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楊寧與阿史德向奔都是第一次來長安,所以劉夢陽就稍稍繞了些路,先將他們帶到城東北角的通化門外,指引二人從此門入城。從通化門入城就是東市,吃住方便,距離他們要去的平康坊宰相府也近很多。劉夢陽先回重陽宮拜見師父純陽真人,約定兩天後在東市的青軒酒樓相見。

兩人與劉夢陽別過,在城門外收拾了衣裝,各自將攜帶的過所文書翻找出來,遞給守門官吏查驗。楊寧的過所上記載簡單,上寫有廣武縣候補捕快壹名,姓楊名寧,身高七尺、麵黑身瘦,身攜長槍壹杆,一路上各城關的公驗戳記齊全。城門吏驗過之後,便蓋上“驗訖”的戳記放行,卻伸手將後麵的阿史德向奔攔住,問道:“且慢,你這過所文書上寫著十一人呢,怎得隻你一個?”

這話問的阿史德向奔心中苦悶,卻又不能解釋,這些袍澤都已在一路上陣亡,那樣麻煩就大了。他隻好點點頭陪笑說:“我那些兄弟們都是粗人,我怕他們進的城來惹禍,就將他們安置在城外農家裏了。”

城門小吏雖然職低,可他們每天過手的行人成千上萬,早就練出一副火眼金睛,三言兩語間就看出其中必有隱情。戍邊的軍士都是在刀從中打滾的漢子,有機會風餐露宿走上幾百裏來到長安,豈有不猴急著進城開眼界的,哪一個會老老實實待在農舍裏等著?小吏又來回翻看幾遍,可阿史德向奔的過所上,各城關隘口的公驗齊全,也看不出偽造來,隻好揮揮手放他進城,卻在過所上悄悄印了一個“堪合”的戳記。

這戳記就是一個明顯的警示,凡是過所上蓋有此戳記的人,說明其身份尚有疑點。此人入城後,在宵禁、巡街遇到盤查時,不論是巡街的金吾衛、還是值守街坊的武侯、以及北衙的神策軍,見到戳記都會對此人詳加盤問、刻意留心。

阿史德向奔卻不知情,連聲謝過小吏,與楊寧一起進城。穿過長長的昏暗城門洞,眼前逐漸開朗起來,重重樓閣與熙攘人群撲入視野中,長安城非同凡想的宏偉與華麗,畫卷般展現在兩人眼前。路兩旁樓閣林立、高低錯落;長街上車水馬龍、行人接踵摩肩;兩旁不但有提籃攜物的本地人,更有不少高鼻黃須的外域人。沿街兩側琳琅的酒旗、招牌、布幌比比皆是,下麵還有擺攤挑擔的各路商販售賣百貨,更有青驢、馬車、駱駝、小轎各種乘具間雜其間。這般繁華市井像,楊寧與阿史德向奔此前在別處州郡從未領略過,一時間不免有大開眼界之感。兩個少年自相遇後,一路上屢經艱險、饑餐露宿,幾番在生死間搏殺,至此終於進得長安城。此刻兩人各自長抒一口氣,互相一望,心內都是百感交雜。

轉過大路,遠遠聽見有人喝彩,兩人循聲望去,隻見是一間沿街的酒肆,門口圍了不少人,店家還特意用竹竿挑了“白米濁酒新啟”字樣的布幡在外。顯然是店主新釀的一批白醪開壇啟封,正在拉攏各路酒客進店。酒肆內早就人頭攢動,客人滿屋,彼此間呼朋友喚推杯換盞,好不熱鬧。當壚之人是位美貌胡姬,她個子高挑,腰係長裙身裹輕紗,將曼妙身材一展無餘,嫩白高聳的酥胸上,兩粒瑪瑙珠清晰可見。這胡姬眼光流轉,眉目間風情萬種,將纖腰扭動的猶如薄柳,正手持酒壺在桌間穿梭篩酒,與人調笑打諢。

楊寧眼望屋內的美胡姬,癡癡呆立在街邊,店家出來招呼他進店,連勸幾聲,他都沒有發覺。此時刻,楊寧眼裏隻有這胡姬慢舞、輕紗飛揚,隻覺身邊萬種喧嘩皆安靜,耳中隻聽見柳家女的聲音歡喜道:“聽說長安城有一百零八坊,聽說長安城裏的胡姬都美豔無雙,我可真想去看看,就算是能遠遠的看上一眼,我這輩子都沒遺憾了。”

人生一世,誰能無憾?隻不過有的憾事能慢慢煙消雲散,有的憾事卻如絲如縷深勒在心裏,糾纏入肉,每撥必疼。

這世上,真的有人會去替人實現願望,哪怕是萬水千山、百死一生,可這願望實現後,又該如何交付給斯人?

酒香人美,令阿史德向奔喉間吞咽吐沫,在邊關一向無酒不歡的他,此刻卻胸懷煩亂無心飲酒。他走出幾步,回望見楊寧呆立不動,他轉回身拉了一把楊寧,強自笑道:“楊兄弟餓了吧,我先請你吃湯餅去!”

