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二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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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春節,陸行知帶著楊漫和陸安寧回了縣城老家,和父親老陸一起過年。他家有個院子,院子裏有一塊六七十平的地,主要用來種菜。老陸平時吃的菜基本都是自己種的,白菜、小青菜、黃瓜、西紅柿、豆角、茄子、香菜,都有。到了冬天,老陸自己搭了塑料棚進行溫室養植。院中有一棵梧桐樹,陸行知還記得,小時候,每逢夏天,樹上總掉下食指粗細的大青蟲,扭動起來十分有力。

除夕夜,陸行知和老陸在廚房置辦年夜飯,楊漫抱著寧寧坐在布沙發上,翻看著一本相冊。相冊記載了陸行知從小到大的成長史。母女倆像探寶般,不時發出驚喜的尖叫。楊漫說,看爸爸小時候,傻不傻?寧寧端詳著照片,照片裏陸行知抱著個玩具槍,表情十分嚴肅。這張照片是在照相館裏照的,彩色還是手塗的,塗得像個哪吒。寧寧說,不傻。楊漫又指著另一張照片說,哇,爸爸上高一的時候,帥不帥?青春期的陸行知黑不溜秋的,嘴唇上還有微須,正是難看的時候。寧寧很誠實,說,不帥。寧寧指著一張陸行知剛參加工作時的警服照,說,爸爸帥。陸行知聽著客廳裏的歡笑,心裏有暖洋洋的東西在流動。

吃過年夜飯,一家人坐在沙發上看春晚。外麵的鞭炮聲此起彼伏,不時有煙花照亮夜空,楊漫就抱著陸安寧出去看。陸安寧邊看邊拍手鼓掌,興奮極了。看完回了屋,猛地暖和起來,她很快就睡著了。楊漫挨著陸行知,也昏昏欲睡。電視上王菲和那英出場,唱起了《相約九八》。中國人的九七年就要過去了,陸行知突然覺得不是滋味,輕輕起身,走出了屋門,站在院子裏,望著縣城上空不時升起的焰火,閃閃爍爍。

老陸也出來了,站在兒子身邊,他知道兒子揣著什麽心事。老陸說,給老衛打個電話吧,他是主辦人,壓力更大。陸行知說,恐怕快不是了。

大年夜,衛崢嶸留在隊裏值班,兒子跟著胡海霞回娘家過年了。八點鍾的時候,衛崢嶸跟兒子通了個電話,先問他姥姥做了什麽好吃的,壯壯數了幾個菜名,又說,爸爸不在,我吃著也不香。衛崢嶸心裏一酸,讓兒子跟舅舅放炮去,城裏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外麵連個炸音都沒有,回到老家,正好放個痛快。衛崢嶸交代他,點著了快跑,別回頭看。

衛崢嶸放下電話,摸索著桌上厚厚的文件資料,都是些打印出來的名單、摸排記錄等。他拿起一瓶半斤裝的白酒,擰開了送到嘴邊,又放下了。衛崢嶸下了樓,踱到值班室。值班室大爺以警隊為家,也是一個人,正一人喝酒吃菜,看著春晚。

桌上兩三個熟食鹵菜,衛崢嶸給他添了一瓶酒,看著他吃喝,自己卻不動筷子。大爺問老衛,第一回一個人過年吧?衛崢嶸點點頭。大爺又說,兒子怎麽沒跟著爸?節假日不歸你嗎?衛崢嶸搖了搖頭,有點兒煩。胡海霞提出帶兒子回家過年時,他沒有爭執。他的父母都不在了,父子兩人過年確實有點兒淒冷。

電視裏,那英和王菲唱起了《相約九八》。衛崢嶸看著電視,眉頭越皺越緊。全國人民都在迎接九八年的到來,隻有他還想拽著九七年的尾巴不放。大爺酒有點兒上臉,眯著眼看衛崢嶸,說,上頭給的期限是年前吧,過了年,怎麽辦?衛崢嶸指了指涼拌菜。大爺說,涼拌?衛崢嶸說,吃你的吧!我轉轉去。

衛崢嶸起身,穿上外套出了門。他開車在城裏轉了一圈,大馬路上前所未有的冷清。他不知不覺開到了石門路,右側的平房區漆黑一片,死氣沉沉。街道上空空****,無人無車。衛崢嶸突然踩下油門,汽車轟鳴著向前飛馳,闖了一個紅燈。衛崢嶸哈哈大笑起來,直到笑出眼淚。

