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女圖書館員之死1

1

市圖書館的書庫闊大幽深,一排排書架巨碑般林立著。

日光燈下,一個女孩推著運書的小車在書架間穿行。她白皙清秀,戴眼鏡,腰裏別著Walkman,一邊聽歌,一邊將小車上的書按位置插回書架。耳機裏傳出來的音樂鼓點強勁,她跟著哼哼,“人潮人海中……”

她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愛惜地拂去書脊上的灰塵,打開翻了翻。她翻開封底,取出紙質借書卡查看,這本書還沒人借過。確認完,她又把書小心地插回書架。與她文靜的外貌不大相稱,這是一本福賽斯的諜戰小說《豺狼的日子》,描述了一次對法國總統的幾乎完美的刺殺行動。她愛看偵探小說,福爾摩斯、阿加莎、錢德勒、奎因、江戶川亂步,中國的《霍桑探案集》,都看,後來她又發現間諜小說同樣驚險刺激,福賽斯、勒卡雷、弗萊明等。隻是這個愛好,她羞於跟別人交流。

音樂帶動了她的情緒,她輕快地舞動起來。書庫裏無人,二十五歲的女圖書館員莫蘭獨自跳著孤獨的舞蹈。

白天,莫蘭坐在借書櫃台後,借書還書,整理書籍。她喜歡穿深色開衫,頭發係成低垂的馬尾,看上去非常安靜、內向,像在日光中時刻注意著收束身體的小動物。

一本書和借書卡被放在了櫃台上。莫蘭看了一眼,是《豺狼的日子》。她打量了一眼借書的人,拿過書和借書卡,然後又看了對方一眼。

2

1998年元旦後,春節前,老陸在陸行知家住了十來天。陸行知天天早出晚歸,收養陸安寧的事情一直沒有再提。

這天晚上,陸行知回到家,看到客廳裏亮著一盞台燈,他爸正坐在沙發上出神。陸行知小聲叫,爸,還沒睡?他爸手裏拿著一幅畫,淩亂的黑色蠟筆線條幾乎畫滿了整頁紙,紙的中央,黑色線條包圍著一個紅色的圓形,紅圓上還有個綠色的帽子。老陸說,是寧寧畫的,這畫的是什麽?陸行知知道畫的是什麽,不敢細說,隻說是個玩具。老陸說,你沒跟我說清楚,那天晚上,寧寧也在嗎?陸行知一愣,聽懂了他爸問的是哪天,慢慢點了點頭。老陸心疼地深吸了一口氣,說,不該呀,這麽小,怎麽能經曆這個呢,寧寧這麽乖的孩子……陸行知安慰說,我們可以慢慢疏導。

老陸不語,伸手在蒼老的眼角抹了抹。陸行知說,爸,睡吧。老陸示意陸行知坐下,說,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啊。老陸頓了頓,整理了想說的話,又慢慢講,我在想你媽,跟她聊天兒。我問她,要是養了兒子這麽多年,他不是咱們親生的,你難受嗎?你媽說啊,我是他媽,不是親生就不是咱們兒子了?還是你自己想想吧,男的總比女的在乎這個。你媽聰明,說得真對。陸行知等著他爸往下說。老陸又說,多少事兒上,女人都比男人有胸懷。我也想明白了……老陸望著兒子,目光豁達通透,說,寧寧就是我孫女,沒什麽難受的。陸行知覺得心裏好像有什麽化了,要從眼睛裏流出來。

第二天一早,窗外還有些黑,陸行知輕手輕腳走進廚房。蒸鍋裏壓著備好的小菜主食,灶台上小火熬著小米粥,他爸起得比他還早。陸行知打窗子看了一眼,老頭兒正在樓下遛腿。擱米麵的架子上還放著那本地攤文學雜誌。陸行知拿起來,看見正打開的頁麵的文章標題是“神秘的十二生肖殺手”。他笑笑,讀了幾行,注意力突然被吸引,接著讀了下去,居然越讀越精神,一直讀到文章末尾,愣了一陣兒,轉身快步回了臥室。

