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華山東麓的空霧峰,與主峰一樣,一年中到有半年是冰雪覆蓋,偏偏在山頂上竟有一穴天然溫泉,猶如神賜天饋,更不知何年何人在此植樹搭棚,將溫泉遮護起來,成為華山極其隱秘的一處所在。

楊寧睜開眼睛便是一愣,眼光掃過之處,隻見周邊山勢險峻、坡上淺雪點點、青鬆鬱鬱,他在驚詫中分辨許久,才猜到自己身處之地,多半應該是在華山之上的純陽派中。身下傳來陣陣暖意,楊寧低頭見自己整個身子都泡在溫泉裏,熱水中不斷有氣泡冒出,柔和的熱流源源不斷浸入他四肢百骸,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感。楊寧伸手摸向大腿傷處,那裏被貼了一條二指寬的羊皮,他手指輕按下,觸感在羊皮之內的肌膚上,依稀有絲線縫合傷口。楊寧再緩緩運行內息,隻覺真氣在經絡中通達奔突,並無滯礙,看來是在他暈厥之後,劉夢陽將他帶回華山純陽宮,用藥將毒化解,又給他包紮了傷口。

楊寧長籲一口氣,仰望青天如洗、放眼山間白雲悠悠,頓時感歎天地廣博,胸壑間驟然舒暢了許多,心情也愉悅起來。他暗想:“隻可惜此間無酒,若有三兩壺酒在,有向奔大哥、劉夢陽一起,飲酒觀景,豈不快哉!”

遠遠傳來輕細的腳步聲音,似乎有女子沿路而上。楊寧連忙躺好身子,將眼睛閉上,心想:“劉夢陽必定是不讓我帶傷飲酒的,須得想法子讓他喊向奔大哥、或者老沙來,才好帶酒上山!我先裝作昏迷不醒,嚇她一下。”

幾彈指間,腳步聲在楊寧身邊停住,有女子蹲下身子自言自語道:“還沒醒啊?可是裴師叔分明交代說,這個時辰就應該醒了,難道是他估算錯了?不可能啊,他可是藥王座下的大弟子呢。”這聲音稚嫩清軟,卻不是劉夢陽,而是柒柒挎了籃子上來給楊寧喂藥。

緊接著柒柒伸手貼在楊寧額頭,片刻後又回手貼在自己額頭比較一下,喃喃道:“沒發熱啊?按裴師兄所說,額頭不熱、麵色溫紅,就是餘毒退盡的症狀,可怎麽人還沒醒呢?”

沒想到來人並非劉夢陽,楊寧這一下倒不好睜眼了。讓人發現他假裝昏迷樣子,實在無禮,楊寧幹脆索性將錯就錯,緊閉眼睛繼續裝睡,想撐到這女子離開,再起身下山尋劉夢陽去。

柒柒將籃子裏的瓶瓶罐罐擺開,一邊調和藥物,一邊絮絮叨叨的說著:“哎呀你可快好起來吧,你可知道為了救你折騰了多少人?掌門師叔和博玉師叔親自給裴元師叔助手,不眠不食忙了整整一天一夜啊,才把你救過來。這邊把你抬下醫床,來不及包紮傷口,三位師叔就一同閉關調養去了,最後還是於睿師叔親自動手給你把傷口縫合好。啊對了,還有祁進師叔守在殿外親自仗劍護持,純陽五子一起出手救人,連閻王爺也要給幾分麵子吧?”

說話間,丸藥合成,柒柒用草藥葉子卷了,抬手捏開楊寧下頜,將藥丸塞進去,一邊用布巾抹手一邊道:“行啦,這一下純陽派可算是上下同力、合派盡出,來救治你,總算將你的性命從鬼門關裏拉回來。所以呢,就算當年誤殺了你父親,這下也就扯平了,畢竟冤家宜解不宜結。夢陽師姐幾次三番的救你於危難之中,其實也是因為心裏有所虧欠,我想你父親若是泉下有知,也會把這份恩怨看淡的吧。”

她前麵說話,楊寧聽了,還當她是個直心眼的單純小丫頭,但最後兩句話入耳,猶如在楊寧腦中連劈下幾道閃電,引燃胸膛中萬頃火海!純陽,竟然純陽是他的殺父仇人!原來他父親不是病亡,而是被人所殺!他母子這些年顛沛流離無所依靠,都是緣起於父親之死,他一家人生死別離、饑寒交困,母親早逝,他楊寧孑然一身在世間獨活,十餘年來這一切苦難都是拜純陽所賜!