兩人就在旁邊這家“祖傳湯餅”幌子的飯鋪下,拴好馬匹。店小二熱情招呼兩人進門,先從肩頭扯下布巾給兩人擦了凳子,又手腳麻利的翻過桌上茶碗倒上熱茶,再問兩人要吃些什麽。阿史德向奔點頭道:“肉湯與餅!要大碗肉湯!”

店小二笑道:“兩位可真會選吃食,本店的肉湯可是老字號老手藝,各色肉湯是整個長安城裏最全的。有羊肉、驢肉、雞肉、魚肉、豬肉、還有鹿肉,客官喜好那一口?”

阿史德向奔一時難以選擇,想了想問道:“那……餅可有?”

店小二得意的一拍胸脯應道:“咱家的餅,那在長安城裏可都是有名的!有蒸餅、煎餅、曼頭餅;胡餅、喘餅、薄夜餅;截餅、夾餅、水溲餅;燒餅、湯餅、石敖餅。您愛吃那一口?’”

這一連串的名稱報完,阿史德向奔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抬手抓了抓腦後,開始轉動腦袋,向左右兩邊的桌子上張望窺探。他之前在河北諸鎮,最多也就進出州城,按他的過往經驗,想要解饞吃湯餅,不過是進店一坐,拍桌子高喊一聲,店家就會從大鍋裏舀出一大勺酥肉濃湯,弓腰小步的捧上來,再端來一盤麵餅,餅香肉美,吃的滿嘴流油,好不痛快。他哪裏想到,在長安城裏吃個湯餅都要有這麽多說法,關鍵是這店小二所說的,十有八九都是他從沒聽說過的名字,這讓他如何點選?這殺伐果斷的捉生將,卻被一道湯餅難在當場。

阿史德向奔左看右看,左手邊有張桌子,一位看年紀約在二十歲的華衣女子,和一位年歲剛及笄的微胖少女正在用飯,這兩人麵前擺了幾樣湯餅,看起來頗有些精致,遠遠聞起來香氣撲鼻。阿史德向奔連忙道:“就這些,給我二人也來上一份!”

他說著話,便手指向那一桌,可桌近臂長,他這般伸手,差點就點到對方的盤子上,微胖少女頓時怒目,停下筷子將一個大大的白眼翻過來。楊寧瞥見了,忙抱拳及胸,遙遙賠禮過去。阿史德向奔卻未發覺,隻安排店小二打問酒價。那微胖少女便饒過了楊寧,隻將白眼球不停翻給阿史德向奔。

少頃湯餅齊全,擺上飯桌,眼望杯盤滿滿,阿史德向奔卻是垂頭一歎。此時此刻,本應是十幾條漢子在此圍坐的密不透風,彼此間篩酒搶肉、歡聲笑語,可這些袍澤卻盡在鷹嘴澗一戰中喪命,屍骨無尋。當日在塞外哨台上,圍坐篝火邊,說好一同揚鞭南下,來看繁華長安城的那群人,如今隻剩他孤獨一個。

即便不去想該如何給長官、家眷交代,這好不容易用假招安告身騙回來的匣子,又在被綁赴鹽礦中失落,不知被哪一個礦洞守衛私藏,深埋在坍塌礦洞下的何處。他一路費盡心機、鬥智鬥勇,結果卻仍是落得兩手空空。誰說天無絕人之路?這分明是老天處處絕人生路!眼下這個局麵,即便是到了相府,也是自投囚牢罷了,恐怕他就是百般祈求,也不過是晚走幾天,與眾袍澤在地下相聚的結局。

想到此處,悲從中來,阿史德向奔端起酒碗,用食指沾了酒水,向天地彈了兩彈,祭奠死去的眾袍澤,而後將酒碗舉起一飲而盡。索性多過一刻便是一刻罷了。

他放下酒碗,對麵楊寧笑著舉碗敬酒,“向大哥,既然匣子是一模一樣的,且把我這個給你吧!”

阿史德向奔一愣,遲疑著以為楊寧是為了讓他開心,在開玩笑。

“托我之人讓我把此物帶給宰相,也沒說非得我親手交付,既然兩個匣子是一模一樣的,大哥不妨先把我這個交上去,然後再雇了工匠慢慢找尋那一個的下落。”

阿史德向奔先按下楊寧敬酒的酒碗,點頭道:“好兄弟,這……這可是給宰相呈物,先不論有什麽賞錢,你能麵見宰相,這就是別人一輩子修不到的機遇啊。屆時你隻要能有三兩句話回答得體,他老人家一高興,你這候補捕快越級升成一縣的捕頭、縣尉,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情!這是你一輩子的富貴機遇,佛前磕破頭都求不得!”

縣尉這詞入耳,楊寧心中又是一疼。為謀一個縣尉官職,有人心動殺機,幾次三番要謀他性命,最終害她與他陰陽相隔,而這縣尉在長安城裏,卻不過是僅值一句話的毫末小事。楊寧搖搖頭,給阿史德向奔篩了一碗酒,正色道:“向大哥,我在路上時,心裏已經有了計較。荒村夜襲,你撲倒我避開偷襲,值多少富貴?礦洞裏,你重傷之餘用腳開弓,為我火箭照亮,又值多少富貴?若是我為了一點點富貴,看你深陷囚牢,那以後再遇到生死關頭,還有誰為我開弓射箭?”

