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亂奘立於層層疊疊的新綠之中。

除了風拂動枝頭綠葉的聲響,什麽都聽不到。

成川佐知子就倒在此處。

無須對照手中的現場照片,因為他已看過無數次。

四名大學生組成的登山小隊發現了倒地的佐知子。

現場照片就是隊員之一所攝。

他們用登山繩把佐知子固定在背上,將她扛到了山下的聖澤山莊。

一路昏迷的佐知子在山莊蘇醒過來,卻幾乎一言不發,隻說了自己的名字。她甚至說不出自己為什麽倒在那裏,從哪裏來。無論旁人問什麽,她都麵無表情。倒不像故意隱瞞,更像記憶出現了缺失。

人們通過佐知子的隨身物品,查到了她家的電話號碼,好不容易確定了她的身份。就在這時,人們得知她是和矢島雪江一起上的山。

——那同伴雪江呢?

佐知子被父母接走,對雪江的搜尋工作正式啟動。

發現了佐知子的廢棄山路自是不用說,搜救人員還檢查了她們原計劃要走的從“聖嶽”到畑薙湖的登山道周邊。

收獲全無。

有登山者在“聖嶽”山頂見過她們。那是她們最後一次以正常的狀態被人看到。

佐知子是在同一天傍晚被發現的。

從“聖嶽”到她倒下的地方,肯定出了什麽事。

她們為什麽要調整路線?

天氣明明很好。而且佐知子並非第一次走那條路,至少她樣迷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人們猜測,她們在中途遭遇了意外,不得不調整路線。

折斷的冰鎬牽出了以下猜想:

佐知子在從“聖嶽”通往奧上河內嶽的棱線上摔了一跤,冰鎬就是那個時候斷的,佐知子還撞到了頭。如此一來,就能解釋佐知子為何失憶了。佐知子的情況逐漸惡化,但還能動,她們便決定改走廢道。走著走著,佐知子的情況進一步惡化,走都走不了了。於是雪江讓她在原地等待,獨自沿路下山求救,結果迷失了方向——

眾說紛紜。最終,這一推論占了上風。

這意味著雪江還沒走出大山。如果她被困某處,等待救援,隻要周邊有水,就能靠隨身攜帶的食物撐上十天。但她在半路遭遇事故的可能性也無法排除。

五天過去了,雪江依然下落不明。

赤石山脈非常深。與飛驒山脈相比,登山小屋和登山者的數量都少得多。一個迷途之人完全有可能被永遠困在山巒的褶皺中。一旦偏離登山道,山地條件便與富士山周圍的樹海一樣。在機緣巧合下,突然發現十餘年前的遇難者屍體也是常有的事。

雪江很可能加入了那些屍體的行列。

而佐知子的身體遲遲沒有起色。

除了用餐和如廁以外,她一整天都不會動一下,別人把她擺成什麽姿勢,她就保持什麽姿勢。

頭部沒有外傷。腦電圖也並無異常。

的確有可能在不留下外傷的前提下打擊頭部,使人發瘋。問題是——她的腦電圖一切正常。無論在外科層麵,還是內科層麵,佐知子都是一個非常健康的人。

第六天,佐知子的父母姑且將女兒接回了家。

第八天——也就是昨天,亂奘接到了佐知子的父親成川英治打來的電話。

因為成川的某個熟人提了一嘴,“搞不好是被妖怪附身了”。

熟人如此說道:“你女兒肯定是在山上被狐狸之類的妖怪附身了,另一個姑娘也是被妖怪擄走的。”

成川起初不以為然。奈何走投無路,隻得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打電話聯係了亂奘。

昨天下午,亂奘見到了佐知子。

佐知子的視線沒有焦點。

哪怕被脫光,仰麵放在**,她也隻是默默地盯著天花板。

亂奘用手掌檢查了她的全身,尋找附身之物,卻什麽都感覺不到。

如果對方真被什麽東西附了身,隻要通過手掌輸氣,附身之物十有八九會有反應。

尤其是附身之物想加害佐知子,或是對她抱有怨恨時,反應會格外明顯。可他愣是沒有捕捉到絲毫跡象。

於是亂奘抬起佐知子的上半身,右掌托著她的後背,左掌放在她的胸口,等於是用雙手夾住她的上半身。

亂奘用左掌送氣,再用右掌接住穿透佐知子身體的氣。

直到這時,亂奘才注意到些許異樣。

通常情況下,輸入人體的氣會在離開身體時減少近一半。因為細胞和骨骼會將其吸收,並分散到別處。吸收量取決於氣經過的血肉量和對方生物能量的強度。要是實踐的次數多了,還能借此推測出對方的狀態。

通過佐知子的身體抵達右掌的氣比他預計的少了很多,而且伴有輕微的質變。佐知子體內有另一種東西存在,而且其均勻地分布在肉體各處。

佐知子果然是被什麽東西纏上了。而且它並無加害之心。

那就很棘手了。

無目的的附身之物是很難驅除的。說得更確切些,是“不好辦”。它們對亂奘輸送的氣全無回應,所以無機可乘。而且他都不知道附身佐知子的是什麽東西。

不像生靈或死靈,也不像尋常的獸靈。

胡亂驅除是非常危險的,總得先大致摸清附身的東西是什麽。驅除的技術和做法也要視具體情況而定,否則適得其反。

到底是什麽纏上了她?