楊寧怒目起身,呼啦一聲從溫泉中躍出,柒柒嚇得一聲驚叫向後跳開,卻被楊寧出手扯住手腕。柒柒驚慌之下運紫霞功奮力掙紮,卻一眼瞥見楊寧濕透包裹在身的中衣,羞得麵色緋紅急忙將臉轉向別處。

楊寧拉扯幾下,見柒柒隻是高叫喊疼,卻不敢轉頭看他,才想到自己眼下衣衫不整。他強壓怒意鬆開手,轉過身去扯了自己的舊衣衫胡亂披了,在回過頭時,見柒柒的身法猶如驚鴻追之不及,身影已經到了半山腰間。楊寧從衣衫下擺撕了一條布帶,隨手將披散的頭發束了,拎槍大步追下去,他要找劉夢陽,揪出殺父仇人,為他母親、為自己、為這十餘年的坎坷討一個公道。

細雨如絲,華山上目光可望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廣場上數十名純陽弟子站成四列,正在演練北冥劍法,台階上督促眾弟子練功之人,是一位身材挺拔、卻麵容冷峻的中年道士,正是純陽門下精進第一的紫虛子祁進。

以祁進之內息,在楊寧踏上廣場之時,就已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強烈殺意。祁進右手微抬,虛按在劍柄上,冷眼注視著楊寧麵目猙獰著一路走來。此時有數十柄長劍在廣場上寒光繚繞,楊寧目不斜視持槍在手,就這樣一步步從劍光之間筆直穿行而過,直對迎麵矗立在大殿門口的祁進。

幾乎在場的所有純陽弟子,都已經發覺情形不對,紛紛停下手中劍式。人們清楚的看見,楊寧腳下不停,步伐間已將呼吸調理的勻長緩慢,將四肢關節都調整至最舒服的狀態,這分明是做好了傾力一擊的準備。而佇立不動的祁進,手指微按劍柄,竟也凝神做好了同樣的準備。在所有人驚疑的目光中,如兩軍對陣般,楊寧一步步前行至距離祁進身前三級台階之下。

楊寧深吸了口氣,冷然開口:“純陽為何殺我父親?誰是凶手?”

看著階前站立的這個少年,祁進眉頭稍皺,強壓住心中泛起的厭惡情緒。江湖人若真的糾結起生死恩怨來,活著的人身上,誰不是背著幾條人命、幾宗恩仇,哪裏就由得你殺人,而由不得別人殺你?楊寧這般被純陽以合派之力救治的,反過頭來還要追問當年恩怨的行為,在他看來就是徹徹底底的忘恩負義、以怨報德了。祁進認為,對待楊寧這樣自持幾手三腳貓功夫的人,越是與他和顏悅色的解說,他反倒越會肆無忌憚,跟你糾纏不清。所以祁進冷哼一聲,簡簡單單回複楊寧一句:“滾下華山去。”

楊寧沒有滾,他不認識眼前說話的道士,是純陽派內劍法僅次於李忘生的紫虛子,可即便他聽說過對方的大名又如何?該刺的槍一樣會出!楊寧目視祁進,左腳輕抬半步踏上台階,驟然炸響的暴喝聲中推槍前刺,槍鋒直指祁進前胸。這是複仇之槍,即便你是大羅金仙又有何懼?十八年的坎坷與孤苦都掛在槍鋒之上,不管麵前之人是誰,阻我複仇者死!與凶手同謀者死!這複仇的一槍晚到了十八年,槍鋒必須要飲血,唯有鮮血,才能平複一切傷口。

腿追胯、胯追腰、腰追肩、肩追手,楊寧全身之力凝結在一槍之上,槍鋒疾、槍勢沉,黝黑的鋒脊將半空中垂落的雨絲橫斷為兩截,槍杆甩脫掛在槍身上的水珠,撲向祁進的胸口。這是穿越時光如天外流星般飛至的一槍。