一碗酒端到阿史德向奔麵前,“向大哥,人活一世,不隻有富貴,更有朋友。”

一番話說得阿史德向奔咧了咧嘴,隻覺鼻酸眼澀實在難忍,他連忙接過酒碗來仰頭飲盡,伸手在臉上摸了兩把,用力點頭道:“長安城,連酒都辣的很!好酒,好兄弟,日後……日後……,沒說的,做哥哥的這條命,都是你的!”

兩個少年篩酒對飲,心高氣銳,將澎湃豪興都化在酒中,自覺天地遼闊,盡在自己胸懷之內。可兩人並不知道,高主簿的本意,是讓楊寧將匣子交到張九齡,張相手中,隻是一時疏忽沒有明說。而張守珪節度使交代給阿史德向奔卻非常清楚,匣子一定要親手交給李林甫李相手中。楊寧自作主張的這一換,卻是十足的張冠李戴,把本來應該給張相的匣子,遞到了李相府中。

一念之間,滄海桑田;毫厘之外,參商流轉。大唐的國運氣數,就在這一換之間,悄然轉變。

酒足飯飽之後,兩人牽馬來至平康坊外,遠遠就看見相府外排隊等召見、遞公文、送拜帖的各色人等,排出幾十步遠,身著緋色、綠色、青色官袍者出出進進絡繹不絕。見兩人站立坊門,有相府皂衣小廝迎上來詢問,阿史德向奔將來意說明,這小廝轉過身去比劃幾個手勢,片刻後便有一位管家模樣的人帶著幾名隨從走過來。

阿史德向奔躬身行禮,遞上過所、軍牌。那管家將軍牌拿在手裏,先展開過所翻看,“堪合”的戳記便映入視線。

管家不動聲色,先將軍牌與過所捏在手裏背在身後,緩緩發問道:“你從何處來?”

“回貴人,某從幽州節度使張大人賬下來。”

“哦,那張大人現在治所在何處啊?”

“在範陽。”

“這一路辛苦了,那你所呈何物啊?”

阿史德向奔躊躇一下,心中有些猶豫。雖然楊寧願意將自己的匣子給他呈交宰相,但他並不想侵占楊寧的功勞,更想在宰相麵前給自己這兄弟求個機遇。所以阿史德向奔心想的,是帶楊寧一同進相府,在李林甫麵前由楊寧來親手將匣子呈上,所以從東市到平康坊這一路上,他都沒開口主動向楊寧討要匣子。此時相府管家要驗看,阿史德向奔隻好轉頭道:“兄弟,把匣子取出來給貴人過目。”

楊寧轉頭去解包袱,卻愣在地上,那包袱竟不知何時被人割開一道口子,匣子早已不見!

阿史德向奔湊過去一看,大驚之下也目瞪口呆,瞬時間冷汗津津,濕透後背。

管家站在一邊,隻從兩人麵色神情上就已經看出端倪,冷笑一聲:“所呈之物呢?”

阿史德向奔心中,瞬時間千回百轉,想了十幾種說辭借口,卻話到嘴邊終難開口,他尋思這是老天要收他性命,是天意,不論他如何掙紮,總歸是俎上魚肉的宿命。他緩緩轉過身子,心如死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搖頭道:“丟了!還是丟了!”

在管家眼裏,隻把他當成是前來蒙騙的狂徒,屢見不鮮,轉過身揮手喝道:“綁了去!”

旁邊早有駐坊的武侯們上前,將阿史德向奔按到在地,楊寧綽槍在手,也被四五人持棒圍住。

“報與宰相的物件,你也敢丟!是賭了還是賣了不說實話?既然你這腦袋如此糊塗,那還要他何用?且去牢裏聽判吧!”管家扔下一句話,背了手邊走,懶得在這些卑微人身上浪費時間。

楊寧大急,高叫道:“匣子是我能丟的,我去找回來!不要為難我大哥!”

管家嗤鼻冷笑:“國法煌煌,何談為難?你既要找,就且放你去找,若兩日內找不回來,你就陪著他一塊兒下監牢吧!”

楊寧來不及扯馬,隻喝了一聲:“不要為難我大哥!我必定回來!”綽了槍轉頭往那湯餅店方向跑。身後按住阿史德向奔的諸人一陣哄笑,“瞧瞧,逃命的都顧不上馬啦!”

楊寧一路尋到肉餅店前,哪裏還尋得到匣子的半分蹤影,他立身街口,周邊往來人群熙熙,或忙碌、或閑散,俱都是笑語歡聲,卻完全與他無關。任楊寧高喊呼和,往複奔走打問,更無人理睬他,這鬧市喧囂中,楊寧隻覺如陷激流深處,孤涼刺骨。惶急之中,楊寧看身邊人各個都像盜走匣子的賊人,卻又辨不出到底是誰所為。束手無策中,劉夢陽又不在他身邊,偌大的長安城裏,他孤身一人,想要找回一個小匣子,真如大海撈針一般。

大雲經寺的廂房裏,葉未曉一腳踩在椅子上,隨手翻翻賬本甩到一邊,丟下一句:“讓高四兒看去,別拿這煩我。”

方桌上琳琅繁雜的擺了幾十樣物件,有大有小各式各樣,堆成一座小山,葉未曉將燈台放在桌角,兩手抱胸圍著桌子走了半圈,眉頭輕皺搖了搖頭。他捏起一個花紋怪異的香囊嗅了嗅,扔在一邊,又伸手在物件堆裏扒了扒,歎口氣道:“就沒什麽新鮮玩意麽?”