2

過了年,專案組刑警們被召集起來,開了年後第一次全體大會,由霍大隊主持。除了江北大隊的,還來了一位不苟言笑的生麵孔,是個中年人,方臉,戴著黑邊眼鏡。霍大隊說,年過完了,仗還得打,從今天開始,“10·18”係列案件由薑輝同誌負責。在座的刑警不由得悄悄看向衛崢嶸。衛崢嶸坐在後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腰背微彎,目光朝下,麵無表情。陸行知沒有回頭,不忍心看。

霍大隊接著說,薑隊在座的可能認得,但不大熟悉,他是去年從廣東調到市局支隊的。不過沒關係,一起工作很快就熟悉了。老薑,你說說。薑隊接過話頭,中氣充沛地開口說,同誌們,連日奮戰,辛苦了。但辛苦歸辛苦,活兒還得繼續幹。過年這幾天,我沒幹別的,把所有案卷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得出大家做了很多工作,摸排細致,調查深入。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能更細致、更深入。不過有一個問題,1995年的圖書館職員莫蘭被殺一案,是不是係列案件的首案,我看還值得商榷。僅憑一幅畫,我沒有被說服。

陸行知舉起了手。霍大隊說,小陸,讓薑隊說完。薑隊說,陸行知吧,我看到了,並案是你首先提出的,你說。陸行知站起來說,薑隊,我覺得這幅畫雖然不是鐵證,但已經足夠將案件聯係起來。僅僅憑一幅畫的內容指向“10·18”係列案的被害人柳夢,可能是巧合,但畫的主人莫蘭被殺,且殺人手法與“10·18”係列案件有一定重合,就不能視為巧合了。係列殺手,或者叫連環殺手,通常有一個蟄伏、覺醒和成熟的過程,莫蘭案可能是他的一種演練和雛形……

薑隊抬了抬手,打斷了陸行知的發言,說,不談理論。係列凶殺案,我在廣東破過幾起。那我再問一個問題,從1995年到1997年,凶手為什麽沒有作案?朱刑警聞聽直了直腰,他也問過這個問題。陸行知老實回答說,不知道。薑隊說,我不否定你的推斷,莫蘭案可能是首案,也可能不是。我看了你們的調查進展,在摸排借書的人,現在排完了百分之二十?這個調查方向要耗費大量人力和時間,如果錯了,時間我們浪費不起。陸行知有點兒氣餒地坐下了。後排的衛崢嶸抬起了眼。

薑隊接著說,我看主要的調查方向還是要集中在柳夢和杜梅的社會關係上,做更細致全麵的梳理。莫蘭這個方向,他朝著陸行知說,你可以繼續跟,其他人就不要……衛崢嶸突然開口了,聲音洪亮地說,還有我。舉座皆驚,紛紛轉頭看老衛。霍大隊有點兒尷尬,說,老衛……薑隊說,衛崢嶸同誌吧?他看著衛崢嶸,又看陸行知,點了頭,說可以。

散了會,陸行知和衛崢嶸這個雙人小組繼續原來的調查方向,其他人都被調去從頭梳理柳夢和杜梅案的嫌疑人。

衛崢嶸去了趟廁所,在洗手台洗手時,霍大隊進來了。他走到便池前邊解褲子邊說,老衛,別有情緒啊。衛崢嶸說,服從安排。他的語氣平靜,沒有顯露出任何情緒。霍大隊說,我也累,真想撂挑子。我都想好了,退了就去開出租車,咱們技術好,路又熟,交通規則記得清,上手就能開,掙得還比現在多……

衛崢嶸不理他,轉身出去了。他跟陸行知在樓下會合,兩人商量了一下,打算分頭行動,陸行知去走訪下一個頻繁借書的家夥,衛崢嶸去南大找白曉芙,莫蘭的畫像交給了她,想讓她試試用化學分析法能不能顯影兩年前的指紋。

衛崢嶸把車鑰匙拋給陸行知,說,車你用。陸行知說,你開吧,我騎車。兩人正在推讓,朱刑警追過來說,抱歉,車得交回去統一分配,你們倆……老朱看看眼前的情形,有點兒尷尬,一咬牙說,開走吧,我就說沒追上。但陸行知還是把車鑰匙還回去了,他和衛崢嶸一人一輛自行車出了分局。

