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宰相府正堂,李林甫坐在條案後麵署理公務,將批閱好的公文扔在案前竹筐內,再由輔助的幕僚將成堆公文抱到一旁,簡單記錄留檔後發給相關各部各衙。有些公文則會留置在他手中沉吟片刻後,放置在條案上的銀匣內,準備上朝時奏聞天子。

侍者來報,有天策府參軍朱劍秋,與神策軍校尉聶平仲前來進獻匣子,李林甫手中毛筆頓了頓,眼角微微一挑,卻笑道:“公事繁忙,無暇當麵致謝了,天策府倒是稀客,去取一卷《漢書》賞給朱參軍,讓他們回去吧。”

侍者輕輕捧了匣子進來,放在條案一角,李林甫專心公文走筆如飛,莫約一盞茶功夫之後,他才擱下筆揉揉手腕,對盤坐在堂前埋頭工作的幾位幕僚道:“老夫險些忘了,明日是休浣日,諸君今日早回家去,買些青鹽、棉布、皂角,好好泡一個解乏的熱水澡。老夫也要去街上逛逛。”

眾人聽了,紛紛擱筆掩卷,將各自桌上的公文整理了,行禮告辭而去。

待眾人走後,李林甫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將匣子小心抱在懷裏,輕輕摩挲。

無縫無隙、七孔儼然。李林甫沉聲道:“來人,帶那看押的河北軍漢來。”

阿史德向奔被鬆了綁,在仆從與護衛的帶領下來到堂前,戰戰兢兢的給李林甫下跪叩頭。李林甫將雙手攏在袖中,隻讓他將護送經過詳細說來,不得隱瞞。阿史德向奔定了定神,口稱有罪,從張守珪交代差事開始,一直到荒山遇劫、初遇楊寧、狡騙招安、礦洞失匣、楊寧代換之事一一講述,卻將自己殺驛盜文的作為有意隱了。

李林甫雙目微閉,聽他講完,目視他許久,忽然問道:“這匣子可曾打開過?”

阿史德向奔連連擺手道:“有張節度嚴令不得開啟,卑職又沒有鑰匙,此匣又能避水火,哪能打的開啊?”

李林甫點點頭道:“哦,你這一路辛苦警覺,能保匣子不失,可算立有大功。那楊捕快的匣子,卻陰錯陽差,深埋於礦洞,可惜了。”

阿史德向奔一愣,回想了想,自己方才並沒說錯,明明實話實說,失落的就是自己這個,意在主動承攬罪責,不願讓楊寧替他背黑鍋,怎地相爺聽擰了嗎?

仿佛看出他的詫異,李林甫冷笑一聲道:“你記錯了,丟的是他那個左匣,不是我這個右匣,你且不要回河北了,下去留在我身邊聽用吧。”

護衛與仆從將阿史德向奔帶出大堂,室內又回複到寂靜無聲的狀態,李林甫抖開袍袖,從左手陽溪、合穀兩穴上收回右手,捏起桌下漆盒裏的汗巾,輕輕擦拭額頭上的汗珠。讀心術使用起來極為耗費精力,輕易不得應用,所用頻繁者必有損壽數。而且讀心術是通過感知對方說話時,焦、躁、慌、驚、懼、怒、怨、憐、喜、悅等種種氣息,輔以相應的話術,來達到判斷揣摩對方心意的目的,讀心術並不能真正如觀文閱畫般,讀取旁人心中所想。

當初李林甫習藝時,跪求老師教授此技,就是認為讀心術最適用於揣摩聖意,乃是施展從龍之術的捷徑。至於損減壽數之說,李林甫自認為人生百年,不過白駒過隙,若能做到一人之下,滿朝之上,減損壽數又有何妨,總好過皓首扶仗,老死於窮困之間。

李林甫飲了口茶,理了理氣息,命手下人喚姬管家前來。

片刻後,從堂下走上來一個身材稍矮,卻極為精壯的漢子,這漢子青巾紮頭,身穿一身普通的麻袍、布鞋,隻在腰帶上墜了一塊標記著宰相府身份的腰牌。若身上沒有這塊腰牌,他看上去倒與長安城街頭送貨、跑腿的夥計一般。

姬管家走到桌案前抱拳躬身,低聲道:“恭喜閣老,姬某已將事情辦好。”

李林甫聞言,眼角連挑幾下,卻不動聲色隨手將桌案上的公文理了理,“姬別情,他真的肯將鑰匙給你?”

姬別情笑道:“他自然不肯給我,不過我卻有辦法叫他給我。”

“哦?願聞其詳。”

“我讓千山扮作貨郎靠近他家,正巧隨身帶了些針線。於是就試了試他那一對兒女身上,能裝得下多少根針。”

這句話細思恐極,令人毛骨悚然,不敢再想,卻在姬別情口中說出時輕描淡寫,猶如開玩笑一般。

姬別情雙手捧上,掌心中赫然是一把七星伴月的開匣鑰匙!

獻上鑰匙後,姬別情即退出五六步之外。李林甫麵色淡然接過鑰匙,插入手中匣子的空洞內,果然嚴絲合縫、有如天成!隨著李林甫輕輕轉動鑰匙,匣內傳來連續的幾聲輕響,緩緩張開的一條縫隙。李林甫抬頭目視姬別情,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李林甫捏起毛筆,伸進匣中輕輕塗抹,捏起一張宣紙按在匣子內壁上,片刻後再輕輕揭出。

白紙上拓出在匣壁上的兩行文字:森不得相,玨不得妃。

李林甫麵色鐵青,牙關緊咬,兩腮也輕輕**起來,他心中暗罵道:“兩家江湖騙子!又在玩那套‘火犬仁傑’的把戲!”這火犬仁傑典故,乃是術士袁天罡、李淳風二人初見太宗時,略露手段,推算當科狀元姓名,寫於素簽封在金匣之內,待殿試放榜後,狀元果然是後來官拜宰相的狄仁傑。兩人以天機不可泄露之說,將狄仁傑的名字拆開,以示自己手段高明。而以李林甫的學識與才智,豈能不知“森不得相”這一句所指是誰?