幾乎就是在槍尖碰觸祁進胸口前的瞬間,祁進的左手揚起,精準的抓住槍鋒之下三寸處的槍杆,阻止槍鋒不能再進一絲一毫。受到楊寧全身之力推刺的槍杆,前進不能而後有推勁,瞬間如弓背隆起成一道圓弧。

楊寧全力刺出的一槍,被祁進單手牢牢鉗住,絲毫不能動撼,而祁進右手長劍的劍鋒,已經抵在楊寧的咽喉上。槍不可進,長劍卻隨時能洞穿楊寧的咽喉。

純陽弟子大驚之餘紛紛湧上,長劍在楊寧身後圍成一個半圓。祁進手腕翻轉豎起劍鋒,用劍脊抽在楊寧臉頰上,猶如一記響亮的耳光,將楊寧打的斜撲幾步。

“住手。”祁進身後偏殿的門緩緩打開,是於睿攙扶著麵色慘白、虛弱至極的劉夢陽緩步走出大殿。祁進微微皺眉,將有些發麻的左手背藏在身後,手指連續抒張幾下,調勻內息,右手劍卻不回鞘,斜斜指向楊寧足尖方向。方才這一擊他處理的略有些托大,本想在不傷這少年性命的前提下,讓他知難而退,沒想到這一槍之勢猛,竟然要他運足紫霞神功才能擋住。

麵無表情的劉夢陽並不去看滿身戾氣的楊寧,也不再關注他手中長槍,隻是側著頭,攬扶住身邊於睿的手臂,遠望向目光盡處峰巒間的白雲,輕輕道:“當年家父好勝,強邀令尊比武,失手鑄成大錯。此事家父本無心隱瞞,更無意逃避,隻是家父因為自責,在五年後也憂患成疾,拋下我母女撒手而去,等不到你登門來訪。”

楊寧冷笑幾聲,胸口處疼的他口鼻酸楚,“好個好勝,好個強邀,名門大派的人說出話來就是不一樣。你有貨,我來買,卻偏偏不付你錢,這是強買!你本領低、我本領高,偏偏要跟你賭鬥性命,這不是比武,這是殺人!殺老邁弱小者、殺武功不及者、殺毫無防備者,這不是賭鬥,這是無恥!這是謀殺!”

“性命唯一,不可複生,普天之下,可有人情願被殺的?一人身後,還有妻兒、還有老幼,可有人甘願死在旁人手下的?”楊寧槍指祁進、環指四周圍攏戒備的純陽弟子大吼道:“你怎麽不去死?你們怎麽不去死?”

“即便是好勝、即便是賭鬥,勝負既分,何必要取性命?取走的性命,如何還的來?怎麽來還?還我父親命來!還我母親命來!”

楊寧麵色赤紅,大瞪著血絲畢現的雙目推槍前撲,有純陽弟子橫劍阻攔,被槍杆抽中小臂,頓時長劍脫手,一眾純陽弟子頓時大怒,紛紛上前橫在劉夢陽身前劍刺楊寧。

“都退下!”此時楊寧已成哀兵,怨怒與悲憤令他的長槍威勢暴漲,祁進擔心眾弟子不敵受傷,喝退眾人親自下場,橫劍直刺楊寧小腹,逼他後退。可楊寧不顧劍鋒,壓臂擺槍直戳祁進咽喉,竟是要以同歸於盡之勢與他死拚。

不得已祁進後退半步讓過槍鋒,收回長劍將槍杆擋開,接著旋身形欺近,想要點住楊寧穴道,先讓他老實下來再說。可楊寧最善的就是近身守禦槍法,他手握槍杆中段施展開鐵牢槍法,祁進一時也拿不下他。

長劍與長槍碰撞的交鳴聲中,夾雜著楊寧的嘶吼聲:“拿命來還啊!拿命來還!”打發了性子的楊寧勢如瘋虎,懷抱長槍在祁進的劍光中左衝右突,他全憑複仇之心與不要命的血拚打法,竟然與祁進交手十餘招而苦撐未倒。

