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廣武縣城東門的箭樓上,架起的火盆還在燃著,於暗夜中幾裏之外也能清晰可見,鳴更報警用的銅鑼就掛在支撐火盆的架子上,值夜人的屍體就橫陳在一旁地上,幾隻白尾鷂子正踩在上麵啄食血肉。一個頭發花白稀疏、眼眶深凹進去的盲目侏儒,手拄一根明杖,靜靜坐在胡**。一隻白尾鷂子飛來,撲閃著翅膀,落在侏儒伸出的左臂上,在他耳邊咕嚕咕咯的低聲鳴叫著。

那侏儒愣了愣,將耳朵貼近了鷂子,手指做了個手勢,鷂子又鳴叫了一陣,侏儒低下頭,將鷂子拋向一側,由它飛到值夜人身上啄食。侏儒搖搖頭,滿是褶皺的臉顫抖起來,喉頭動了幾動,小腹起伏幾下,悲聲道:“明尊啊,您就這麽喜愛我的兄弟,急切的要帶走他去侍奉您麽?”

侏儒伸手摸索著,抓起一隻站在胡**梳洗羽毛的鸚鵡,對著它沉聲道:“告訴老二,殺掉用長槍的少年,為老四報仇!”鸚鵡拍了拍翅膀,扭動鳥頭複述道:“告訴老,二殺掉,用長槍,的少年,為老四,報仇!”說完拍打翅膀飛下城牆。

接著侏儒緩緩伸出手臂,指向遠處掛著燈籠的縣衙,狠狠道:“此地的高手已經被天音尊者引開,你等速去取走鏢銀,殺掉縣衙中所有的人!所有的人!讓我代替明尊,給他們以血的懲罰!”

城牆之下的暗夜中,現出兩排手持各色兵刃的黑衣武士,向著城牆上的侏儒一躬身,返身散開,從各個方向撲奔縣衙。

此時的縣衙內一片寂靜,留守的捕快一個把腿翹在桌上,嗑瓜子解悶;另一個哈欠連連的用布巾擦靴子。

“你說這幫人,大半夜的追鳥兒去,這長腿的能追得上長翅膀的?”

“是呢,這會子別一直追到西山去了吧?”

“哎你就沒覺得,今晚上這麽安靜呢,狗都不叫了。”

另一個捕快停下來,把瓜子皮往桌上一扔,屏息靜氣仔細聽了聽,“你還別說,真聽不見狗叫了。”

“有腳步聲!”那捕快扔下布巾,抓起桌上的腰刀,想了想又騰出右手端了張手弩,指向院門口。

靜夜裏,鞋底踩在青磚路麵上的腳步聲十分清晰,腳步聲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止在簽房所在側院的院門外。半夜中,沒有正常人會用這種步頻在縣衙內行走!兩名捕快相互使了個眼色,一人平端弩機,一人俯身慢慢拉出腰刀,靜等來者現身。院門外的腳步聲停駐片刻之後,來人似乎終於做好了進入準備,輕輕的將院門推開一個縫隙,小心翼翼將要探身進來。

正常人絕不會用這樣的動作進簽房!持弩的捕快緊咬住牙關,屏住呼吸,左手微微降低,調整弩機上的望山,對準來人可能探頭的位置,控製懸刀的右手緩緩抬起,掛著弩弦的牙一絲絲的緩緩前傾,隻要手腕再上揚一點,牙與弩身形成一個銳角,掛在牙上的弩弦就會不受控製的滑脫縮回,帶動弩箭射出,在來人剛剛冒頭的一瞬間,給他頭顱上釘一根弩箭。

院門推開,來者露出麵目,竟然是柳家女。

持弩的捕快大吃一驚,連忙將右手壓下,同時抬高左手,防止弩箭滑射。繼而驚訝道:“你怎麽來了?”

柳家女麵色俏紅,先向院裏四下看了看,才開口道:“我睡不著……聽說你們今晚都在這裏值班,怕你們餓了,我就蒸了一鍋麵食,送來給你們吃。”

持刀捕快笑道:“哦,值班這等機密大事,你是聽誰說的?這麵食你拿來是想給誰吃?”

持弩捕快趕緊攔住同伴的話頭,笑嘻嘻道:“沒事!聽誰說的都沒事!這麵食交給我,保證讓你想吃的人吃到。”

兩人笑嘻嘻的招呼柳家女進來坐下,接過她遞來的麵食籃子,忽然間持弩捕快皺眉問道:“哎,這麽晚了,誰給你的開的門啊?”

