就一個中號池子放了水,白瓷磚圍著,綠汪汪地蒸騰著熱氣。一個腦袋從水裏慢慢冒出來,平頭,臉色黝黑,棱角分明,頗有猛將氣質,這是三十六歲的衛崢嶸。他伸手抹了一把臉想著,這就痛快了,熱湯泡透了,不頭疼。

衛崢嶸對麵,把著池子兩個角還坐著兩個男人。其中一位坐水裏還穿著白背心的叫白小偉,外號白狼。另一位光膀子,肩上一道長疤,這人叫郭勝利,外號刀哥。兩人都年輕,但表情老成,像經過事兒的。

衛崢嶸說,洗浴中心有什麽好開的,你也開,我也開,這澡堂子不一樣泡?話都說明白了,以後別動手,有糾紛,呼我BP機。香港都和平回歸了,國與國的糾紛都解決了,咱就別窩裏鬥了。我說的在理吧?衛崢嶸這是給這次調解做總結發言。白背心恭順地點頭讚同,刀哥沒說話,微點下頭。衛崢嶸對白背心說,那你先走吧,不送。白背心很江湖地抱了抱拳,說,謝謝衛同誌。衛崢嶸不愛搭理他,說我不是你同誌,走吧。白背心賠著笑,水淋淋地離開了。

白背心出了門,衛崢嶸看看刀哥,諷刺他說,屁股底下那把刀快嗎?別不小心旋下兩片臉蛋子肉。我是來泡澡的,可不想吃涮肉。刀哥被看穿了,尷尬地笑笑,慢慢從水裏摸出一把菜刀,放在池沿上。衛崢嶸閉上眼睛,舒服地呼了口氣。

泡完澡,衛崢嶸開著一輛桑塔納回了刑警隊,進了院子,下車就往樓裏奔。其實剛才他一直壓著惡心,昨晚上喝得有點兒過量,怕是有一斤半。他一步兩級跑上樓梯,拐角遇見朱刑警。朱刑警說了半句,霍隊找你……就被酒氣衝了一鼻子。衛崢嶸不搭腔,拐進了大隊衛生間。

衛生間裏瓷磚地麵,幾個隔間之間是水泥板,隔間上有門。衛崢嶸大步走進,擦過正在洗手池洗手的陸行知,推開一個隔間門,對著便池就吐。陸行知看見了他,覺得眼熟,但隻見過照片,不大敢認。看衛崢嶸吐得翻江倒海,他走到衛崢嶸身後,伸手在他背上輕拍。陸行知每次生病嘔吐,他爸都會拍他的背,好像這樣能讓他吐得順利點兒,其實沒什麽用。

剛拍了兩下,他的手指突然就被攥住了,好像被老虎鉗鉗住了一般。沒人給衛崢嶸拍過背,有人偷襲,他本能的反應就是擒拿。衛崢嶸直腰轉頭,看了陸行知一眼,問他,你幹什麽的?陸行知忍著手疼,賠著笑說,您是衛崢嶸吧,我是……哎喲。衛崢嶸手上使了點勁,陸行知扛不住,彎下了腰。衛崢嶸接著追問,你怎麽認識我?陸行知疼得咧嘴,抽著冷氣回答說,先進欄裏有你照片兒。

旁邊隔間響起衝水聲,霍大隊打開門,係著腰帶走出來,也不看正僵持著的他倆,介紹說,老衛,新來的刑警陸行知,以後你帶他。說完,自顧自洗了手就出去了。衛崢嶸和陸行知都愣了兩秒鍾。衛崢嶸鬆開陸行知的手指,突然又彎腰吐了一口後起身到洗手台漱口,叮囑說,以後別站我身後。

衛崢嶸洗了把臉,正找紙擦,一塊手帕遞了過來。手帕雪白,一角還繡了顆心,但繡得並不好。楊漫不會針線活,這就是一次心血**的作品,以後她也再沒繡過任何東西。對陸行知來說,這無疑是個孤品,很珍貴。然而衛崢嶸臉上閃過一絲嫌棄,撂下一句“不用,我風幹”就走了。

衛崢嶸回到大辦公室,在自己的藤椅上一屁股坐下,還沒喝口茶,就看見陸行知在旁邊的桌子坐下了。衛崢嶸有些不快,想找事兒。他掃了一眼陸行知的桌麵就發現了目標,陸行知和楊漫的合影醒目地壓在玻璃下麵,像是在公園照的,光線柔和,人美景美。衛崢嶸用下巴點著照片說,收了。陸行知不大明白。衛崢嶸按著太陽穴,不耐煩起來,說,這兒的照片除了犯人的就是死人的,收了。

