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輛拉貨的馬車,馱著雙層木籠,緩慢晃**在山路上。

木欄裏被塞進去十幾個人,每個人都被鐵鏈鎖住手腳,層層疊疊如同待宰的豬狗般,蜷縮著、擠壓著。汗臭、腐臭、血腥、屎尿,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像一張大手,緊緊扼住籠裏所有人的喉嚨。就連坐在前麵趕車的神策軍兵,也皺著眉用頭巾圍住口鼻,不耐煩的催趕馬車加速前行。

被擠在木籠一角的楊寧掙紮著蹬開手腳,試圖給自己撐開一點空間,可是頭上、腳下、背後,都是擠壓過來的人肉,將他壓製的絲毫不能動彈,他的臉也被死死擠按在木欄上,粗糲的樹皮隨著馬車的顛簸,鐵銼一般折磨著他的皮膚。

這種對待牲畜的手段用在人身上,分明是一種折辱,可木欄中的人卻都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或者閉起眼睛拚命忍耐著,有人臉上還有些喜悅之色。

“我是冤枉的!我沒有罪!放我出去”楊寧終於為自己稍稍撐出一絲餘地,發出滿含不甘和怨怒的吼聲。

馬車一路駛入楓華穀黃土崖下,這裏是神策軍所掌管的秘密鐵牢,牢獄依山而建,將絕壁峽穀的兩端出口封閉,山壁上再設崗哨守衛,即便是猿猴也難攀援。

鐵牢大門內,前院是大片的空地,一個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壯漢,據腿斜坐在胡**,揮手衝大車道:“遠點!遠點!先過水洗洗去,頂著風都聞見這股臭味了。”

馬車依言轉了半圈,先停至在一座木樓之下,二樓門窗打開,有幾名軍士端起木盆,從窗戶裏接連向木籠潑了十幾盆水,再將木籠門打開,裏麵濕淋淋的人們,被一個個揪出來,狠狠摜到地上。

“過來站好,站成兩排!”隨著軍兵的呼喝聲,趕車的神策軍跑到胡床前,雙手遞給壯漢一封公文袋,“王大人,您看這一批十六個犯人都已經押到了,您點收一下吧。”

王海銀接過公文攏眼掃了一遍,上麵寫有押送人犯的名單:“杜中川,黔中道辰州人,行凶殺人判死罪;楊寧,河東道廣武縣人,勾結土匪、挾持軍官,拒捕判死罪;安盡年,劫財殺人判死罪;曹火火……這什麽字?哦,曹炎烈,誤殺致死,判死罪……。”

看過名單,王海銀皺眉看了一眼麵前站成兩排的死囚們,“哎呦,你們這幫在京城辦差的人,天天都是吃漿糊度日嗎?你們不識數啊?怎麽送過來十七個人呢,這分明多了一人出來嘛。”

趕車人回頭望去,隻見兩排死囚前八後九,的確是多出來一人,他愣了片刻,撓撓頭道:“或許是……多寫一個?還是裝錯了?”

王海銀哈哈大笑:“真有你們的,這殺人也要滿一斤多送一兩嗎?”

趕車人搖搖頭道:“這幫孫子,肯定是灌多了貓尿,迷迷糊糊的就寫文書裝車了。您老多擔待一下吧,這來回一趟太麻煩,我就別往回送了,您選一個看不順眼的家夥,去掉就完了,反正他們早晚也是個死。”

王海銀想了想,苦笑著搖搖頭,“行啊,那就安盡年這小子吧,我就瞅他這名字不順耳。”

兩人方才這番言談,被幾步外的死囚們聽得一清二楚,分明是神策軍提調人犯有誤,多送了一人到此地,而押運人嫌麻煩,竟要從中隨意處死一人!

有神策軍叉腰喝喊了一聲:“哪一個是安盡年?”

前排中西側一個高壯漢子,頓時麵色慘白,他怪叫一聲連退幾步,手指眾人道:“別過來!你們別過來!”此時這些死囚身上雖然依舊有鐵鏈燎銬,但鐵鏈尺寸略長,對行動的影響也有限。

王海銀冷笑一聲:“臨死前還想蹦躂一下?好啊,成全你!”說著抓起身邊軍士腰刀,拔刀出鞘扔給安盡年。“鑰匙扔給他,砍倒了我,放你逃出升天!”

這一批十七名死囚犯,都是刻意挑選的身懷武功之人,安盡年抄住腰刀也不猶豫,打開鐐銬後旋身進步,刀劈王海銀的頭頸。王海銀略退半步閃開刀尖,索性兩手背在身後,安盡年進步再劈、橫刀推刺、反手上撩、展臂橫剁,連攻數招。王海銀麵帶嘲弄之色,閑庭信步般左一趟、右一跨始終在他刀鋒三五寸之外躲閃,每每讓安盡年覺得即將得手,又始終差之毫厘。

安盡年一路刀法劈完,連王海銀的皮毛都未觸及,自己卻累的喘息不止。王海銀冷笑一聲,抬左手遮住自己雙眼道:“我從一數到十,抓緊機會啊,你就剩這點時間可活了。”

安盡年虎吼一聲,拚盡全力撲上來,兩手捧刀劈頭就是一路亂披風,斬向自蒙雙目的王海銀。王海銀上身隻微微一顫,便貼著刀身閃過安盡年的刀鋒,不給他翻腕橫撩的機會,瞬間搶進他身前,一掌印在他胸口上,骨骼內陷的咯哧聲清晰入耳。安盡年遭受重擊,張口要吐血,王海銀右掌翻天兜起他的下頜,打的他仰頭朝天,向後栽倒。就在安盡年身子倒飛在半空時,王海銀進步跟上,安盡年在空中又挨三掌,平飛出去十五六步遠,摔倒在地濺起一團塵土。

這一車死囚中,不少人聽說過安盡年的大名,他也是川陝路上頗有名號的獨行悍匪,最善持刀攔路,有一個匪號叫“斬山斷嶺”。這樣在黑道上成名多年的過硬人物,在王海銀麵前就被老叟戲頑童一般的虐耍,完全不堪一擊。

王海銀抖了抖袖子,揮手道:“給他寫上,安盡年於押送途中染疫暴斃。”他轉過頭忽然發現楊寧,手指道:“怎麽這還一個堵了嘴的?”