楊漫還在**睡著。陸行知推了推她,楊漫迷迷糊糊醒了。陸行知說,哎,你幫我查點資料行嗎?楊漫點點頭。陸行知說,要是英文的,你得幫我翻成中文。楊漫這才清醒了,問什麽資料啊?陸行知拿著雜誌,看著文章最後一行,寫著“根據美國黃道十二宮殺手事件改編”。

老陸要走的前一天是個周六,他特意炒了幾個菜,請衛崢嶸來家裏喝酒,陸行知作陪。楊漫和寧寧不在家,特意出門玩去了,給幾個老爺們騰地方,以免他們喝得不痛快。

三人圍著桌子坐定。衛崢嶸拿起一瓶本地高度白酒給老爺子倒上,說,先喝我的,沒你的悶倒驢有勁。老陸說,我喝不出好賴,到嘴裏都一個味兒。老陸把一瓶悶倒驢給了衛崢嶸,說,明天我就回去了,行知不喝,剩一瓶你帶走。衛崢嶸問,怎麽不多住幾天,怕礙小兩口的事?老陸說,是也不是,該回去了。行知這孩子,你多帶帶他。衛崢嶸歉意地笑笑,說,我脾氣暴,小陸沒少挨懟。老陸說,懟就懟,出人才。

兩人一口酒一口菜,一人一盅,喝得飛快。陸行知沒喝,拿著幾頁打印紙翻著給衛崢嶸看,說,師傅,你看看,我覺得咱們可以借鑒借鑒。紙上是美國十二宮殺手案的資料,還有楊漫嚴謹的翻譯。陸行知又說,這是美國六七十年代的案子,到今天還是懸案……衛崢嶸打斷他說,當著你爸,說什麽案子!老陸說,不礙事,都是警察嘛。

衛崢嶸悶了一口酒。陸行知順杆兒爬,說,案件發生了多起,美國警方排查了很長時間,推斷了凶手的年齡、性格、職業、教育水平、家庭狀況……衛崢嶸又打斷了他,說,不是我不愛聽,美國的案子,咱們借鑒不著。美國地廣人稀,鄰裏之間能隔上幾裏地,這家開槍,那家都聽不見,凶手的犯罪條件多便利。咱們這兒,你家放個屁,鄰居都能聽見音兒,街坊裏出現一個陌生人,早被大爺大媽盯上了,大環境就誕生不了美國那種殺手。所以說,美國總結的那一套,咱們這兒根本不適用。

陸行知想反駁,衛崢嶸趁著酒興,不給他機會,接著說,我看過一個美國片,叫……沉默的羊羔?警察跑到監獄裏,請犯人幫忙抓人,這種警察幹什麽吃的?你老看這些東西,不是浪費時間嘛。說完他又征求老陸的意見,您說是不是?老陸說,咳,這恐怕是遺傳的我,我就雜七雜八什麽都看,福爾摩斯,阿加莎,從小他也跟著看了不少。衛崢嶸又有點兒臊。

陸行知說,其實我想說的是,後來美國警方鎖定一個人,嫌疑重大。他們取得的最關鍵證據之一,是來自於這一連串案件之前,他們找到一個更早的被害人,刑偵專家認為是十二宮殺手的第一次行凶,這個被害人跟他是認識的。老陸說,所以呢?陸行知說,我有一個思路,如果柳夢也不是咱們這個凶手第一次行凶呢?柳夢被殺的作案手法比較熟練,甚至很從容,不像是第一次幹。咱們是不是也可以去找找他的第一案?如果找到了,凶手可能就藏在這個被害人的社會關係網裏。

陸行知和老陸看看衛崢嶸。衛崢嶸幹了一杯酒,說,十二宮殺手美國人逮著了嗎?陸行知說,沒有。衛崢嶸覺得自己的意思已經表達到了,說,當著你爸,不想打擊你的熱情。你要找就找去,我不攔你。但是,該幹的工作,你別給我撂下。陸行知說,沒問題!說完他就站起身,準備閃人。老陸問,去哪兒呢?陸行知說,去市局查卷宗。老陸說,你師傅還在呢!衛崢嶸擺擺手,說,去吧去吧,耽誤咱爺倆兒喝酒。