朱刑警給衛崢嶸端來一杯濃茶,湊近了打量著衛崢嶸,語氣幸災樂禍地說,泡了澡還頭疼?衛崢嶸說,疼不疼,看喝多少。朱刑警問,你喝了多少?衛崢嶸說,不知道。一般來講,衛崢嶸說不知道就是喝到了極限的意思。

這時一名身材發福的中年刑警老杜走到陸行知桌前,此人名叫杜國友,是刑警隊老大哥,好脾氣,能聊天,一聊像天津人說相聲似的摟不住。因為氣質土得掉渣,大家有時候叫他“老土”,他對這個稱號並不在意,還有點兒自豪,說這證明自己不忘本,始終緊貼蒼黃大地。老杜替衛崢嶸向陸行知解釋說,他沒別的意思,咱們這兒不定帶進來什麽人,你想讓他們看見你老婆長什麽樣嗎?老杜話說得明白,說服力強。陸行知聽後,掀起玻璃,把照片放回公文包裏。老杜對陸行知印象不錯,又低聲補了一句,老衛啊,剛離婚,對他也是個刺激。不過他聲音大到恰好衛崢嶸也能聽見。衛崢嶸惱怒地說,放屁!

陸行知把一個文件袋遞給衛崢嶸說,我的檔案。衛崢嶸沒接,說,不用看,看也白看,你幹……朱刑警把他的話頭及時截住,說老衛,喝茶吧你。衛崢嶸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他本來要說“幹不長”。衛崢嶸喝了口茶,問陸行知,你派出所幹得好好的,幹什麽刑警?陸行知大概猜出了衛崢嶸本來要說什麽,他想說,他能幹長,而且能幹好。這個回答很重要,他想用最簡短的話,概括出自己最深層的意思,斟酌了半天才說,這是……我的理想吧。我想破對人類傷害最大的案子,抓對人類傷害最大的罪犯。這話可能在心裏已經轉了許多回,然而一說出來就有點兒生硬,連他自己都聽出了很像表麵套話,拿腔拿調,尷尬的不行。

衛崢嶸馬上就有了反應,挑刺說,人類?這詞兒用的,你聯合國大會上發言呢。你來錯地方了,也晚生了六十年,你應該去抓希特勒。陸行知勉力解釋說,不是,我的意思是凶殺案,奪取人命……這次朱刑警搶在衛崢嶸之前攔住了話頭,厲聲喝道,打住!別提那倆字!你剛來,我們可太平一個月了。衛崢嶸斜睨著陸行知問,見識過凶殺現場嗎?陸行知搖頭。衛崢嶸歎了口氣,認為可以蓋棺論定了,一介書生。朱刑警對“凶殺”兩個字也很敏感,再次喝道,打住!衛崢嶸笑話他說,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那麽烏鴉嘴。

話音未落,接警處的年輕女警小常進了門,一路小跑直奔霍大隊辦公室,路過時與幾名刑警對視一眼,滿臉大事將近的神色。這個場景他們都不陌生,已經成了個儀式似的,小常這個步伐,這個眼神,一看就沒好事兒。朱刑警眼神發直,嚷道,不會吧!片刻小常從霍大隊辦公室出來了,又一路小跑離開,像戰場上的探馬,來去匆匆,預示著敵人已經大兵壓境。

突然辦公室所有人的BP機同時響起。一轉眼霍大隊出現在了門口,目光掃視了一圈,最後盯住了衛崢嶸。朱刑警看向陸行知的目光很是哀怨。

幾位刑警擠上一車,駛向命案現場。路上朱刑警對陸行知又恨又憐,說,第一天就趕上大案,你這運氣,唉!陸行知不敢接話。老杜說,也不能這麽講,一直不發案,我心裏也沒踏實過一天。衛崢嶸閉眼睛揉著太陽穴一聲大吼,都他媽別說了!陸行知默默坐在後排,緊張早就壓倒了尷尬,第一天報到就出命案現場,他有點兒信心不足,唯恐出洋相。

1997年,城市裏還有著大片大片的平房區,尤以江北區為多。平房除了高度相仿,造型分幾類,有的屋頂青瓦起脊,有的就是水泥平頂。還有個別老建築是有錢人家住過的院落,門楣磚角雕著花飾。房子基本上一色的青灰磚牆,牆皮風化斑駁,一碰就掉灰,牆基爬著尺許的青苔。有的住戶房前帶個逼仄的小院,主要用來堆雜物,有的打開家門就上了街。有的家則是臨街一個小門,裏麵小道通天井,住了好幾戶。到了飯點兒,整條巷子都是炒菜味兒。

平房區的交通要道都是巷,寬的能進一輛卡車,窄的兩輛自行車都錯不開。巷子路邊除了樹,總是堆放著居民們不想擱在家裏占地的各種雜物,紙箱、瓦罐,破破爛爛。打巷子裏一走,有打牌下棋的,有扯了繩子晾衣裳的,還有在家門口殺雞的,一幫孩子圍著看。居民們的個人生活在這裏藏不住,到處顯露出來。

