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至中天,憐照世人,送給每個孤獨的人一個相隨的影子,陪他們度過長夜。

武侯老沙,提了一根斑駁的水火棍子,慢慢走到街坊門口,將白天靠立在牆上的石板門檻扭起來,叉著兩腿緩緩彎腰,將它落放在坊門兩側的石槽裏。石板門檻既落,街坊內也就無法再通行車馬,隻能過往行人,再過得半柱香功夫,就要將坊間門關閉落鎖,整個長安城就要宵禁,從太極宮到曲江池,一起沉入夢中。

老沙轉過頭,瞥見武侯鋪外坐著一個人影,他攏目細看才發覺,那就是白班武侯交班時跟他說過的,下午找匣子找瘋了的那個鄉下捕快。老沙手上忙碌著,一邊留神去看,隻見這少年的衣衫盡是褶皺、靴子上蒙了厚厚一層灰土,正坐在一塊下馬石上,摟著一根套了槍尖的長槍,依著牆壁微微出神。在長安城裏丟失東西的人,每天沒有一百個也有五十對,這很正常,何處水土不養毛賊呢?老沙並沒有管閑事的心思,他早就打定主意,任憑這少年如何哭訴、求告,他都隻當不見,等到天亮往日班武侯手裏一交完事。至於以後是失主自認倒黴,還是移送神策軍、金吾衛,都與他無關,不會妨礙他喝酒、睡覺這兩件大事。

將罩衣裹了稻草再高高墊起來,用以充作枕頭,將毛氈在身上一裹,往兩張拚在一起的木凳上一躺,這就是武侯老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值夜班。臨睡前老沙無意中向這少年坐著的方向撇了一眼,前後數十丈青磚灰瓦的街牆下,隻有這一個單薄的身影靜靜坐在那裏,月光在少年兩肩上灑下一片銀光,映出三分寂寞、兩分單薄。這份孤寂勾的老沙心中一動,他搖搖頭躺下,片刻後又坐起身子,將毛氈扔到旁邊,走到楊寧身邊,問道:“你……你餓……不餓?”

他說話口吃,開口又是滿嘴酒氣,楊寧仰頭看了看老沙,伸手從包袱裏摸索出一張麵餅,一掰兩半,舉起一半來遞給老沙。老沙搖頭:“我……是問你……你吃過飯沒?”

楊寧搖搖頭。老沙歎口氣,回頭走向他鋪置好的木床,走出幾步後卻又扭回身子道:“別……別等了,你丟的物件找……找不回來了!”

楊寧愣道:“那他們……說等天亮再找問的。”

“他們這些混事,就是白班推……就推夜班,直耗到你自……就自認倒黴,掉頭回家。哪個還真……真會幫你去追贓。你以為他們是些什啊就什麽貨色?當年我在邊關時候,他們這……這樣子的人,給我提……就提鞋都不配!”老沙打了一個酒嗝,揮揮手道。

楊寧瞠目看著老沙,愣了許久,搖頭道:“若是如此,您……老前輩,老英雄,求您老千萬幫我這一回,我得找回這匣子好去救我兄長,就因為我丟了這匣子,我兄長還被捆在宰相府裏呢。”

宰相府三字入耳,老沙一愣,心頭酒醒了些,頭腦也清醒不少。他意識到自己這次,可能又要因為這張嘴惹上麻煩了,連忙皺眉擺擺手,晃晃身子要回去睡覺。楊寧哪裏肯放過他,跳起來扯住他懇求道:“老前輩,求您指點,這城裏既然有賊,就必然有賊首,求您把賊首名字告訴我,我也好去尋他!”

老沙幾番甩扯掙脫不開,跺腳道:“倒不是白班這幫廢物哄……就哄你,你這東西還還真不……不好要……要回來。”

老沙被逼無奈,先是伸手抽了自己臉頰一下,心中再次暗自發誓,以後定要少說閑話,少管閑事,接著才慢吞吞將由來給楊寧分說明白。長安城是天子居所,也是大唐第一城,集九州繁華於一處,正因為如此,這長安城的紛繁龐雜,魚龍混雜,也遠非楊寧見識過的尋常州縣可比。

長安城裏的皇親國戚、勳貴之後,多如過江之鯽,更別說各處封疆大臣們的家眷、富商們的宅邸,遠不止一百單八坊這般簡單。各家各坊裏,免不了出些遠支同宗的紈絝弟子、橫少惡奴,這些人不會與官府明麵上發生衝突,但是幾乎所有官府管不到的地方、各衙門不舉不究的事情,後麵盤根錯節都與他們有關。一句話,長安城裏明處的事情,都是京兆府管,暗處裏的事,都是這幫小子掌握,而這幫小子的頭,就是葉未曉。按老沙的說法,跟這幫小子,講理是講不通的,可是來硬的更是不行,這些人不但人多手狠,後背又和深宅大院有扯不清的關係,即便鬧到衙門口去,也是他們占便宜。老沙搖搖頭,勸楊寧早早溜之大吉,離開長安,就當這事沒發生過,楊寧擺擺手,發急道:“老前輩,我不是來求公道,也不爭意氣輸贏,我隻要對方將我的匣子還我,僅此而已。隻要他肯還我,我對天起誓既往不咎,絕不複仇,這不是我的匣子,這是我兄長的性命!生死一線的時候,兄長肯拚了性命救我!如今你要我扭頭逃走,我這兩條腿卻是一步都邁不開!真要找不回匣子,我就是死也要陪著我兄長死在長安城裏!”

閉門鼓聲遠遠傳來,老沙搖搖頭歎口氣,盯著楊寧雙眼好半天,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你是個講義氣的漢子!好吧,我且幫你一……一回,全長安的武侯裏,也隻有我能把……把這小子從他被窩裏揪出來!”說著他低了頭卷了毛氈,與楊寧一起往外走。

還沒走出兩步,出巡的幾個武侯回來,打頭的武侯走上前,一巴掌拍在老沙後腦勺上,嗬斥道:“又喝醉了不是!又要惹事情?睡你的覺去!作死也莫要連累我們!”