衛崢嶸去了南大生化實驗室,隻有白曉芙一個人在。她戴了手套,把莫蘭的素描畫像小心地從試驗台中取出,說,碘熏法不行,我訂購了特別試劑,前天剛送到。這畫就算保存得不錯也兩年時間了,顯影效果不太好。衛崢嶸湊上去,看見畫上有些不太明顯的指紋紋路,細看才能看出一些細紋,像蟲子胡亂爬過留下的印兒,紙的邊緣較多,而且都是重疊的,分不出單個的。白曉芙說,恐怕沒有鑒定價值了。衛崢嶸把畫放進塑料夾,小心收好,說,讓老呂看看。

白曉芙覺察出衛崢嶸的精神不振,有些心疼,說,既然退了,就歇歇吧。衛崢嶸說,又不是退休。白曉芙問他,給你的藥吃了嗎?衛崢嶸說,我最近喝得少。白曉芙笑了笑,笑中似有些悲哀,說,是嗎?我那天也喝了點兒酒,原來喝酒真能開心一點兒。這話有點兒突兀,超出了他們的日常談話範圍,飽含了情緒,深入了內心。衛崢嶸吃了一驚,說,你為什麽喝?白曉芙說,沒事兒。衛崢嶸又說,女的還是少喝酒。他的語氣有點兒生硬,不像關心,倒像是在勸誡。衛崢嶸自己也覺察到了,想補救一下,又說,喝酒不好。白曉芙果然誤解了,臉色冷下來說,對,你以前說過,不喜歡女人喝酒。憑什麽,這還男女有別嗎?這麽多年你的大男子主義還是沒治好。

她脫了白大褂,開始收拾東西,說,我該接兒子去了。衛崢嶸說,今天不是周末嗎?不跟著他爸?白曉芙說,早就不跟著了,周末也跟我。衛崢嶸好像被戳痛了,想起了自己跟兒子的處境,皺眉說,那他爸多長時間見他一次?白曉芙冷冰冰地說,不見才好呢,我跟法院申請了獨立監護,他能不能探視我說了算。衛崢嶸表情有些不自然,說,那也是他爸。白曉芙一頓,盯著衛崢嶸,表情有些難看,說,有些人,不配做爸爸。衛崢嶸好似頭頂被敲了一記警鍾,臉色變了,說,你說誰?白曉芙反應過來,衛崢嶸也是個離了婚的父親,忙說,你誤會了,我怎麽可能說你呢?衛崢嶸臉色再沒有和緩過來,拿著畫,沉著臉掉頭就走。

陸行知去了衛生局下屬的一家事業單位,找著了要見的人,叫包健,這人三十出頭,膚白、微胖,頭發整齊偏分。這單位十分清閑,沒幾個人上班。接待室也很簡陋,挨牆放著一個報紙期刊架子。陸行知問包健,你經常去圖書館借書?包健探頭想看陸行知的名單上寫著什麽,隨口回答說,不經常,您什麽事兒?陸行知拿出個市圖書館的借書證,說,你一年換了兩本借書證,挺經常的吧。包健的借書頻率極高,每周兩三本,看他的樣子,自從坐下,屁股就在椅子上推磨,又不像個愛讀書的人。包健吃了一驚,恍惚了一下,說,難道那個傳聞是真的?陸行知看看他,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傳聞。包健煞有介事地解釋說,有些書,借過的人就會被記錄在案了。但我沒借過那些書啊!陸行知也有點兒蒙,說,哪些書?我都不知道。算了,你愛看什麽書?

談話時,不時有好事者門口探頭進來,或者幹脆走進來取報紙。包健對這種打探很介意,跟陸行知說,同誌你小聲點兒,我不愛看書。陸行知說,那犯罪小說你可借了不少。包健說,我不管什麽書,別人要什麽我借什麽。陸行知很意外,別人?誰要的?包健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說,跟您說,您可別外傳。有人投資了網上書庫,就是把書錄進電腦裏,變成電子文件。我們單位不是有掃描儀嘛,我把書借來掃描了,再賣給他們。這對陸行知來說也是個新聞,沒想到還有人幹這個,他問包健掃描了賣多少錢一本。包健躊躇滿誌地說,這是遠期投資,將來這書可以在網上賣,也可以賣光盤。每賣出一本,我就可以收百分之五的利潤,這個事兒是大有可為的。又問陸行知,哎你們局裏有掃描儀沒有?陸行知有點兒哭笑不得,說,就是說你還沒拿到一分錢?包健有點兒不高興,說,你也覺得我是讓人騙了吧,說了是遠期投資!