陸行知跟著衛崢嶸走向現場。這條小街破敗不堪,住戶幾乎搬空,牆上隔不遠就刷著一個大大的“拆”字。現場有警察在維持秩序,驅趕圍觀群眾,提著菜籃的老太、抱著棋盤的老頭、抱孩子的婦女、穿拖鞋的閑人,聚在一起議論紛紛。然而陸行知什麽都聽不見,越過衛崢嶸的背影,望著前方那一所快要倒塌的平房,一名警察在門口向他們招手。衛崢嶸回頭對陸行知交代了句,等會兒哪兒都別碰!陸行知機械地點頭。

走進那間平房,隻見一個**的年輕女孩靠牆坐著,嘴張著,雙眼無神地望著地麵,姿勢有些奇怪,不自然。房子裏亂七八糟,有碎磚頭、破報紙、啤酒瓶子、煙頭、爛床單等垃圾。這種廢棄的房子常常會被乞丐、收破爛的、不法分子或逃學的學生們光顧,當然,還有各種動物。

陸行知看見衛崢嶸在女孩身前蹲下,和法醫老呂交換著意見。老呂這時已經謝頂了,仿佛就沒年輕過。女孩膚色慘白,呈一種冰冷的青灰色。老呂撩起她的長發,給陸行知看她後腦勺上的打擊傷和脖子上的瘀痕。一旁的朱刑警跺了跺腳,咒罵著驅趕著,媽的,老鼠!滾,大白天的!

衛崢嶸向旁邊跨了一步,用戴手套的手捏起了什麽,是一根鉛筆,墨綠色,一端削尖了,尾端兩個字母HB。衛崢嶸拿著鉛筆端詳了一陣兒,看看老呂,老呂從勘驗箱裏拿出一個證物袋,敞開了口遞過去,隻當是個尋常物證。這時他們還不知道,這種鉛筆會在此後的凶殺現場反複出現。

陸行知突然看見女孩的腳趾是殘破的,有幾根趾頭顯然被老鼠啃去了,露出白色的細小的骨頭。陸行知喉結上下滾動,想要彎腰,立刻意識到,要是在現場吐了,以後就別想在警隊安生了。他忍住惡心,轉身走出去。衛崢嶸看看他,嘴角浮上一絲譏誚。

陸行知出了平房,跑到路邊,扶著牆彎腰嘔了幾口,抹去眼裏激出的淚,直起身,向遠處望去。他看見了遠處藍天下的明代古塔,佇立在一片青灰色的磚瓦屋頂之上。

衛崢嶸從他身後走來,俯身撿起了什麽東西,在他肩上一拍,問,吐完了嗎?是陸行知的手帕,不知什麽時候從褲兜掉了出去。陸行知接過,一臉慚愧說,對不起,師傅。衛崢嶸說,我不是你師傅,叫老衛!好了沒有?好了趕緊去走訪群眾,知道問什麽嗎?陸行知看著衛崢嶸,不大自信。衛崢嶸說,跟著我!陸行知跟著衛崢嶸走去,又抬頭看了一眼古塔。那時的他想不到,十三年後,古塔還默默原地矗立在這裏,見證了又一場凶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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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知將目光從古塔上拉回,將十三年的時光折疊在心底。他看見法醫老呂正提著勘驗箱從粉色城堡裏鑽出來,指揮助手將屍袋裝車,遠遠向他打個手勢便回隊裏去了。陸行知吩咐趙正明,走訪去吧,盡快確定被害人身份,知道問什麽吧?趙正明拿出個小本說,我語文不好,但話會說。陸行知點頭說,我去去就來。

他去了十三年前的家。今年六月底,南都市要主辦世界貿易博覽會,要迎接國際友人的到來。為了改善市容,筒子樓都粉刷了外牆,強裝體麵,但裏麵沒改造,還是一門十戶。樓道裏安了聲控燈,算是一個改進。樓道牆上貼滿了小廣告,開鎖的、空調加氟的、通下水道的。與十三年前比,他家門上加裝了防盜門。還有一個變化,陸行知和楊漫離婚了,已經離了六年。

陸行知輕輕敲門。門開了,開門的是她的女兒陸安寧。女孩身材細高,麵容清秀,見了她爸就抱怨道,怎麽才來。她等急了似的,反身進了客廳,去拿沙發上的書包和小提琴琴盒。

楊漫在客廳電腦桌前工作,手邊放著一本英文書和一部英漢大辭典。陸行知進來,她抬起頭,目光與他碰了一下,就又埋頭書本了。與十三年前相比,這個家裏也有了變化。牆上沒了結婚照,家具也更新換代了。地上鋪了原色木地板,已經踩舊了。書架上的錄音機和磁帶換成了組合音響,刑偵書籍都沒有了,隻剩下中英文小說和一些參考書。書架上擺著的一個小相框裏是三口人的合影,海邊照的,照片裏的陸安寧比現在稚嫩一些。