老沙不敢還手,訕訕的用眼角瞄了一眼楊寧,又瞅瞅那幾個向自己怒目的同伴,笑道:“是喝多了!方才是……是喝多了,就是方便一下。”他怏怏的抱緊毛氈,慢慢轉過身子,複又在長凳上鋪好。

楊寧急跑兩步,上前一把扯住老沙的胳膊,“老前輩,你答應了幫我的!大丈夫言出必行!”

老沙怏怏的搖搖頭,遠遠看著那幾個叉腰瞪視自己的武侯,尷尬笑道:“我……我喝醉了,我也不是……不是大……大……大。”

楊寧無奈,單膝跪倒兩手抱拳高舉道:“老前輩!我知道沒人願意惹麻煩,可也沒人願意被人看不起,我信得過您!隻求您再拿出一次當年叱吒邊關的威風來,助我救人一命!”

老沙愣了愣,鋪展毛氈的手慢下來,有些輕輕發抖,幾聲喘息之後,他忽然發力一腳踢翻凳子,抄起一根水火棍喝道:“跟……跟……跟……。”他神色慷慨,神情激動,語言也就更加不順暢,老沙索性閉了嘴,扯起楊寧手腕,拉著他大步直奔大雲經寺。

拍響寺院後門許久,三個身穿短衫手臂刺青的少年開門出來,先掃了兩人一眼,伸手將老沙一把推開,“拍什麽拍?還讓爺們睡覺嗎?老沙你發什麽酒瘋?”

老沙挺了挺,手指楊寧道:“來討……討匣子。”

那少年不耐煩了,揮手轟趕道:“去去去,什麽瞎子啞巴的,沒有,沒有!”

楊寧麵色冷峻,伸手捏住那少年的手腕,“我來討還匣子。讓葉未曉見我!”

少年掙紮一下,未能扯動,他向身邊同伴使了個眼色,一名少年轉身進去,片刻後跑回來道:“你且放開!見葉哥兒也可以,但這裏是佛門聖地,葉哥兒正在禮佛清修,你不能帶兵刃進去。”說話間又有兩個身上刺青的少年湧出門來,攔在楊寧身前。

楊寧此時還抱著先禮後兵的打算,猶豫片刻,無奈回身將長槍遞到老沙手裏,“老前輩,我在長安再沒有信得過的人了。”楊寧壓低聲音,用眼色示意一下牆內,“若有變故,扔進去給我!”

楊寧跟隨紋身少年進入後院,繞過影壁就看見院內燃起一堆篝火,半架羔羊正在火堆上烤的油水滋滋作響。兩廊下、山石間、數十名少年男女分散而坐“禮佛清修”,男子多是袒胸露懷,持壺擎杯,女子則多是寬衣解帶、依偎在側,正前方的涼亭裏,葉未曉仰躺在護欄之上,而中午吃湯餅時曾用白眼翻卷楊寧的那個微胖少女,此時正手捏著鮮果,溫柔的往他嘴中送去。

略略環顧四周之後,楊寧立身院中,向葉未曉遙遙抱拳,高聲道:“我丟的這匣子,事關我兄長性命。不管你是如何得到它,請與還我,我願重謝。”

他話未說完,葉未曉不耐煩的揮揮手,答了一個字:“打。”

當下就有幾個惡少,拎了鐵尺站起身來,緩緩將楊寧圍在當中。楊寧皺眉轉身,五六名惡少笑嘻嘻的兩手抱胸擋在門前。旁邊有惡少將碗中酒潑了,在地上一放,笑道:“下注來吧,撐得過半柱香去,押一我賠五!”

隨即真有惡少嬉笑著從懷裏摸出銅錢來,遠遠向碗中拋去,就在銅錢落碗的玎璫聲中,五六根鐵尺當頭劈下,楊寧抱頭前撲滾出圈外。這五六人嬉笑著,慢慢圍攏上來,揮動手中的鐵尺嚇唬楊寧,將他當成街頭犬、巷底貓一般的逗耍。楊寧大怒,拉開拳腳架勢與這些人鬥在一處,遠踢近打貼身肘,不過三兩下間就將這幾人放倒在地。可這樣一來,等同於捅了馬蜂窩,圍坐在院子裏惡少們,又有十幾個站出來,手提的物件也換成了橫刀、短劍和匕首。那設局的惡少愣了片刻,揮手道:“改了改了,押一賠二了!”

就在楊寧勢單力孤時刻,一道黑影從院外飛落,斜插在他身前,竟是老沙守諾,將長槍隔著院牆扔進來。楊寧大喜,抄槍在手踢開槍套,平端槍身護住自己。

人群後轉出個高大胖子,分開眾惡少走到前麵,將手提的鑲金鏤花短劍往地上一貫,空著兩手挺胸抵在楊寧槍尖上,冷笑道:“你紮啊!爺爺是平陽侯的侄孫子,有膽你就紮我一槍,我抄你老家,滅你全族!”

楊寧畢竟在衙門裏行走過,知道人命關天這四個字的意義,他生性本不好殺戮,又是在向葉未曉討要匣子,自然不肯輕易傷人性命。可那胖子卻有恃無恐,頂著槍尖氣哼哼向前走了半步,繼續叫囂道:“有膽子就紮啊!紮完了看侯府怎麽把你一家老小都串在簽子上?”