陸行知走了,衛崢嶸跟老陸接著喝。衛崢嶸說,老爺子,你哪年的兵?老陸說,69年,剛結婚就去了內蒙古,回來才生的行知。衛崢嶸感歎說,唉,還是你明智,就該結了婚再去。您愛人呢?老陸說,行知十四歲那年走的,之後就我們爺倆兒。衛崢嶸歎口氣,拿起酒,瓶中隻剩了一個底兒,說,楊漫她們什麽時候回來?老陸說,帶孩子去遊樂園了,得玩一天,給我們騰地方呢。這兒媳婦沒話說,行知有福氣,找對人了。衛崢嶸拿起悶倒驢,用牙起開了,有點兒糙漢子的感時傷懷,說,找對人就好,比什麽都強。咱們今天把這瓶也幹了。

陸行知穿著厚大衣,跨上自行車,飛一般出了小區。天氣涼了,樹都禿了,街上清冷得很。他到了市局檔案庫,跟值班民警說明來意。民警聽說他是“10·18”係列殺人案專案組的,直接開了綠燈,想查什麽盡管查。他領著陸行知,去庫裏抱了一尺多高的卷宗出來。檔案庫外麵有個閱讀用的小辦公室,有桌有椅,就是整個房間沒熱氣兒。

民警也是個老人了,認識衛崢嶸,問陸行知是不是老衛的徒弟,陸行知說是。民警就打趣說,火燒屁股了吧,翻這些老案子找靈感。陸行知不大明白民警為什麽用了“火燒屁股”這個詞。民警說,聽說前兩天老衛被叫到市局,各級領導指著鼻子罵了他兩個鍾頭,年前再不破案,恐怕他就得來接我的班兒了。陸行知不由愕然,衛崢嶸前幾天確實跟分局領導到市局匯報工作,回來之後臉色如常,該幹啥幹啥,被罵這事兒一個字也沒講。民警補充說,老衛那脾氣,還不急得把檔案庫點了。

陸行知在檔案庫裏待了一天一夜,才把卷宗看完。他看得仔細,一句一句往下捋。房間裏挺冷,他裹著大衣,縮著脖子搓著手,三頓飯都是燒餅就熱水對付的。周日白天楊漫呼過他兩次,第一次他正看到一份要緊的卷宗,就沒回,第二次呼機響起的時候,他才發現天都快黑了。陸行知看了一眼呼機,楊漫留言說,咱爸已經回去了。陸行知才想起今天他爸回老家,連忙拿著挑出來的兩份卷宗就要往家裏趕。他站起來的時候腿都僵了,扶著桌子站了半天才緩過來。

回到家,楊漫說,咱爸不讓打擾你。冰箱裏放著老陸做了好幾天的飯菜。陸行知心裏過意不去,給他爸打了個電話。老陸已經平安到家,叮囑陸行知說,好好照顧寧寧。陸行知吃了口飯,倒頭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陸行知揣著兩份卷宗去見衛崢嶸。到了專案組,他先往會城區刑偵大隊打了個電話,問了其中一份卷宗的情況,然後排除掉了這個,隻剩下另一份卷宗。打完電話,他看到衛崢嶸已經到了,正小口喝著一杯濃茶。

陸行知把這份卷宗放到衛崢嶸麵前。衛崢嶸看他滿臉疲憊,眼睛發紅,頭發都油了。衛崢嶸沒碰卷宗,說,講講。陸行知說,五年以內的凶殺、強奸和強奸未遂的懸案,我都過了一遍,最後挑出來兩個,一個會城區的,一個南岸區的。會城區的是強奸案,我問過了,嫌疑人基本能確定,已經意外身亡。最後隻剩下南岸區這個殺人案,1995年的。死者是市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女性,25歲,叫莫蘭。

衛崢嶸打開卷宗,翻看著案情記錄,問,有什麽並案的依據嗎?陸行知躊躇片刻說,死者是在住處**被發現的,死因是窒息死亡,沒穿衣服。衛崢嶸看著照片,死者莫蘭上半身蓋著床單,臉也蒙上了,顯然並沒有被特意擺成不自然的姿勢,又問,現場發現鉛筆了嗎?陸行知說,沒有。