衛崢嶸拿著莫蘭的畫像回到隊裏,給了法醫老呂,讓他試試能不能提取完整指紋。從法醫科出來之後,衛崢嶸給兒子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前丈母娘。小學寒假還沒完,壯壯還在姥姥家住著。老太太不大待見這個前女婿,說壯壯玩去了,就掛了電話。衛崢嶸心裏沒著沒落,煩躁起來,騎自行車出去,找了個館子,自己喝了頓酒,沒注意就幹掉了大半斤。出了飯館,冷風一吹,就覺得昏頭昏腦,自行車也騎得搖搖晃晃。

拐上一條小路後,衛崢嶸突然撇了車,縮進牆角的陰影中。等了片刻,隻見一個騎車的人影拐進來,在路口驟然減速,衛崢嶸彈簧似的跳起,跨上一步,劈手把人從車上拽了下來,就手反剪了按在牆上。原來他剛才的醉態都是裝的。

被他按住的男人,不出所料,就是白曉芙的前夫。衛崢嶸說,你跟著我幹什麽?男人冷眼看著別處,一言不發。衛崢嶸說,我們什麽事兒都沒有!男人微微冷笑了一下,也說不出是鄙夷還是憤怒。衛崢嶸吼道,你要還在乎她,就去跟她賠罪、求情,負起男人的責任,好好過日子,跟著我有屁用!男人卻說,她從來沒在乎過我,我就想看看你有多了不起,現在看,也不比我強。男人的聲音很平靜,不帶一絲情緒,就像在敘述一個事實。衛崢嶸一愣,放開了手。

第二天衛崢嶸起晚了,將近中午才去了法醫科。老呂正在吃飯,一邊在飯盒裏劃拉剩下的米粒,一邊跟衛崢嶸說,我看不了,太碎了,沒那本事。你去找郝大手吧,畫兒已經給他了。

衛崢嶸跟陸行知說了一聲,打算自己去中山大隊找郝大手。那地方遠,沒必要倆人都蹬十公裏自行車。剛打開自行車鎖,一輛桑塔納在他身邊停下,開車的是陸行知。衛崢嶸看看這車,知道是老霍的。陸行知說,霍隊把他的車給咱們了。大門口,霍大隊騎著自行車,向他們揮揮手,出了大門。

路上,陸行知開著車,問衛崢嶸,郝大手是誰?衛崢嶸說,郝景運。咱們南都警界有幾個神人,火車站的神眼老劉,畫模擬畫像的神筆老賈,還有看指紋的大手老郝。他要看不出來,就不用找別人了。

老郝身材精瘦,戴著厚片眼鏡,像個中學老師。他見衛崢嶸和陸行知來了,先把莫蘭畫像給了他們,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上麵有幾個指紋,排成一列。老郝說,就分出來這幾個,比對的指紋給我。衛崢嶸眼睛一亮,老郝果然有手段。那些昆蟲來回爬過似的細碎殘斷的痕跡,老郝居然真的從中提取出幾個指紋。

陸行知趕緊遞給老郝一張紙,上麵是莫蘭的十個指紋,按1到10編了號。老郝把兩張紙放到眼前,逐一對比。但最後得出的結論竟然都是莫蘭的。老郝搖了搖頭,挺失望。衛崢嶸和陸行知更失望,指紋這個線索算用盡了。

陸行知拿著兩張紙對比著,說,真想學學您這本事。畫像上取下的指紋破碎殘缺,不知老郝怎麽做到的一眼定乾坤。老郝說,不用學,將來都靠電腦,國外的指紋比對軟件比我快一百倍。等咱們也有了,我就該退休了。陸行知有些遺憾。老郝看出來了,說,是好事兒,就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新技術打敗我,不是犯罪打敗我,我退而無憾。老技術警察的胸襟,讓陸行知十分佩服。

老郝忽然想起什麽,指著畫對衛崢嶸說,去二監獄問問吧,聽說他們那兒以前有個犯人,就愛畫這個,有用沒用打一竿子。

3

二監獄在城郊。從老郝那兒出來,他們開著霍大隊的車直接出了城。路上跑著很多農用三輪,大都是走親戚的。男人開車,女人和孩子裹著大衣坐在車鬥裏,臉通紅,泛著過年的喜悅。