此時在華山上,李忘生與上官博玉正在閉關調養,卓鳳鳴親自仗劍護持,於睿雖然也身修純陽武藝,卻更重才智。因此若是真讓楊寧繼續下去,進入癲狂狀態,衝破了祁進阻攔大鬧純陽宮,後果不堪設想。祁進眉頭緊皺,不由自主動了殺機,眼前這少年雖然槍法頗有章法,卻輸在臨敵經驗不足、內力不濟上,祁進已經運內功,準備用玉劍碎星式,震飛楊寧的長槍,同時廢斷他倆臂的經脈。

一聲錚鳴,有長劍斜刺裏擲來,砸在糾纏在一起的寶劍與長槍上,祁進與楊寧同時轉頭,卻是劉夢陽在於睿的攙扶下走到近前,抽出於睿腰間長劍,拋了過來。

劉夢陽冷冷道:“一條命罷了,有什麽了不起的,可你得有本事拿走才行!你若執念恩怨,大可不必非要在此時報仇,此間有師兄弟們在,以你的本事,絕難得償所願,你可等我傷好時傳書上山,約下時日,定一處偏僻所在。屆時你我各憑本事當麵廝殺,你殺我不算忘恩,我殺你不算負義,大家生死無別盡歸天命。”

此時劉夢陽就站在楊寧身前五尺之處,可對於楊寧而言,兩人間的距離已經遠若峰壑千重、波瀾萬頃。他目視劉夢陽許久,心中五味陳雜難以言說,此時此刻,楊寧倒情願仇人是眼前這武功遠勝自己的紫虛子祁進,槍劍相交你死我活,血灑青石倒也幹脆痛快。

若是純陽袒護凶手,若是合派阻攔複仇,那即便要與天下第一劍派,整個純陽宮為敵,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退縮半步,大不了拚我一腔熱血,染你山門寸地!

可這個讓楊寧一直梗懷在心的仇人,竟偏偏是她,是這個讓楊寧在世間唯一深信不疑,麵對強敵時敢將自己後背交托的人;是這個令楊寧於絕境中仍掙紮不棄,堅信有約必至的人;是這個讓他甘心將所有相托,從來不疑不負的人。

一瞬間,楊寧想到在相識之初,那個月白風輕的夜晚,劉夢陽就曾經問過,“你真的是楊寧?”從絕壁落水後,兩人烤火閑談時,劉夢陽曾無意問起過,“不會吧,令尊那麽有名?你家境還能如此窮困?你還能受人欺負?”

她是從一開始就在騙他、瞞著他、逃避著他。她一開始就知道自家殺人凶手的身份!

楊寧慢慢收回長槍,槍鋒之下的槍杆上,幾道淺淺的刻痕曆曆在目,是他心懷感激的為她所刻。山寨火並中,是她紙鳶相救,令他絕處逢生;鎢沙村被屍怪圍攻,她翻身回來扯他上馬逃生;鹽礦洞外他故意支開她,她明知回華山就萬事安寧,卻還是追上來深入礦洞,助他逃出生天。

他曾經暗自發誓,槍杆上這些為她留下的刻痕若無以為報,便以命為還。可此時時刻,若不執念恩仇,誰應該來為母子十餘年的清貧償責?楊寧做夢中所念的都是父母俱在、其樂融融,而不是掛在牆上的冷冰冰兩塊牌位!

楊寧張了張口,卻不願再說什麽,他緩緩抬手,槍指劉夢陽。於睿忙拉著劉夢陽後退半步,放到自己身後。而楊寧卻端槍後退一步,深吸了幾口氣,再退一步。

鎮嶽宮外,祁進、於睿、柒柒、所有純陽弟子,都見到楊寧臉上,有兩行淚水無聲趟落。楊寧右手鬆開槍尾,回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左手收回長槍扛在肩上,他轉過身去仰頭向天,不讓眼淚流出來,腳下不停,一路仰著頭沿山路大步而下。