趙雀兒笑道:“不是沒有好東西,是葉哥兒你見多識廣,眼光高了。天底下的好物件都要往長安匯集,你又在長安城裏待了這些年,見過的好東西不計其數,自然看不上這些了。可這些東西,隨便哪一樣拿到外麵去,都能換成捆的銅錢回來呢。”

看葉未曉神色失望,趙雀兒忽然想起什麽,伸手從成堆的物件底下刨出一個匣子來遞給他。“這玩意有點蹊蹺!”

葉未曉接過來隨意翻了翻,趙雀兒湊過來笑道:“這東西下麵人送上來時都說,撬不動、打不開,水火不傷,不知道是什麽材料做成的匣子,也不知道該怎麽打開,但十有八九是裏麵藏了極貴重的物件。”

葉未曉舉起這匣子,先在耳邊晃晃,接著舉起來轉身在石柱上狠狠磕了幾下,再拿回來舉到油燈上燎烤一陣子,才頗有些興奮的湊近到眼前反複打量起來。片刻後,葉未曉眉梢挑起,嘴角微翹,他伸食指頂住匣子,中指撥動它在指尖旋了幾圈,再一把將它抓在手裏,轉身一溜煙的跑出門去。

趙雀兒搖搖頭,伸手從門外叫過來兩個少年,指著桌上這堆玲琅物件道:“葉哥已經挑完了!剩下的這些按規矩,兩天沒人來討要,就給兄弟們分了!”

廟門外葉未曉扳鞍上馬,一手接過來牽馬人遞上來的紙包,兩腿加緊馬腹,穿過西市沿著大街匆匆往北,直向醴泉坊的祆祠而去。

大唐自立國以後,曆代皇帝海納胸懷,在尊崇道教禮敬純陽一派的同時,對其它宗教也並不排斥,而是采取兼容並收、諸教並行的態度。高祖時就曾建胡祆祠並置官。太宗時又詔準波斯景教僧阿羅本在中國傳教,阿羅本在長安建寺一所,度僧二十一人。因此長安城裏就有景教寺二所,祆教寺四所。

葉未曉在祆祠西角門外下了馬,從懷裏摸出根竹笛,輕輕吹了兩節曲子,片刻之後,他擔心裏麵人聽不見,又捏起笛子來吹了兩個長音,可角門裏還是沒動靜。葉未曉等的心急了,他伸手揉著脖子,在地上時蹲時立躁動起來,卻不敢再吹笛子相摧,隻好強壓著性子再等,蹲下來撿個石子隨手在地麵塗劃。

又過的些時刻,角門終於吱呀一聲打開,葉未曉手上一停,眼眉一跳,卻故作渾然不覺的樣子,兩手抱了胸依舊蹲在地上。門扇輕開,走出一名身材極高挑的女子來,纖細的身姿,更襯得她腰肢盈盈**修長。女子輕輕走到葉未曉近前,略伏了身子輕聲嗔道:“你怎地來的這般早?我手上的事情都還沒做完呢。”

葉未曉似是生了她久等的氣,轉了頭並不應答,女子再問他幾句,不見應答,便伸出素手來在他肩頭輕推幾下,皺眉道:“跑來了又不說話,那我回去好了。”說著作勢轉身要走。

葉未曉抬手抄住她手腕,仰了頭憤憤道:“慕青青,你聽見笛音,即便不能立時出來,怎就不能扔塊石子、回個音訊,也好讓我知道你聽到了。好過這般心裏七上八下的傻等在這裏。”

那名喚慕青青的女子微微皺眉,側了頭嗔道道:“隻讓你等了這一時半刻,就嫌我了?”

她這般輕嗔薄怒,葉未曉立時覺得眼前一亮,目光邊落在那張俏臉上再也遊移不開,拉著她的手腕的左手不自覺的順勢而上,抄住她的小臂,隻覺入手處柔滑嫩膩,還帶著一絲清涼。慕青青笑顏回收,扭動肩膀縮手掙脫,葉未曉連忙轉身從馬鞍後的馱囊裏摸出紙包,按在她左手中。

“這是長安城裏最好吃的桂花糖,還有雲片糕、柑橘蜜餞,給你留著,想我時候就拿出來吃。”

慕青青輕歎口氣,搖搖頭道:“都說了莫要給我這些物件,你也用不著費盡心思來討我開心,那些小女子喜歡的東西,我未必喜歡。”

“不吃也好,我有朋友送我一個極神秘的盒子,怎麽也打不開,你冰雪聰明,就幫我看看裏麵藏了什麽好東西?”葉未曉說著將楊寧遺失的匣子摸出來,在右手手指間撥動一圈,塞進那她的右手裏,他右手卻順勢落向她腰間。

