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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奘被高野拽去了一家位於六本木的店。店名叫“石榴”。

他好像是常客,店裏的陪酒小姐都親昵地跟他打招呼。高野一邊揩油,一邊把亂奘領到最遠處的卡座。

高野還沒發話,一位小姐就端來了涼手巾和一瓶老伯威,隨後又送來了杯子和冰塊。

“九十九先生喜歡什麽樣的姑娘啊?”高野問亂奘。

“不用了,你想找,隨你。我隻想隨便聊聊,讓你過個癮就走。”亂奘淡淡道。

牛仔褲配苔綠色T恤,T恤的布料被肌肉撐得鼓鼓的,仿佛有人胡亂塞了幾塊石頭進去。

他壯實的左肩上蹲著貓又沙門。

“沙門”即佛教修行僧。它乍看與普通幼貓一般大,舉止卻是如假包換的成獸。皮毛純黑如夜,有一雙金綠色的眸子。

它在亂奘肩頭睥睨眾生,釋放犀利的目光。

高大威猛的亂奘與他肩上的沙門吸引了店裏所有人的注意力。

亂奘一坐下,便占了卡座的兩個位置。桌下的空間幾乎容不下他粗壯的雙腿。

擠得像是坐在小學生座位上的大學生。

“不找個姑娘作陪?”

高野困惑地看著亂奘。

“嗯。”

“不會是好那口吧?”

“我可不搞同性戀。不過你要是願意陪我玩玩,我倒也不是不能彎。”

“嗬,我還真有點心動。不過你那家夥肯定很大,下頭是會暢通不少,隻怕我到時候會好一陣子不敢蹲廁所啊——”

高野給了端酒來的小姐一個頗有深意的眼神。

“討厭,瞎說什麽呢……”

塗了深紅色唇彩的小姐似是聽見了,笑得嬌媚動人,捶了捶高野的肩膀。好一個眉眼分明的美女。

“能跟你聊聊那些招式是從哪兒學的,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也沒什麽好聊的。”

“不勉強。”

亂奘對高野方才使用的腳下招式頗感興趣。不同於空手道,也不同於中國武術,卻非常實用。

他之所以跟高野過來,也是想借機打聽打聽。但正如亂奘所說,他無意勉強高野。

“行啊。聊這個的話,有姑娘在反而礙事,那我也不要了——”

高野對站在身旁的小姐說道:“聽見了吧,真由美。今天就不用你陪了。”

小姐笑著點點頭,擺了擺左手蔥白的手指,轉身離開。

片刻後,她端出一盤奢侈的煙熏三文魚小菜。

“這是我自作主張讓人準備的,有什麽想吃的盡管點——”

她邊說邊往兩個杯子裏加冰,滿上威士忌。

“剛才亞希子姐姐給你打過電話。”臨走時,真由美回頭對高野說道。

“亞希子啊——”

高野臉上閃過一絲煩躁。

“今晚不回去呀?”

“囉唆,少操這些閑心!”高野沒好氣地說道。

等真由美走遠,高野拿起威士忌,一口氣幾乎喝下半杯。

微笑又回到了他的臉上。

看來他是那種手上總有一兩筆桃花債的類型。

“那是泰拳的招式?”亂奘用粗壯的手指抓著杯子問道。

玻璃杯被他巨大的手掌完全包裹,幾乎看不見了。

冰塊相互碰撞,發出陣陣清脆的響聲。

“謔——”高野不禁讚歎,“你果然看得出來。”

“腿和膝蓋的用法很獨特。”

“畢竟被你瞧見了那招膝踢。”

“很精彩。”

亂奘呷了一口威士忌。

泰拳——在日本又稱“踢拳道”或“泰式拳擊”,不過“ムエタイ(MuayThai)”才是最正規的稱法。準確地說,踢拳道是誕生於日本的格鬥技,以泰拳、空手道和拳擊為基礎,其規則與泰拳略有不同。日本的踢拳道也存在各式各樣的規則,有些組織甚至允許使用摔技。

打個比較極端的比方,將相撲稱為“日式摔跤”肯定是不對的,所以把泰拳稱為“泰式拳擊”也不太對頭。

泰拳是泰國的國技,與相撲一樣曆史悠久。泰國人看泰拳的目光也比看相撲的日本人更嚴肅、熱情與露骨。

賽場的氣氛更是獨特。

放眼世界,泰拳比賽的氛圍倒是與墨西哥摔角(Lucha Libre)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亂奘不過旁觀了幾分鍾,便一針見血地指出高野用的是泰拳的招數,而全然沒有提及踢拳道、空手道或中國武術,這一點令高野頗感驚訝。

“膝踢”是一種使用膝蓋發動攻擊的招式。

“哪兒比得過你啊。”

高野用手指彈了彈杯子。

“在哪兒學的?”亂奘問道。

“泰國。”

“謔……”

“我是十七歲的時候從空手道改練踢拳道的,當年還是小鬼頭一個。後來碰上了特別氣人的事,就離開拳館,去了泰國。”

“氣人的事?”

