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輛陸地巡洋艦沿大井川森林公路盤旋而上。
柴油發動機發出巨大的咆哮聲。
開車的是個壯漢。
他從靜岡過來，花了兩個多小時穿過井川湖和畑薙湖這兩片人工湖。
清爽的風透過敞開的車窗吹進來，滿是新綠的芬芳。
風拍打著壯漢厚實的臉頰。
厚實的不光是臉頰。他全身都像岩石一樣粗獷。黑色T恤衫的布料幾乎要被壯碩的身軀撐爆。包裹上臂的袖口仿佛稍一用力就會撕裂。
隆起的雙肩之間生出粗壯的脖子，脖子上麵是一張四四方方的臉。
看著像三十歲出頭。嘴唇很厚，略微緊抿。
鼻子很塌，近乎“獅子鼻”。
這長相著實算不上美男子。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的臉沒有吸引力。
恰恰相反，這張臉有某種神奇的魅力。
他表情凝重，顯得不太和氣，卻又好像能在一瞬間變成任何一種表情。
嚐遍辛酸的人忽然展露的笑顏最是動人。同理，他的臉也讓人好奇他笑起來會是什麽模樣。
恍惚的雙眼盯著前方。與其說他在看風景，不如說在審視內心。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不過打方向盤的動作仍是精準穩當。
此人名叫九十九亂奘。
亂奘左肩坐著一隻黑貓。
他管它叫“沙門”。
“沙門”即佛教的修行僧。
開到聖澤橋附近時，亂奘將方向盤往左打，拐進溪邊的林間小道。
這條路很是崎嶇。
去年的台風造成的破壞尚未修複。到處都是右手邊的山崖掉落的石塊。路況如此之差，隻有陸地巡洋艦這種底盤高的車才搞得定。
當然，這條路並沒有經過鋪設。
碰上陸地巡洋艦也翻不過去的石頭，亂奘便下車，用手將石頭挪開。
行駛近十五分鍾後，亂奘踩下了刹車。
右側的山崖坍塌了，擋住了去路。落下的泥沙在路上堆出一個土坡。
要繼續前進，就得橫跨土坡。陸地巡洋艦的直線爬坡能力很強，但橫跨土坡是另一碼事。畢竟坡度太大，車很容易翻倒。要是在這兒翻了車，就會掉進左邊的溪流，落差近二十米。車也許會被山坡上的樹木掛住，可就算是掛住了樹木，也和墜入溪流大同小異。
開到右手邊緊挨著山崖的地方，從土坡右側爬上去，再下到另一邊，倒還有些可行性。麵朝左側溪流的坡麵也略微平緩一些。
關鍵在於輪胎將要接觸的沙土的狀態。
亂奘扛著沙門下車。
這是為了檢查沙土的情況。
即將爬到土坡頂端時，亂奘停了下來。
因為他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土坡的另一側。那男人穿著牛仔褲和運動鞋，上身是一件棉質襯衫。男人的肩上背著一個小包，像是被人從東京的大學校園帶來了這兒。
這身打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恐怕不是開車來的。他八成是先坐公交車，然後走到了這裏。怎麽看都不像是登山者。
亂奘的身高兩米左右，而他的個子竟和亂奘差不多。不，說他是“男人”並不貼切，他的臉上明明稚氣未脫，也就在二十歲上下。
與亂奘相比，他的體格還很瘦弱。
他——那個青年正抬頭仰望右邊的山崖，臉上帶著如夢似幻的表情。亂奘無法根據他的側臉判斷他有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看什麽呢？”亂奘低聲問道。
“猴子——”青年保持仰頭的姿勢，喃喃自語。
亂奘追著他的視線望去。
山崖上長著一棵山毛櫸，枝繁葉茂，幾乎蓋住頭頂。陽光灑在樹上，讓整棵樹散發出綠色的光輝。樹梢在風中上下擺動。
有黑影在枝頭移動。
那是一群猴子。
仔細觀察，便會發現有無數個猴子的黑影在山崖的樹木中移動。它們悄然走動著，似是在觀察下麵的青年。
氣氛有些詭異。
猴子輕聲啼叫，宛若鳥鳴。
