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好奢華的沙發。
真皮,而且是進口貨。
亂奘這般體形的人坐上去,依然穩若磐石。房間裏的家具擺設皆是一流。一塊地毯外加沙發、茶幾,就足以買下一套廉價的商品房。在某些地方,錢多得跟垃圾一樣。
亂奘此刻獨自待的房間更偏向大宅院的風格,而非尋常別墅。不愧是丹波善之助的別墅。
從剛才開始,亂奘便被一種奇怪的氛圍所籠罩。整座宅子似乎都被包裹在某種詭異陰森的磁場中。
那感覺就像是被扔進了一團高度帶電的空氣中,令人體毛微微立起,戰戰兢兢。
騎在亂奘肩頭的沙門也有些神經過敏,半晌不吭一聲。
帶亂奘來的那群人也是離宅子越近,就越沉默寡言,心神不寧。他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氛圍。
亂奘想起了他們進屋時的驚懼眼神。
“嗯……”
亂奘用雙眼緩緩打量著這個充滿瘴氣的房間,仿佛在估價一般。
“這便是這次的差事——”就在這時,有人輕輕敲門,房門在輕微的“吱呀”聲中開啟。三個男人走了進來。
其中之一正是丹波善之助。
丹波善之助坐著輪椅,身披長袍,雙手置於扶手之上。他身材矮小,臉膛發紅,整個人比電視和照片裏的他小了好幾圈。額頭禿了,唯有雙耳上方留有幾縷精心梳理過的白發。看起來憔悴極了。
臉上陰雲密布。不像大病初愈,倒像是本該靜養的人強打精神下了病榻。
他還弓著背,明明是古稀之年,看著卻老了十歲。
唯一散發出生氣的是那雙盯著亂奘的小眼睛,炯炯有神。
另外兩人十分精壯,一個推著輪椅,另一個緊挨著丹波。個頭也很大,隻是不如亂奘。動作幹淨利落,一看就知道是保鏢。兩人都穿著西裝,胸口有鼓起的硬物,一定是手槍。那是在無聲地警告亂奘,他們已做好隨時拔槍的準備。
“你來這一趟,動靜不小啊。”丹波說道。
他指的是亂奘放跑那個女人的事情。手下肯定已經如實匯報過了。
“不好意思,我有個壞毛病,看到女孩子被欺負,總忍不住要出手。”亂奘絲毫不畏懼眼前的老者。
丹波善之助是重工業巨頭“丹波集團”的一把手,在政界人脈極廣,相關企業足有三位數。一個月前,他名下的酒店發生火災,造成三十二人死亡。自那時起,他便不再公開露麵。他麾下的醫生開了證明,對外宣稱他需要在家靜養一段時間。
而麵見丹波的亂奘隨口說了一句“不好意思”,西裝保鏢們頓時全身緊繃。
老者卻麵不改色。
“體貼女人——這沒什麽不好,不過,因為這份善心而萬劫不複的例子,我也見得多了——”
犀利的雙眼瞪著亂奘,絲毫不像人生暮年的老者。與此同時,丹波微微喘著氣。看來他隻要連著說上幾句話,就會氣喘籲籲。
“怎麽回事?”
這句話,亂奘也對那個女人問過。
“你問的是那個女人,還是我為什麽把你叫來?”
“都有。這兩件事總不可能沒關係吧?”
“天知道——”
“什麽意思?”
“她溜進我女兒的房間,被發現以後就逃了。我們根本不知道她想幹什麽,又是什麽來頭。我叫你來,則是為了睡在她溜進去的那間屋子裏的女兒。聽明白了嗎?”
亂奘點了點頭。“你的意思是——即便兩件事有關,你也沒有頭緒。”
“對。”
亂奘將視線從天花板的一端慢慢掃向另一端,似乎在感知某種動靜。空氣中仍有那種瘴氣,而且——還有淡淡的腐臭。
“這玩意可不一般。你要我處理的就是它吧?”亂奘問道。
“你果然瞧得出來。”
“瞧不出來就幹不了這一行了。纏上這個家的玩意相當棘手啊。”
西裝保鏢們的臉上閃過一絲惶恐,似是被亂奘的話語嚇到。但這種表情很快就消失了。要麽是他們非常專業,要麽就是他們更害怕丹波,而非作祟的玩意。
似乎兩者皆有。
“叫你來,是想請你救我女兒。”
“嗬……”
“實不相瞞,她被惡鬼纏上了。”
“惡鬼?”