柳家女手捋著垂在胸前的秀發,“沒人給我開門呢,我見縣衙的門開著,就自己走進來了。”

持刀捕快抱怨道:“這幫人,心急火燎的去追鳥兒,連門都不帶上。”

持弩捕快想了想,皺眉道:“不對啊!是我送他們出去的,我親手關門上拴的!”

月光灑在田野上,楊寧施展輕功沿著小道向縣城狂奔,他雖然來不及搞清整件事情的真相,或許根本就沒有真相。但他相信一個百戰老兵的直覺,相信陌刀手老肖對戰局、對敵方發自本能的判斷。

涼風拂麵,楊寧靜下心將思緒一點點串聯起來,陌刀手肖老前輩,於情於理都不會是此案的真凶。而與他對戰的鐵笛侏儒,既然能控製鳥雀和食人藤,就很可能通過某種途徑將藤條從某處進入死囚牢,最有可能是悄然勒死相展發的凶手,他這樣做能亂人耳目,也能為以後局麵剪除一個潛在的勁敵。而老肖所說的中計,很可能是指對方調虎離山,用飛鳥異象與笛音將他與自己和一幫捕快盡數引離縣衙,便於同夥突入縣衙庫房奪取鏢車。如果這一次劫匪再度得手的話,向斬蕭的雲霄雀已經用盡,鏢車又換成了沒有機關埋伏的普通架子車,再想要追回來可謂難如登天,所以一定要搶在對方得手前,攔住他們。但為什麽老肖在催他走時候不說鏢車,隻說高主簿一人安危重於全城人的性命,這一點楊寧還沒想透。

月色下楊寧一路疾行,路邊樹林中一陣顫動,陰影中突然竄出一個龐然大物,卷起塵土草葉奔突而出,斜刺裏撞向楊寧。這怪物有一座草屋大小,大踏步急衝而來。楊寧震驚中縱身斜躍,單手攬住路邊小樹借勢旋身,重又躍回前方橫槍回望,看是何人偷襲。

此時站立在楊寧對麵的,卻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架人。

這架人是用水桶粗細的圓木做成,八根木柱連接成四截是為腿足,木腿上馱著一個粗木拚釘而成的“井”字木架做為胸腹,木架兩側綴有數節木柱連接成四隻手臂,木架上麵還頂著一個木板拚成的小屋,儼然一個四足四鉗的巨型木螃蟹。

這木螃蟹立起身子有兩人高,手足伸展開能填滿一個小院,身上橫七豎八纏滿了藤條,所有藤條的歸處,就在“井”字中間的小木屋裏,一個沒有腿的侏儒正坐在屋中木椅上,咬牙切齒拉動各根藤條,指揮大木螃蟹舉鉗抬足、趨前措後。

大木螃蟹站在楊寧身前,足以令其仰視,四隻蟹鉗裏攥著不知哪裏尋來的防身鐵棒、打鐵的大錘、倒拔的小樹,在侏儒的操控之下,舉高壓低、收放揚砸,做出種種威嚇之勢,對著楊寧耀武揚威。這股威勢,莫說交手,在半夜裏隻須張揚一下,就能把普通人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

楊寧大口喘息著,他平生從未麵對過這樣的敵人,心中連轉幾轉衡量幾番,想自己恐怕未必能在短時間內擺平對手。於是楊寧虛晃一槍,轉頭就跑,想先回到縣城再說,這大家夥身重體沉,肯定爬不上城牆,說不定過得片刻就能被自己遠遠甩開。

可楊寧沒想到,這龐然大物看起來粗壯,被那侏儒操控在手裏竟然毫無半點笨拙之意,木螃蟹四足發力,連跑帶跳居然幾個呼吸間就追到了楊寧身後。無腿侏儒一邊操控螃蟹疾奔,一邊還有餘力操控蟹鉗夾著鐵棒輪砸楊寧的後背。

楊寧手中長槍,實在難以傷及被木柱保護下的侏儒,槍頭挑刺它四足四鉗,又如隔靴搔癢全無功效,隻能發足奔逃躲閃。疲於躲閃鐵棒之餘,楊寧無奈之下改變直線疾馳的方式,兔子一般在木螃蟹之前來回跳躍。這樣一來,木螃蟹想要追上他固然不易,而楊寧的返回縣城的速度,也不得不放慢。

好容易跑到縣城城牆下,楊寧顧不得喘息修整,咬咬牙強運內功奮力縱身,槍纂在城牆上一撐,借力挺身一個倒卷簾的身法,背靠城牆單手勾住城垛,再腰腹發力卷身翻上城頭。楊寧立在城頭上手拄長槍不住喘息,前胸後腰已經被狂奔的汗水濕透。