趕車人搖頭道:“他喊自己冤枉,喊了一路,煩死了都!”

“冤枉?”王海銀哈哈大笑,“進來的人都說自己冤枉,可也沒見那個冤死鬼,鎖了老子的命走。”

他頓了頓,環視麵前這兩排死囚,冷笑道:“老子不管你們是怎麽進來的,在外麵是什麽人物,曾經有多麽威風,現在身上背著什麽罪。這些都跟老子無關。老子現在隻告訴你們一遍,想要從這活著出去,想要繼續回花花世界逍遙快活,就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後天晚上,你們十六個慫貨要捉對廝殺,最後隻能剩下一個活人從這出去。嘿嘿,這時候說什麽冤枉、拜什麽佛祖、抱誰的大腿,都沒用。不過就是誰早一步咽氣而已。”

他回身坐在胡**,懶洋洋手指這些人,“上天眷顧你們這些練武的,給你們個機會活命,可要是在後天晚上之前,誰敢動歪腦筋、不安分、找事情,我絕對能讓他後悔從娘肚子裏爬出來!”

他這裏擺足了威風正說著,有軍兵一路小跑過來,伏在他耳邊道:“佛爺爺來啦!正鬧著呢!您趕緊去吧!”

王海銀麵色一變,揮手道:“每人發張餅,散了散了!”說完躍下胡床,踩著鞋子就跟著那軍兵急步朝小樓跑去。

木樓的二層擺了十幾張長條桌案,是吃飯的地方,一名身高體寬的白眉大和尚,身披百衲僧衣,腳蹬草鞋,坐在桌邊,身邊斜倚著一根綠竹杖,這和尚一掌一掌拍在桌案上,每拍一掌,桌子的四腳就沉入樓板一分。

王海銀伸著兩手跑上去,弓腰立在桌邊急聲道:“哎呦我的佛爺爺,這是那股風把您給吹來了?”

“什麽風?西北風!餓得前心貼後心的西北風!”老和尚兩手一攤,拍了拍肚子。

“別急,您千萬別急,我已經派人去帶人犯‘傲油’來,這就來給您老做飯!”

“做什麽飯?我要吃天地膾!”老和尚又是一掌拍在桌子上。

“膾!膾!膾!佛爺爺,咱這就給您膾!”王海銀點頭如雞啄米,連連應承。

院中,在囚車上饑渴顛簸了一天的死囚犯們,蜂擁圍上裝著幹糧的木桶,爭搶著裏麵的飯食,隻有楊寧搖頭跺腳的,奮力想要把勒嘴的鐵鎖口扒開。

曹炎烈抓著兩個麵餅往屋簷下走,看見楊寧這般掙紮,皺著眉頭走過來,伸過手去到他腦後,解開鎖鉤機關,把鐵鎖口拆開,扔在一邊。

楊寧目視身前的曹炎烈,吸了口氣大喊道:“我冤……。”

話未喊完,曹炎烈伸手將剩下的麵餅塞進楊寧嘴裏,“知道你冤枉,先吃飽了再喊,這一路你趴在我頭頂上都快煩死了,讓我們都清靜會吧。”

楊寧三口兩口將麵餅吞下肚子,鼻孔撐大喘了幾口粗氣,又要放聲高喊。曹炎烈早有先見站在他身邊一直未動,見他有開口的征兆,連忙伸手捂住楊寧的嘴,歎口氣道:“麵餅每人就一個,省點力氣,去幹該幹的事情吧。”

“放我出去!”

“剛才沒聽見他說?你的把我們十五個都殺了才行,你就能出去了。”

楊寧頓了頓,黯然道:“我不殺人。”

曹炎烈苦笑幾聲,“進這裏來的,誰身上沒幾條性命?你就沒殺過人?”

楊寧默然片刻:“殺過,可我殺他們,是為阻止他們去殺更多的人。”

曹炎烈強忍住笑,肩膀卻忍不住抖動幾下,他一本正經的手指身後那些死囚,“看吧,你要是不殺我,他們十四個就會全死在我手裏,所以你得殺我吧?他們那些人也一樣啊,每一個人都想把身邊的人全殺死,所以你想要阻止他們得逞的話,你就得出手把他們都殺了。那樣你就成殺人最多的人了,所以你就得先把自己殺了,免得他們都死在你手裏。”

這番車軲轆話,說的楊寧目瞪口呆,曹炎烈哈哈大笑,晃**著肩膀走向屋簷底下,自語道:“這樣的家夥,是怎麽在江湖裏活到今天的……。”

看著楊寧心事重重的坐到身邊,曹炎烈轉動一下套在手腕上的鐵銬,“哎,家裏還有什麽人嗎?”