楊寧不得已又退半步,胖子索性低頭,將咽喉要害湊上來,“來啊,還用槍呢,會紮人嗎?看你那慫樣,你見過血沒有?”院子裏圍觀取樂的惡少們紛紛大笑鼓噪起來,嘲笑楊寧怯懦,喂葉未曉吃果子的那微胖女孩,手捂櫻口,笑的花枝亂顫。隨著楊寧不得已一退再退,胖子越發得意起來,他吃準了楊寧必然是自偏遠州縣來的小捕快,不敢在長安城裏放肆,於是越發肆無忌憚,頂著槍尖做出種種挑釁樣子。

月色下,一個身裹黑色麻布鬥篷的身影,薄煙般從海棠樹後現身,悄無聲息走到一個圍觀惡少的身後,左手揪住他發髻,右手將一柄華麗輕薄的彎刀頂在他咽喉右側。惡少臉上的笑容陡然凝固,脖子僵直著,眼神拚命向後掃,想看清來者為誰。

黑影低頭在他耳邊輕語:“想要命就別出聲。”接著右手微微加力,刀尖刺入這惡少的皮膚,沁出縷縷血珠。惡少的身子微微發抖,卻依言不敢出聲,更不敢動彈。“抬起你的左手來,指給我看,誰是葉未曉?”

惡少依言,抬手顫巍巍指向坐在涼亭中,正在含笑旁觀的葉未曉。黑影隨即右手輕推,刀鋒悄無聲息的按入惡少咽喉,切斷他的氣管與血管,同時黑影左手下壓,讓本來應該噴濺而出的血液順著彎刀血槽無聲湧出,黑影輕輕鬆開左手,放任惡少屍體委頓在地。這一殺安靜利索,但這惡少屍體栽倒時,橫指的手臂居然僵硬未垂,捧翻了旁邊木架上酒壺,引出叮當一陣亂響。

旁邊的其它惡少們警覺轉頭,發現屍體血跡,駭然大叫起來,眾人驚慌中才發現,不知何時,十幾條黑影已經潛入院子,占據了牆頭、門口,隱隱將一眾惡少們圍在中間。挑釁楊寧的白胖子愣了愣,橫跨兩步手指一條黑影怒喝道:“什麽人?爺爺是……”話未說完,一柄形如殘月、銀絲剔透的彎刀迎麵擲到,彎刀繞著胖子的脖頸輕巧一旋,割斷他的頭顱後又旋轉著飛回黑衣人手中,胖子奮力抬手卻按不住頸上的傷口噴血,終於撲倒在地。

這一下如同炸了雞窩,惡少們頓時紅了眼睛,嗷嗷叫著爬起來各抓兵刃撲上去,仗著人多三五人圍攻一個黑衣人,倒把楊寧扔在院中央,一時無人顧及。

手持彎刀的黑衣人不理會旁邊撲來的惡少,施展輕功直撲涼亭中的葉未曉。葉未曉乍遇偷襲卻不驚慌,他彈身躍起,探手從亭子橫梁上抄出暗藏的短劍,劈麵擲向撲來的黑衣人。黑衣人揮刀磕飛短劍,身形一旋,揮臂舉彎刀當頭劈下,葉未曉身形下縮躲過彎刀,順勢轉到柱後摸了一把短刀反撩黑衣人小腹。

黑衣人喝一聲:“謔!暗境惡草連荊棘,願以戒火盡除之!”彎刀上瞬間暴起一團火焰光芒,連剁幾刀將葉未曉手中短刀砍得缺口連連。葉未曉皺眉連退幾步,旋身藏在柱後,黑衣人擺刀急追,冷不防葉未曉忽然竄出,張口將一口酒水噴在黑衣人臉上。黑衣人心驚手亂,想要擺刀急退,被葉未曉趕上來一刀砍在肩頭,整把刀卡在骨縫中。

葉未曉一刀重傷對手,伸手將身邊呆若木雞的少女一把推開,抄起短幾的木腿竄出涼亭來到院中。五六步外另一名黑衣人見了,一刀劈倒身邊惡少,轉身直撲葉未曉而來,兩刀將他手裏的木幾劈碎。葉未曉踉蹌著從地上拾起一根鐵尺,咬牙要與敵人拚命,他眼神掃過院子,才赫然發現方才的滿院兄弟,此時除了五六個體壯善武之人,背靠背聚成一團勉力自保之外,其他人在這幾呼吸之間,已經被割麥子般全被放倒在地。

這僅剩的五六人臉色慘白、驚恐萬狀,高呼道:“葉哥救我!葉哥來救我們!”

看著院子裏大片的血汙、伏倒的屍體,葉未曉驚懼怒極,嘶聲叫道:“有話好說!莫要殺人。”話音未落,彎刀已經當頭劈落。

是楊寧的長槍,及時墊在葉未曉頭頂,擋住了這當頭一劈。黑衣人似乎不願與楊寧糾纏,左手抖出一柄彎刀直射楊寧,同時右手中彎刀回轉,抹向葉未曉的咽喉,這一來楊寧分身乏術,要麽自保、要麽救人,隻能選一。

但黑衣人這一手似乎早在楊寧預料中,他長槍抽撤間抖出一個槍花,攪飛了射向他的彎刀,同時推槍直刺黑衣人腰腹。這一招圍魏救趙,攻其必救,就算黑衣人能搶先刀斬葉未曉,自己也會落得槍鋒透腹的結果,逼他將彎刀從葉未曉脖子上僅差毫厘的地方撤回,磕擋刺來的槍尖。眼看彎刀回護,楊寧長槍卻忽然一沉,橫掃黑衣人雙腿,逼他後退半步,這樣黑衣人再要刀割葉未曉,就已經遠不可及了。

行家高人,出手可辯。如書法大家,隻需一個“永”字落紙,妙處盡入眼底;如良醫問診,僅憑一針透穴,彈指間挽死回生;又如國手對局,放一子入秤,瞬間風雲倒轉。這一槍出手,便讓黑衣人對楊寧另眼相看。

用槍者,最簡單便是捅刺,就如方才那白胖子口中叫囂的“紮人”,而最難也是捅刺。一杆大槍若用在庸人手中,不過也就當做帶尖頭的木棒亂捅罷了,或是高高舉起槍杆,當做棍棒劈砸對方。楊寧這一槍,是斜舉槍尖不過頭,抖槍向下劈刺黑衣人,槍杆如弓、槍頭似墜。這樣出槍,在不露破綻的同時,充分利用到槍杆的韌勁彈性和槍尖的鋒利,槍鋒入體後,隨著槍杆震顫,能在對方身上挑扯出尺餘長的傷口;若黑衣人招架,槍鋒的震顫則有極大可能砸飛對方手中兵刃。一招間,黑衣人便明白,對麵楊寧所學絕非是唬人的花架子,他所用乃是上陣殺敵的正宗槍法。