他沉著臉將紙撕碎,扔在桌上的青瓷筆洗中,又抄起硯台將半池墨汁澆在這堆紙屑上。

姬別情看過李林甫的臉色,笑道:“此鑰匙既然可用,那我現在就去,將那匠人料理了。”他竟然心細如發,為防止匠人用假鑰匙騙他逃生,於是一直將製鎖匠人秘密看押起來。

李林甫並未應允,而是兩眉微皺,右手放在桌案上,食指蜷曲,輕輕的敲擊著桌案。

姬別情等了等,忽然低聲道:“我想,袁李兩家一向人丁不旺,也許會遭些意外吧?還有那個楊姓的捕快,聽說身體也不大好。”

李林甫沉吟片刻,若有所思的微微點了點頭。

姬別情雙手抱拳,退出大堂。

相府前院的公事房內,有一大肚子的小吏,點手喚指站在廊下聽候的阿史德向奔,“哎,那個河北軍漢你過來,相爺有吩咐,你這趟差事辦的不錯,讓我寫文到兵部去,舉薦你的功勞。哎呀,你這可是祖墳頭上冒青煙啊,把你名字告訴我,我好往行文裏填。”

阿史德向奔愣了愣,連忙上前作揖道:“有勞貴人動手!我是邊外奚族人,從河北啟程時,節度使大人吩咐,要我隱姓埋名,所以在通關過所文書上,我用的是家母一族的姓氏阿史德,為了掩人耳目。其實我家父本姓安,我的名字是安慶緒。”

那小吏嗤笑一聲:“還隱姓埋名呢,那你爹是幹什麽的?”

“回貴人,家父乃是張節度使大人的義子,名諱祿山,現在節度使大人帳下任職榆關捉守使。”

那小吏聞言,臉色在青、白之間連換幾換,鬢角就有些汗珠滲出來。捉守使與捉生將之間,名號近似官職卻相差懸殊,捉生將者如安慶緒,不過是節度使帳前的親兵小將,雖然是大帥的親信精銳,卻不過是個八九品的小官,所領者不過數十人而已,可捉守使卻是麾下統轄數千人馬,能獨守要地的偏將。更何況這位被他呼為“軍漢”的父親,還是節度使大人的義子,他之前嘲弄安慶緒是祖墳上冒青煙,現在若是細追問他,剛剛說的這股煙到底是冒在誰家祖墳上的話,至少就是一頓結結實實的張嘴板子!

小吏慌得連忙扔下毛筆,跑出桌子招呼道:“安兄原來是將門虎子啊!失敬,失敬!快請座,請上座!來人啊,上茶,上好茶來!”

安慶緒卻手托那小吏的手肘,低聲打問是否有對楊寧的賞賜。

小吏兩手一攤道:“相爺說的隻就是您一位,您是獨受相爺青眼有加的才俊啊。”

城西京兆府大牢。

囚牢裏一陣鐵鏈響動,有差吏捂著鼻子將牢門打開,走到翹著二郎腿躺在幹草堆上的葉未曉近前,踢了一腳,“小子你命好,出來吧,有人保你了!”

葉未曉有些出乎意料,轉頭看了看盤膝閉目靠牆坐著的老沙和肖平川,這兩人此時到真是一幅“坐如鍾”的軍容模樣。差吏不耐煩的又踢了他一腳,喝道:“就你一個!快點出來,磨磨蹭蹭的,熏死老子了!”

葉未曉口叼草棍皺著眉頭走出監牢,滿心的不痛快。他心想這楊寧和劉夢陽倆人不大懂事啊,就算是講義氣、好心腸,也要問清了規矩再做事吧。長安城裏犯事進牢房的潑皮無賴子們,哪一個不是跟掌堂老爺胡攪蠻纏一番,扛過幾次板子以後,自己走出來的?那才在眾人之前有麵子。若是沒當麵頂撞過京兆府判官、沒在正堂上挨過板子,灰溜溜求人保釋出來,同伴就不會瞧得起你,認為你沒骨氣、沒血性,配不上身上那兩行刺青。他西城葉未曉丟得起性命,卻丟不起這份麵子。

可走出大門葉未曉才懵然發現,保釋他的並非是楊寧或者劉夢陽,而是煦公主的遠親表妹,那個一直膩膩咕咕在自己身邊,叫囂著要殺了慕青青的胖丫頭。葉未曉頓時心頭冒火,吐掉草棍幾步跨下台階,一手指頭戳在胖丫頭額頭上,怒道:“你幹什麽?誰讓你來的?我用的著你來保?”

胖丫頭一番好意央求表姐派人來保他,滿心歡喜的站在牢獄大門外等他出來,沒被葉未曉誇獎,卻迎來劈頭蓋臉一頓嗬斥。她兩手舉在胸前,委屈的眼睛裏都快要滴出水來,“人家……怕你在裏麵挨打……據說裏麵還有好多枉死鬼要找替身……。”

葉未曉恨恨的一跺腳:“替替替,替個鬼!我葉哥兒讓一個女人從京兆大牢裏保出來,你讓我以後怎們跟兄弟們說?是讓我給他們當笑話講嗎?你做事情之前動不動腦子啊?”