那木螃蟹一路煙塵滾滾的追到城下,轉過身來用屁股對著城牆,拋上來小臂粗細的一根鐵鏈,用鏈頭鐵爪勾住城頭,侏儒轉動絞盤機括,同時控製木螃蟹四足岔開,輪流蹬踏城牆助力,幾呼吸間就如履平地般倒爬上城頭,得意的揮了揮鉗爪,氣勢洶洶朝楊寧撲來。

楊寧暗暗叫苦,躍下城牆的瞬間心念一動,俯身紮進胡同裏。果然他這般走法,木螃蟹追在後麵受牆壁寬窄所限,就有些逼欠難受,步伐不得不放慢下來。楊寧眼看甩下它有些距離,心下略略安心,忽然想到這大怪物在縣城裏來回亂跑,一定會嚇到不少人,便轉過街角順路從柳家女的窗下跑過,朝著窗戶高喊一聲:“城裏進了賊人!你且在屋裏躲好!千萬別出來!”

急匆匆趕往縣衙的楊寧,遠遠望見縣衙正門黑洞洞敞開著,他心中生疑,俯身半蹲在地上遠遠觀察。隻見縣衙的大門半開,並無人員出入,衙門口的燈籠依舊明亮,長街上也無人影,與往日夜半時分並無差別。可一股危機感陡然從楊寧心中升起,直覺告訴他今晚的縣衙裏,必定要有大劫難。

月影移動,楊寧轉身奔向西院翻牆而入,想先去簽房叫起留守的捕快,再一起想辦法對付後麵那怪物。

簽房外楊寧落地,隻見兩名捕快的屍身伏倒在血汙中,旁邊還有一個打翻的竹籃,饅頭、麵刺蝟、麵兔子滾了一地。楊寧大驚,撲上去抓起一個麵食刺蝟細看,再熟悉不過的形狀與手法,捧在手心尚有餘溫,分明是出自柳家女之手!

楊寧心中猛地一緊,站起身來四下張望,院子裏那還有人影。一個聲音在他胸口裏響起“也許是守夜的捕快餓了,去買了麵食來吃,她還好好的躺在家裏睡覺呢。”另一個聲音則在他腦子裏炸開“胡扯!買麵食有連籃子一起買來的麽?分明就是她來給你送吃食,正撞上劫匪遭逢毒手!”楊寧猛然甩了甩頭,把兩個聲音都拋出體外,重重在自己大腿上捶了一拳,默念道:“冷靜,莫要慌亂。對方不過是為求財,大不了鏢銀讓他們拿走,有機會還能再奪回來,可一定的要護得她周全。”

將手中的麵刺蝟塞進懷裏,楊寧提了槍躡手躡足摸出院門,一路上隻見倒斃的仆從、下人隨處可見,片片暗紅的鮮血灑在青磚上、木柱下。一陣車軲轆碾過地麵的聲音傳來,十幾輛裝了銀兩的貨車被黑衣人推拉著從後院銀庫出來,在幾丈外的石板路上經過,直奔大門而去,最後一輛鏢車上還捆綁著兩個人,一個是身穿中衣腳蹬一隻靴子的杜知縣,另一個就是滿臉驚恐的柳家女。

柳家女被捆在鏢車上,四下裏拚命張望,猛然間發現了藏身在柱後的楊寧,她愣住身子大瞪了雙眼望過來。她若沒發現楊寧,楊寧還能忍住等車隊一半走出衙門大門時再動手,屆時護送鏢車的黑衣人一半在內一半在外,他突然殺出還能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略有一點優勢。而此時兩人目光相交,柳家女驚懼求生的眼神正撞動楊寧內心深處,怎能把這樣唯一對他好的人,多置於魔掌中一分半毫?

壓製不住慌急之心的楊寧深吸口氣,提槍從暗處躍出,直撲隊後壓尾的黑衣人。腳步沉重、殺意乍現,對方猛然驚覺,回頭望著奔衝而來的楊寧緩緩舉刀,準備當頭劈下。楊寧一口氣衝到對方身前五尺,在對方舉刀的同時,運內息驟然加速,幾乎瞬間撲到與對麵鼻尖相對、呼吸相聞的距離。這一撲出乎對方預料,楊寧搶在對方刀劈前一瞬間,將右手提握著的槍頭狠狠戳進對方前胸!

