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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零點。

亂奘與丹波走進那個房間,強烈的腐臭撲鼻而來。

空氣混濁而凝重。

房間約莫二十張榻榻米大,法式落地窗占了南牆的一半。

丹波的女兒——丹波涼子的床靠西牆擺放。它起初被擺在北牆和東牆之間的轉角,而東北是“鬼門”的所在,是第三位“大仙”讓他們把床挪了過來。

一襲白衣的男人捷足先登,他便是玄角。

他以結跏趺坐的姿勢坐在地上,瞪著躺在**的女人,沒有看丹波一眼。玄角身材高瘦,盡管沒有亂奘高,但站直了應該也直逼一米九。歲數倒是瞧不出來,下至三十歲不到,上至四十五六歲,說他是哪個年紀都有人信。

床邊設有密教使用的護摩壇,很是地道。

丹波屏退兩名保鏢。

“情況如何?”丹波問玄角。

“快開始了。”玄角在胸前結契印,保持坐姿回答。

“能用那護摩壇壓住嗎?”丹波的聲音裏含著一線希望。

“光靠護摩壇就能驅除惡靈,那可就太省事了。這些東西充其量是工具而已,認定用好工具就能辟邪驅鬼,無異於認定用好球棒就能擊出全壘打。除靈也講究實力,唯有強者笑到最後。如果我比較弱,那就沒戲了。即使在這個世界上,奇跡也不可能發生。強者勝,弱者敗——”他爽快地說道,說得明明白白。

“介紹一下,這位是九十九亂奘,他剛剛趕到。”

“聽到這話,玄角第一次轉過頭來,他長得很是英俊,堪稱美男子”。

“久仰。聽聞你在中國台灣修過仙道——”他緩緩起身。

“過獎了。”

“好壯實啊。沒想到隻吃雲霞的仙人裏還有你這樣的——”

“人在山上便是仙人,在穀底便是俗人。我就是後者,吊車尾仙人一個,和從天上掉下來的久米仙人[1]差不多。我聽說修仙不用戒女色,於是才走上了這條路,結果還是因為女人栽了跟頭,幹起了這行——”

“看來我們是半斤八兩。”神似螳螂的瘦臉咧嘴一笑。

好不狡猾的笑容。

“大概就是這樣,今天就先瞧瞧對方的本事。”玄角環顧四周,房間的角落貼滿了寫著“梵”字的紙牌,他的眼神裏頗有幾分享受。

這個叫玄角的男人似乎不同於那些被惡鬼輕易擺布的“大仙”。

“你剛才說,快開始了——”

“請看。”玄角指著**的丹波涼子。

毯子蓋在仰麵躺著的涼子身上,形成人形的隆起。隻見毯子不住地蠢動,有什麽東西在涼子的皮膚和毯子之間爬動。

一聲細細的呻吟從她的嘴裏傳出,帶著微微的甜膩。

涼子麵無血色。

邪物纏身之前,她一定美得不可方物。她今年二十八歲。丹波在四十二歲那年才有了這個獨生女,她的母親在四年前撒手人寰。

涼子在父親麵前發出甜膩沙啞的聲音,仿佛身體對**夢做出了反應。

玄角在老父眼前掀開蓋在涼子身上的毯子,映入眼簾的怪誕景象讓人不禁扭頭。

涼子沒有穿內衣,瘦骨嶙峋的軀體暴露無遺。她跟父親一樣,雙腿的肉趨於腐爛,而且情況更為嚴重。腐臭便來源於此。唯有身上的皮膚白得可怕。隻見十多隻魍鬼正在雪膚上蠢動。

有的將大半截身子埋入涼子的身體,扭動四肢。

有的把頭伸出涼子的腹部表麵,仿佛從水裏冒出頭來。

慘不忍睹。

丹波沒有將視線挪開,凝視著女兒的身姿。

“嘰,嘰嘰嘰……”

“吱吱……”