廣場上一時靜寂無聲,直等到楊寧轉過山坳,身影消失不見,劉夢陽才轉過身子,將頭埋在於睿懷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再回到長安城下,仰望巍峨高牆,楊寧全無劫後餘生、吾命猶在的欣喜,更多則是身無去處的茫然,和兩手空空的失落。京兆府監獄的小吏告訴他,此案相關之人都已被保釋了,但這些人出獄後去了哪裏他們並不知道。相府的人告訴他,阿史德向奔原來是張節度大人的幹孫兒,本姓安,現在安將軍外出在給大人辦差,不在長安城內。接著管家拎出數丈絲絹遞給楊寧,說這是他一路辛苦,宰相大人賞他的。開元年間,織物與綢緞是與銀錢等值的好物,隨便拿到當鋪、貨店就能兌換錢物。可這管家遞給楊寧時,既不是雙手奉上,也不是單手托出,而是捏起一角舉到楊寧眼前,施舍的神情,全掛在倨傲的臉上,這疊成長方的幾丈絲絹,便是他一路幾次出生入死的報酬。楊寧接過絲絹,看了看上麵的織紋,摸了摸滑順的手感,便隨手棄在地上,轉頭大步走出巷口。

回到初遇老沙的坊口,之前與他同班的武侯,麵帶羨慕的告訴楊寧,老沙被神策軍點名要走入籍了;至於葉未曉則完全下落不明,不知去向。

楊寧立身街口,手拄長槍轉頭四顧,忽然想到之前在廣武縣城裏,追尋鏢車結識的總鏢頭向斬蕭。當時向斬蕭急於回鏢局帶人來迎銀車,匆忙將自己的藏身之處講述給捕頭孫老四,不想被錢過山暗中偷聽,回報給包天福搶先動手。楊寧和柳家女尚在夢中,就被包天福製住,向斬蕭的這次疏忽,險些令楊寧死在縣衙大牢的種種刑具之下。

按照向斬蕭說過的地址,楊寧找上門去,守門趟子手卻告訴他,向鏢頭自從去廣武縣處理劫鏢事件後就沒回來過。收到向總鏢頭發現鏢車消息後,副總鏢頭陳翰林立刻趕往廣武縣城接應,可是整支鏢隊遇到匪人圍殺,向總鏢頭和弟兄們都死了,隻有陳鏢頭逃了回來。得知楊寧是親自尋找到鏢車的辦案捕快,那趟子手連忙叫同伴進去,稟報陳翰林與向夫人,一邊布置茶水點心請楊寧歇息。

片刻後,麵色憔悴的陳翰林與一身孝服的向夫人同時現身,先向楊寧斂容行禮以示感激。向夫人問起尋車經過,楊寧將發案、尋車、分手的經過講述一遍,向夫人含淚靜聽,哽咽不已。陳翰林手扶吊在胸前的傷臂,也是唏噓長歎。

陳翰林搖頭道:“從廣武縣啟動鏢車後,我和總鏢頭都覺得心神不寧,於是不分晝夜的催馬快走,想趕快運到地方好交卸差事,可還是沒躲過對方的暗算追殺。對方一露麵出手,我和總鏢頭心裏就明白,我們這一方絕不是人家的對手,於是總鏢頭拚命擋住對方讓我逃生,讓我將來找機會為他報仇,替他……替他照顧好夫人。唉……,我這一條命,就是總鏢頭用他自己的命換回來的。”

向夫人對楊寧再拜一拜,誠懇道:“少俠在廣武縣對先夫多有援手,此番來長安,可暫住在鏢局,如有需求,我等自當盡力。少俠喜歡些什麽盡管開口,都有鏢局來置辦。”

陳翰林搖頭笑道:“嫂子多慮了,楊少俠是捕快身份,來長安公幹有要務在身,是不能隨便借宿的。況且他這般年紀就被派來長安,可見深受長官器重,怕是事情辦完就要趕回去交差呢,咱們可耽誤不得楊少俠的公事。不如等下月行鏢車走北路時,我將長安城裏的好物件帶一些,順路給楊少俠送上家門去,也省他一路攜帶辛苦。”

楊寧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向夫人,低頭想了想道:“夫人節哀,想來萬事都由天定,善惡各有不同因果,隻有來早與來遲,劫鏢害人的凶手,終有負罪受罰的那一天。人生不易、活在當下。能好好活著,就是對逝者最大的告慰了。”

辭別向夫人,楊寧心中越發空落,仿佛又回到初入廣武縣那般,孑然一身、一無所有的狀態。無所擁有,也就更無所留戀,楊寧坐在長安街頭沉思半晌,這裏的繁華喧囂對他而言,一如看景觀畫而已,他決定還是回廣武縣去,把自己一路所見,長安城的繁華、胡姬的美豔,都去說給那人聽。雖然那人此時已長眠於地下,但是她一定能聽得到,也一定喜歡聽他講。