因為事先打了電話,一名獄警接待了衛崢嶸和陸行知。監獄院子裏正在殺豬,要給犯人們改善生活。他們在一間破舊的辦公室裏坐了,說明了來意,獄警馬上說,是,有這麽個犯人,去年上半年就放出去了。他是1995年進來的,判了一年六個月。他沒事兒就畫,牆上、雜誌報紙上,都讓他畫得亂七八糟,犯人們還傳看、起哄,很幹擾秩序。

服刑時間對得上,正好是1995年到1997年的空窗期。衛崢嶸心中一喜,問,畫還有嗎?獄警說,那沒有保留,危害精神文明嘛。牆重新粉刷了,紙上的也都銷毀了。陸行知拿出莫蘭畫像給獄警看,說,您看像那個人畫的嗎?獄警看了看,十分肯定地斷言,我看就是那個人畫的!衛崢嶸問,犯人叫什麽名字?獄警有點想不起來,問一個進來倒水的同事,那個老畫黃色圖畫的犯人叫什麽來著?同事說,噢,武小文吧。

回程的路上,衛崢嶸緊鎖眉頭,右拳一下一下捶著左掌,自言自語說,看走眼了?不該呀。陸行知說,武小文是誰,你認識?衛崢嶸說,瓜皮。陸行知立馬想起來了。柳夢案他們在街巷走訪時,瓜皮坐在門口,想敲他二十塊錢。杜梅案時,瓜皮在家裏**,讓人打傷了,鼻青臉腫的。對這個外號印象太深,讓他反倒忽略了大名。陸行知說,他不像啊,就是個……衛崢嶸接口說,二流子,去年他騷擾我兒子幼兒園一個老師,我教訓過他。他這人,也不犯罪,就是犯賤,能有殺人的膽兒?陸行知說,要不要跟隊裏匯報一下,先把他看住了?衛崢嶸說,嗯,讓老朱去盯一盯,咱們馬上到。

衛崢嶸、陸行知和朱刑警在武小文家的巷子裏會合了,待在一個牆角,一起遙望武小文家。朱刑警說,他剛回家,提了隻燒鴨。咱們找瓜皮幹什麽?陸行知說,你不是問過,凶手1995年到1997年之間,為什麽沒作案麽?武小文這段時間在二監獄,是莫蘭案發之後兩個多月進去的,去年上半年才出來。朱刑警吃了一驚,說,你說的這個武小文是瓜皮嗎?會不會是重名?瓜皮就是個二流子,還是個二流的二流子,殺雞都夠嗆。衛崢嶸說,就是他,1995年他怎麽進去的?朱刑警雙手一擊掌,說,老杜!問他吧,他辦的案,最清楚,咱們也該瞧瞧他去了。

老杜年前就出院了,現在遵照醫囑,天天在家做康複訓練。雖然希望不大,他還是想養好了回警隊。他訓練的地方,是家門口一個居民遛腿的便民公園,裏麵有個小孩玩的區域,有沙坑,有爬杆,有雙杠。老杜把著雙杠,艱難地挪著步,杜嫂推著輪椅在一邊看著。天冷,穿得厚,老杜像頭狗熊似的動作笨拙。挪了幾步一抬頭,發現朱刑警正笑眯眯地看著他。老杜驚喜地嚷道,嘿,來看我也不拿東西?朱刑警說,不是來看你的,是來問案的。老杜轉頭看見了衛崢嶸和陸行知,說,扶我一把,回不去了!