“好好好,我一定拆開盒子,看看你送我什麽好玩的物件。不過我還有事物沒做完,再不回去就要被長老責罰了。你明日這時候再來,我定能出來陪你。”慕青青騰出手來,伸出春筍般的手指,在葉未曉胸口上輕點兩下,便提起裙子快步走回角門。

眼看著門扇關閉,聽到門口佳人遠去的腳步聲,葉未曉歎了口氣,揉揉胸口方才被玉指輕點的地方,他轉過身去,又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角門,才回身原地高高躍起,一個跟頭跨坐到馬鞍上,伸右腿輕彈,將掛在拴馬石上的韁繩踢回到手中,輕吒一聲催馬前行。

慕青青回到祆祠中自己的住處,將紙包和匣子隨手扔在桌上,一邊伸手將腦後秀發挽起,用梳子別住,一邊急匆匆走向廂房。她摘下掛在廂房門口的麻布圍裙紮在腰間,在銅盆裏淨了手,取了布巾擦幹淨,轉身走到爐邊,捏起勺子攪動火上陶罐中熬製的藥汁。

她用勺子試了兩次陶罐內藥汁的深淺,先將瓷碗擺進托盤,再把篩子覆在碗上,然後墊著麻布將陶罐端下火爐,舉在瓷碗上傾倒藥汁。藥汁漏過篩子,堪堪斟滿一碗,她把篩子上的藥渣倒掉,又伸進碗裏再撈濾一遍細渣,這才用另一個大碗扣在藥碗上麵,端起托盤走出廂房直奔後院。

後院內一座起脊飛簷的雅舍,有一名身穿黑衣的青年守在門口,見她來了轉身用手緩緩打開屋門,微微躬身請慕青青進去,接著帶上屋門。時節已近處暑,可一步踏入屋內,卻有如墜冰窟之感,屋內重重綢簾遮蔽,梁下搭垂著繡工精美的布幔,慕青青唇齒間呼出的熱氣,噴在空中竟然冷凝成霧,她抬手撥開掛滿霜花的僵垂布幔,露出屋中間靜佇在地麵的一個碩大圓球。

這圓球幾乎與橫梁齊高,黝黑一團、碩大無比,外殼上刻滿了稀奇古怪的花紋,和難以辨識的符咒,整個球體渾然天成,猶如鬼斧神工造就,完全看不出哪裏是開合機關。慕青青輕抬右手,先伸在嘴邊嗬了幾下熱氣暖手,繼而按動球麵上幾處刻了符咒的部位,圓球上的花紋中溢出些許藍光,隨著哢噠聲猶如豆莢漲裂般現出一道縫隙,接著鐵球的上半部緩緩向左右分開揚起,露出裏麵寒氣環繞的另一個淺灰色鐵球來。慕青青如法炮製,將淺灰色球殼打開,裏麵居然還有一層銀白色的鐵球。慕青青再不敢空手上前,右手指勾起袖口墊住手腕後,才探著身子繼續在球麵上按捺幾處。隨著這一層球殼被打開,一股寒氣從裏麵如源泉噴薄般快速湧出球體,沿著地麵鋪展開。寒流所過之處,瞬息間在地麵上凝結成冰層,寒氣噴卷而過,布幔也被凍得繃緊僵直,屋內滿是冰層凝結輕微作響的咯咯聲。

就在這三層鐵球內,寒泉噴湧之中,一個灰白頭發的男子,正閉目盤膝而坐,他麵如銀盤、身材消瘦,一身米白色緞衫,臉部與**在外的兩手,幾乎見不到一點血色,整個人如同冰雕雪砌。

慕青青碰過托盤,輕聲道:“丁上使,藥熬成了。”

那個被稱作丁上使的球中男子,緩緩睜開雙目,輕輕點頭道:“有勞慕姑娘。”說著端起湯藥一飲而盡,將藥碗放回托盤,就在這一接一放的幾彈指間,藥碗內外已經覆了一層薄冰,碗底中殘存的藥汁,也被凍成冰塊。

男子將藥汁緩緩咽下,張嘴吐出一口長長的寒氣,緩緩道:“請慕姑娘代我向教主請安,謝教主救命之恩,我丁君必日夜運功不輟,以求早日康複,為我教效力。”

慕青青雖然是教主親自遴選,祆祠中最耐寒的人,此時也不由得牙關輕叩,腳底發涼,她強忍寒氣用力點點頭,卻展顏笑道:“教主每天都來呢,問丁上使用藥的時辰,問您身體康複情況,囑咐我細心照料。還特意賜我五粒衍焰丹作為獎勵呢。”

男子沉默片刻,仰頭道:“有勞慕姑娘。”

他仰起頭來,視線與慕青青交匯,一雙鳳目中眼眸深邃,如碧水深潭,波瀾不驚,偏偏還有兩道細眉斜飛入鬢,宛如鳳羽飄搖,更映襯的美目流光溢彩。男子麵上能生有這樣一副眉目,可真要羨煞天下八成女子了。慕青青麵色一紅,眼神不由自主的移向別處,卻不忍就此告辭離開,想再聽他說些什麽。

丁君並未察覺慕青青的神態,他緩緩轉頭環視四周,幽幽一聲長歎,輕聲道:“不知道我丁君,何時才能走出此屋重見天日,再回江湖?”