人麵魍鬼的叫聲陰森地回**。

令人作嘔的景象。

亂奘的眉頭微微一皺。

沙門跳下亂奘的肩膀,落在**,一口叼住從腹部探出頭來的魍鬼,將它拽出涼子的身體。滴血未流。

沙門津津有味地享用起來。

亂奘把雙手放在涼子腹部,通過手掌送氣,在涼子的皮膚激起陣陣漣漪。

說時遲,那時快,無數魍鬼從涼子體內冒了出來,嘰嘰喳喳地叫著。

沙門掃除了將近一半魍鬼,另一半則是被玄角收拾的。他用寫有梵文真言的牌子撫過魍鬼,它們立時消失不見,仿佛融入了空氣。

兩人給涼子蓋好毯子,走回原處。

丹波善之助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你說是生靈作祟——”丹波擠出一句話,“生靈殺得了人嗎?”

“當然。生靈有刻意變的,也有無意變的,這次的情況屬於前者。說白了,就是詛咒,而且怨念相當之深。對方不僅有天賦,詛咒技術也相當了得。”玄角回答。

“憑你們的本事也救不了我們嗎?”

“最好的法子就是說服對方。”亂奘說道,“說服不了的話——”

“那就隻能下殺手了。”玄角輕描淡寫。

“但前提是,你得知道對方是誰。”說著,亂奘望向丹波。

丹波沒有回避他的目光。

“我毫無頭緒。不,應該說頭緒太多,不知從何查起。想置我於死地的大有人在。”

“聽說酒店那場火災死了不少人——”

丹波閉口不言。

他抿著布滿幹紋的嘴唇,眼睛盯著地板,但他並沒有在看地板。那是一雙陰暗而沉重的眼睛,直視著自己的內心深處。

亂奘對這位眼神尚有生氣的老者略感佩服。明明身材矮小,體重不及自己的一半,卻散發出了奇異的威懾力。暫且不論他這輩子賺了多少不義之財,此刻的他正以身對抗那一筆筆孽債。麵對糾纏女兒與自己的邪祟,他沒有逃避,而是選擇了鬥爭。

腐爛的雙腿怕是廢了。不難想象,他光是坐上輪椅都痛苦不堪。換作旁人,完全有可能在**苟延殘喘,將布滿皺紋的老臉埋在用錢買來的**胸口。

亂奘想起了褲子後袋裏的東西——用手帕包著的頭發。

那是從女人身上摸來的,其中一根顯然是女人的頭發,另一根則像是男人的。

她為什麽隨身帶著這種東西?亂奘有一個猜想。

他還沒有告訴丹波頭發在自己手裏這件事,這是多年經驗凝結而成的智慧。畢竟在處理這類委托時,這樣的東西也許會成為意想不到的王牌。

不知不覺中,房間的內壓陡然升高。房間裏的空氣都緊繃起來,仿佛帶著靜電。整棟宅子因外界的壓力而扭曲,充滿能量。

在有眼力的人看來,落葉鬆林中的宅子正散發著朦朧的磷光。

在房間中,黑色的斑點狀玩意時隱時現,空氣中飄浮著氣泡,好像沸騰了似的。但空氣本身正在迅速冷卻,仿佛有人打開了大功率的空調,溫度肯定下降了五六攝氏度。

“來了。”

豪放的笑爬上亂奘的嘴角。

玄角為護摩壇點火,在跟前盤腿坐下。

他用自己的方式整合了從各處學來的東西,但言行舉止條理清晰,要點也都把握到位了。這人還挺博學。亂奘心想。

亂奘決定靜觀其變。

房間中的燈光緩慢閃爍,好似在呼吸,仿佛被增壓的瘴氣吸走了能量。

沙門在亂奘的肩頭上站了起來。尾巴完全分成兩半,直衝天空。

“啊!”

一聲尖叫。

窗外站著一個黑影,似是夜色凝結而成。那人影至少比亂奘大上兩圈。不,那不是人,雖然沒長角,但它是如假包換的惡鬼。

一雙火紅的眼睛瞪著屋裏,滿臉怒容。

咚!