衛崢嶸把卷宗放下說,那你怎麽確定這是凶手的第一案?陸行知說,我……不確定,但感覺這個最像,大概是直覺吧。衛崢嶸冷笑了一下,說,世界上沒有直覺這個事兒,所謂的直覺都是經驗裏來的。如果能在現場一眼就感覺到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那是因為看過了一百個現場,你才看過幾個?陸行知有點兒不自信,仍堅持主見地說,我想查一查。現在沒有更好的線索,年前又必須破案,我覺得不能放棄這個方向。

衛崢嶸猛地看了陸行知一眼,也沒問他從哪兒聽說了年前必須破案這個期限,說,挨罵的是我,不用替我操這個心。陸行知請求說,讓我查吧。衛崢嶸有點兒煩,忖度著,努力把火氣趕走。

他們去了南岸大隊,找到負責該案的刑警老嚴。老嚴帶他們去了莫蘭兩年前的住處,一個老小區裏的一居室。房子是莫蘭父母的,他們不住這兒,一直空著。

老嚴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說,要能幫我把案子破了,我上你們隊裏送大紅花,請你們吃順興樓!我不嫌丟麵子,這兩年,我都快垮了,天天做夢都是破案,睜開眼心裏就有塊石頭。老嚴指著自己花白的頭發說,兩年前,我一根兒白頭發都沒有。衛崢嶸說,咱們警察嘛,都明白。

進了門兒,房間裏東西都被搬走了,隻剩下些不好搬動的大件家具。客廳有一套舊沙發,臥室**隻剩下了床板,櫃子也空了。整個房間均勻地落了一層灰塵,一看就是很久沒人來過了。老嚴指著床說,人就死在這兒,鋪蓋都存物證了,日用品什麽的家人都處理了。這房子空兩年了,租不出去。

他們把各個房間都過了一遍,確實沒東西了,沒什麽好勘察的。衛崢嶸問,門鎖都沒破壞?老嚴說,沒有,所以我們判定是熟人作案。陸行知說,被害人的臉被蒙上,是凶手下意識的愧疚感。老嚴不解地問,愧疚?愧疚殺什麽人?衛崢嶸打斷陸行知繼續拋出理論的企圖,說,看照片現場挺亂。老嚴說,是,我們推測,凶手走之前找過什麽東西。我們都找遍了,也沒發現什麽,一件男人的東西都沒有。

陸行知站在臥室裏的老式木製衣櫃前,打開櫃門裏裏外外地看看。他目測了一下衣櫃高度,探頭進去看看裏麵的頂,又曲起指節輕輕敲了敲,然後順著邊兒一點一點摸。衛崢嶸注意到他的舉動,問,幹什麽?陸行知說,好像有夾層。衛崢嶸說,拉倒吧,演間諜片兒呢?老嚴想起了什麽,說,你別說,這姑娘家裏有好些間諜小說,還有偵探小說,想不到一個小姑娘愛看這個。老嚴也把頭伸進櫃子說,撬下來看看?

衛崢嶸不大想摻和這個愚蠢的行動,他順手抓起床邊一根晾衣服用的金屬杆子,遞給陸行知,說,有勁兒就使。陸行知把分叉的杆子頭兒插進櫃頂邊沿,使勁撬了撬,頂棚的軟木板鬆了。他把軟木板取下來,上麵是硬木板,中間夾層什麽都沒有。陸行知有些失望。衛崢嶸拿起晾衣竿,杆頭是活的,撬歪了。他把竿頭拔下來,想重新安上,卻發現中空的金屬杆裏有東西。他伸進一根手指,把東西取出來,是一張卷起來的白紙。三個警察麵麵相覷,輕輕把白紙展開,是張鉛筆素描人體畫,看模樣畫的是莫蘭。隻是畫上的莫蘭擺出的姿勢,和柳夢被發現時的姿勢一模一樣。

衛崢嶸和陸行知對視一眼,都看出來了,不會錯,每個細節都一樣。

3

因為江邊遇害女孩身邊的草莓娃娃,這案件直接並案了。2010年的“4·30”殺人案,現在增加了一個被害人,變成了“4·30”係列殺人案。這對南都市公安係統,尤其對江北分局,是一個巨大的打擊。現在科技強大,偵查手段發達,追查這麽緊也沒阻止凶手殺人,簡直是屈辱。