眼見得自己幫了倒忙,惹得他大發脾氣,胖丫頭強忍著眼淚搖頭道:“好了好了,你別生氣了,你煩我,我走開就好了。”她走出幾步去站到長街對麵,眼看著葉未曉脫下在牢獄裏滾蹭的酸臭的罩衫,放在鼻前嗅了嗅,皺著眉頭團成團隨手甩在一邊,大步直奔經雲寺方向。

胖丫頭兩手捧在胸前,手指頭揪在一起,看著葉未曉風風火火一路大步轉過巷口,都沒有回頭看一眼,她終於嘴唇鬆開,忍不住眼淚珠兒滾滾從臉頰上趟下來。

推門撲進大經雲寺,映入葉未曉眼前的,是滿地白布包裹的屍體,一排排一行行布滿了整個院子,有些還擺到了回廊下麵。這每一張覆蓋的白布下,在前天都是一個鮮活的生命,與他一起庭院飲酒、戲虐街市,此刻卻冷冰冰肢體不全的躺在地上。葉未曉隻覺兩腿發軟,他手扶門扇緩緩走進院子,蹲下來小心翼翼去揭起最近屍體上的白布一角。他還想著萬一是這幫小子約好了躺在這裏裝死呢,故意耍他開心,要看他傷心難過的樣子,也許這些人馬上就嘻嘻哈哈的跳起來,手指著他大笑。

可白布下覆蓋的,是一張張蒼白無人色的臉,這些麵容有的猙獰痛苦,有的安詳平靜,卻都不再有活人的生氣。白布下同時掩蓋的,還有地麵上淡淡的殷紅色,是血跡還都未完全刷洗幹淨。佛像之下,流撒的都是他兄弟們的血!

葉未曉將掩蓋屍體的白布一把掀起,咬牙切齒的卷成一束紮在腰間,他跪倒在地,麵朝滿院的兄弟重重磕了一個頭,轉身衝出寺廟後門。他還有西城幾百兄弟在,他要召集眾兄弟們去報仇,卷土重來,踏平祆祠。

葉未曉的規矩很簡單,傷他者,必殺之,傷他兄弟者,必殺之,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

你明教神功詭異又有何妨,你慕青青陰狠狡猾又怎樣,有兄弟在側,我拚也要拚你個血滿襟衫!

可召集兄弟們的這一路上,葉未曉越走,心越沉。

鬥雞場、賭坊、青樓、酒肆,這些原本在他地盤上的產業,居然一夜間全部換了主人。在這些場所外放風、把守的人,一大半都不是他原來安置在此的兄弟,而這些人裏,他認得出有不少是東城疤臉胡的手下!而有些場所還有他的兄弟在,可這些兄弟遠遠瞥見他來,要麽轉過身去、要麽仰頭望天,都是故作不見,有些則幹脆回身進院子,躲開了!

葉未曉腳下越走越慢,他發覺自己是真的低估明教了。沒想到明教與東城市井的老大疤臉胡聯手,居然就在一夜間,將他的勢力連根鏟除!將他變成了長安城街頭的一隻喪家犬。

惱恨如火焰,將他胸口燎灼的生疼。

葉未曉遙望祆祠方向冷笑幾聲,斬草除根,好厲害的手段,可喪家犬也是有爪、有牙、有老窩的,他混跡長安城十年,還未曾被人打倒過。葉未曉轉過身子,大步走向西城安豐坊,那裏有他的窩在。

坊內深處,是間朱漆大門的宅院,三層碧瓦雕梁的門樓。府門外的一對石獅子胸前,雕刻了十三隻石瓔珞。葉未曉一路走來,蹬蹬蹬邁上台階直奔側門,卻被守門的護院來住,“哎哎!哪來的人你就往裏闖?”

葉未曉一愣,側身皺著眉頭道:“馬五!我去找我二叔去!”

那被喚作馬五的護院,冷笑著兩手抱胸橫在葉未曉身前,擋住側門,“哪兒就你二叔了?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這是葉侯爺的府邸,再看看你這樣子,你也配姓葉?”

葉未曉愣了愣,又轉頭看了看旁邊那幾個護院的神情,分明都是經常碰麵的老熟人,怎麽今天就變臉了?他深吸了口氣,抱了拳道:“那個……五哥別開玩笑了,我是進去給我二叔他老人家問安……”

話未說完,葉未曉被他一把推得倒退幾步,“閉嘴!滾遠點!侯爺說了,家門裏就根本沒你這號人,也已經打發人去京兆府傳過話了,若你再打著葉家旗號招搖撞騙,當街打死也是自作自受!快滾!”

葉未曉自然明白這幾句話的用意,葉家已經斬斷了與他的一切關係,利益上的、價值上的、還有虛無縹緲的所謂血緣上的。如同關門踢走條狗,好似隔牆扔了隻貓,葉未曉就這樣忽然間被拋棄了,葉家在他最需要援助、麵對強敵最危急窘迫的時候,扔垃圾般將他丟在了大街上。

獨身站在夕陽下的長安街頭,葉未曉隻覺得不寒而栗,全身血液如同裹挾著冰屑雪水在身體裏來回翻湧。這一番,他手裏一點翻盤的籌碼都沒有了,就像是一塊**在林間空地上的肥肉,相信用不了多少工夫,就會有無數虎狼撲上來,將他啃食盡。此時的長安城裏,怕已經有不下十夥人已經在四處搜找他,想要他的性命。也許,拐過前麵的街角,就會有數把鋼刀劈過來、幾把匕首捅過來,或許已經有人獰笑著點燃了爐火,等著活捉他之後,將他的臉狠狠按在上麵。

現在,葉未曉最應該做的,就是利用他對長安城的熟悉,迅速找一匹馬,一路狂奔向南,從最近的安化門衝出去。

可如果這樣做了,那他就不是生不懼京兆尹,死不懼閻羅王的葉未曉了。

葉未曉大步急行,走出坊口卻直接撞進大街對麵的一家酒肆,抓起身邊最近一張桌子上的酒提,甩手扔到酒肆外一名路人的身前。酒提擲地被摔的粉碎,酒水濺了那人的滿鞋,葉未曉冷笑幾聲大吼道:“回去告訴你們老大,我那也不去,就在這裏等著他們來!葉未曉死也要死在長安城裏!”