“當時跟我們對打的大多是水平最次的泰拳選手,贏了也沒什麽意思,輸了就更不甘心了。有幾個選手還是從泰國來的留得不分上下多氣人啊。於是我決定去瞧瞧真正的泰拳,一心隻是想變得更強。畢竟我當年還是個很較真的人——”

“哦……”

“十八歲那年,我就去泰國參觀拳館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連偏遠鄉村都有雜物棚子似的拳館,還沒上小學的孩子在裏頭練得像模像樣——在那邊,無論是在多麽偏遠的地方辦的比賽,觀眾都會公開下賭,所以台上和台下的氣氛才會那麽熱烈。隻要拳打得好,再窮的人都能靠自己的一副身板掙大錢。孩子們的膝蓋都因為練膝踢而變硬了,又黑又亮,看得我自愧不如。於是我一頭栽進那邊的拳館,開始在日本和泰國之間來回奔波。在日本工作,攢下的錢用作在泰國的生活費。”

“打了幾年?”

“前前後後大概五年吧,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泰國度過的。我還在迦南隆泰拳館[1]打過比賽呢!”

“厲害啊!”

“但打到第五年的時候,我在拳台上打死了人。我的手肘把對方的鼻子打得凹進去了,三天後,對方在醫院裏一命嗚呼——”

高野將威士忌倒入空杯。

“然後,事情就往奇怪的方向發展了——”

“怎麽說?”

去鄉下踢館,嚷嚷著‘我是從日本來的空手道高手,跟我打一場,贏了就給你錢’,一邊喊,一邊舉著一遝嶄新的美鈔晃悠。人們一見到錢,基本都會上鉤。就算不上鉤,也有別的“我開始去各地‘巡演’識的日本人搭班,法子可想。而我的搭檔就趁機開賭局。當然,鄉下有時也有特別厲害的拳手。但笑到最後的當然是我。我說我是練空手道的,趁其不備,使出泰拳的招式,一錘定音。有時也會故意輸幾場,但想贏卻輸的情況是一次都沒有過。一路上當然也遇到過不少危機。有人向我扔刀子,還有人衝進酒店襲擊我。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不在打比賽的地方過夜,畢竟人家搞不好會在酒店的飯菜裏下毒。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壞事也學了個遍——”

就是這段驚心動魄的人生經曆,剔除了高野臉上的最後一絲柔美。

“今天就說到這裏吧。”

高野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說自己當年曾在鄉下“巡演”,但幹那一行少不了膽量和過硬的實力。

“知道剛才那群人是什麽來頭嗎?”

“想找我麻煩的多了去了,鬼知道是哪一路的啊。”

高野嗤之以鼻。抬起頭時,臉上卻是笑意全無。

“亞希子——”他喃喃道。

高野的視線落在一個站著的女人身上。

身材苗條,個子不高。

她長得很美,二十三四歲,穿著優雅的連衣裙。

一雙茶褐色的大眼睛看著高野,眼裏寫滿焦慮,似乎是在擔心高野。

這樣的姑娘,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地方。

“你來幹什麽?”高野厲聲問道。

“丈二……”她——亞希子輕喚高野的名字。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給我回去。”

但她愣是一動不動。

“嘖。”

丈二咂嘴。

亂奘霍地起身。

“怎麽了,九十九先生?”

“說好的,聊完就走。”

“等等,好玩的還在後頭呢!”

高野站了起來。

“足夠了。”

亂奘正要轉身離開,卻被高野的右手抓住了左手腕。

好大的握力。

換作常人,早就驚慌失措、哇哇亂叫了。

亂奘卻泰然自若,回頭望向高野的眼睛。

高野的眼睛散發著犀利灼人的光芒。

亂奘將自己的右手輕輕放在高野的右手上。乍一看,那隻手仿佛一串香蕉。隻見它緩緩掰開高野的右手,使他鬆開了自己的左手腕。

亂奘的厚唇勾起一個微笑。

“回見。”亂奘在對視中說道。

“越來越想找個機會跟你好好切磋一下了。”

“今天這杯就讓你請了。”

亂奘轉身走開。

當亂奘從麵前經過時,那個女人——亞希子微微欠身,一臉惶恐。

亂奘的左手腕和高野的右手腕上,都有對方留下的青色指印。

注釋:

[1]迦南隆泰拳館(Rajadamnern Boxing Stadium)建於1945年,位於考山路附近,曆史久遠,有很多著名的泰國拳手與國際拳手在這裏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