老霍上市局開了個會,大概被捶了滿頭包,回來就叫陸行知過去。陸行知進辦公室時,老霍正在吃巧克力,桌子上已經扔了兩個包裝紙,在吃第三個。壓力太大,巧克力的消耗量有點兒控製不住了。

陸行知幾天沒刮胡子了,短發也早該修了,毛糙糙的,眼裏都是血絲,看上去有些野氣,進門就問,市局什麽指示,給多少時間?霍局說,你別管,按你的節奏破你的案,要處分也先輪到我。陸行知說,世貿會之前吧?說著他把一張手寫的紙拍在霍局辦公桌上。霍局問,什麽?陸行知說,軍令狀,不用到世貿會,一個月之內破不了案,我自動請辭。霍局看著陸行知打了個哈哈,但陸行知沒笑。霍局其實也有點兒勉強,沒什麽心思開玩笑,說,不破案,你辭得了嗎?你放得下這個心,也開出租車去?陸行知說,一個月,有用的線索也差不多盡了,還破不了就是他贏了,我敗了。

霍局突然把巧克力一丟,忽地站起身,罕見地發了火,點名喝道,陸行知!敗的不是你,是她們。人死了,一眨眼就沒人關心了,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這時候,能幫她們的隻有警察!要是你陸行知都破不了這個案,南都市就沒別人了!人手不夠,我去給你要,想請誰回來,請去!你敢撂挑子,我天天上你家捶門!陸行知笑了笑,說,謝謝,就想聽你給我打打氣。說完便轉身出去了。霍局被閃了一下,喘呼呼地坐下了。

陸行知走進專案組,老朱馬上遞上資料。江邊遇害女孩的身份證複印件、戶籍登記、指紋檔案等都查到了。老朱說,對上指紋了,被害人叫薛紅,本地人,是江陰南路柔柔美發店員工。陸行知倒有些意外,說,這麽快?老朱說,對,那個美發店被抄過,有案底。陸行知明白了柔柔美發店是個什麽性質的店。

他和老朱去了法醫科找老呂,雖然草莓娃娃已經讓他堅信是同一個凶手所為,還是想知道確定的答案。工作台上放著薛紅的遺體,被白布覆蓋著,老呂向陸行知和老朱說明了檢驗結果。他先展示了頸部勒痕——機械性窒息致死,與前幾案作案手法一致;又向他們展示了薛紅身上的傷,說,死者頭部、麵部、軀幹四肢有多處皮下出血,軟組織挫傷,肋骨三處骨折,造成了肺出血。這麽說吧,死前她被激烈毆打過,好像跟她有深仇大恨似的。老朱提出疑問說,這不像以往的犯罪手法啊,之前哪個被害人也沒讓打成這個樣子,確定是同一個人幹的嗎?

老呂沒正麵回答,而是拿出一張分析單接著說,草莓玩具驗過了,上麵除了死者的,還有一個人的DNA。老朱問,誰的?老呂拿起一個物證袋,看著陸行知說,她的。物證袋裏麵是幾根頭發,袋子上馬克筆寫著“陸安寧”。薛紅被發現的當天,陸行知就去了一趟楊漫那兒,從女兒的梳子上采集了幾根完整的頭發,拿給了老呂。

現在可以確定了,這個草莓娃娃,就是陸安寧三歲時的心愛之物,沒想到十三年後她的DNA仍在。杜梅被殺的那天晚上,凶手把它拿走了。

陸行知和老朱回到專案組辦公室,老朱一眼看見一個身形有些胖的人正跟霍局聊著天,立刻叫,我的天!那人笑眯眯地回過頭來,是老杜。老杜也老了,好像更胖了。老朱上去給了老杜一個擁抱,說,不在美國給你閨女看娃,跑回來幹什麽?老杜說,你說呢,你遮遮掩掩地告訴我案子的事兒,不就是巴望著我能回來?老朱不否認這個意圖,說,哎呀,看你老的,美國的飯不養人啊。