扶著老杜在輪椅上坐好了,其他三位坐在公園石凳子上,說了武小文的嫌疑,問他武小文當年的案子。老杜也不敢相信,說,瓜皮,不能吧,就是個……朱刑警打斷說,不用說了,是個二流子,我們損了他好幾回了。1995年他犯的什麽事兒?老杜說,我不是說他是二流子,他是個敗家子兒啊。其他三位不明所以,老杜厘了厘思路,從頭說起,他家以前挺闊的,是個大戶,在老城區有個院子,兩進兩出,十幾間房,雕梁畫棟的,漂亮極了。新中國成立後國家把院子收了,“文革”後他們家想要回來,鬧了好些年。八幾年有一次糾紛,他爸心髒病死了,後媽跑了,武小文還小,這事兒就擱下了。那時候他們家還是有錢,又沒人管他,他就成了個小流氓,三天兩頭進去,以拘留所為家。武小文成人以後,繼承了他爸的使命,接著要房子。他就這一個生活目標,也不找工作,什麽事兒都不幹,坐吃山空。可那院子住了七八戶人,誰願意搬呀,有政策也執行不了。1995年那回,武小文喝多了,提著汽油桶上門,要把院子點了。朱刑警說,怎麽又是汽油桶,馬成群是跟他學的?老杜說,馬成群不敢點火也是跟他學的。武小文哪敢點啊,火機都沒帶,就讓群眾抓獲了。馬成群鬧事那天,他也在呀,我跟馬成群喊著話,他在一邊唱對台,煽乎馬成群點火。朱刑警說,發現柳夢那天,他也在現場,探頭探腦的,一臉賤相,問我人是不是光溜溜的,我把他轟走了。

四位警察各自琢磨著。朱刑警說,就他還是有錢人後代?見人就伸手。老杜說,我還是覺得……殺人犯沒他這麽熊的,老衛你說呢?衛崢嶸沒說話。陸行知說,很多殺人犯,看起來不像殺人犯,比如泰德·邦迪……提起外國人名,陸行知猶豫了,看了一眼衛崢嶸。衛崢嶸說,兩次案發時他都有不在場證明,咱們複查複查吧。他們站起來告辭,衛崢嶸說,老杜,好好養傷。老杜眼巴巴看著他們,恨不能一起去。

回到警隊,陸行知先查了借書人名單,找到了武小文的名字,在名單上一共出現了九次。其實也就1997年半年時間,這個頻率算高的了。衛崢嶸望著牆上的地圖,指著一處說,武小文家的院子就在柳夢和杜梅案發現場正中間,像尺子量出來的,有意思。他找出杜梅案時武小文給郭勝利交代的那張紙,上麵的手印和血跡還曆曆在目:11月3日晚,吃過晚飯,去劉大頭家打牌。10點半,輸光了,王胖豬替我。我看他們打牌……衛崢嶸把紙疊好裝上,跟陸行知先去找劉大頭。

劉大頭家跟武小文家隔一條巷子,有個院兒,裏邊三間起脊青瓦房,院子像個垃圾場。牌桌還在客廳裏擺著,一地瓜子皮,烏煙瘴氣。正好,除了劉大頭,武小文提到的王胖豬也在,是個挺胖的女的。

衛崢嶸問他們那晚武小文是不是在這兒打牌,跟他交代的情況是不是貼合。劉大頭說,真記不清了,打到後半夜,眼都花了,頭也暈了,除了牌桌上這幾個,其他人在不在沒印象了。陸行知問王胖豬,武小文是坐你旁邊吧?王胖豬說,開始是,他這人事兒多,一會兒去上廁所,一會兒嗑瓜子,還老指點我出牌,煩得我不行,我讓他滾了。也就是說,武小文是不是坐在牌桌旁邊一直觀戰到早上,他們也不肯定。

衛崢嶸有點兒火大,嗬斥道,那你們為什麽作證?劉大頭說,他……也可能在呀。王胖豬說,他人還行,每回來都拿隻燒鴨。衛崢嶸和陸行知很是鬱悶。劉大頭想找補兩句,說,不是我看不起他,就他這塊料,也就偷偷賣給初中生幾盒打口帶,犯罪他真不敢。打口帶?衛崢嶸從沒想到武小文跟打口帶有什麽聯係。劉大頭解釋說,就是港台的、外國的走私磁帶,打了眼的。衛崢嶸說,我知道!他怎麽賣這個?哪兒來的?劉大頭說,他有個店呀,文具店,在江門中學門口。

衛崢嶸和陸行知第一次得知這個信息,武小文這個二流的二流子,見人就要錢的貨,還是個店老板?他們馬上聯係了江門中學的管片兒民警老扈,一起開車去了學校門口。到了那他們就看見了文具店,極小一間臨街房,門頭上就“文具店”三個楷體油漆字。

三個警察決定先不驚動武小文,坐在車裏遠遠觀察。老扈說,他去年出來之後,找了我們,正好我們有幫扶政策,他重新做人的態度也很誠懇,就準許他租了這個門臉兒。衛崢嶸說,誠懇?他還有誠懇的時候?老扈說,對呀,他很誠懇地表示以後不再主動挑起房產糾紛,從長計議,和平解決。陸行知問,他開店的本錢是自己的?老扈點頭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家到底有底子。衛崢嶸猜測說,他家以前是資本家?老扈說,不是,他祖父以前是個有名的畫師,他父親也能畫兩筆。