楊寧默然片刻搖搖頭,答非所問“我真的不想殺人。性命唯一,不可複生。”

曹炎烈看了楊寧半天,仰起頭靠在牆壁上,冷笑著緩緩道:“不想殺人,可是世間已經沒有人對咱們好了。你一捧真心,人家隻把你利用,不殺他留著何用?你待他義氣,他卻對你落井下石,不殺他留著何用?還有那些市儈貪婪之輩、欺淩弱小之輩、言而無信之輩、見利忘義之輩、惡言誹謗之輩、壓下瞞上之輩,這些人變著花樣的欺負你,折騰你,把你當成是個樂子,不統統殺掉他們留之何用?世間那麽多恨你、害你、騙你、傷你之人,不把他們殺個幹淨,難道還讓他們回頭來再害你?”

楊寧一愣,細細思揣曹炎烈的話,心底忽然有種酸楚,慢慢翻湧上來。

曹炎烈苦笑幾聲,接著道:“凡是能騙你者,必是你信任之人;凡是能傷你者,必是你從不提防之人;與其你遍體鱗傷,何不殺他們個痛快!”

楊寧轉頭望向曹炎烈,隻見他仰頭向天,像是在自言自語,“有朝一日我神兵在手,定將天下惡人殺個幹幹淨淨,還這蒼穹萬裏之下,一個太平世界。”

這番話,在楊寧心裏先如清風疏雨,漸如雲卷風湧,直至驚濤駭浪般翻騰起來,席卷他內心深處每一點所在。楊寧深吸了口氣,不殺光惡人,哪來良善的存身之地?世間萬惡,唯殺可除,我命天賜,唯殺自護!

飯堂裏,綽號“傲油”的大胖廚子拖拉著腳鐐,一手端著木盤笑吟吟走到桌前,“王牢頭!佛爺爺,天地膾做得啦,您賞臉慢用,”百納僧端詳著身前的這盤膾菜,一邊努力吸咽嘴裏源源湧出的口水,一邊搖頭讚歎卻不忍心動筷。這盤子是普通的木盤,隻是洗刷的略幹淨些,可盤中卻是將山間、雲端的各種食材炮製極鮮、再用極精湛的刀工切至極薄後,再擺盤而成。

百納僧歎口氣,點指木盤道:“你看看,這是不是人間一絕?十餘種食材,各經梳洗炮製,再沿著各自的生長脈絡,用不同的刀法膾成薄片,然後配色選型擺盤成畫。好炮製、好刀工、好擺盤!這一次用的山間野物多一些,所以膾片之後,將食材擺盤成山水圖案,既有意境、又合食味,妙,真妙!傲油真不愧是廚間第一刀!”

王海銀連忙篩素酒一杯遞到百納僧麵前,“他那刀工,也就是入門而已,隻在食材處置上肯動腦子,這要不是做飯合您口味,我早送他投胎去了!隻要您老愛吃,沒有咱弄不來的東西,您就是想吃龍肝鳳髓,我拚了命也要去大明宮裏給您摸去。”

食材膾至極薄,幾乎入口即化,美味凝聚舌尖,向後一線過咽,下至胃腸、上達頭腦,更兼幾種美味混合咀嚼時,或兩兩搭配、或三三相輔,百種滋味在舌尖變化萬端。品味之間,猶如領略絕世高手出招,滋味層出不窮,精妙不可言述,可見操刀者的廚藝,已達化境。

百納僧幾筷入口,意猶未盡,“我說王海銀,你們啥時候在海邊再蓋一處監獄呢?那樣我就能吃上天海膾了。”

看著百納僧興致頗佳,王海銀賠笑幾聲,低聲道:“佛爺爺,最近……後腰那幾個穴位又開始疼,而且……晚上有點……有點力不從心,您……。”

百納僧往嘴裏塞著食材,一邊品嚼一邊含糊道:“無妨,一會我給你推拿一下,渡些真氣進去,護好你這幾處練功時出岔的穴道,保你三個月之內龍精虎猛!”

王海銀聽了欣喜不已連忙稱謝,“那三個月後您一定要回來,我再備一盤天地膾等著您,保證跟這次吃的味道完全不一樣。”

此間院外傳來咚咚的撞擊聲,百納僧總算騰出嘴來,問了王海銀一句,“這是又來了一撥?”

王海銀點了點頭,百納僧歎口氣:“唉,你說這算是好事還是惡事呢?將十幾個死囚押來,看他們相互廝殺取樂,簡直殘忍至極,可這卻也算是給他們一線生機,有人能因此活命。看不透,真是看不透。”

這咚咚的撞擊聲響了一頓飯的光景,伴隨著百納僧咽下最後一筷,仍然不停歇。

囚牢中曹炎烈躺在草堆上,兩手抱頭死死堵住耳朵,苦笑道:“我的天,我是怎麽招惹這位小祖宗了?還能不能睡覺了?”

百納僧從二樓窗戶探出頭去,隻見楊寧握了一根木槍,正在月光下對著木人靶拚命,他搖頭道:“善哉,善哉,這般臨時抱佛腳,來得及嗎?”

王海銀連忙道:“攪擾您的興致了吧?我叫人去把他轟走!”

百納僧卻攔住王海銀,又攏目看了一會,皺眉道:“我看他的槍法……有點意思,你把他喊上來。”

百納僧上下打量被扯上二樓來的楊寧,問道:“所犯何罪進來?”

楊寧冷然道:“我是被冤枉的。”

百納僧點點頭:“善哉,善哉,你這般練槍是為何?”