那是唯一一個不負他的人,卻再也不能將親手做好麵食捧到他麵前。

出得長安城,回望巍峨城樓,與幽深城門,楊寧覺得自己像一尾遊出了峽穀的魚,前麵千頃海域、萬裏波濤。

前行數步,麵前忽然閃出一個小姑娘攔住楊寧去路。小姑娘手捧一碗茶水,高高舉過頭頂,遞到他胸前,“大哥哥你渴了嗎?喝了這碗茶再趕路吧,前麵好遠都沒有喝水的地方呢。”

楊寧抬頭望去,隻見路邊有一座茶棚,裏麵一個鬢角白發的中年女子,正一手水舀一手蒲扇的忙碌著。爐火上有燒開的熱水,也有放涼的茶飲。看來這小姑娘是在幫自己娘親賣茶水,跑到路上攬客來了。

這舉茶的小姑娘一身粗布衣服,卻生的眉清目秀,小臉洗的白白淨淨,烏黑的長發用紅繩係在腦後,繩稍精巧的編在黑發中間。這是小戶人家常用的手法,沒有胭脂水粉,更沒有金玉首飾,一根紅繩就是女孩子的全部飾品,能在秀發間編出無數個樣式來。

楊寧摸了摸懷中,卻是一貧如洗,他側頭笑了笑,低聲道:“小妹妹,我不渴。”

小姑娘的眼中閃過一絲失落,端著茶碗的手往下沉了沉,輕聲道:“很便宜的,一個小錢就行。而且喝完了,我還可以再給你盛一碗,不加錢!你若累了還可以去棚子裏坐一會兒,歇歇腿,也不多加錢!”

楊寧苦笑,心中卻是一動,想起在旬月之前,也有一個這般年歲的小姑娘站在他麵前。那個小姑娘卻是上身**無衣,餓至皮包骨頭,手握一根拇指粗細的木棍,打在他身上,想要打死他吃東西。小姑娘逼迫長槍在手的楊寧連連後退,不忍出槍,差一點就成為餓殍們的口中食。後來那個小女孩的右耳朵,就掛在安慶緒手下騎兵的馬脖子上。而在明教祆祠裏,頤指氣使要人殺穆青青的那位胖姑娘,也比這小姑娘大不了幾歲。

可見人生來無高低之分,可人生來卻有貴賤之別,貴到生殺予奪,賤至苟延殘喘。

楊寧咬咬嘴唇,伸手又在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忽然在胸口抓到一枚銅錢,想起來是在廣武縣那一場惡戰的尾聲,從天而降的白袍老者空手擋住追兵,救下全縣捕快和楊寧,留下這枚用刀削去一截的銅錢,讓楊寧到長安城可以找一個姓柳的鐵匠,入他門下,逍遙快活。

可楊寧卻是寧願孤身一人,也不願寄人籬下的性子,他當即扯斷繩子,將半枚銅錢遞給小姑娘,接過茶碗仰頭一飲而盡。

十裏長安城,最後留給楊寧的,也不過就是這一碗茶湯。

楊寧抹了嘴前行兩步,身後忽然有人高喝站住,他回頭看去,卻是兩隊神策軍士兵趕上來,刀槍並舉的逼在他身前。楊寧眉頭微皺,冷笑道:“要打架麽?奉陪到底!”

領頭的權德虞卻是一身便裝打扮,隻在身上批了一襲戰袍,兩手抱胸對楊寧連連冷笑道:“姓楊的,你犯事了!”

這句話似曾相識,讓楊寧忍不住發笑,上一個說出此話帶隊捉拿他的人,被他的長槍釘在牆上。今時今日也用這話來挑釁他的權校尉,不知道日後的結局,會不會也是如出一轍。

權德虞卻不與楊寧囉嗦,直接伸手從隊後招過一人。來人含胸低頭,弓著腰一路小跑出來,站在權德虞身邊,側身手指楊寧道:“是他!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認識他!”竟然是在運河上指揮船隊畏戰,扔下被劫糧船先逃,導致安慶緒麾下河北軍全部戰死的那個押糧副將!這廝居然也到了長安,還與神策軍聚在一起。

權德虞側行兩步,眼角在楊寧身上掃過一眼,“哼,勾結土匪、搶奪糧船、脅迫官軍、拒捕潛逃。這次你就是有十顆腦袋也保不住了。天策的朱劍秋不在長安,看還會有誰來救你!”