“啾——”
“嗷——”
“咯咯……”
那是與上位者打招呼的叫聲。
叫聲並不吵鬧，反而帶有一絲琢磨對方身價的意味。
科學家采錄到的“猴語”已有三十七種。語言模式基本相同，就是在不同猴群中的含義略有不同。
多麽神奇的景象。
亂奘將視線轉向青年。
“抱歉，你能不能讓一讓？”
“讓？”
青年第一次將臉轉向亂奘。
他有一雙和善的眼睛。柔軟的頭發搭在白皙的額頭上。
“我想把車開過來。”
亂奘抬手到肩頭，用拇指指了指身後。
“好。”
青年這才注意到亂奘的個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亂奘左肩的沙門用眯成線的金綠色眸子注視著這個青年。純黑色的皮毛**了一下，嘴微微張開，輕輕叫了一聲，露出尖銳的牙齒和紅色的舌頭。
亂奘回到車裏，發動引擎。
3168cc的柴油發動機發出沉重的咆哮。陸地巡洋艦的四個驅動輪帶起沙土，開始爬升。車頭傲視天空，車體向左傾斜，感覺隨時都有可能翻車。
快開到土坡頂端時，陸地巡洋艦的後輪突然向左打滑，向後方噴射大量的岩石和泥土。
亂奘不慌不忙，從4H擋換到4L擋。
側滑短暫停頓，隨即重啟。
一直在上麵觀察的青年衝了過來。他彎下腰，不經意地將手放在保險杠上。
“讓開！”亂奘喊道。
就算繼續側滑，他也能用高超的操控技術阻止陸地巡洋艦墜入溪流。但他不能在有旁人在場的情況下動手，因為青年可能被前輪掛住。就算車真的掉下去了，隻有他一個人的話，他也能及時跳出來，說什麽都不能拉著這個青年冒險。青年的立足點也不穩固。
車要是突然衝向前，一定會把人撞倒。
“嘖！”
亂奘猛踩刹車。
陸地巡洋艦停了。
“你把火熄了，別踩刹車。”青年的悶聲響起。
“讓開！”亂奘說道。
“沒事的，我會把車拉起來的——”
全身發力的聲音。
雖然在發抖，卻帶著幾絲輕鬆和明快。
陸地巡洋艦朝溪流滑了一段，隨即停住。
“瞧。”青年說道。
這次停止並非刹車使然，明顯是青年的力量所致。車剛才動的那一下，就是青年為了證明這一點而故意鬆了手。
臂力了得。
“快！”
青年漲紅了臉。
“好嘞！”
亂奘鬆開刹車，熄火。
說時遲，那時快，陸地巡洋艦開始緩緩爬升。
亂奘頗感驚訝。除了自己，很少有人有這樣的本事。眼前這個稚氣未脫的青年卻辦到了。
不是塊頭夠大就一定可以做到。
成年男子基本都能在平地上拉動汽車。可要在踩了刹車都會打滑的地方拽起一輛車，幾個尋常壯漢一起上都夠嗆。
亂奘走下車，來到青年身邊。
厚實的手掌插到保險杠下。
陸地巡洋艦的移動速度頓時翻倍。
一眨眼，就到了坡頂。
車以左傾的狀態停了下來。亂奘打開駕駛座一側的門，拉好手刹。
“本事不小嘛！多虧有你幫忙。”亂奘對青年說道。
“是你自己拉起來的啦。拉到一半時，我就幾乎沒使勁了。我是不是多管閑事了？”
青年畏畏縮縮地說道。
方才還有些喘的呼吸已然如初。恢複得極快。
“怎麽會呢！”亂奘說道。
就在這時，猴子們在兩人頭頂尖叫起來。
“嗷！”
“嗬！”
“嗬！”
“嗬！”
沙沙沙……樹枝顫動起來，猴子們開始移動。
青年抬頭望去。
“上車一起走？如果你要去前麵，我就帶你一程。”
亂奘提議。
“不必費心了，我——”
青年看了看亂奘，隨即將目光移回那群走遠的猴子身上。
他好像對猴子們格外關注。
眼裏閃爍著奇異的光，仿佛凝視著遠方，分外陶醉。
“哦……”說著，亂奘上了車。
“多謝。”
他發動引擎，透過車窗對青年道謝。
青年回望亂奘，笑了笑。
那是暗藏哀傷的笑容。
陸地巡洋艦再次進發。
亂奘下到土堆的另一側時，回頭望去，青年已不在原處。
——他攀上了四處凹陷的山崖，似是要去追趕那群猴子。
亂奘踩下油門。不一會兒，後視鏡中的青年便消失不見了。
青年和猴群——
亂奘心中留下了詭異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