楊寧將手中木槍緊攥了兩下,恨恨道:“殺人!將天下作惡的人,都殺了!”

百納僧有些驚訝,“都殺了?那你都要殺什麽樣的人?”

楊寧深吸一口氣,冷然道:“惡官、惡吏、惡人、都要殺,還有那些害我、傷我、騙我者,也都要殺。”

百納僧默然無語,端詳楊寧片刻後,他仰頭對侍立在桌邊的王海銀道:“去,把他用的槍拿給他。”

王海銀麵色一變,彎下腰來遲疑道:“佛爺爺,您知道咱這的規矩……”百納僧雙目一立,王海銀馬上挺直身子大聲道:“咱這的規矩是,佛爺爺想要怎樣,咱就怎樣!拿槍,你們趕緊去現在就拿!”

雪月槍重回楊寧手心,百納僧見此槍也是一愣,他隨手捏起一根筷子道:“你若有本事,就來刺這根筷子!”

正經用長槍刺斷筷子其實不難,可百納僧不是用手捏起筷子一端豎起來讓楊寧刺,而是用拇指和十指,捏在筷子兩側橫舉在半空,隻有筷子側麵韭葉般粗細的一條露出來,讓楊寧來刺。這一下就非常考教楊寧手眼之間的匹配、呼吸與肢體的協調、以及出槍的精準與手勁了。古傳用槍六法,在於心、氣、膽、手、步、眼,至於槍招、槍術倒是旁枝末節。百納僧一出手,便是化繁為簡,追本溯源的考檢楊寧槍法。

楊寧橫握長槍略有躊躇,百納僧冷笑一聲,“筷子都不敢刺,還想殺盡天下惡人?真是鼠膽雄心。”

刺言入耳,勾動楊寧心中怨怒,當下左腳微退,沉腰出槍,槍鋒自屋內一閃而過,從五尺之外撲向百納僧舉起的右手。槍尖勢如白虹,竟然精準的點在筷子上,將筷子推出百納僧的指間,可槍鋒卻並未就此停止,而是依舊前刺,直衝兩尺外百納僧的眉心!

百納僧麵色淡然,兩指發勁,以採葉拈花般的手勢,捏住楊寧全力刺來的槍鋒,不論楊寧再如何發力,再也難進分毫。這一捏,與日前華山之上,祁進空手攥住楊寧槍杆的手法如出一轍,隻是祁進當時尚需提前凝神戒備,運紫霞神功以一臂之力,方能單手鎖死楊寧的長槍。而百納僧則是在電光石火間,僅以兩根手指,就鉗住了楊寧的突刺。

槍鋒被死死鉗住,楊寧又連著運力推槍嚐試幾次,仍如蚍蜉撼樹般紋絲不動,楊寧哀歎一聲,猙獰的麵容現出灰白臉色,已是看透自己完全不是百納僧的對手,放棄抗爭的努力。王海銀正要出言譏諷楊寧幾句,也借機拍一拍百納僧的馬屁,忽見楊寧嘴角現出一絲獰笑,他雙手握槍驟然發力原地旋身,身子如巨蟒般抖出一個大圓,槍鋒借著身勢以旋鑽勁在百納僧的鉗製中,竟然掙紮出一絲縫隙來!

一絲縫隙就足夠了!因為生死差別,原本就隻在一絲間!

槍鋒在百納僧麵前兩尺處死而複生,槍勢猶如脫枷之蛇、破籠之獅,張牙舞爪向百納僧撲噬而去。

“善哉!”佛號聲中,百納僧淡定的微微側頭讓過槍鋒,雪月槍帶著高速劃過空氣產生的嘯鳴聲,狠狠穿透了牆板,槍鋒透牆而出!

楊寧與王海銀都愣住了。

楊寧的驚訝是此舉居然得手。他在被祁進單手鎖槍之後,一直於心中念念不忘,苦思破解之術,今日一試竟然成功,日後他就可憑此招殺上純陽尋仇,再遇祁進護短阻攔,就可以此槍殺之!

王海銀的驚訝是,這百納僧是他平生僅見的絕頂高手,是兩年前不請自來,現身在鐵牢附近。初遇時王海銀不知利害,屢敗於其手下,更用過請外援助拳、下毒、暗器、陷阱等各種手段,都不能傷其毫發,這才無奈拜服,他也曾暗自打聽過,有人說這怪和尚很像一位少林渡字輩的高僧。到後來王海銀反倒是真心實意的侍奉這位大師,拿百納僧當成活祖宗對待,他當年練功受傷的罩門也全憑這位大師護持。可王海銀當年拚勁全力與百納僧交手,都無法近身,往往這位佛爺爺隨意揮手,就把他打得飛出好遠,玩弄他就如抓貓捏狗一般輕易,可眼前這年青人竟然能突破鉗製,槍逼神僧!