那路人麵色一變,知道自己尾隨跟蹤被發現了,轉頭跑的不知去向,同時街上還有遠近處其它三四人,也紛紛轉身跑走,各自回報自家幫派的老大去了。葉未曉已經失勢,現在更孤身一人,這個消息會在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內,傳到所有想要他性命之人的耳朵裏。葉未曉抄起一提酒舉到嘴邊大口痛飲,辛辣之味一線入喉,今日之後,怕是再也喝不到美酒了。他狂灌下幾大口酒,一腳踢翻眼前桌子,撿了個背靠柱子的位置坐下,靜等要殺他的人上門。葉未曉倒要看看,第一個上來動手想要他性命的人是誰。

後背依上堅實的木柱,葉未曉忽然想起楊寧來,此時如果他在的話,肯定會是個願意援手的人,自己也會放心將後背交給他。憑著自己將他一路送到劉夢陽手裏、同曆生死的交情,他也一定會二話不說,挺槍幫自己殺出長安城。

可惜楊寧不在。可惜,認識他太晚了。

酒尚溫、燈未燃。

酒鋪的屋頂忽然裂開個大洞,砂石俱下中兩條人影擰身揮臂,抽刀猛劈葉未曉。葉未曉揮手扔出酒壺,伏地滾開躲過偷襲,反手揮鞭抽卷其中一人尚未落地的足髁。可兩名殺手配合極為默契,已經落地之人接住另一人的大腿奮力前拋,不但讓葉未曉這一鞭落空,更直接將同伴拋到葉未曉麵前。

葉未曉早已心存死誌,前撲進殺手懷中,鋼絲鞭從對方腋下斜卷過脖頸,他一手扯住鞭捎奮力將殺手背靠背的頂在自己身後,在奮力躲閃另一名殺手短刀劈砍的同時,生生用鋼絲將背後的殺手勒死,接著回過鋼絲鞭,亮出破綻故意引動對方一刀削在他腿上,抓住機會,反手抽斷對方的咽喉。

幾呼吸之間,葉未曉與這兩個殺手,就在生死線上搏了一個來回,那兩人被他推進鬼門關,他雖然一身血汙,傷口疼如心紮,卻還能立在人世間。

酒鋪門扇敞開,第二波殺手居然是從正門走進來的,三名身披鬥篷麵罩遮臉的殺手分立屋中,彎刀從他們衣袖中緩緩亮出。這身打扮葉未曉太過熟悉,這分明就是追殺自己整夜,屠盡他數十個伴當兄弟的明教殺手。

葉未曉揚手灌入一口酒,哈哈大笑道,“葉哥我真有麵子,長安城裏想殺我的人都要排隊,送走一撥,又來一撥。”他左手一掄,將鋼絲鞭卷纏在小臂上,充作護臂,右手拾起前番殺手留下的短刀,平指來人道:“來吧,葉哥這次好好陪你們玩一回,咱們不玩雞、不賭馬,咱們玩命!”

一對三、葉未曉又是身上受傷,這樣的場麵,其實不過就是到底能撐過幾招的懸念而已。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聲,傲然道:“明尊在上,崇信弟子不欺弱、不陰行。我送你體麵的上路。”他左手手掌抹過彎刀刀背,瞬時一團赤紅色火焰從彎刀上燃起。黑衣人爆喝一聲,彎刀舞成一團光輪,數條光暈猶如綻開的百瓣蓮花,齊齊劃向葉未曉。葉未曉拚上去刀對刀還以顏色,兵刃碰撞火花迸現中,他被彎刀在胸前割出數條尺餘長短的傷口,而對方卻毫發未傷。

黑衣人的嘴角微微翹起,深深吐了一口氣息,彎刀上的火焰光芒大盛,他正要揮刀前劈,直取葉未曉要害,卻隱隱感到身邊有些異狀。他收刀回頭,驚覺自己兩個同伴竟然已經委頓在地,都是在後腦偏下與脖頸相接的位置,插著一根竹筷,隻有半截筷子露在外麵。腦後頸上之處,是人頭部覆骨最薄的地方,也是人體至關重要的七大要害之首,一旦受傷無可施救。

可是在三人闖進之前,就已經觀察過酒鋪內部情況,在坐都是些庸碌尋常人士,並沒有江湖中人,更沒有人隨身攜帶有兵刃,所以三人這才放心進入。沒想到竟然在此遭受偷襲,被人用一雙竹筷做掉兩個同伴,難道葉未曉提前在此布置下武功極高強的外援?

黑衣人麵色大變,回頭望去隻見滿屋酒客早就遠遠逃散,隻有一老者灘坐在桌前未及起身,似乎是被方才的惡鬥嚇軟了腿。可是他桌上杯碗俱全,唯獨少了一幅筷子!