一招逼退黑衣人,楊寧撤槍再刺,眼角忽然發覺左側有寒光一閃,他本能的蹲身閃頭,一柄掛著細鏈的彎刀打著旋兒在他麵前劈過。一劈不中之後,彎刀主人抖手腕收回彎刀,踏前兩步站在楊寧斜側五尺之外,虎視眈眈盯著他。黑色鬥篷罩住彎刀主人的麵目,完全看不清楚,而此人身上的殺氣,卻是洶湧撲麵而來。

楊寧急退兩步擋在葉未曉身前,還未及擺開槍法,一把燃著金紅色火焰的彎刀憑空劈到。楊寧舉槍架開彎刀順勢反刺,卻發現對麵竟沒有持刀人,彎刀如同有生命般孤零零懸浮在半空,於火焰升騰中緩緩平直刀身、直指楊寧。這景象太過詭異,楊寧大驚之下擺動長槍後退幾步,定睛再看,那柄憑空懸浮的彎刀手柄處裂開一道縫隙,猶如翻開書頁一般,持刀人自夜色縫隙中現身而出。

這般駭人的隱形暗殺之術,楊寧聞所未聞,對方竟然能如此不留破綻的藏匿行跡。楊寧凝神吐息後退兩步,身後傳來急匆匆腳步聲,是葉未曉手腳並用從他身後躥上假山石,躍出圍牆逃走。楊寧急追兩步,回過頭抓起那個已經癱軟嚇傻的胖姑娘,奮力將她拋過圍牆,自己也躍牆而出。

葉未曉仗著熟悉地形,在街坊中急鑽猛跑,楊寧擎了槍死死追在他身後。月色下,二人在長安城內一路狂奔,而各街坊的武侯鋪子裏,當值的武侯們要麽轉過頭去裝作不見,要麽索性揮手將兩人趕開。楊寧回過頭,隻見十餘條黑影手拋鐵索飛爪,借助高樓**躍靈巧迅捷,猿猴般急追而來,輕鬆攆至兩人身後。這一幕,楊寧與葉未曉好似在穀底亡命奔逃的山羊,對方則似在兩側山腰合圍緊追的群狼。

此時刻,內皇城順義門。

城樓內,值夜兵丁輕輕搖動西牆壁上輪盤的手柄,隨著繩索放長,屋頂上吊著的一個木製馬車輪緩緩降下,車輪上安放著九盞燃著的油燈,將桌麵照的更加明亮。桌麵上鋪展開一張繪在白絹上的長安城輿圖,幾把腰刀當做鎮紙壓住輿圖四邊。

城樓上的神策軍兵不斷送來情報,軍官們念讀後隨手調整輿圖上青銅棋子的位置。桌前一名手按長刀的校尉開口道:“調衛戎營左廂上去,把他們隔開。”聲音冷森纖細,有軍官應聲寫了軍令,拿來請他用印後交給號令兵。號令兵急步跑到城樓垛口之前,從兵器架上選了一隻普通火把、一隻燃著綠焰的火把,倆臂擎舉著向城下揮動一番,遠處瞭樓上火光一亮,也燃起一亮一綠兩支相同的火把,用同樣的姿勢晃動一番,回應已經收到軍令。

桌前有軍將皺眉道:“校尉大人為何要將他們隔開?豈不趁此機會一網打盡?”

按刀的校尉道:“看斥候所報,推測出手者應是城內江湖人物。”他冷哼一聲,“草長高了,想要找尋東西往往費時費力,與其讓權校尉自己去掄鋤頭,不如放兩隻狗進去自己把骨頭找出來,還能有狗肉可吃。”

那被稱作權校尉的軍官愣了一陣,點頭笑道:“聶校尉運籌帷幄,佩服。”

聶校尉抬起右手,手指輕掩嘴唇,笑道:“權校尉說笑了,且稍稍安坐,待等兩敗俱傷之時,就是權校尉建功時刻。咱們無須四處忙碌,這兩隻狗自會領著咱們把東西找回來。”

夜色中,難以辨識黑衣人的身影,隻有彎刀刀刃的點點寒光漸漸欺進,將楊寧與葉未曉圍逼在十字街心。此時的楊寧可謂腹背受敵,前有明教殺手的圍堵,後有是敵非友的葉未曉,若是換劉夢陽在此,他大可將後背安心交與她,全無顧慮與對手拚殺,兩人聯手未必不能殺出一條血路。此時楊寧不但不能全力對敵,還要分出幾分心思提防葉未曉,既要防他驟然下手,還要留心不能讓他逃走,這處境就危險多了。

刀光閃動,猶如狼眸犬牙,盤循而近。

有時候,所謂絕境,並不僅僅指山陡水深的荒野所在,繁華市井,人與人之間,才是真正危機四伏的絕境。

就在明教殺手們伏身躡足圍殺上來時候,長街南北兩端忽然響起數聲沉悶的鼓點,伴隨鼓點,傳來風拍蕉葉般鎧甲葉片的摩擦聲。兩隊士兵持盾擎刀碎步跑來,前隊將盾牌立在地上伏身於後,後隊彎腰踩住弩機銅扣,兩手提弦掛牙,安箭入槽,平端胸前指向前方。

看著神策軍圍攏上來,葉未曉長出一口氣,他坐倒在地,兩手放在身後斜撐著身子,一幅懶散樣子,兩腿麵朝黑衣人分開大叉著,這是極不禮貌的一種坐姿。楊寧還在凝神提防,葉未曉懶洋洋道:“歇會吧,神策軍來了,他們就退了,不敢同神策軍動手的,那樣就等同於造反了。”

緊追而至的黑衣人果然如他所說,驟然停住腳步,警惕著奔襲而來的兩支神策軍。常理來說,官府與江湖是兩個世界,兩不相交、各自精彩。而江湖勢力即便再過強大,也不敢輕易挑戰官府的權威,天子之怒伏屍百萬,可不是一句虛言。

“舉弩!”一聲喝令後,數十張弩機探出盾牌上沿,指向十餘步之外的黑衣人,一名神策軍帶隊都尉拉刀出鞘踏出陣列,腳下包鐵戰靴在石板上踩出鏗鏘之聲。他傲然舉刀平指對麵黑衣人,高聲喝斥道:“退下!”