百納僧長歎一聲,起身抬手,點指楊寧,楊寧見他來攻,忙抽槍閃避。可楊寧看得見對方手指伸出,慢若睡後伸臂懶抒,可自己卻根本躲避不開,隻覺胸間穴道一麻,頓時感覺四肢沉惰、困乏欲睡。

奇怪的是,困乏昏沉的楊寧,偏偏腦海之中倍感清晰,似乎有魂靈出竅,身浮在半空中,眼睜睜看著百納僧緩步走來,繞到自己身後,兩手握持住自己持槍的手腕。楊寧想要掙脫,卻四肢根本不聽使喚,隻清晰的感觸到百納僧在操縱自己的四肢關節,緩緩運槍前刺。

而後一段極遠、極空的言語聲,在楊寧耳邊響起:“善哉,旋槍穿雲裂長空,劃金切玉勢破風,騰浪拍岩聞龍吟,亢龍回身定軍中,滄月浮海納千川,龍牙蒼生血盡紅。”

吟誦聲中,楊寧猶如線控傀儡,在百納僧的操縱之下,將六招槍勢緩演一邊,百納僧似乎意猶未盡,操控楊寧手腳再將六招槍勢徐演一遍,緩緩道:“六槍在手,盡誅歹惡!殺人存人,一念在心。”

百納僧拿過楊寧手中長槍,倒過槍尾細看,槍纂前三寸處的凹坑尚在,他點點頭,從自己串珠上扯下一枚念珠,按在凹坑之中,念珠倒有一小半露在槍杆之外。百納僧將槍拋還給楊寧,隔空在他頭頂虛拍一掌,楊寧神智一昏,軟倒在地,“善哉,善哉。如此這雪月槍就算補全了,帶他下去睡覺吧。”

王海銀不解其意,小心翼翼問道:“佛爺爺,您這是要傳他武功嗎?您要想收他為徒,咱也可以想辦法。”

百納僧擺擺手道:“唉,我觀此子是可造之才,隻可惜先前所學武功太偏重於守禦,與人交手時難免多處下風,加之屢遭困境,磨難頗多,這才積累了一身的戾氣。若無些技藝傍身,我怕他殺不出你這鐵牢。所以我送他一路六式,盡是攻殺之槍,能讓他一吐胸中沉鬱之氣,也能助他脫困。”

王海銀麵現妒色,笑道:“佛爺爺偏心,把少林寺上乘槍法去教他,卻也不點撥一下我。”

百納僧在他頭頂輕拍一掌,嗔道:“頑劣!這哪裏是我少林武藝!這六招本就是天策槍術,與這小子現用槍術同屬一門,是當年我與天策府有交往,無意中見過就記下了。天策槍法乃當世剛烈第一,破軍殺將所用,用時胸中殺氣越盛,則槍勢越猛,這與我佛慈悲大相徑庭,所以在我手中使來全無威勢,竟不如往昔。幹脆還給他了。”

王海銀一努嘴道:“那您還送他顆珠子呢!”

百納僧念誦佛號,正色道:“天策這六槍太過凶狠嗜血,我怕他用的熟久,會自然而然深陷殺戮,失了本善的心性,所以才在槍尾嵌補了一粒念珠,日後他手握槍根推刺之時,就會感觸到念珠硌手,提醒他不要過於嗜殺。盼今後,這長槍能如無上金剛力,助他**盡世間歹惡;這念珠猶如孤燈一盞,照他真善靈台不滅。”

王海銀微一沉吟,“您既然有心於這孩子,畢竟十六人中隻有一人可活,那我何不做個手腳……”

百納僧搖頭道:“我會看相,這孩子死不了。”

王海銀一愣,撫手道:“哎呦佛爺爺!您給我看看吧,看我還有多少富貴運?能不能生個大胖小子?”

百納僧嗔他一下,“去去去,頑皮。去給我準備間屋子,吃飽了要睡覺啦。”

王海銀笑道:“那可好,這回您要在我這住幾天?我安排一間上好的牢房,不不不,是上好的單間給您住。”

百納僧歎口氣道:“我得在你這住一個月啦,你就動腦子想這三十天給我做什麽飯吧。”看著王海銀麵露驚訝之色,他搖頭無奈道:“老啦就是老啦,在關洛道上輸給個年青人,願賭服輸,我就得在屋裏禁足三十天不能出去。我想與其回嵩山吃素,這三十天還不得饞死我,算了還是來你這裏吧,牢房就牢房,反正我也不怕晦氣,像你這裏不要錢還白吃白住的好地方,哪裏去找?”

王海銀一邊引百納僧下樓,一邊好奇問道:“您這還能輸?輸給誰啦?”

百納僧手拄竹杖,淡然道:“那小滑頭叫陸危樓,他扮豬吃老虎,我一沒留神,竟然上了他的當。”

百納僧嘴裏說的輕鬆,王海銀卻是兩肩一抖,腳下也是一滑,心髒瞬間在胸腔裏悸動起來。他知道這百納僧身懷正宗佛門武功,至精至純已到通神的境界,所以看上去他不過五六十歲的容顏,其實已有八十餘歲的壽數。以這般返老還童的神功,居然在世間還能有人令他吃虧,這已經令人咂舌了。而這陸危樓也不是無名之輩,乃是近年來橫掃江南塞北、名頭極響的明教教主,江湖傳聞其武功之高已經深不可測,隱隱能與避世多年的純陽老神仙呂洞賓相提並論。百納僧與陸危樓這兩位世間絕頂高手,在關洛道上狹路相逢,月色下、絕壁間,兩人衣帶當風、各施絕技,一場殊死搏殺,這等場麵也隻能用天崩地裂來形容,光是想一想,就夠令人心驚膽戰。

王海銀強壓住急速怦動的心跳,伸手去扶百納僧的胳膊,“佛爺爺,您……您沒受傷吧?”