慕青青默然片刻,輕聲道:“這五毒教的冰蟬蠱太過陰毒,那護教長老艾黎也太過狠辣,萬幸當時教主正在總壇,有九層《聖火典》功力能克製此物,若是晚一刻、差一點,便吉凶難料。可見上使您得明尊青睞,有聖火護佑,能逢凶化吉,所以您定能痊愈康複,重回江湖,找那艾黎回報此仇。”

丁君垂頭片刻,這僥幸生還的幕幕驚險在眼前浮現,“那艾黎真是當世英傑,是我低估了他,才應有此敗。按常理冰火不容,他若是用火蠱對我,反倒是個庸才,即便他蠱術通神,一時半刻也難克製我的墨冰指。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用至寒的冰蟬蠱對我,正是貼合了陽極生陰、物極必反的天道,蠱體利用我體內早已適應了寒氣的經絡,輕車熟路直搗中樞,瞬間重傷我的髒腑。可惜了我旗下兄弟,不惜性命的將我送回總壇,又讓教主折損功力為我療傷,是我丁君誤了聖教大事。”

慕青青聽他言語中滿是自責懊惱,忍不住出言勸慰道:“丁上使不必太過苛己,教義中有言‘我輩如斯多障礙,餘有無數諸辛苦。大聖鑒察自哀悌,於諸災惱親救助。’可見任誰一生中都要經曆辛苦哀痛,好在有明尊下派教主將我等救助,渡我等脫離苦厄。”說著慕青青舉起雙手,垂頭在胸前做了一個火焰手勢。

丁君也閉目垂頭,在胸前做了一個同樣的手勢,抬起頭來卻皺眉道:“教主沒說,我何時能夠康複麽?難道我……我今後就要變成一個走不出此屋的廢人不成?”

洪水旗使丁君,作為明教五行旗使之一,並非武功最高,卻是對明教最為忠心的一個,教中事物隻要是陸危樓所遣,他必躬身親為不避凶險。所以五行旗使中,以丁君身上殺戮最重、仇家最多,對明教也最為依持。而明教教主陸危樓不惜令自身功力受損,要調理半年才可恢複的代價,也要救活丁君,一是感念他的忠誠,二是也要一眾部署看到,尊奉明尊,為教義敢赴湯蹈火者,自會得到回報。

而事實上,五毒教獨步天下的蠱術何其霸道,加之艾黎這匪夷所思的用蠱之道,即便是陸危樓用九層《聖火典》的功力,也僅能將丁君從生死線上拉回來而已。丁君再想馳騁江湖、快意恩仇,已如夢幻泡影。丁君生性多疑,心思細密,心中對此也早有揣測,所以他幾乎每日都要向慕青青細細探問,教主是否來探望自己,探視多久、都有什麽人跟隨、都說了些什麽話、有些什麽吩咐,言談間語氣神態如何。心思聰慧的慕青青從教主神情麵容中,其實已經猜到一二,但她不好說破,也不忍令丁君傷心,更不忍見先前叱吒一方的五行旗使自哀自怨,所以她總是好言安撫,勸其安心靜養。

丁君服藥,每四個時辰一次,所以慕青青房內擺了三個泥爐輪番熬煮湯藥,她也隻能在看護藥鍋的間隙,飲食、休息。可慕青青對此並無疲倦,反而做的頗有興致,十餘味藥物的分量、五六種獨特的炮製火候,都在她手中忙而不亂,還能讓她有閑暇在白天坐下來,手托香腮靜靜的想些事情。

盛放藥材的銀盤,器型窄腰長方,倒與他的麵龐相仿,都是灰白色;撥分藥量的玉撇,纖細薄彎,倒似極了他的雙眉。他被送回長安城的那天,讓尚在總壇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明教五行旗使之一,武功卓絕、博聞強記,號稱多聞第一的丁君,居然在西南受挫、重傷而歸。據說是洪水旗下的兄弟們,以一站一條人命的代價接力,片刻不敢停歇的把他背回來的,每一個背負他的洪水旗兄弟,都是耗盡內功,被寒氣侵蝕筋脈而死。他這次受傷,令總壇如臨大敵,不知道後麵還有多厲害的仇家要尾隨而至,教主陸危樓權衡再三,判斷西南再無高手可以千裏奔襲總壇之後,急調莫家四大護教法王聯手護持,在長安城內外部下三重守禦,這才將丁君帶入密室療傷。又令天工尊者公羊未,一日一夜間用天山冰魄合昆侖寒鐵為丁君鑄造一球,每日不間斷梳理丁君體內生出的寒氣,這才救得他的性命。據說明教自立教伊始,驚動教主親自出手,傾全教之力施救的,僅此一人。