給自己找的借口越多,往往說明所要做的事情越心虛,因為隻有卑鄙的念頭,才需要套用高尚的理由。

楊寧深吸一口氣,心中已然明白,是丟失糧船的罪責,需要有人出來頂,他這樣無根無靠、野草一般的人,自然是最適合的人選。哪怕當時他沒有槍壓這副將,哪怕他當時一言不發,哪怕是躲在艙裏睡覺,這些人都會在今天攔住他去路,要把他的性命借去一用。

都說人命如草芥,可你何曾見過草芥與草芥之間相互殘殺的?從來隻有人視人如草,人取人命如割拔。

可就算是野草,也不願被人隨意掠奪生命!

我命天賜之,豈由爾操割!

楊寧平槍前指,遙對權德虞,隻說了一個字:“來!”

權德虞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距離槍尖隻有兩尺,楊寧隻需後手一推,就能將槍鋒送入他胸膛!

可是權德虞冷笑依舊,麵對楊寧的槍鋒,他兩手抱胸毫不設防。楊寧卻忽然發覺自己倆臂重若千斤,小腹中一股針尖般刺痛,猛然膨脹到全身,他再也握持不住長槍,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

茶水有毒!楊寧轉頭向茶棚望去,那端茶的小姑娘麵色緊張,兩手緊緊抱著茶碗瞪大眼睛在關注這邊。見楊寧毒發跪倒,她雀躍起來,舉手伸向旁邊的神策軍兵,討要賞錢。

眾神策軍一擁而上,用早就備好的鐵拷鉗住楊寧手腳,用他的長槍從中間穿過,兩個軍士抬生豬一般將楊寧扛在肩頭搭走。一名軍兵從懷裏摸出幾枚銅錢,扔在賣茶母女腳邊,這隊人馬就得意洋洋的班師回營了。押糧副將弓著腰跟在旁邊,臉上笑的燦爛無比,一疊聲的馬屁話送進權德虞耳朵裏。

安慶緒從相府外跳下馬,急匆匆跑上台階邁進大門,先跨到門側的桌案邊,從幾排斟滿茶水的大碗裏抄起一碗來,卻等不及站穩再入口,腳下不停邊喝邊往大堂急行。他三兩口將水喝完,順勢用袖子一抹嘴,將茶碗拋給堂前當值小廝,就要進大堂交差。卻見一名頭戴璞頭帽、中年文士打扮的白淨男子,站在門外略抬右手,擋住他的去路,“安將軍請留步。某乃姬別情,是相府五管家。”說著這位姬管家伸手拿過安慶緒手持的信筒,交給身邊跟隨的小廝送進堂去,“請安將軍借一步說話,宰相有差事交辦。”

安慶緒早就聽說過,宰相府裏有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五管家,專職為宰相打理私事,當下不敢怠慢,一路心緒忐忑的跟姬別情來到一處密室。

密室中有小桌一張、胡凳兩隻,桌上是一壺清酒、兩碟小菜。姬別情將酒篩滿笑道:“安將軍遠行公幹一路辛苦,先飲一杯酒解乏……再飲一杯酒潤喉……這第三杯是我有緣相識,姬某先幹為敬!”

姬別情談起近日來奔波公務的辛苦,安慶緒搖頭笑道:“哪裏辛苦了,為相府遞送些公文、提調些軍報而已,到哪裏都有好酒好肉吃,回來就能轉記勳策,比我在河北軍時愜意多了。之前我在塞外沙海裏走幾個來回,都未必能掙出一轉勳策來。”

姬別情點點頭感歎道:“相爺這是把將軍您當成親信來栽培呢,令尊大人目前任職捉守使,可我看依將軍您的本事和機緣,怕是過不得一兩年,就能在職位上和令尊平起平坐了。到時候,這可是一份令人豔羨的榮耀啊。”

安慶緒笑著連連擺手,心中卻不由自主對此人升起一點提防來,他是在戰場上多年打滾的人,最明白一個道理:對方出手前周折越多、鋪墊的越長,圖謀的目標也就越大!