這是嗬斥牲畜般的驅趕,更顯示出麵對黑衣人毫不在意的心態,縱然黑衣人自信有把握拿下對麵這驕狂的小小都尉,卻顧忌對方神策軍身份,不敢出手,但就在這猶豫間,南北兩隊神策軍結陣已成,互為犄角之勢,陣中的後隊士兵也完成扳弩安箭,將裝好的弩機擺到前麵袍澤的腳邊。

黑衣人深吸口氣,再度權衡片刻,終於舉手向後輕揮,示意夥伴們緩緩退下,他獨身留在最後掩護。幾呼吸間,黑衣人們紛紛伏身退入夜色之中,蹤影不見,黑衣人首領這才緩緩後退,卻不甘心的伸手遙點葉未曉,又在自己脖間一橫,這才退步隱入夜色中。這舉動的含義是一個索命警告,告訴葉未曉,神策軍能護得你一時,護不住你一世。

隨著黑衣人消遁,神策軍都尉收刀入鞘,看也不看巷口中間的楊、葉二人,指揮眾軍士鬆弦撤盾,轉身退去。

葉未曉坐在地上,兩眼盯著自己足尖直勾勾發愣,楊寧上前長槍一探,壓在他右肩上問道:“匣子在哪裏?還我!”

葉未曉麵色鐵青卻毫不畏懼,竟然不閃不避,目視楊寧緩緩起身,一如方才那胖子,任憑槍鋒抵住自己咽喉。可葉未曉此時眼中,並無一絲那胖子的囂張與不屑,也沒有平日裏玩世不恭或**不羈的神色,眼眸中翻騰的悲哀與憤怒清晰可見。

算準了楊寧不敢傷他性命,葉未曉伸手撥開槍尖轉頭就走,楊寧情急抽槍橫掃他小腿,葉未曉躍身而起蹬牆轉身,掄拳狠砸楊寧的麵門。楊寧抬腳將他踢落在地,跟上去起腳再踢,葉未曉自背後一把塵土兜頭拋來,趁楊寧側頭閃避,他竄起來兜踢楊寧的襠部。

楊寧閃過這長安街頭屢試不爽的葉記飛腿,心中惱怒再難壓製,他抖槍抽撤,槍鋒貼著葉未曉的**穿過,貼著大腿根,將他的褲子釘在牆上。“我每多問一遍,槍鋒便抬高一寸。”

在長安城裏打滾多年,葉未曉早就練就察言觀色的本事,楊寧此時麵色鐵青、雙眉上豎、兩腮收緊,這是心動殺意的麵相。葉未曉不再掙紮,兩手抱胸倚在牆上,忽然問道:“你殺過多少人?”

楊寧手托長槍,冷冷道:“我從未過濫殺。我殺人,是為救人。”

葉未曉愣了一下,嗤笑道:“不錯,若要救人,最簡便的法子就是殺人。無需周折,一刀下去,清爽幹淨。救人,就是殺人最正當的借口。”

楊寧搖搖頭:“若不能救人,決不能殺人。我出槍,從來是為讓應該活下來的人,能更好的的活著。天地遼闊,每個人都有資格好好的在此間活下去。把匣子還我,你和我大哥就都能活下來。”

葉未曉哈哈一笑,他抬起右手,指了指身邊,問道:“你知道長安城是什麽?”

楊寧沒明白他說話的意思,不知道葉未曉想要做什麽,但他警惕心極強,抬高右手幾寸,讓冰冷的槍鋒貼在葉未曉兩腿間至關重要的地方。

葉未曉嘴角微顫,他吐了口氣緩緩道:“長安城就是一座森林,這各街各坊、各寺各院,都是大小樹木,白天太陽出來了,滿地的繁花似錦,生機勃勃。等到太陽下山夜過三更,森林裏便盡是狼豺虎豹,毒蟲遍地。”葉未曉伸手遙點楊寧,“在這裏,殺人是要有資格的,資格越高的人,能殺的人也就越多。並不是你槍快手狠,就能在這裏隨意殺人。不管你是想殺人,還是想要好好活著,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守規矩。”

“想要匣子,跟我走,但是你得聽我的。”

楊寧深吸兩口氣,收回長槍,跟著葉未曉來到祆祠角門之外。這次葉未曉無笛可吹、更不敲門,直接躍起手按牆頭翻進院內。也是正巧,此時慕青青捧了藥碗剛剛出來,被葉未曉攔住去路。

眼見葉未曉忽然出現,而且是一身狼狽、衣裂衫汙,慕青青惶然失色,驚叫一聲幾乎將手中托盤拋掉。葉未曉手指慕青青,強自壓製著憤恨問道:“長安城裏隻有你們明教一家用彎刀這般兵刃對不對?明教中隻有你知道我在慈雲寺對不對?那匣子……即便是裏麵藏有有天大機密,隻要你一句話,我轉頭就能把它忘個幹淨,一輩子絕口不提。即便是匣子裏有奇珍異寶,我既然開口說送你,哪怕是仙丹我也不再討回來!”