沒等黑衣人動手,老者眼中精光一閃,右手從桌下翻起,一柄形勢怪異的長劍斜劈黑衣人脖頸。這柄長劍的形狀,好似連綴成一串的數片枯葉,又像數枚是半埋在沙灘中的貝殼,烏光黑影中,劍身竟然如蛇般扭曲。

黑衣人腦中猛然乍現出一個人名,他麵色大變未及開口,長劍已勾住他的脖子,將他後麵的話掩埋進血泊之中。

事發突然,讓抱定必死之心的葉未曉大吃一驚,但他也知道敵人的敵人必定是朋友,所以還是舉手抱拳想要感謝對方援手,卻見這老者身後有人影閃出,一步跨到他麵前。來人身影婀娜、香風輕送,雖然青巾遮麵,但這雙眼睛卻是像極了那個令他切齒憤恨的慕青青。

葉未曉雙眉一立,未及開口喝問,來人揮手間一團藥粉打在他臉上。葉未曉將頭一偏,瞬時間覺得昏沉沉麻酥酥,就要站立不住。老者閃身形躍到葉未曉身邊,一把將他抄在肩頭,同時甩手幾個火丸拋到四處,酒館內頓時燃起火焰來,火苗順著牆壁、立柱奔突起來,隻幾呼吸間,火焰就充滿整個屋子。

等到葉未曉從昏厥中醒來,睜開雙眼打量四周,隻見這是一戶極普通的民宅,他現在半依在一張胡**,方才出手救他的老者就背手立在對麵。

“你……老丈尊姓高命?”

那老者見他醒來開口發問,笑了笑,轉過身去桌上端起一盞熱茶遞過來。而葉未曉伸手接茶之際,赫然發現這老者眼神清明、目光鋒銳,竟沒有一分老邁樣子。老者將茶盞塞進他手中,轉身去木盆中擰一條毛巾,他雙手擰絞毛巾轉回身遞給葉未曉。

“這……你……我……?”葉未曉實在不知該如何稱呼對麵之人,也猜不透對麵之人的來曆,與救他的用意。

老者笑了笑坐在另一張胡**,:“在下姬別情,是淩雪閣的殺手。”

葉未曉聞言立即向後掙了掙,確認自己沒被綁住、身體關節與經絡正常,沒有被藥物控製,他右手不由自主的向腰間摸去。

姬別情將鋼絲鞭拋還給他,笑道:“這物件虛有其表而已,看上去精巧雅致、特立獨行,其實百無一用。不用它還好,用了它隻怕會死的更快。”

葉未曉豈不知他雖然說的是鋼絲鞭,其實卻是在品評自己,當下冷哼一聲,並不接話。

姬別情又道:“人生如白駒過隙,往者無追,大好年華不來做些驚天動地的大事,豈不可惜。”

葉未曉冷笑幾聲,不以為然道:“當個殺手,為了幾兩銀子,藏頭露臉的去殺幾個人,就是做大事了?”

姬別情微微一笑:“古時候信陵君奪兵符救趙國,要靠屠戶朱亥袖藏鐵錐,襲殺晉鄙,以一錐救一國,這條命值多少錢?豫讓刺趙襄子,吞碳漆麵而尤不成,擊衣而伏劍自盡,不負所托,這俠名又值多少錢。”姬別情目視葉未曉,緩緩道:“藏頭露麵不是畏懼,而是要留有用之身,再做大事。”

姬別情所說的,都是上古時遊俠刺客,葉未曉卻不為所動,將臉轉向一邊,淡然道:“你們淩雪閣,又能做什麽大事出來?不過是殺幾個人、搶幾樣東西而已嘛。”

姬別情冷笑幾聲:“殺人所不敢殺之人,奪眾所不能奪之物、做人盡不能做之事、成人皆無力之功。這不是大事還是什麽?難道在長安城裏鬥雞、拚酒、賭錢、睡女人,才是大事?”

這番話說的葉未曉臉色微紅,卻無力反駁,怏怏的低頭長出一口氣,忽然抬頭問道:“你救我,就是想讓我當殺手?”

姬別情點點頭,葉未曉哈哈一笑,“你看上我哪裏了?”

“萬人之中,能讀書科舉者不過百人、能領兵為將著不過數十、能做商賈農夫工匠者,多如過江之鯽,而能做殺手者不過寥寥。這才是真真正正的萬裏挑一。可殺人事非同一般,最要緊一點就是心沉,即便眼前萬般繚亂,也要膽氣不亂,而這般膽氣又是隻沉在心、不得外露,這才是大殺手本色。我看的出來,你與我是同一類人。”

葉未曉沉吟許久,緩緩道:“入淩雪閣有什麽好處?”

姬別情目視他片刻,點點頭道:“入淩雪閣,可以將你之前無法做到的事情,一一做成,江湖人聞聽你的名字,會心驚膽戰。那些往日裏高高在上、紫袍烏紗、腦滿腸肥之輩,將在你的劍下顯出原形,會跪在你的腳邊豬狗一般的瑟瑟發抖。”

葉未曉嘴角輕揚,露出一絲苦笑,“我其實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若是我不同意,下一刻就要躺在這院子的某處之下,做花肥了吧。”

姬別情微微一笑,似乎是在欣賞他的聰明,卻不回答。

“你想讓我殺的第一個人是誰?”

“一個叫楊寧的捕快。”

葉未曉咧嘴微笑,如同在眉梢眼角綻開一朵芙蓉花,“為何要我去?”

“殺了他,才證明你有入夥的決心。”

華山陡峻,純陽肅靜。

鎮嶽宮飛簷鬥拱,灰瓦碧梁,巍峨重樓溶於山色之中。西廊下,一位妙容道姑正坐在廊架上翻閱手中書卷。

半空中衣裾聲輕響,是一個尚挽著雙纂的純陽派俗家女弟子,施展憑虛禦風的輕功,在幾丈外落地,邁開兩腿急匆匆跑到近前,“於睿師叔!劉夢陽師叔又帶回東西來了!這次她居然……居然……。”

於睿輕輕將手中書翻過一頁,緩緩道:“居然帶回個男人來是麽?”