陸行知和老杜握了握手,問,身體怎麽樣?老杜伸出大巴掌,劈劈啪啪在自己身上拍了一個遍,說,沒毛病,就是閑得慌。怎麽樣,能回咱們隊裏嗎?陸行知說,回來就是回了。老杜說,什麽時候上崗?陸行知說,這就上班吧,走訪去。

陸行知他們即刻出發。老朱好像比老杜還高興,興興頭頭地說,哎呀,這兩天隊裏損兵折將,剛傷了一個小夥子,就來了個老大叔!哎對了,老衛也回來了,兩個老大叔,Old Uncle。老杜說,別說英語,我現在聽見英語就反胃。

他們兵分兩路,老杜和老朱去了薛紅家走訪。陸行知叫上了衛崢嶸,去江陰南路的柔柔美發店,詢問薛紅的小姐妹齊莎莎。

江陰南路是條小路,周圍都是老居民區,路邊都是各種小店鋪。衛崢嶸和陸行知開著出租車,沿街尋找著柔柔美發店,邊找邊討論著這次的被害人薛紅。衛崢嶸說,這樣下狠手毆打被害人確實不尋常,和他的慣用手法有出入。陸行知卻說,有變數是好事,說明他不冷靜了。衛崢嶸覺得不大對勁,說,為什麽呢?通常凶手對與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人才有這麽大的怒氣吧,現在他應該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陸行知思考著,說,也有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體力下降,沒控製好被害人,遭到了反抗,把他激怒了?衛崢嶸說,那也沒有留下DNA。陸行知說,也許他留下了,所以才把人丟到江邊,想利用流水洗去痕跡。

說話間,陸行知看到了柔柔美發店,粉色打底的招牌還在,但是門口的兩個螺旋燈筒卻關著。透過窗口的大玻璃看進去,裏麵也不亮,不像還在開張的樣子。他們在路邊停下車,進了柔柔美發店,發現裏麵也不是美發店的樣子。理發椅和洗頭台還在,但空地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蛇皮袋。一個頭發染成紅棕色的年輕女孩正拆著紙箱,店裏亂糟糟的。

衛崢嶸退出去又看了一眼門頭的招牌,是柔柔美發店沒錯。陸行知問這個女孩,這兒還理發嗎?女孩抬頭看了他們一眼,說,不幹了。陸行知說,你認識薛紅嗎?女孩停下手說,認識啊,我也正找她呢!我都快累死了,她他媽跑哪兒涼快去了!看來這女孩應該就是齊莎莎。

老朱和老杜去了薛紅母親家,是一個中檔小區內的一套普通的二室一廳。不平常的是她家的客廳裏堆了各種木料、樹根。一間開著門的臥室裏,一個相貌平常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後麵,正拿雕刻刀侍弄一個樹根。這人也不跟他們打招呼,隻顧忙自己的。老朱他們事先了解過情況,薛紅親生父母早就離婚了,這個人應該不是親爸。

老朱和老杜在客廳騰出的一塊地方裏擠擠挨挨地坐著,跟薛紅母親聊。薛紅母親情緒低落,倒沒有流淚,隻是說話聲音很小,連帶著他們倆也放低了聲音,像在說悄悄話。薛母說,她搬出去三年多了,很少回家,不愛跟我們說話,我們也不了解她。老杜說,噢,關係不太好?年輕人嘛,喜歡叛逆,她跟她爸關係怎麽樣?薛母說,我跟她爸早就離婚了,她爸搬到雲南去了,沒聯係過。老杜看看臥室裏那位雕刻家,故作意外地說,噢,那位原來不是親爸,薛紅跟他關係怎麽樣?薛母說,一年說不上三句話。老朱問,吵過架嗎?老杜不滿地看看老朱,說,三句話吵什麽架?老朱說,那看會吵不會吵了。沒動過手吧?