葉未曉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我想要你歡喜開心,你卻想要我死。”

葉未曉後邊這句話說的咬牙切齒,平伸戟指的手臂不停顫抖,隨著說話他步步欺進,慕青青被他這般樣子嚇得花容失色,極力維護著托盤的平穩,不至藥碗傾倒,連連搖頭的同時腳下連連後退,直退到牆邊才“呀”的一聲驚叫起來。

隨著驚叫聲響徹院落,內院一側的院門猛然被推開,六名黑衣人闖進院子,護在慕青青身前。

一陣金屬的摩擦聲入耳,六名黑衣人拉出彎刀,向前扇形散開,逼住楊寧與葉未曉的兩側,左手黑衣人將細鏈扣結好刀柄,右手黑衣人則用兩柄彎刀手柄相拚,連成一把幾乎齊肩高的弧形刃。

很多時候,殺人比講理說服對方,的確要簡單有效的多。

所以最常見的說法就是:殺了幹淨。

以二對六,勝算渺茫,可此時已經距離匣子一步之遙,楊寧深吸一口氣,曲腿推槍,擺出當關式準備應對,葉未曉則伸手摸向自己腰後。

就在這刀揚槍沉、廝殺在即的時刻。牆頭上忽然傳來一聲女子嬌喝。

“就是他!”

院中人順聲音仰頭看去,隻見牆頭上不知何時站立兩人,一個身裹薄毯的少女,和她身側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這少女正是在飯鋪中因為阿史德向奔點菜粗魯,而翻過楊寧無數白眼的微胖少女,方才在大雲經寺中,楊寧邁進門就看到她膩在葉未曉身邊喂他水果、給他填酒把盞。當時殺戮一起,葉未曉匆忙中推開她躲過一刀,而後扔下她翻牆而逃,是楊寧奮力將她拋過院牆後,就再不見她的蹤跡。本以為她已經喪命於黑衣人之手,沒想到她竟然又追至此處,似乎還叫來了人做幫手。

眾人的眼光頓時集中他身邊的男子身上。這男子身材高瘦衣衫素簡,卻在臉上帶了一張遮住絕大部分麵龐、隻露出口唇的麵具,麵具上畫著一隻展翅遊憩在雲中的白鶴。

少女手指葉未曉發急道:“鶴先生,快救他!”

這被稱作“鶴先生”的男子微微點頭,抬手扯開胸前係著的絲絛,將大袖寬敞的罩衫脫下,輕輕搭在牆頭上,兩手在腕間撥弄幾下,眾人這才發現他倆條小臂處,各綁著數根拇指粗細的黝黑箭筒。

他躍下圍牆緩步走向葉未曉,竟將這滿院黑衣人視若無睹。

左側兩名黑衣人相互使了個眼色,各擎彎刀飛身撲上,身在半空幾乎與地麵平行,彎刀舞動一團刀光,在護住自己頭麵的同時將對方去路完全擋住。鶴先生依舊緩步而行,似是對來襲不聞不問,卻在兩人撲到身前的瞬間後仰,肩背貼地從兩人身下滑過,在避過雙刀的同時,他雙手微抬指向黑衣人的胸口。輕微的卡簧聲響過,兩道五彩光華自鶴先生手臂箭筒中飛出,從黑衣人胸口一穿而透,帶起兩沫血花。

兩名黑衣人一聲慘呼,從半空中跌落地。第三名黑衣人虎吼一聲,撲上前擎刀橫撩,鶴先生身形疾進,一手架住對方持刀的小臂,隻一別一轉,同樣的五彩光華就頂在黑衣人胸前寸許之處綻放,將黑衣人打的倒飛幾步,仰麵栽倒。接著鶴先生縱身躍起,閃過飛來的兩柄彎刀,半空中風車般旋身,兩條白練斜斜射出,在黑衣人身上繞行一圈後又飛回到他手中,黑衣人卻被白練割傷數處,數道血箭從傷口處迸射出來。

不論是麵對麵的咫尺肉搏,還是數步之遠的閃轉騰挪,剩餘黑衣人無一能在他麵前走過兩招。看著血泊中六具屍體,鶴先生輕籲一聲,摘下倆隻小臂上的箭筒,捏在手指間翻轉一圈插回腰間,順勢取出兩支新箭筒,哢哢兩聲,在小臂上扣好,接著轉頭對葉未曉說:“跟我走。”

圍牆上的及笄少女卻頓足大喊,“還有她!鶴先生殺了她!”她手指處,是退在牆邊麵色慘白的慕青青。

鶴先生卻不理這少女,隻目視葉未曉。少女急的發起嗔來:“不管!我不管,就要你殺了這賤女人!我自會去跟我姐姐說!你聽我的,先殺了這賤婢!”

葉未曉搖搖頭,堅定道:“我不走,你若強要我走,我寧可死在這裏。可你若要殺她,我這輩子上天入地想盡一切法子,也要殺掉你!”

鶴先生似乎對葉未曉的答複並不意外,點頭道:“好吧,我受托付之事已做完。既然你不肯走,那就好自為之。”說完轉身緩步而行,閑庭信步般回到牆上。

說話間,隻見房倒屋塌,瓦石崩碎,烏黑的寒鐵球將精舍撞破,塵土飛揚中翻滾而至撞向楊寧。楊寧與葉未曉急退數步閃在一邊,在眾人目視中,寒鐵球在院落中晃幾晃停穩,攔在慕青青身前,三層鐵殼花瓣般張開,現出端坐在球內的丁君。

以丁君的心思閱曆,自然猜得到對麵人是葉未曉,也猜得到他因何而來,但這麵具遮臉的鶴先生,卻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丁君掃了一眼院內,麵色青灰,雙眉擰在一起,冷笑道:“閣下好俊的暗器功夫,這一手千機匣居然被你用到收發自如的境地,當真世所罕見。敢問閣下與蜀中唐門有何淵源?我明教弟子自侍奉明尊後,便都是手足兄弟,今日你在我祆祠內行殺戮事,我教三萬弟子必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鶴先生腳步略停,冷笑一聲,“難道隻許你們在祆祠內殺人,旁人殺你們就不行?你這教講的什麽道理?到底是度化人,還是在蒙蔽人?”他轉頭看看丁君,又回頭看看楊寧,冷笑道:“此人身受重傷,隻靠這罕有的鐵球續命,你若能接的下他三十招,他自己先就凝成一塊寒冰凍死了。”