女弟子腳步一滯,“啊?您怎麽猜到的?”

“往日裏她帶回來那些受傷的貓啊狗啊的,你們玩起來歡喜的很,那還會有閑空跑到我這來通報消息?”

女弟子愣了楞,皺眉道:“可是……可是這次不一樣,劉夢陽師叔把這男人背回來之後,就讓卓鳳鳴師叔把他給鎖起來了!”

“哦?……那柒柒,你莫要在此耽擱了,快去丹房提前準備吧,一會兒很要驚動掌門師兄,親自出手救治這人了,到時候可別手忙腳亂,那會鑄成大錯。”

柒柒啊了一聲,瞪大杏眼問道:“不是吧,於睿師叔,您怎麽知道這男人是身中劇毒的?還要忘生師叔親自出手救治?莫非在我之前還有人來給您報信?”

於睿抬頭輕笑,舉起書卷輕輕在柒柒頭上一拍道:“別人?華山之上哪一個還有你腿快?哪一個還有你嘴快?是你自己方才說,夢陽將這男人背回來的,若是活蹦亂跳的男人,能讓女子背上這華山來?況且日前她下山去的是長安城,京城所在,名醫無數,夢陽卻一路艱辛將他背回華山純陽來,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身帶重傷,長安城裏已經無人能救,夢陽是回來求助的。”

柒柒歪頭想了想,臉色一紅,轉身要趕去丹房,卻扭過頭來輕聲問道:“師叔,你說……夢陽師叔是不是喜歡他啊?”

於睿吐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

“啊?”柒柒有點摸不著頭腦,“你怎麽斷定是喜歡他?那喜歡他還要卓師叔把他給捆上?”

“那必定是因為此毒太過霸道,令她害怕。害怕萬一不治,毒性發作,看他痛苦難捱。屆時情愫揪心,她下不了手了斷他的性命。”於睿雙眉微皺,緩緩起身,“我還是同你一起去丹房吧。”

兩人快步向丹房急行,柒柒猶自邊走邊發問道:“那師叔你覺得掌門能治好這毒嗎?嗯……若是治不好就真的長痛不如短痛嗎?那你說夢陽師叔是怎麽遇見的這人呢……”

純陽宮外,青煙嫋繞。一隻白鶴展開雙翼急奔幾步,自崖邊躍起,拍打翅膀翔於雲霧之間。

石欄前擺放著一個水壇大小的石墩,石墩中鑿有圓孔,原來插在孔內的七星青龍旗早已被摘下,一支厚脊鋒長、刃鋒兩側留有鋸齒的長槍戳立在石墩上。這支長槍樣式古拙,從槍鋒到槍杆也都是黝黑黯淡,卻比普通人身高要多出兩尺有餘,所以槍下站立的兩人,也要仰頭觀望。

這矗立的正是楊寧所用長槍。

站在左手的中年道士身材高壯,頭上一根玉簪束住道冠,束手身前麵,對長槍緩緩道:“我與它也算是老朋友了,竟在不惑之年,與它重逢。想不到此槍的煞氣仍如此強烈,連淡泊的白鶴都不願在它旁邊駐留。”

他身側稍後位置,站立一位身材極胖、寬頰厚唇的中年道士,身背一隻碩大的藤黃色葫蘆,手捧拂塵應道:“依師弟看,這杆神兵恐怕還能流傳兩百年呢。”

中年道士搖頭微笑,轉頭道:“博玉師弟,其實也就是這杆神兵空有靈性、不能言語罷了。想人生不過百年,你我所經曆過的事情,恐怕遠不如它所經曆的更精彩。”

這神態超然、束手侃侃而談的,正是純陽代掌門、一代宗師呂洞賓的二弟子李忘生,旁邊人則是師弟上官博玉。

李忘生繞行長槍幾步,伸手握住槍杆,將精純的純陽內功從掌心吐出,施於其上,隻見槍杆上原有的黝黑包漿、漆皮紛紛脫落飄散,如破繭重生,露出白玉般晶瑩溫潤的原色,一條槍杆如霜雪凝就而成,隻有槍頭仍舊烏黑黯沉。這變化,令上官博玉目瞪口呆,驚奇道:“怎會如此樣子?”

李忘生長歎一聲:“寶物有靈,未遇其主,則和光同塵。”

上官博玉愣了片刻,長歎一聲道:“塞其兌,閉其門。和其光,同其塵,挫其銳,解其紛。是謂玄同。唉,枉我求道多年,竟不如此槍,慚愧,慚愧啊。”

上官博玉自幼追隨呂洞賓,參悟道法,尋求大道,對道家寶典《道德經》頗有感悟。因此當李忘生講出“和光同塵”之意,他以為這是師兄在借機與自己談論處世之道,聯想到自己年過而立,對有些事情依舊過於執念,不由得暗自感歎。

言談間,兩人背後的殿門打開,走出一位中年男子,這人身著極普通的麻布長袍,腰間斜掛一支光潤厚漿不知隨身多少年的尋常葫蘆,可係葫蘆的腰帶卻是明黃顏色、白玉帶扣。大唐疆域萬裏,腰係藥葫蘆的行醫者不計其數,但能以明黃色腰帶掛係藥葫蘆的人,普天之下僅有一位,便是純陽祖師呂洞賓一生至交、出於萬花穀門內名動天下的藥王孫思邈。可自從孫藥王閉門隱居之後,便將這條象征著藥王身份的腰帶,傳給了自己的大弟子裴元。用藥王的話說,此腰帶留在他身上,不過是個陪葬品罷了,而留在裴元身上,出入內院閱讀皇家典藏醫書就方便的多,能活無數人命。

裴元走到近前,伸手摩挲幾下槍杆,驚訝道:“居然真是它!此物不見世間多年,想必也是自尋到主人,才肯為他所用。我記得此槍上一任主人乃是郭孝恪將軍!”