薛母還沒回答,臥室裏的雕刻家中斷了創作,進了客廳。他不是走進來的,而是坐著輪椅,自己把著輪子拐進了衛生間,看都沒看他們一眼。老朱咂吧了一下嘴說,當我沒問。老杜朝衛生間看看,又問女主人,你不用去幫把手?我有段時間腿壞了,自己還真不好辦事兒。薛母說不用,他會。

老杜和老朱對了對眼,打算告辭。薛母往衛生間看看,用蚊子哼哼似的音量問他們,那個……紅紅前兩個月跟我借了五萬塊錢,怕是……找不回來了吧?老朱有點兒想罵人。但老杜明白,這錢恐怕是背著男人借出去的,安慰她說,我們幫你問問,盡量盡量。

美發店裏,陸行知跟齊莎莎說了薛紅的情況,莎莎情緒立刻崩潰了,坐在箱子上哭了半個小時。陸行知等她哭聲漸小,變成了抽泣,才試著跟她聊天,問她美發店怎麽不開了?莎莎說,老板娘嫁人了,去非洲了,走之前把店租給了她和薛紅,一次性三年,租金打了對折。陸行知看看周圍的箱子袋子,說,你們這是……?莎莎說,我們倆合夥開了個淘寶店。人要有理想的呀,青春那麽短,總不能一輩子給人……洗頭吧。陸行知點頭說,嗯,挺好的,你們賣什麽?莎莎從箱子裏抓出一些內衣襪子、頭箍發帶等廉價裝飾品,隨手丟到地上,看上去都是從小商品市場批發來的。陸行知問她,怎麽不開實體店呢?正好有地方。莎莎恨恨地說,哪有錢裝修呀!淘寶店也挺好,陸行知頓了一頓,語氣自然地開始問正事,你跟薛紅住一起嗎?莎莎說,她住這兒,我回家住。

美發店後的洗頭台旁邊有道門,門上掛著白布簾,布簾上印著“中醫推拿”。衛崢嶸起身,撩開布簾,看到後麵是個隔間,裏麵放著一張小床,像是以前的按摩床。隔間裏還有些家具和一些女孩子的日用品。

陸行知接著問莎莎,薛紅有男朋友嗎?莎莎說,沒有,都太醜了,她要找吳彥祖那樣的。陸行知明白了,然後,盡量用委婉的語氣問,你們以前開美發店的時候,有沒有一些常來的熟人、回頭客?莎莎警惕地看了看他。陸行知忙說,我沒別的意思,你大膽說。莎莎也是個直腸子,說,有啊。陸行知問,知道名字嗎?莎莎撇撇嘴說,怎麽會知道,說了可能也是假的,難道給我們看身份證啊。陸行知又問,可疑的人呢?他想了想,又解釋道,就是說,看著不像好人的,可能有些暴力行為的人,有嗎?莎莎認真想了想,說有。陸行知忙問,長什麽樣子,有什麽特征,記得嗎?莎莎說,長什麽樣子我說不清,就是個老男人吧,都很猥瑣的呀。

陸行知聽出來了,莎莎腦子裏的壞人跟他說的不是一回事,這姑娘思路簡單、不敏感,麵對真正的壞人也看不出來。這些年經辦的各種案件中他見過不少這樣的姑娘,她們往往從小學習一塌糊塗,很早輟學,匆匆長大,身體比大腦發育得快,少不更事就被扔進了社會,給虎視眈眈的惡人們輸送著新鮮的受害者。然而陸行知還沒放棄,又問她,你說的這些人,大概多大年紀?莎莎看看衛崢嶸,說,跟他差不多,她又看看陸行知說,有的跟你差不多。

最後陸行知打開手機,給莎莎看曲振祥剪彩的照片,問她認不認識這個人。莎莎辨認了一下,說,這是個大老板吧?要是認識他,我們還用開這個破店嗎?