為查明真相,亂奘驅車來到了佐知子被發現的地方。

在這裏或周邊的山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亂奘閉上眼睛,保持站姿,緩緩呼吸數次,讓氣在體內積聚,然後沉入俗稱“丹田”的部位,再從尾骨沿著脊柱運氣——

這是亂奘改進過的仙道小周天功法。

運行幾周後,心氣清澈透明。

他睜開眼睛。

包裹身體的景象映入眼簾,分外鮮活。

亂奘慢慢環顧四周。

看到頭頂時,視線便停住了。

隻見一根榆樹枝不自然地向下彎曲。彎曲的角度非常微妙,以至他剛才都沒注意到。

那正是巨猿抱著雪江跳上的樹枝。

枝頭掛著幾根奇怪的獸毛。

亂奘壯碩的身軀騰空而起。

落地時,獸毛已握在手中。

那是近乎白色的灰色獸毛,亂奘從未見過。

如果毛發出自棲居在日本山區的野獸,那還是可以大致推測出種類的,可他竟沒瞧出來。

黑熊、鹿、羚羊、野豬、野兔、日本獼猴、貉、赤狐……這些動會被認錯的。問題是——亂奘手中的毛與那些動物不一樣。大約二十厘米長,乍一看像猴子——日本獼猴臀疣周圍長的。

獸毛根部到頂端的顏色變化過於鮮明,根部明黑——老猴的白發常會出現這種情況。可手裏這根給人的又不同於尋常的猴毛。更何況,這毛實在太長了。長這種毛的猴子,體形肯定和人差不多。

日本獼猴最多不過十幾公斤,超過二十公斤的都是鳳毛麟角。

且不論這是什麽動物的毛,關鍵在於它是否與這次的事情有關。

亂奘用紙巾包好那根毛,將其塞進口袋,然後背起放在腳下的登山包,涉入灌木叢中。

沙門騎在他的左肩,無聊地四處張望。

廢道已有搜救隊搜查過,所以亂奘打算走一走路旁的林子。他的裝備很簡單,但無論在哪裏露宿都不成問題。

亂奘沒有沿溪流而上,而是橫向移動,走向另一條溪流。

笨重的丹納工裝靴承載了亂奘一百四十五公斤的體重。那是找美國廠商定製的皮靴,比硬得過分的登山靴靈便得多。與人高馬大的亂奘相得益彰。

堅硬的Vibram[1]鞋底踩在潮濕的黑土和蕨類植物上。

到了傍晚時分,亂奘已經踏遍了兩條溪流,卻沒有任何線索可尋。

倒也沒有明確的目標。

山川都有各自的氣。而他隻是想看看那些氣的“呼吸”有沒有在某處被打亂。

草木的氣中留下氣的殘餘痕跡,半月不消。但他並沒有找到殘餘痕跡的把握。畢竟此時正是植物欣欣向榮的季節,新綠的生如果附身佐知子的東西潛藏在這座山的某處,就會在附近物能量過於強烈,十多天就足以抹去那些蛛絲馬跡。即便還有殘留,亂奘也得湊到幾米之內才能發現,必須足夠幸運才能找到。

要是那個東西沒有固定的住處,就不會留下氣的痕跡。

亂奘隻遇到了若幹化作地縛靈的低級獸靈的集合體。古老的溪流總有幾處這樣的地方。它們大多無害。充其量是晚上給人以陰森之感。偶爾遇到瀕死的遇難者,也隻會在人家意識模糊的時候製造輕微的幻聽。給沙門當甜點都不夠。

除此之外,就隻跟猴子打了兩三次照麵。

沒有線索或靈感,就隻能用蠻力驅除佐知子身上的東西了。可能會留下後遺症,這需要跟她的父親成川解釋一下,如果他同意,就試上一試。

亂奘還惦記著中午遇到的那個青年。

心裏有種朦朧之感,像是對就此分別這個決定有些許後悔。

走著走著,亂奘突然注意到一件怪事。他本以為自己是橫著走的,卻不自覺地走向了溪流的上遊。

某種帶著微弱冷氣的毛刺頂著他的皮膚,以若有若無的壓力驅使他往上走。那是一種常人不會注意到的微妙感覺。

“謔……”亂奘低聲嘀咕。

勾起厚唇的一端。

他放下包,趕下肩頭的沙門,就地盤腿坐下,閉起眼睛。

運行數個小周天後,亂奘慢慢打開身體。

山中的氣湧了進來。

在新綠萌發的這個季節,植物會釋放出巨大的能量,堪比熱風。未經訓練的人輕易沐浴於這股風中,細胞內便會生出無數極微小的氣泡。這是因為身體會錯把生命的澎湃能量當成熱量。

在滿溢的氣中,混有一條奇怪的線。那是一種不同於生物能量的氣,類似沒有本體的殘餘念想。

亂奘之前便感覺到了氣之線的存在。它的質地近似於冷氣。剛才的“毛刺”便是這根線。

亂奘站起來,背上包。

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沙門緊隨其後。

戳到皮膚的毛刺變得明顯了。

——有人在這片山域布下了結界,將人拒於其外。人會被不自覺地趕出來。

日暮將至。

結界的壓力漸增。

“差不多了。”

無畏的笑浮上亂奘的嘴角。

他走進了結界。

注釋:

[1]意大利著名的橡膠生產廠商,獲得了世界眾多製鞋廠商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