自此後,丁君就成了總壇內議論的焦點,教內上下,各色人等,都在悄悄的議論著他,而這些議論,慕青青也聽到了不少。有人說他殘忍弑殺,總是輕易開啟戰端;有人說這是為我教開疆擴土,不搏命拚殺哪來這一番基業。有人說他好美器美食,用度奢華;有人說大丈夫揚名天下,當然要享受榮華精致。還有人說他不務正業,四處交往閑人;有人說這是招攬各地英傑,眼界高遠方得博聞強記。這些議論,對他毀譽參半,卻各有道理,倒令慕青青對他好奇起來。

都說人言可畏,人們對丁君議論的越多,慕青青反倒對丁君更關心,更想探尋丁君身上還有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可沒想到,別人口中那個殺伐狠辣、博聞廣遊之人,竟然頹廢如此。丁君療傷這些日子,見不到陸危樓,於是每一次慕青青送藥給他,丁君都要借機探問教主對他的態度如何。慕青青隱隱覺得,這其間不僅僅是盼望康複的急切心,應當另有緣由,才讓這位昔日高傲自負的丁上使,心中已經漸生恐懼。

江湖人不怕死,怕的是失去價值。

若你對於某個組織而言已沒有價值,被拋棄也就隻是時間問題。組織如人,吐故納新乃是常態。一旦因為沒有價值而被棄,到時候曾經出手對別人所做過的一切,很快就要回還到自己身上。恐怕到時候,自盡對於你來說,都是個奢求。

這一點慕青青並未想到,她隻是單純的想做些事情,能讓他開心一些。因為他這般的眉目,笑起來一定極好看。

新藥熬成,慕青青端藥的托盤上,就多了一個匣子,葉未曉送她的匣子。

丁君手捧匣子,翻來覆去的看,細眉微微擰起,看上去猶如畫中隱隱重疊兩筆山巒。

披著裘皮的慕青青站在旁邊笑道:“都說丁上使是教中‘多聞第一’,見識廣博無所不知,難道也猜不透這匣中之物?”

坐在天工球內的丁君仰頭歎了口氣,一道白霧從他口中噴出,“這匣子的確嚴絲合縫無跡可尋,這預留下的凹凸空洞也是刻意為之,名叫七星拱月鎖,沒有與之對應的特製鑰匙,絕難打開。所以製作此匣的人也頗為自負,隻留下鎖匙這一道機關來保護匣子,就可高枕無憂。據說這能開七星拱月鎖的鑰匙世間僅有一把,而七星鎖月匣卻有兩個,沒有鑰匙絕難打開。”

聽丁君講完此匣來曆,慕青青不由櫻唇微翹秀眉微皺,原來這匣子根本就沒有打開的可能,天下之大,她又如何找得到那僅剩的另一個匣子,和唯一的鑰匙?這葉未曉送來的,不過是個完全無用的廢物罷了。它隻在某個特定之人的手裏,才能算得上寶貝,而在她手裏,最多也就是個墊燭台、壓繡撐子的閑物。

失望之餘,她收拾了藥碗托盤,就要轉身出去,丁君卻從身後喊住她:“你想要我打開這匣子麽?”

慕青青一愣,回過身詫異道:“上使您有鑰匙?”

丁君兩手一攤,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雖沒有鑰匙,但打開此物倒也不難。”

自從教主陸危樓指派她照顧丁君,慕青青十餘日來僅見他愁眉不展、患得患失、憂心忡忡,此時丁君雖然隻是嘴角微翹、眼露笑意,但也是第一次在她麵前露出如此神情。這一絲笑意,如銀板流光、似靜水微瀾,令慕青青臉頰泛紅,雀躍著回到天工球旁邊,歡喜道:“丁上使,快打開它,看看裏麵有什麽好物件。”

丁君左手抓住匣子鎖孔朝上,右手端起青瓷茶盞,將冷水澆在鎖孔上,冷水灌入鎖孔漫出至匣麵時,他催動內力,瞬時間浸滿鎖孔之水就凝成一個大冰坨。丁君豎起匣子,右手緩緩轉動冰坨,一陣吱吱呀呀細響之後,匣子側麵悄悄的裂開一個細縫。他竟然是利用水無常型的特點,以墨冰指力凝水為冰填滿鎖孔,用一整個冰塊模擬七星拱月鑰匙成功觸發機括。想那製鎖巧匠畢生鑽研於機括,隻顧及開合匹配,怎會料到世間還有此等開鎖之術。

慕青青興奮的兩手攥拳,彎腰湊上來探看,丁君卻沉聲道:“小心。”他手臂伸直將匣子遠遠捧開,移到自己身體另一側之外,才繼續緩緩用力,將匣子全部打開。這樣即便匣中再有什麽埋伏,有他擋在前麵,也很難傷及慕青青。

可匣子打開後,裏麵並無珠寶、更無簿冊、丹藥,竟然空洞無物。

兩人都愣了愣,麵麵相覷了一陣,丁君伸手在匣子內壁撫摸一番,麵色陡然大變,他仰起頭盯住慕青青的俏臉沉聲問道:“這匣子誰給你的?”

慕青青茫然應道:“是一個叫葉未曉的紈絝子,他們都叫他葉哥兒。”

丁君朝門外高喝了一聲:“來人!叫辛然來!”