駭人的力量砸向落地窗,使窗戶整個朝內側彎曲。惡鬼無法進屋,是因為牆上貼著玄角畫的護符。

惡鬼的表情愈發猙獰,臉頰猛然膨脹,比原先大了一倍。嘴唇裂開,長出獠牙。頭發如針一般豎起,釋放出一簇簇幽藍的火焰。

隻見它張開血盆大口,長長的舌頭滑了出來。額頭像長了瘤子似的隆起,形狀怪異的粗大犄角破肉而生。角上沾滿血肉。

玄角的聲音漸響。

它又一次砸向窗戶,比之前更加用力。窗戶並沒有破。

惡鬼咬牙切齒,身體膨脹起來,像霧氣一般融入夜色。

突然,一股強大的能量撞向窗戶。整扇窗四分五裂。

它站在散落著玻璃碎片的地板上。融入房間空氣中的魍立刻凝聚在它周圍,化作數百隻魍鬼。

赤身**的惡鬼站在那裏,全身爬滿魍鬼。

玄角已然倒地。

鮮血如活物一般湧出鼻子,在地板上擴散。

一直昏睡的涼子醒了。她站不起來,隻得匍匐在床,雙眼圓睜,嘴邊帶笑,眼睛緊盯著惡鬼的下身。**靡的眼神中因為對歡愉的期待而濕漉漉地泛著光。

她看不到亂奘,也看不到父親。

她匍匐到惡鬼跟前,緊緊抱住惡鬼,用臉頰蹭它。

好一場怪誕的噩夢。

光蹭還不夠。

她發出怪叫,伸出舌頭去舔。

惡鬼抓住涼子的頭發,強迫她以四肢撐地。

涼子高高抬起臀部,臉頰擦著地板,嘴角淌著口水。

惡鬼自後方貫穿她的身體。

女兒在父親麵前被打開,發出愉悅的喊聲。

丹波善之助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眼前的光景。眼神與惡鬼並無二致,血淚滴落下來。

站在原地的亂奘抬起雙臂,將手掌對準惡鬼和涼子,送氣。常人肉眼看不到的青白火花在亂奘和惡鬼之間爆發。

駭人的氣壓。

惡鬼並無畏縮之色,它並非亂奘招架得了的玩意。

眼前的惡鬼並非實體,不過是具有物理力量的“氣”,不是拳打腳踢一番就能製伏的。

磨牙的響聲傳來,是丹波咬緊後槽牙的聲音。

“就拿它沒辦法嗎?”老人吼道。

“沒轍了——”亂奘“嘁”了一聲,繞去惡鬼背後,從後方抱住與涼子**的惡鬼。

“煞!”惡鬼吼道。

它在亂奘的臂彎中轉身麵向他。

不,它並沒有轉身!

是惡鬼的背麵直接變成了正麵,恰似兩隻惡鬼背對背站在亂奘懷裏。惡鬼的體形比亂奘大。一麵對著涼子,另一麵對亂奘齜牙咧嘴。

亂奘調動全身,將所有的氣注入手臂,懷中的惡鬼迸發出白色的火花,丹波老人的眼睛幾乎都能捕捉到。

惡鬼的身體膨脹得更大了。駭人的力量。

亂奘的手臂幾乎要被撐開了。

“呼——”

這時,有聲音傳來。

玄角醒了。

他抬起頭,緩緩起身,用胳膊擦了擦鼻血,看著亂奘,羞慚地笑了。

“大意了。”他走到亂奘身旁,雙手交握於身前,伸出左右兩根食指,用指尖在空中切九字,紮入惡鬼體內。

“呃!”

撕裂空氣的聲音響起。

惡鬼的身影從亂奘懷中消失。

而包裹著亂奘壯碩上半身的襯衫早已破爛不堪。

“好厲害的敵手。”玄角說道。

“確實。”亂奘點頭。

“你連一個女人都救不了嗎?!”老人用激憤的眼神瞪著亂奘。

亂奘麵前的涼子仍然翹起臀部,微微搖晃,發出甜膩的叫喚。

注釋:

[1] 日本傳說中的仙人。《元亨釋書》卷十八雲:“久米仙人者和州上郡人,入深山學仙方,食鬆葉,服薜荔。一日騰空飛過古裏,會婦人以足踏浣衣,其脛甚白,忽生染心,即時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