亂奘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肩頭的沙門站了起來,抬起金綠色的眸子看向天花板的一角,低聲叫喚。純黑的體毛表麵帶了淺藍色的磷光,尾巴尖分出小小的兩撮毛。
四人順著它的目光看去,便被天花板上的東西牢牢吸引——那裏分明伏著個形似蜥蜴的活物。
亂奘之外的三人都發出了將慘叫咽回肚裏的聲音。即便如此,沒叫出來就已經是勇氣可嘉了。
它的頭上分明長了一張人臉,在天花板上俯視眾生。
隻見它躥過天花板。
沙門化作一道黑色電光,朝它跳去。落地時,嘴裏就叼著它,尾巴徹底一分為二,直至根部。
“嘰。”
“嘰。”
它用人嘴發出高亢的聲音,在沙門嘴裏扭動掙紮。有著藍黑色光澤的身體表麵布滿血絲般的紅線,好一幕令人心驚膽戰的景象。
沙門吞下它,低吟一聲。隻見舌頭在鮮紅的嘴裏來回翻動。尾巴則自下而上,慢慢恢複成原來的一根。
“看來是魍鬼——”亂奘對大氣都不敢出一下的三人說道。
“魍鬼?”
“嗯。氣是萬物皆有的存在感,或者說生命感,無論是草木還是岩石,幾乎所有東西都有這種氣,而魍就是失去本體之後依然存在的氣。說它是氣的幽靈會不會好理解一點?上了年頭的魍混雜在一起,連本體是什麽都難以分辨。魍凝結而成的有形之物便是魍鬼。魍鬼很罕見,不過這也能體現出在此地作祟的家夥的影響力有多大。”
亂奘起身走向門口,門上還趴著一隻魍鬼。
亂奘隨手抓住了它。
走回來的時候,他提著魍鬼的尾巴,舉到丹波眼前。
隻見它倒掛著,吱哇亂叫,咬牙切齒。一張人臉凶神惡煞地瞪著丹波。
“看清楚了!”亂奘說道。
丹波從喉嚨深處發出痛苦的呻吟,但他沒有移開目光,多麽驚人的意誌力。
“它長了人臉,說明附在你女兒身上的應該是人。隻是還不清楚是死靈還是生靈——”
亂奘稍稍集中意念,瞪著魍鬼。刹那間,手中的魍鬼變得模糊了,仿佛融入空氣一般,看不見了。
地上的沙門仰望亂奘,眼裏盡是不服氣。
“還沒吃飽啊……”亂奘用懷著歉意的口吻說道。
仿佛是對這句話的回應,沙門無聲無息地躥上亂奘的身體,蜷在他的肩頭。
“它就愛吃魍鬼,剛才那隻沒吃著,所以在生悶氣。”
“這不是普通的貓吧。”丹波用幹澀的嗓音說道。
“貓就沒有普通的,每隻都很有個性——”
“我不是這個意思。”
“它是貓又[1]。沒看到那條分叉的尾巴嗎?早讓它別當眾露尾巴了——”
“你養的?”
“養?我們是朋友,不是飼主和寵物的關係。我體質特殊,容易被奇奇怪怪的玩意喜歡上,所以總有兩三個像它這樣的黏著。否則我不會幹這一行,也不會被你找來了。”
“擋災的?”
“是有人這麽說,但這叫法不是我定的。”
“我需要你的幫助,救救我女兒。”丹波語氣悲痛。
“得看具體情況,我也不是萬能的。還得看——”
“我出什麽價?”
“對。因為我的陸地巡洋艦被那個女人偷了,得多收點。”亂奘麵不改色道。
“我有思想準備。”
“那就說來聽聽吧。”亂奘往沙發上一坐。
“關於你剛才說的——”丹波邊說邊調整氣息,大概是話說多了,“玄角說是生靈。”
“玄角?”
“除了你,我還找了一個人。”
“修驗者?”
“對,他比你先到。在你們之前,我找過三個‘大仙’,但都不頂用。一個瘋了,兩個住院了。”
“住院?”
“全身腫脹,四肢逐漸腐爛——”丹波抬起一隻手,揭開身上的長袍,“需要救助的不光是我女兒,還有我。”
亂奘瞥了一眼,便咬緊後槽牙。
方才聞到的腐臭的源頭就在眼前——丹波雙膝以下的肉呈暗綠色,鬆鬆垮垮,腐爛殆盡。
注釋:
[1] 日本傳說中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