他這般犀利目光,一眼就將丁君身上的隱疾看穿。方才丁君正在借寒鐵球調息打坐,所以憑他的功力能聽到葉未曉自投羅網,但他不屑於親自動手,行功關頭也不宜輕動。可等到鶴先生驟然現身,摧枯拉朽的將精舍外的護衛出手格殺,丁君再不能坐視不管,隻能強自運功催動寒鐵球,一路撞破門牆,出麵迎敵。

鶴先生不理會丁君,已經當他是個死人,他一手拎起微胖少女,施展輕功騰身而起,高高掠過街巷屋頂,落在幾條街外的一隊王府儀仗前。鶴先生放下少女,向馬車內拱手道:“煦公主,在下已見得葉未曉,但他不肯出來,在下不便強求,便出手替他削弱對手後,回來複命。”

他話未說完,微胖少女搶過話頭道:“姐姐,鶴先生不聽我的,我讓她殺那賤婢,他不出手!”

馬車的簾瓏挑起,車內所坐女子,正是當日與楊寧同店鄰桌的華衣女子,蜀王府的煦公主。煦公主麵色一沉道:“宣和你胡鬧,鶴先生是何等身份,豈能出手於一女子?況且鶴先生僅聽命我一人,而即便是我也要以禮相待,輕易不敢勞煩先生大駕。你雖是我表妹,又怎可指派先生做事?”

見煦公主生氣,少女宣和撇撇嘴不敢多言,怏怏站到一邊,卻把一個白眼遠遠翻給鶴先生。

鶴先生接著道:“那丁君號稱多聞,此一番在他麵前出手,已被他猜到我的身份,自此我便與明教結下難解之仇。我若繼續留在煦公主身邊,怕對公主不利,隻好就此別過公主,雲遊四方去了。”

煦公主一愣,皺起秀眉探身道:“你……你要走?你大可……。”

仿佛知道他要說什麽,鶴先生輕輕搖頭道:“那丁君已經病入膏肓,我若殺他滅口自然不費力,但大丈夫光明磊落,用暗器不可存暗心,我豈能趁人之危。隻是日後我不在公主身邊,還望公主好自珍重。”

鶴先生嘴角微翹,麵具後的麵龐似是笑笑,他摸出一個方才用過的箭筒,輕輕遞到煦公主手裏,默然注視她片刻,終於低頭轉過身去,衣袖飄擺中躍身屋脊之上,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祆祠內,眼看著那位鶴先生輕易間翻轉風雲,又束手飄然而去。丁君麵沉似水,他細眉揚起吐氣長籲,躍出寒鐵球直撲楊寧。就在掠過院內水池的瞬間,丁君伸手入水,抄起一把三尺餘長的冰劍,當做兵刃。此時夏中,根本沒有冰雪,是丁君在飛躍水池白駒過隙的瞬間,束內勁成劍形,自掌心射出,入水後運寒氣凍水成冰,將池水化成一柄冰劍,握在手中直刺楊寧。

像這般駭人的內功都要算“病入膏盲”,可想當年丁君身體康建時,是何等威武。

楊寧揮槍撥打,一招“當關”連擋丁君六次劈砍,手掌薄厚的冰劍撞擊槍鋒鏗鏘有聲,交手中冰屑飛濺,冰劍卻竟然不斷不碎。楊寧圈轉長槍,一招“堅韌”想要挑飛冰劍,丁君卻借他槍勢,冰劍搭住槍杆沾粘隨進,運內力驅劍上的寒氣順著槍杆蔓延纏上,彈指間就在槍杆上鍍了一層寒霜,若不是楊寧抽撤及時,再過幾呼吸間,他的左手就要凍在槍杆上,撕扯一層肉皮下來。丁君再次欺進劈砍,楊寧學了乖,隻利用槍長優勢,與他隔空對刺,不敢再與冰劍貼連。幾番試探過後,楊寧心中已經判斷出丁君的實力,絕不是自己一人能擺平的,他高呼喊葉未曉來幫忙,轉過頭才發現,葉未曉緊攥雙拳,止步在慕青青身前一兩步遠的地方,正在與她對峙。

葉未曉眼神如箭,盯在慕青青臉上,卻不開口,隻是連連搖頭。慕青青麵色慘白背靠院牆,眼神回避不敢與葉未曉對視,卻不住偷瞄院中丁君與楊寧的惡鬥,顯然她的心思還在丁君身上。

葉未曉強壓怨怒道:“我喜歡你……你卻要殺我。”

慕青青猛烈的搖著頭,秀發都飄散來開,“我……沒有要殺你,我沒有想要你死……。”

葉未曉怒極反笑,“你沒想要我死?看來是你知道他們要殺我了?……你沒想我死,是我命大逃出來!你沒想讓我死,人家的刀都已經劈到我眼前了!”

慕青青將手臂在身前重重一揮,怨道:“你這人好蠻橫!是你拎不清輕重、做事毛毛糙糙,把這塌天大禍引到我教,你自己闖下大禍,怎麽又算在我頭上!”

慕青青看他麵色青鐵,殺氣越來越重,隻好依著牆向一旁移開兩步,“你好不講道理!是你要我聞笛而見,是你非要把東西塞進我手裏,是你非要拉扯與我!”