百納僧伸出竹杖,將攙過來的胳膊撥到一邊去,傲然道:“明教教主又能怎樣?他還能傷到我?哼,對了……。”

他右手入懷,摸出一個竹筒遞給王海銀,“我的韋陀輸給他的吞月,戰敗身亡了,你去找個風水好的地方,給他葬了吧。”

王海銀接過竹筒打開塞子一看,裏麵是一支被咬斷了頭顱的蟋蟀。原來這百納僧所說的賭鬥,不是真刀真槍的廝殺,而是鬥蛐蛐,這位佛爺爺居然還給自己的蛐蛐兒取了個名字叫韋陀。王海銀隻覺胸口一陣發悶,差一點就有黑血要從嘴裏噴出來。

第二天,死囚犯們都心事重重的默默進食、休息,待在牢房裏不肯出來,隻有楊寧,兩眼紅腫的握了木槍繼續和木靶較勁,將靠牆一排靶子刺的木屑紛飛。

手捧食盤的曹炎烈遠遠看著楊寧,瞠目結舌喃喃道:“這小子昨晚是鬼上身嗎?怎麽一夜之間進境這麽快!”

日偏晷移,時值黃昏。

鐵牢外暗設在岩壁上的鐵筒,都插上了點燃的火把,將十裏入山之路照亮。一隊隊神策軍士蒙麵持刃列隊而出,分兩列護衛於山路兩側。山下射起兩支響箭,幾輛富麗堂皇的馬車,沿著山路緩緩而行,駛入鐵牢大門。有軍士將錦墩安放在車廂邊,攙扶廂內的乘客下車。來客們雖然衣衫華貴、袍帶精致,卻都在臉上帶了一個隻露雙目與口唇的絲繡麵罩。男子們的麵罩以青、墨、赭、紫、綠色之薄綃為底,上繡海棠、牡丹、芍藥等各色花卉,同行的女子們衣裙豔麗,所帶麵罩卻是以雲白色素緞為底,無繡無縫,隻在緞麵上插別著七彩羽毛。

一行人以目光招呼,點頭示意,相互謙讓著順岩壁間一斜窄窄的石階上行,登上半山腰的一處亭台。這處亭台依據山勢開鑿,距離穀底高有五丈,一半隱於山內、一半敞於山外,兩側還有棧橋扶欄沿山壁延伸向外。亭台正對所俯覽的穀底,則用石牆圍住了方圓有數十步大小的場子,地麵用岩石混合黏土鋪墊的頗為平整。

亭台中立有工筆畫就的屏風四扇,扇前橫擺條案,鋪桌擺案之人雖都是粗手大腳的軍士,但捧來鋪陳在案上的各色鮮果美食,卻無不精致,所用器具也是銀瓷錫漆,盡顯華美,扣著翠竹酒提的酒甕就放在案旁。

青麵男似乎對此地頗為熟悉,引領身材消瘦的紫麵男、與寬肩壯碩的綠麵男,至條案後就坐,歎口氣道:“唉今日黃曆不好,咱家這正中午的,就挨了小人的一頓臭罵。”他說話語氣尖細,更現出言語中頗多恨意。

紫麵男手撚短須,略一沉吟道:“我猜是這個人……”他豎起左手大拇指輕輕晃了晃,“對高大將軍不敬了?”大唐江山高姓將軍屈指可數,而在長安城裏的僅有一位,就是被禦封右監門衛將軍的那個人。這個將軍銜絕非他平日言語中自謙的,“給陛下看大門的老奴”,而是監察長安城所有城門宮門禁衛的兩名最高將領之一,掌管長安城四十六座宮門,足見玄宗皇帝對他信任,任命他做皇城總管、內監之首。

青麵男歎口氣道:“官家想要去洛陽避暑散心,”說著也豎起左手拇指輕輕搖晃幾下,“他就阻攔不讓,說是禦駕龐大、攜帶諸多,來往間會攪擾過路州縣的百姓農耕。咱們官家素來賢德,雖然很是掃興,也隻好作罷不去,咱家不忍心看官家不悅,就大著膽子說了幾句勸慰的話,這個人居然手指我的鼻子罵我幹政,吐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

看著青麵男怏怏不滿的神態,紫麵男搖頭輕笑,“我有一言,可讓官家得償所願,亦能讓將軍解氣。”

青麵男聞言放下酒杯,忙請紫麵男快講。紫麵男攤手一笑道:“富家翁尚且能搬家移宅、避暑躲寒,何況天子?若是真有攪擾農耕之事,隻需下旨減免沿途州縣當年的稅賦即可,百姓不但不會生怨,反而會稱頌聖舉。我大唐國庫充盈,這點減免的稅賦又算得了什麽。”

青麵男聞言愣了愣,猛然一拍大腿,轉頭向坐在左側的綠麵男感歎道:“我就說,左邊是個書呆子,比起右邊來雲泥高下,雲泥高下啊!你看看,這難題讓右邊一言而解,皆大歡喜。”

這兩人用左手拇指所代指的人,分明是以清正剛直聞名的當朝左相張九齡,看著青麵男與紫麵男皆在抱怨張九齡,穩坐在另一側的綠麵男笑而不語,自顧自拎起酒提來,給旁邊陪坐女子麵前的酒杯滿上。這位女子素白色的紗幔遮臉,隱約見麵色溫潤容顏標致,紗幔上插別了一根翠色羽毛,將滿頭黑發映襯的流光溢彩。以綠麵男與其它兩人平起平坐的條案格局,卻肯親自動手給身邊女子滿酒,令人不由得微覺驚訝。青麵男忙舉杯掩飾尷尬,笑道:“夫人遠來,咱家未曾行禮,失敬啊,願以此杯賀夫人容顏永駐。”