陸行知和衛崢嶸從柔柔美發店裏出來,就在江陰南路上找了個小飯館,要了兩盤餃子,邊吃邊聊。

衛崢嶸還惦記著剛才陸行知給齊莎莎看曲振祥照片的舉動,提醒陸行知說,說句不好聽的,你現在覺得曲振祥犯案的可能性有多大?不等陸行知回答,他又接著指出,曲振祥剛剛被咱們敲打過,這個節骨眼上,除非他是鐵打的神經,或者喪心病狂了,才敢犯案吧。陸行知沒說話。衛崢嶸放緩了口氣說,我也想替郭勝利出口氣。有時候,咱們拚命懷疑一個人,可能就因為知道他是個壞人,犯過罪,該被法辦,但他犯的不一定是咱們要抓的罪。陸行知說,老衛,我懂。有時候拚命懷疑一個人,還因為害怕,怕這個線索丟了,就又回到了零點。衛崢嶸對這種擔驚受怕再熟悉不過,就像在原地繞圈子,當年他都快繞出精神病了。

兩人吃著餃子,陸行知一盤兒掃光了,衛崢嶸才吃了一半。陸行知喝了口水,抽張紙巾把嘴擦了,苦笑了一下說,我怎麽有種預感,薛紅的案子又是個死胡同呢。凶手對咱們的套路太了解了,避監控、反偵察,指紋、DNA……一點痕跡也不留。

衛崢嶸出著神,突然想起了什麽,說,莫蘭案你還記得嗎?陸行知說,卷宗都快背下來了,我現在都不確定莫蘭到底是不是第一案了,不就那張畫嘛,姿勢一樣,萬一是巧合呢?說不定是臨摹的哪一幅外國名畫。衛崢嶸問,莫蘭案的物證現在在哪兒?陸行知說,隊裏。衛崢嶸說,生物物證當年白曉芙冷凍保存了,莫蘭指甲縫裏有極少量皮膚組織,那時候白曉芙說沒有檢驗價值,等DNA技術成熟了,也許能檢出結果。

陸行知忽地站起來了,不等衛崢嶸吃完就結了賬。兩人直奔南大生化係。

白曉芙當年所在的實驗室已經今非昔比,環境好、設備新,到處一塵不染。一位男實驗員在,姓楚,三十多歲,衛崢嶸看著他的麵相,大概算了算,12年前,他隻怕大學還沒畢業。一問,小楚1998年剛好畢業,那一年對他來說是個節骨眼,所以事情記得很清楚。小楚說莫蘭案那些物證,肯定不在這兒了,白老師出了那個事……去世的時候……

一提到白老師,陸行知注意到衛崢嶸的臉色變了。小楚說,1998年我剛留校。白老師去世,實驗室是謝老師接管了。然後,到2002年,就跟你們公安係統分割了。那些物證的去向,恐怕得問謝老師。陸行知問他謝老師現在的去向,小楚說,他作為訪問學者去英國了。說著他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又說,這會兒那邊是半夜,可以先發個電子郵件。小楚拿出紙筆,給他們寫了電子郵箱。衛崢嶸呆呆地坐著,看起來有些恍惚。

從實驗室出來,他們一直走到了衛崢嶸的出租車跟前,老衛還恍惚著。他把車鑰匙遞給陸行知,陸行知明白,衛崢嶸正想著白曉芙,就接過鑰匙上了駕駛位。

路上,陸行知開車,衛崢嶸在旁邊沉默地坐著,半晌不發一聲。衛崢嶸很少這樣感情外露,陸行知還有點兒不習慣了,想找話打破一下安靜,就說,2002年,咱們法醫科裝備升級,老呂還差點退休呢,覺得太難了,學不會,沒想到現在成專家了。衛崢嶸望著車窗外向後倒退的街景,沒接陸行知的茬兒,喃喃地開口,說,人的腦子,真是奇怪。剛開始的時候,我一天數不清想起來多少回,睜眼閉眼都是她。我心裏疼得忍不了,就想給自己一槍。就算過上幾年、幾天想起來一回,心裏還是疼得像捅了刀子。現在,一年中有幾回,在醫院裏看見白大褂,會冷不丁閃一下,心裏像堵了塊東西,過會兒也就化了。說實話,她的模樣我都有點兒記不真了,像拍照片拍虛了,知道什麽樣子,但是要仔細去想鼻子、眼是什麽樣,又記不清楚。

陸行知從沒跟衛崢嶸有過個人感情方麵的交流,一時有些沒詞兒。衛崢嶸說,1998年我離開警隊,有一半的原因是為她。頓了頓又說,一大半吧。陸行知不知怎麽安慰他好,衛崢嶸回過頭,說,沒想到吧,老衛還有這一麵。陸行知艱澀地說,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