上官博玉皺眉道:“書載,當年在西域,大唐的安西軍先鋒中了對方詐降之計,腹背受敵,隻有先強攻下背後的龜茲城,才能借此城抵禦圍殺來的突厥軍,撐到援軍來救。那一場大戰,雙方都是困獸死鬥,殊死不退,唐軍拚死拿下南門城樓,就已成強弩之末。郭孝恪將軍的屬下全軍戰沒,他孤身守住城門,一人護住城上數百重傷袍澤。”

裴元歎口氣道:“那一戰,安西軍前鋒所剩無幾,據說郭將軍最後身中六十餘箭,臨死前還將兩條手臂當做門栓插在城門上。他所用的這支雪月槍,自此也就在世間消失。”

李忘生點點頭,“我記得,那位郭將軍,出身於瓦崗,乃是天策名將,據傳說有人勸諫他此槍克主不詳,可他見物心喜,愛不釋手,不肯舍棄。”

裴元搖搖頭:“怪力亂神的傳聞,不可輕信。不過這槍,卻倒是屢被名將持用。”

李忘生略沉吟,轉身麵對裴元,問詢道:“裴兄可有施救之法?”他滿心以為裴元會點頭微笑,說此等毒物不在話下,早已手到病除。

誰知裴元居然搖了搖頭,長歎一聲,“唉,神農嚐百草,岐伯著《內經》。醫與藥,乃是兩門。藥者八種,湯飲片劑丸散膏丹,醫者八法,望聞問切針石灸艾。不才枉稱用藥國手,不過也隻是略明藥理,善治草木而已,若說到針石醫術,我不及某人多矣。若是他在此地,我二人聯手,或能救治。”

李忘生愣了愣,隨即由衷的點頭讚許。裴元以孫思邈之首座弟子身份,醫術受當世醫者共尊,他在普通人眼中,已經與能起死回生的神仙無疑。可是以他在醫道中卓越拔群的身份與地位,能親口中說出自己不及某人的話,單就這份坦**的胸襟氣度,已經令人折服。更何況,他口中所不及之人,乃是十惡不赦之中的一位,是全江湖正派人士的公敵,更與其師孫思邈頗有恩怨,裴元對此人不念過往恩仇,隻論醫藥之道,更顯其靈台空靜、不爭榮辱的性格。

可李忘生沒想到,裴元居然也有開口坦誠無能為力的時候,忍不住奇道:“這是何種毒物,如此霸道?”

裴元皺眉道:“世間萬物相生相克,有一毒必有一解,有一泄便有一補。所以醫治之道逐本求原,不過是簡單的四個字‘對症下藥’。可這孩子身上的毒,原本就是用數種毒物,以秘法炮製而成;傷處又被注入陰寒內力,煉化了毒性;加之經過連番惡戰,內功真氣加速在他體內奔突,帶動毒性順著經絡散入身體各處。”

說到這裏裴元歎了口氣,一攤手道:“《藥經》有雲,不知其來由、不知其修合、散入其肺腑,此三不可治也。這孩子集三不可治於一身,奈何?奈何!”

夜沉,星闌。

青石坪邊木亭內,一燈如豆。

一位背影纖修的女子坐在木欄上,將手中魚食一粒粒拋進水裏。

於睿慢步走至亭中,解了鞋子輕輕放在地上,先舒展幾下嫩白的雙足,再將雙腿盤膝蓋在道袍下,輕輕咳嗽一聲。沉思於心事中的劉夢陽陡然驚覺,停了拋喂魚食的手,懵懂的轉頭望向於睿。

於睿嘴角微翹,笑問道:“好吃嗎?”

劉夢陽愣了愣,無意識的抬手將魚食放進嘴裏,嚼了兩下才發覺不對,急忙低頭吐在水中。

於睿輕歎一聲:“這些魚兒好懂事,夜深也不睡覺,出來陪她發呆,怕是早就吃不下吧。”

劉夢陽噗嗤一聲笑,伸手在水池裏洗了手,輕輕甩了甩手腕笑道:“好啊,每次我回來,都會把它們喂得飽飽的,這些沒良心的,就沒聽它們說過一聲謝謝。”

水中的幾尾錦鯉聽了,將尾巴一甩,攪起一團水花,搖頭晃腦各自散去了。

於睿默然片刻,輕輕道:“他……怎樣了?”

劉夢陽嘴角揚起,強笑道:“他啊,現在滿身都是針,吊在房梁上,就像一隻大刺蝟。”

“那就是有的救啦?”

劉夢陽歎了口氣,搖搖頭道:“法子倒是有,裴師兄說他十年前也曾用過這法子救人。但是,人沒救過來。”

於睿微微一怔,緩緩道:“裴師兄倒是坦誠,真是修到了心無掛礙的境界。那你……有沒有想,其實……我是說,換條路去想的話,如果盡力了……。”

劉夢陽點點頭,輕聲道:“我明白你要說什麽,若是真的盡心而不能救,的確也是了卻了一番恩怨,我心裏也就能少一些掛礙。可是……”她用力搖搖頭,坐著將兩腿收起蜷在胸前,用手臂緊緊環抱了,“他真的不該死的,死的人不應該是他。”

“我不知道他這些年是如何生活的,想來不會像我這般有師傅、師兄弟們照護著,沒人能幫他,也沒人會幫他,所有遇到的苦難,都得他自己去解決,就像是一株孤生在荒漠裏的樹。就這樣一路溝溝坎坎掙紮著邁過來,他仍然有一顆對人好的心,不自私、不怨妒,願意相信人。我不知道他之前吃了多少苦頭,所以他特別在意那些對他好的人,將別人對他的好處都記在心裏,恨不得把自己所有東西都拿出來捧給對方。可他又能有什麽呢?能有的無非是一條命罷了。”