庭院中丁君幾招間未能拿下楊寧,心中開始暗暗發急。他身上所埋的冰蟬蠱,被聖火典九層功力僅克化一半。冰蟬蠱縱然能極大提升使用陰寒內功之人的實力,但無異於飲鴆止渴,一旦蠱毒發作,寒氣在體內便如驚濤席卷,縱然是丁君體內苦修二十年適應陰寒的經絡,也決計承載不住。因此丁君必須要搶在蠱毒發作之前,殺掉楊寧與葉未曉,不然就是死路一條。

這是一場誰都沒有退路的角鬥。

丁君冰劍換交左手,蹲身運內功右掌擊地,一股磅礴凍氣急速從他掌心洶湧而出,秋風過庭般頃刻間席卷地麵。楊寧還未及反應,雙腳就已經凍結在地麵上。隨著體內真氣奔突如濤,丁君仰頭一聲長吼,口中噴呼出長達數尺的凍氣,他解下腰間束帶,迎風一甩抖得筆直,內力到處瞬間將腰帶凍成一柄冰刀,抓在手中躍起半空當頭劈下。楊寧腳下移動不得,他手舉長槍用劃天式勉力招架接下,這一輪疾若霹靂的刀劈劍刺,令他肩頭肋下已見傷口。

楊寧並非初出江湖,他見識過澄睿剛猛狂烈的瘋魔杖法,也領略過鹽礦管家迅疾無隙的擒龍六斬刀,這兩人都是楊寧僅見的高手。可丁君與這兩大高手相比,武功根本不屬一類,隻能用非人哉來形容。武者常理,若躍起必先蹲伏,要出拳必先動肩,這是人體四肢百骸的必然反應。而丁君出手,則全無常理!楊寧親見丁君無需蹲身蓄力,身形就已躍上半空當頭撲下;丁君第一刀自他當頭俯劈,楊寧招架後,他竟然毫無征兆在半空中橫滾,轉到楊寧身側砍出第二刀;楊寧勉力斜槍招架,丁君卻腳不蹬地的團身自他頭頂飛過,同時揮刀割他雙肩;待楊寧俯身橫槍,丁君又回到他正麵挺刀直刺。這一串搶攻不但招式迅捷精準,身法上更加匪夷所思,丁君整個人竟如鬼魅一般在楊寧身邊兜轉穿梭,楊寧拚盡全力長槍卻追之不及。

慕青青眼看著不遠處,丁君高撲低縱的圍攻楊寧,皺了眉搖頭道:“我要的不是一包點心、一件玩物、一個笑話,這些東西在東市、西市上到處都有。我要他能事事為我、時時念我、讓我安心。也許……也許是從前讓你有些誤會吧。”

葉未曉嘿嘿冷笑:“誤會……慕姑娘說的好,看來從始至終,都是我葉某自作多情了?”

慕青青並不回答,側臉關注庭院中的死鬥,眼神盡在衣帶翩翩的丁君身上,卻是默認了葉未曉所說。

幸得葉未曉搶攻一招,為楊寧爭取到幾彈指空隙,讓他伸手扯開鞋帶躍出靴子,隻穿襪子踩著冰麵趕上來,推槍雙戰丁君。丁君殺氣更盛,拋下冰刀將冰劍合在左手與兩人對刺,右手卻運起看家本領墨冰指,近身戳點兩人要害、抓奪兩人兵刃。葉未曉稍稍湊近,被他右手貼著左腿掃過一下,指風過處小腿上頓時一片青紫。

可丁君這般肆用內功寒氣,加速了蠱毒在體內的發作時間。再過六、七招沒拿下楊葉二人的性命,丁君隻覺心肺處氣息漸沉,發間眉梢上竟隱隱結有霜花,手掌皮膚現出冰霜般的銀白色,這已經是寒氣不由控製的跡象。而隨著寒氣在經絡中凝結,丁君的身法也沉滯起來,再交手兩招,丁君遍體劇痛難忍,身形一晃,忙用左手冰劍杵地支撐。咯咯輕響中,寒氣不受控製的噴出,竟然將冰劍與地麵凍在一起,難以拔出。丁君奮力掙扯沒有拉動,終於兩膝一軟,跪坐在地上。

眼見強敵受挫,楊寧搶步上前,槍壓丁君肩頭,喝問道:“匣子何在?”

丁君仰頭一笑,葉未曉在楊寧身後急喝道:“有詐!”

畢竟是常年在市井中打滾的人,葉未曉一見丁君微笑,馬上就猜到有變,立即出聲提醒。楊寧再想抽槍,發覺槍鋒已被丁君身上散發的寒氣凍沾在他肩頭,這一下等於將楊寧繳械。而此時丁君一聲暴喝,“勤修涅槃路,明尊恒遮護!”他手中的冰劍驟然炸開,碎成無數冰淩,激射身前的楊寧。這是丁君在垂危之際發起的致命反撲。

這一片冰箭撲麵而來,楊寧不及細想,奮力後躍的同時,伸展左臂奮力將葉未曉推開。

暴散的冰淩將兩人打的橫飛出去,摔在幾步遠的地麵上,又連翻幾滾滑出去好遠。葉未曉受傷較輕,左腿上釘著幾支冰淩,傷口處一片青紫,他急忙拔下冰淩扔到一邊,轉頭再看楊寧,已經滿身鮮血動彈不得。

事已至此,各盡本領,你死我活。

葉未曉咬牙忍痛在地上連滾幾滾,湊到神智昏聵丁君身前一鞭甩過,鞭稍如刀,在丁君右胸自左肋,割出長長一道血槽。丁君悶哼一聲,跌跌撞撞後退幾步,摔倒在地。

一聲嬌喝,是慕青青撲上來,伸臂橫擋在丁君身前,“不許你傷他!”

葉未曉先是一愣,嘿嘿一陣快意冷笑,“你是天王老子嗎?你說不許傷就不許傷?我傷他是我的事情,與你何幹!”

葉未曉哈哈大笑,笑的牽動傷口處疼出眼淚來,“我不能傷他?他倒可以殺我?”笑聲漸止,葉未曉咬緊牙關一字一頓道:“我的規矩最簡單。誰敢傷我,我必殺誰!”

慕青青卻顧不得與他爭執,一手將匣子扔在葉未曉懷裏,緊接著從腰間皮囊裏抓出聯絡火箭,一股腦的都打上天空去,一時間紅黃綠白各色火箭,在祆祠上空紛紛炸開,令沉寂的夜幕瞬間精彩起來。

葉未曉久在長安,自然知道明教實力,他不敢再耽擱,恨恨將匣子塞進懷裏,拾起楊寧的槍當做拐杖拄了,架起楊寧一瘸一拐的尋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