武小文居然有這麽個家庭背景,跟畫畫有這麽深的淵源,衛崢嶸和陸行知精神一凜。陸行知問老扈,他會畫嗎?見過他畫畫嗎?老扈說,那倒沒有,不過他字寫得不賴,“文具店”三個字就是他寫的。衛崢嶸望著那三個字,掏出瓜皮招供的那張紙,對比了一下字跡,發現是天上地下的區別。那張紙上的字歪歪扭扭,還不如小學生,看來是他故意裝出來的。

這時他們看見武小文走出店門,伸了個懶腰,對正要進店的一個學生擺手說,關門了。隨後武小文鎖上門,騎上一輛破破爛爛的小摩托,揚長而去。陸行知看看表,說,關門夠早的。老扈說,做生意哪能這樣,所以他也不掙錢。陸行知琢磨著說,他家的院子快拆遷了吧。拆遷款會是個天文數字,也許他等著這筆錢呢。老扈皺了皺眉,說,有幾戶不願意搬呢,有點兒麻煩,我們也一直在做工作。衛崢嶸又問了一遍,他出來之後真的再沒鬧過?老扈說,沒有。

放下老扈,衛崢嶸和陸行知開車跟上了武小文。小摩托破破爛爛,比自行車快不了多少,跟起來反而很困難。衛崢嶸跟陸行知換了位置,自己開,他像釣魚似的,不遠不近吊著跟。隻見武小文路過一個漂亮姑娘,嬉皮笑臉地吹了聲口哨。沒等姑娘的眉毛立起來,武小文攥攥車把,摩托加速而去。看他還是個沒成色的流氓樣。

一路跟到了圖書館,武小文在路邊紮好摩托,進去了。衛崢嶸隨後停下車,跟陸行知說,不用盯太緊,跟丟了不怕,別暴露了。陸行知點頭下了車,衛崢嶸則掉頭回了警隊。

陸行知跟著武小文,進了圖書館閱覽室。陸行知隨手拿了本雜誌,找了個座位坐下,把頭埋低,雜誌擋住大半張臉,眼睛餘光瞟著在書架之間找書的武小文。

此時的武小文,看起來跟之前那個流裏流氣的人不大一樣,神情都有了變化,變得莊重、文明了。陸行知看見他慢慢靠近一個正在選書的女孩,上下打量著她。陸行知不由盯緊了些,卻見武小文俯身撿起了一張借書卡,用卡尖碰碰女孩的肩膀,把卡還給了她。女孩笑著表示感謝,武小文也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目光又回到書架上。這個動作很正常,很禮貌,看不出有什麽意圖。這讓陸行知有些意外。

衛崢嶸回到隊裏,找到霍大隊,先沒說武小文的事情,開口便跟他要人,說要盯個目標。霍大隊麵有難色,說,我跟薑隊不好開這個口,你要盯誰?價值大嗎?衛崢嶸說,不大我能跟你要人?保不準我們先破案!

老霍以為他是賭氣,又要做思想工作。衛崢嶸無奈,隻好匯報了武小文的情況。霍大隊聽完,不大信服,說,這個關口上,武小文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吧,有必要緊盯嗎?衛崢嶸說,我怕他跑了。霍大隊說,他又不知道你們瞄上他了,跑什麽?老霍說的也在理,衛崢嶸有點兒來氣,說,我現在摸不清他的套路。我們以前不知道他出身書畫世家,也不知道他還自己開了文具店,更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跑了!霍大隊表示理解,抱歉地說,要不,你們倆先盯一盯,輪個班,辛苦點兒,車盡管用。以前這活兒,倆人也就幹了,要是有什麽新的發現,我再跟薑隊說。

說的是實話,1988年,老霍還年輕的時候,跟更年輕的衛崢嶸出過一次任務,倆人盯了一個逃犯一個半月,行程上萬公裏。四五十天下來,兩人各瘦了十多斤,胳肢窩都快長出蘑菇來了。

衛崢嶸說,我沒事兒,不辛苦,但陸行知有家有口,不能沒日沒夜吧。霍大隊說,要是你們倆都累趴下了就叫我。話說到這份兒上,衛崢嶸不好再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