劉夢陽頓了頓,將臉頰貼在膝蓋上,接著道:“他替人擋刀、替人做人質留在土匪窩裏、替人攔住整個村子的屍怪,他做這些事情,沒有人旁觀,也不會有人為他傳揚,更不會有人拿些錢財出來感激他。他做這些事的時候,沒猶豫過,哪怕當時手無寸鐵,他覺得這樣做,能幫到那些對他好的人。可他這樣的人,卻隻有這樣的宿命結果。”

劉夢陽皺眉道:“當年事情,家父至死都在內疚,後半生更是折劍為誓,不再與人交手,賠了他三十年的寶劍,就這樣親手折成兩截。可是我知道,即便這樣,他也難以原諒自己。所以他在辭世的時候,才對我說那些話。”

於睿以手托腮,點頭道:“師傅也說過,評判武功的高低,其實並不在於能贏多少人、能殺多少人,而是能守護多少人。縱然能一劍**天下,相比起一劍佑天下,境界就要低的多了。這一點,祁進師兄就看透了。”

沉默片刻之後,於睿輕輕道:“是不是已經有了救治的法子?”

劉夢陽點點頭,“裴師兄已經用針封住了他周身穴道,明天一早由忘生師兄、上官師兄一起出手,配合裴師兄,沿著奇經八脈一個穴道一個穴道的起針、逼毒,像開閘放水一樣,一步步將毒血逼出他體外,然後再把我的血補入他體內。”

她說的平淡,於睿聽得卻麵色大變,她廣覽多讀,也研習過不少醫書,自然知道排毒救人絕非劉夢陽說的這般簡單。若沒有至精至臻的針石之術,認穴斷絡稍有毫厘之偏,就不可能封阻毒物在體內的流轉;若沒有至深至厚的精純內功,能一氣貫通奇經八脈,就不能將毒物逼出體外;若沒有默契嫻熟的配合,起針、逼毒的步驟稍有差錯,就會前功盡棄。李忘生與上官博玉如此修為,都要耗費絕大的氣力、消耗巨量內功真元才能完成如此醫治。於睿不敢想,一旦稍有差錯,這兩位師兄的身體要麵臨怎樣險境。而整個救治過程中,最危險人卻是眼前這個麵色平淡的女子,所有習武之人都知道氣血是人之本,失血過多的後果,輕則武功盡廢、重則衰竭而亡。這哪裏是醫治,分明就是一場以命易命的交換!

於睿一時心亂難言,隻呆呆的望向劉夢陽,劉夢陽則把下頜放在膝上,沉默無聲。時間如風,在兩人衣裙邊流轉消逝;垂目不言,卻都是心緒難平。

劉夢陽放眼遠望,夜幕中的華山,在漫天星海之下沉寂安詳,目光所及之處溝壑幽重、峰巒靜邃。同樣的山勢星海,在於睿眼中看來,卻盡是壓抑桎梏,恨不得能揮手間滄海桑田,讓萬物自由而生、隨行而動,無所憂懼。

華山之南兩千裏,是同樣夜幕下的青山蒼翠、藤蔓繁盛。

石洞之外有方圓數丈寬的石坪探出去,高於地麵十餘丈,石坪上站立一位頭纏青巾、**上身、掛滿銀飾的老者。老者身側放置一尊五足巨鼎,巨鼎乃青銅打造,有半人高矮,極為厚重。鼎之五足分別鑄造成蛇、蠍、蟾蜍、蜈蚣、蜘蛛模樣,這五蟲足既刻工古拙、形態逼真又厚重敦實,支護穩定。此刻鼎中燃起熊熊烈火,青蘭色的詭異火焰升騰在半空,不時躍出點點火星在青煙中飄逸,悄然飄散到石坪之下。坪下是一片數十畝的青草地,地上黑壓壓伏拜著上千名身掛異族服飾的男女。

歌聲深沉蕭瑟,竟壓得鼎中火苗一黯,地上伏拜的人們,將頭壓得更低了,連呼吸都屏住,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老者又吟唱數遍,鼎中火焰漸旺,燎烤的牛頭骨劈啪作響,發出開裂的聲音來。

吟唱三番,老者長籲一聲,先雙手上揚,對著天空做了個張開懷抱的姿勢,接著抓住矛尾,將牛頭骨從鼎上取下,舉到眼前,隻見骨麵上橫橫豎豎裂了有七八條長短不一、粗細不均的縫隙。老者攏目細看,漸漸在臉上竟露出一些喜色來,再端詳片刻後,他右手將牛頭骨高高舉起,展示給地上伏拜的眾人,開口大喝道:“你敬我青酒,我還你草果;你傷我刀槍,我還你毒物!艾黎在此,承接五聖的聖諭!”

台下的千餘男女聞聽,紛紛高舉兩手,不住的向平台上膜拜。老者長籲一聲,點手召喚示意在旁的一名紫衣少女,“玉蟾使去挑選人手,帶好物品,我們去長安,去找那明教小子的大頭人去,要好好給他一點教訓!”

那少女點點頭,神色莊重的向長老艾黎行禮,然後轉身手扶石壁,沿台階徐徐走下石坪,她隻覺得胸腔中心跳越來越快,真的要去長安麽,那個一直都在聽別人傳說的地方,那個天下的正中心,那個連自己做夢都在向往的地方?少女的呼吸不由自主粗重起來,還未走到坪下,她終於按耐不住,拔腿跑向自己的竹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