辛然是洪水旗的副使,也是丁君的副手,在丁君養傷期間,就由辛然處置旗下所有事物。

慕青青懵懂看著,方才在她麵前還溫言侃侃的丁君,瞬間冷若冰雨寒鐵,一字一頓的對辛然發布命令:“在長安城裏去找到一個名叫葉未曉的紈絝子,殺了他。”

辛然點點頭,伸手在胸前做了一個火焰手勢,轉頭離去。

丁君與辛然之間默契多年,無需丁君解說太多,也無需辛然反複詳問。命令是殺葉未曉,不管因為什麽事情、什麽原由,這個葉未曉在丁君發布這條命令之後,就已經等同於是個死人了。唯一略有麻煩的是,丁君並沒有說明白這個葉未曉的相貌特征,不過這也無所謂,就把整個長安城裏名叫葉未曉的人都殺了就好。

慕青青慌了手腳,連連搖頭道:“丁上使,為何要殺他?”

丁君目視慕青青片刻,將匣子舉在手中一晃道:“這葉未曉喜歡你,所以才送這物件來討你歡心對嗎?其實他並不知道這匣中秘密,這匣子,本也不該為他所有對不對?唉,可是這匣子既然開了,見過此匣之人,就要遭受極大的牽連。若是要在你與他之間隻選一個人能活,我情願選你。”

丁君搖搖頭,扯過一條布幔先裹住右手,再伸手輕撫幾下慕青青的長發,低聲說:“這匣子並非凡品,而是傳聞中的袁李雙匣,由當年禦封國師袁天罡、李淳風兩家後人,每隔二十四年進獻給當朝宰相一次,由雙相與藏在大內的七星拱月鑰匙相匹配,在天子麵前開啟,匣內藏有袁李兩家推算的,大唐後二十四年國運走勢。”

丁君長歎一聲,“你二人這是惹下了多大的禍事啊!若不殺此人,一旦有人搶先下手,從他口中逼問出此匣的下落,被朝廷知道袁李雙匣之一流落到這裏,不光這處分壇要被夷為平地,整個明教怕也要麵臨滅頂之災!即便他守口如瓶,但被別人偵知此物在我教現世,會有無數人欲殺我而奪之後快!這紈絝子無知無識,卻要把整個明教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慕青青連連搖頭,情急之下拉住丁君的衣袖道:“那我們就走,先找地方暫避一時!”

丁君閉合雙目微微沉思片刻,心中卻在暗自籌謀:“經有雲,福禍相依,否極泰來。若能將此物獻給教主,倒也是奇功一件,讓他不能小視於我。”

平康坊宰相府,一襲紫衣的中年文士在諸多小廝簇擁之下邁進大門,正是宰相李林甫下朝回宅,他前行幾步後忽然轉頭,注視到被捆成一團扔在牆角的阿史德向奔。守門管家連忙跑上來躬身答道:“稟相爺,這是個犯了失心瘋的混人,說是有匣子呈送卻嘟嘟囔囔說搞丟了,我馬上就給他送進京兆府裏去,審他個水落石出。”

李林甫兩手束在袖中,皺眉盯著阿史德向奔看了片刻,伸出右手捏了手勢向後一揚,有捧著漆盒的小廝連忙趨前幾步,打開盒蓋撿出一支毛筆,蘸飽了墨輕輕遞在他手裏。於此同時有小廝跑到李林甫前麵彎腰俯身,另有一人展開白紙鋪在前者背上,兩手捋平按住紙邊。李林甫左手帶住袖口,右手懸腕在紙上寫下幾行文字,放下毛筆接過一枚行章按在字尾。按紙的小廝麻利將紙卷起,係了麻繩、燙了防拆的火漆。

李林甫吩咐道:“此令給神策軍校尉聶平仲,讓他連夜找回匣子,但不得驚動旁人。這人……捆好留下,不得用刑。”

長安城南,安化門外,一支騎兵馬蹄輕快的來至在城門口,守門小吏連忙分派人手將排隊進城的閑人趕到一邊,迎上前去伸出雙手,從領頭的校尉手中接過過所文書。這支騎兵約有百人上下、持節豎仗,隨同而行的還有數量裝貨大車,與三輛放了窗簾的雙馬坐車,掌旗官舉得是劍南節度使衙兵的認旗。

這就是城門吏的圓滑、幹練之處,既然節度使儀仗和衙內親兵在此,說明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十有八九就在車內,他哪裏敢花費時間清點人馬,延誤貴人行程,所以急忙過了手續放行。可這隊人馬從他身前經過時,這小吏的雙手攏在袖中,已經將全隊人數盤點的一清二楚,這樣上司追問起來也好交代。

塵土升騰中,城門小吏望著車隊駛去的背影皺起眉頭,騎兵與馬車中乘客他都已點算無誤,可對比過所文書上所記載,這一隊分明多了一人!

馬車緩緩駛入長安城,繁華嘈雜撲麵而來,第二輛馬車中的乘客,伸出兩根纖纖玉指,將窗簾挑起一道縫隙,露出小半張俏臉,悄悄窺望長安城的街景。

這位衣飾華麗的女貴客,赫然竟是在鎢沙村先被楊寧與劉夢陽合力救下,而後卻在滿村大火之中不知所蹤的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