陸行知跟女兒說,別忙,得讓你媽送你了,我來就是跟你說一聲。陸安寧瞪起眼睛,發作著不滿說,又怎麽了?那這個周末還上你那兒嗎?陸行知抱歉地說,恐怕也不行了。楊漫已經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合上書,匆忙站起身,怪陸行知怎麽不早說,我還沒洗臉呢!說完急匆匆走進衛生間梳洗打扮。

陸安寧不大高興,在沙發上坐下,擰著臉。陸行知逗她說,脖子怎麽歪了,練小提琴練的?陸安寧不理他。陸行知又說,你本來就嫌我那兒沒意思不是嗎?也沒個電視,沒有網。陸安寧叱道,我不看電視!陸行知語氣軟下來說,爸爸的工作性質,就是這樣,老讓你失望。陸安寧態度也軟下來,語氣仍是硬硬的,說,本來一周才見一次!陸行知受寵若驚似的逗她,喲,這是想我了?陸安寧不吃這一套說,別這麽肉麻,你的氣質不適合!

楊漫收拾利索走出臥室,用皮筋在腦後係個馬尾,拎起包發令道,出門!陸安寧背包攜琴先出了門。陸行知拉住楊漫,讓她緩一步。陸行知說抱歉,今天剛發了個案子,大案,下周能不能接安寧也不保險,你做做她的工作。楊漫低頭在包裏翻找,並不在意,好似早習慣了。楊漫說行,忙你的吧,她發脾氣,還不是因為喜歡你,哎,車鑰匙呢?陸行知伸手從沙發縫兒裏撈出車鑰匙,遞給楊漫。

陸行知返回警隊,隊裏已經成立了4·30專案組,接下來便是摸排走訪,調附近的監控探頭,尋找目擊者,查訪被害人身份。連軸忙了兩天,居然一無所獲。

一個通宵之後,第二天就是案情分析會,陸行知在警隊衛生間洗了把臉,從衣兜裏掏出手帕,還是十三年前的那塊。十三年過去,手帕已經變得稀薄柔軟,幾乎透光。陸行知擦了臉,仍把手帕疊得四四方方收了起來。

陸行知緊鎖眉頭走向會議室,在樓道裏走動的身著正裝的警察們,身上的綠色製服換成了深藍色的。與十三年前相比,刑偵大隊的辦公樓翻新了,敞亮了,也現代化了,窗明幾淨。辦公桌上電腦變多了,硬件軟件都有了提高,跟上時代了。會議室裏多了大液晶屏等電子設備,桌椅的新漆也閃著光。陸行知剛找座位坐下,趙正明便匆匆跑進來,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臉上一層汗。

案發現場的周邊地圖被投影儀投到了白牆上。霍大隊現在是分局局長,由他主持會議。他看看陸行知,讓他先發言。陸行知直入主題,先說這兩天的走訪下來,沒有發現目擊者,也沒人認識被害人。協查通報已經下發到各單位了,暫時也沒有有效信息。還詢問過家具市場的一個姓孟的女負責人,會不會是他們的競爭對手或者老板的仇家幹了這個事兒,意圖破壞。說到這兒陸行知頓了頓問朱刑警,老板姓曲,是吧?朱刑警點了個頭。陸行知接著說,姓孟的負責人回答得很肯定,不可能。但是這個調查方向,我覺得還要挖,這個老板據說在外地,回來了我打算見一見。霍局抬了抬手說,這個情況我了解一點,這個方向先不用查下去了。對這個老板,這麽說吧,沒人敢這麽幹。陸行知有些詫異。霍局看著他說,憑你的經驗,打擊報複也不用幹這麽複雜,你說是不是?陸行知點點頭,憑經驗,確實沒這麽打擊報複的,沒必要弄出人命來,搞出個大案。

陸行知看著大屏幕上的城市地圖,接著說下一點,這個案發現場所處的位置,雖然是商業區,但到了晚上,尤其後半夜,人流量很小,找不到目擊者。結合現場勘驗情況來看,案發現場是不是第一現場現在還很難確定。有可能是凶手盯梢、蹲守或者路遇,當場殺害了被害人,也有可能是在別處加害後到這裏拋屍。我覺得,第一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是第二種情況,為什麽到這兒拋屍,凶手的心理就難解釋了。趙正明突然插了一句說,第二種情況也不是不可能吧,變態殺手,故意擺出來給人看,反社會唄。十幾年前那個案子不就是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