樓梯上腳步聲響,又有一名帶金絲麵具男子姍姍而至,先到的眾人連忙起身行禮,金麵男微微點頭,微笑著居中而坐,舉杯與眾人行酒。

山下囚牢中的晚飯,相比往日也是格外豐盛,有新鮮的麥飯、點了麻油的醋芹、盛在荷葉上的豉醬、埋著大塊鹿肉的濃湯、還有一小壺酒。可每一個吃飯的人卻都麵色沉重,皺眉不語,在滿屋持刀披甲的神策軍監視下,抱了碗不聲不響的埋頭大吃。

掌勺做飯的傲油一手叉腰,拖動鎖著雙足的鐵鏈來回巡視屋內,像是在看一群即將登場被人戲耍的侏儒優伶,他笑嘻嘻舉起馬勺,在鍋沿上敲了兩下,“還有要添飯的沒?不過我勸你們還是不要添的好,要不然一會在外麵被人開膛破肚,腸子斷成兩三截,吃下去的東西就會從裏噴出來,不好收拾啊。”屋裏有人喉頭一動,立即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強壓住不讓自己嘔吐出來。

傲油回頭與幫廚的伴當得意一笑,再要說什麽,卻有一隻大碗伸到他的麵前,“半碗麥飯、要醋芹、肉,不要豉醬。”傲油定睛細看,這時候還有胃口的人,正是一天來對著木靶未曾停歇的楊寧。

傲油冷笑一聲,抄起馬勺鐺鐺幾下,將楊寧要的吃食扣進碗裏,嘴裏還嘟嘟囔囔著。楊寧收回木碗,將筷子插在麥飯上,衝著傲油冷笑一聲,手指屋內道:“你應該謝謝這一屋子的必死之人,他們之中隨便哪一個,想要你的性命,都比你宰殺一隻雞都更簡單。可他們也沒有在走出這間屋子之前,順手先取了你的性命。”

傲油的臉色變了幾變,低頭抱了木桶,招呼伴當走到桌前,老老實實的依次給眾人添飯、加菜。

飯罷,坐在對麵的死囚抬起頭來,指著楊寧麵前沒動的那壺酒悄聲道:“這個……你不喝的話,能給我嗎?”

楊寧點點頭,微微做個請的手勢,那死囚抓起酒壺,仰頭一飲而盡,他喝得太猛,酒水從嘴角流下來,撒濕了前襟。死囚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點點頭自語道:“好酒,真是好酒!盼今生還能喝道這樣的酒。”

飯後小憩,就是等候上鬥場,有人不停將兩腿翹放在桌上又拿下;有人在兩堵牆壁間來回踱步;還有人惡狠狠盯著身旁之人。楊寧坐在條凳上背依著牆,閉上雙眼,竟似睡了。

王海銀冷著臉帶兩隊人走進飯堂,他兩手抱胸站定了,微微一點頭,隨從中有人舉起一麵銅鑼,用力敲響。死囚們都不由自主站立起來,楊寧也睜眼起身。

敲鑼人手舉鑼錘,點指著眾人高喝道:“你們都給我分成兩隊,八人一隊,一隊靠東牆站好,一隊靠西牆站好。”

眾人相互看看,一陣紛亂後,各自選一邊站好,楊寧就近站在東邊牆下,所在這隊隻有七人未滿,屋子中間還有一個拖拉著沒選的曹炎烈。

曹炎烈皺眉看著楊寧,略一沉吟,卻走到西邊站滿八人的隊前,與自己對麵的高個子道:“你跟我換,你站到對麵去。”

王海銀瞪眼吼道:“曹什麽烈的那個!你別搞事!”

曹炎烈充耳不聞,仰著頭繼續對高個子道:“站過去,不然我現在就能宰了你!”

高個子扭頭看了看王海銀,見他隻是皺眉,卻無動於衷,又自知不是麵前曹炎烈的敵手,隻好罵了幾句,走到對麵與楊寧站在一隊。

有神策軍抱過來兩堆紙殼麵具發給眾人,麵具粗劣,白底上寫著一至八的紅藍色大字,看來給將死之人,也沒必要用什麽好東西。王海銀冷哼一聲道:“來之前都聽過規矩吧?簡單的很,紅藍兩組,先後上去,每組八個,各殺到剩一個活下來,最後紅藍僅存的這兩人再決勝負。最後能活下來的人算是老天眷顧,身上罪責一筆勾銷,回去隱姓埋名好好活著,剩下的十五個,反正你們也是死罪,在這就早死早投生,下輩子落個好人家去吧。”

兩隊人隔著屋子互望一眼,眼神中皆是絕望與冰冷,所有人陸續將麵具帶在頭上,曹炎烈是紅六,楊寧是藍八。

鐵門在吱呀聲中敞開,紅隊的八名死囚被帶到場外,在場中央軍士揮動皮鞭催趕下,沿著岩壁繞行一周,讓亭台上的看客們看清楚,再由軍兵打開手腳上的鐵鐐,到兵器架前選取了兵刃,各自站開。

而與此同時,在亭台之上,軍士們抬出四個漆盒擺在條案之前,盒蓋掀開,裏麵是成堆的金餅。條案對麵三步遠的地方,則是分寫著一至八的數個竹筐。亭台上蒙麵的男女興奮起來,遙望台下站好的死囚們,或相互耳語,或點指品評,嬉笑中指揮侍立在一旁的軍士,將數量不等的金餅投入寫有數字的竹筐內。這竟是以場下死囚們的搏命拚殺,當做鬥雞、鬥犬般的博彩之樂!