果然在閑談三五句之後,姬別情話頭一轉,歎口氣道:“安將軍有勇有謀,也受宰相大人器重,在邊上又有親朋故舊,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啊。可惜啊,將軍的履曆上就差了一點點。”安慶緒一愣,放下酒杯靜待對方的後話。

姬別情將臉轉過去,瞄向牆上的一幅**圖,像是自言自語道:“有些對自己不利的事情,越少人知道就越好。眼下已經一腳踏入榮華富貴的門檻了,若是將來飛黃騰達時候,被人翻出舊賬扯了後腿,到時候可不僅僅是十年辛苦竹籃打水,鬧不好自己的性命都要丟在這上麵呢。”

安慶緒臉色大變,失匣、替匣,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眼下雖然李林甫並沒因此處罰他,反而大力提拔與他,但此事一日不結,對日後而言總歸是隱患。楊寧讓匣對他而言,簡直是活命再造之恩,可楊寧也就成為完全知曉他一切根底的人,他固然相信楊寧為人,絕不會以此要挾他,可他也不敢肯定,這事能被他與楊寧聯手,掩蓋一輩子。姬別情的話,猶如銀針,在安慶緒心頭的小刺上狠狠撥挑了一下。

姬別情唇齒輕啟,笑道:“能成為相爺的親信心腹可不容易,忠心、能幹自不必說,這是最基本的條件,更重要是身上也要幹幹淨淨,免得被朝中有些人拿來做文章,給相爺惹麻煩。如今相爺聖眷正隆,有術士看麵相說,相爺至少還有十年人臣之首的氣運,若是能讓李相親信十年,將來你就算是出任節度使,也非難事啊。”

安慶緒自然明白他話中含義,卻低了頭默不作聲。

姬別情又給安慶緒滿了一杯酒,忽然笑道:“聽說在邊軍中,難免也會有些恩怨累積,有些人想要暗中除去仇家的,最尋常的就是用弓箭?”

安慶緒此時心思深陷,有些心不在焉的隨口答道:“嗯,若是有私仇的,大多是在交戰時,選一支提前磨去了作銘的箭,斜刺裏射他。”

姬別情撫掌大笑道:“妙啊,妙啊!三日後,將軍就有一個天賜的機會,把自己的履曆填補幹淨,倒時自會有人將弓箭準備好,遞到將軍的手邊。都說安將軍箭法通神、百發百中,隻消一拉一放,便可一切太平,高枕無憂。”

隻有針對實力遠高於己的對手,才會選擇啟用殺手,以最小的代價達到目的。若是能輕易利用手中資源碾壓對手,那就根本沒必要啟動殺手。因為殺人並非易事,一旦出手不成,反倒會令對方警覺,乃至報複,而這種報複往往會是令刺殺者和主使人無法抵擋的。所以,刺殺隻能有一次機會。這就是姬別情的信條:一次出手,要麽對方死,要麽殺手死。

而想要殺掉目標,選取目標身邊信熟之人,威逼利誘其背叛,作為突破口加以利用,則是百試不爽的法門,這也是姬別情多年以來,籌劃行動的首選策略。就是利用目標因為信賴,會疏於防範甚至於不設防,而這些背叛之人一旦下決心出賣目標,不但會最大限度利用目標的信任作為手段,出手更加狠辣,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絕無退路。

姬別情選擇安慶緒作為殺楊寧的工具,並非因為他自己的武功不及楊寧,其實就算在武功之外,姬別情也至少有二十種法子,能讓楊寧死掉。隻不過選擇安慶緒來出手,對於姬別情而言,把握更大、更加安全,而且可以借此試探安慶緒對相府的忠誠度。還有就是,姬別情心裏,非常癡迷於這種反目為仇的人間活劇。讓兩個原本生死相依不離不棄之人,在他的一手導演之下,逐漸心懷隔閡、暗生猜忌、以至拔刀相向,當堂手刃。對姬別情而言,這是天下間第一樂趣之事,再沒有任何一種美食、美器、美人、美景能與之相比。

姬別情走出密室,掩飾不住心頭心悅,嘴角微翹,負手而去,他已經預感到,這一幕新的反目大戲,馬上就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