武器剛選好,麵具上寫著紅一的高壯漢子就撲過來,鐵棒當頭劈砸曹炎烈的天靈蓋,剩下的六人也就近選了對手,捉對廝殺起來。

沒有憐憫、沒有交談、甚至沒有武者最起碼的行禮尊重,八個人就這樣結成四對廝殺起來。唯殺戮,才有活路,唯殺戮,才有生存,這哪裏是人與人之間的相鬥,分明是為活命而啃咬同類的野狗。

曹炎烈矮了身形左右跳躍,躲避著步步緊逼的鐵棒,同時偷眼觀察其它人的廝殺結果。他早就聽說死囚牢裏有這一條,專為江湖人準備的升天路,可以在刑餘罪後搏一線生機,盡管要經曆殺戮九死一生,但也好過在鬧市口引頸受戮挨上一刀。所以曹炎烈在死囚牢裏就已經籌劃好生路,先買通獄卒求得入鐵牢搏命場的機會,再通過沿路和同住的一切機會,觀察所有對手,到了搏命場上,他才不會像那些隻憑血勇的莽漢,瘋狗般的去拚命廝殺,捉對咬在一起,他要保留力氣。最能打的人、殺人最多的人,未必就能活到最後。而他到這裏,隻為了一個目的,就是要用盡一切手段活下去!

曹炎烈與紅一兜兜轉轉相持了十餘個回合,都是閃躲退避,連左手盾都被對方的鐵棒砸飛,他看上去身法遲滯無法近身對方,套在右手的鐵爪就根本沒有刺出的機會。而對方所修卻是正宗少林伏魔杖法,手持棒尾輪轉起來呼呼生風,棒梢敲砸在地麵上火星四濺。

就在曹炎烈與紅一糾纏酣戰之時,場上已經陸續分出勝負,盡管搏命場上能選用的兵刃,都是事先打磨過,故意令刃口粗鈍些,在這些一心求活為自己搏命的人手中,依然是索命的利器。但受傷後哀嚎慘叫之聲,不免也就更多了些。

哀嚎聲與杯盞輕碰聲交織,酒酣鬢香之間,人命在纖手點指下血染砂石。亭台上酒過三巡,場下除去仍在對峙酣戰的曹炎烈與紅一之外,隻剩搶走了鐵戟的紅四活著。紅四看著紅一揮舞鐵棒攆狗趕雞般,逼迫矮他一尺身高的曹炎烈滿場遊走躲避,他深吸了幾口氣,將鐵戟往地上一杵,據坐在地上休息,同時把外衫脫了撕成布條,裹纏臂上與小腹上的傷口。

紅一見場內殺戮已至尾聲,心中便有些發急,而對麵曹炎烈還是猴子般在他身前跳來躍去,鐵棒揮舞半天,連一根猴毛都沒砸到。紅一騰出左手,在掌心吐了口吐沫,曹炎烈也在他身前四尺遠的地方站住,彎下腰呼呼的大口喘氣,似是體力不支。紅一心中暗喜,運丹田氣猛撲上去,掄棒攔腰橫掃曹炎烈,同時將前足之力運到足尖上,一旦曹炎烈躍起躲避,他馬上跟著躍起,要在半空中砸對方一個骨斷筋折。

可曹炎烈從一開始入場之際,就已經算好了自己可用的所有對策,他故意與隨手即可殺之的紅一拖延避戰,一是借機放任其它人相互攻殺,以便保存自身力氣,二是看所剩者武藝如何,盤算應當如何應對。而等到紅四勝出,站立一旁持戟四顧信心滿滿之時,曹炎烈心中暗笑,這真是上天眷顧於他。他苦練戟法十餘年,自然明晰天下所有門派戟法的弱點,而對方此時還抱有漁翁得利的想法,想要借機休整喘息,正好給了曹炎烈出手的時機。

所以曹炎烈故意引誘紅一來到紅四左近,再一擊而殺之,然後踢屍強攻,借機直撲對方近身。紅四閃避屍體,就處在背對曹炎烈的不利身位,他匆忙中運戟護身,卻阻擋不住曹炎烈的攻勢,幾聲金鐵交鳴之後,曹炎烈的鐵爪就抵在了他的腮邊。

曹炎烈看著滿麵驚懼,眼神絕望的紅四,冷笑一聲伸左手奪過鐵戟,同時右手運勁刺穿紅四的頭顱,冷然道:“你也配用戟?”

前後不過一炷香時間,紅隊勝負已分,隻有曹炎烈一人存活,且毫發無傷。亭台上諸人都有些驚奇,這樣的局麵倒也少見,綠麵男笑道:“孫子有雲,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此子必熟讀詭道之術,以兵法對烏合,豈有不勝?我押今夜存活者,必是此子!”

紫麵男笑道:“也不知後麵何人能做此子的對手?既然你押他必能活出,我便與你對賭好了!”

說話間亭台上有人將新的果菜捧上,撤下無用的杯盤,又擺了些鮮花在側,來衝淡傳上來的血腥氣。場中也有人持鐵鉤入內,將屍體拖走,又用笸籮端了黃土來蓋住血跡。這一幕,在旁邊候場的藍隊看在眼中,有人冷汗津津、有人兩股顫顫、有人涕淚四流、有人搖頭懊悔、有人咬牙切齒。神策軍士的鞭子毫無憐憫的抽在他們後背上,催趕豬狗般,轟他們出屋。

楊寧的麵具上,用藍字寫了大大的“八”,本該是排在最後,王海銀站在遠處使了個眼色,軍士走過去卻先開了他手腳的鐐銬,楊寧得以第一個走向兵器架,撿起了扔在地上的雪月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