以命為槍,以血為鋒。

槍鋒透胸而過,自對方後背穿出,餘勢未衰帶動黑衣人仰麵後倒。不待對方倒地,楊寧足下不停,前衝閃過黑衣人身畔的同時,右手抓住槍頭將整根槍杆從對方背後拔出,七尺長槍從頭到尾在對方體內穿過,在黑衣人前胸留下碗大一個血窟窿。

飛濺的血光中楊寧發足急衝,同時橫舉長槍在頭上擺個槍花,將槍杆上的血跡甩掉,推槍鋒直刺身前第二個黑衣人。此人用的是雙手長劍,他欺楊寧手握槍杆中間,毅然舉劍齊眉瞄準楊寧咽喉,要與楊寧對刺。

長劍刺出,貼著喉頸被楊寧躲開,而楊寧似乎在躲閃中出槍倉促,也未能命中黑衣人的麵部,槍鋒從他持劍的雙臂間穿過。刃長鋒短,長劍占優,黑衣人無須擰身換招,直接兩手翻腕轉動長劍倒刺楊寧。楊寧的長槍卻趕在他動作之前,在他環握長劍的雙臂內一攪,杠杆般別住黑衣人的雙臂,撬動長劍脫手。接著楊寧抓住槍杆下杵,槍頭穿透黑衣人的大腿釘在地上,楊寧則左腳踏上他的大腿,躍上半空右腿提膝衝頂,打碎了對方的下巴,兜折了對方的頸骨,黑衣人的頭顱就像被玩壞的布偶般,斜斜掛在自己後背上。

頃刻間連殺兩人,都是闖進貼身一招斃命。黑衣人們立時都紅了眼睛,已經看明白眼前這個穿半件官衣的大孩子,絕不是那種站在六尺開外紮馬步、搖槍杆、耍花槍的尋常人,而是來拚命的用槍高手。而黑衣人們誤以為,既然楊寧身穿官衣,能讓他拚命的理由,顯然就是這一列裝滿鏢銀的貨車。黑衣人頭目嘴裏呼哨一聲,留下四個人並肩擋在楊寧前麵,掩護同伴推動鏢車快走。

被加速推動的鏢車上,還捆著奮力掙紮的柳家女,和同樣被捆手堵嘴的杜知縣。

楊寧大急,奮力衝上去想要殺出一條血路。可是他方才連用鐵牢槍法中“侵掠”、“巒複”兩招,已經將自身的武功路數顯露出來被對方看在眼裏,失去了悄然奇襲的效果。對方重視戒備之下,四人進退聯手相互照應,又在很大程度上克製了楊寧這路近身拚殺的槍法。楊寧連試幾番,竟然無法得手,眼看著柳家女坐在鏢車上,被人緩緩推離,距離自己越來越遠。

情急之下,楊寧回身出槍,挑起方才黑衣人掉落在地的長劍,掄在槍頭上轉幾轉奮力甩向遠處的鏢車。車遠劍沉,這一拋很大程度上是要依靠運氣了,可楊寧偏偏運氣夠好,拋甩出去的長劍沒有被人格擋,在空中飛行十幾步遠,居然準確的插進鏢車軲轆輻湊間的縫隙裏,別住行駛中的車輪。鏢車驟停側翻,車上的柳家女與杜知縣被慣性拋在地上,柳家女身軟體輕,落在車下,杜知縣則滾出去十餘步,摔暈在道邊。

推車的黑衣人連忙整扶鏢車,暫時顧不得摔在地上這兩人。這黑衣人頭領之所以要綁走柳家女而不殺,原本是誤判她為縣衙捕快的家眷,想著與杜知縣綁在一起,留作最後關頭的籌碼,萬一事有不順,還能有個借以脫身的人質。但此時鏢車已經上路,後麵又有一個楊寧瘋虎般悍不畏死的拚命糾纏,黑衣人頭領回頭喝道:“莫管她們!推車快走!”意思是要同伴扔下人質,推車快走要緊。

就在這時,忽噠噠一個黑影從半空中閃過,落在旁邊的空地上,卻是一隻五彩斑斕的大鸚鵡,它搖晃著脖子大聲道:“今日必,須要殺,了用槍,的畜生,才能走。”

黑衣人頭領略一皺眉,呼喝一聲,舞動彎刀調動同伴圍鬥楊寧。四個黑衣人彎刀長鞭、長劍短叉,人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又是進退聯手,楊寧頓時陷入苦鬥不支的地步。鐵牢槍法以最善守禦,楊寧將全部所學都使用出來,麵對圍攻僅僅能做到勢均力敵,又哪裏能騰出手解救柳家女。

再纏鬥幾個回合,刀砍鞭卷之下,楊寧不得不徐徐後退,以免陷入圍攻,眼看距離柳家女更遠。好在柳家女頗有些不同於平凡女子的膽氣,明白楊寧是為了自己才死戰不退,她沒有坐等來救,而是咬牙用膝蓋和額頭支起身子,一翻一摔的努力朝楊寧這邊滾過來,縱然是蹭破頭麵、滿身泥汙也仍在咬牙堅持,一尺一尺的向楊寧靠攏。

看到柳家女竭盡全力的求生,渴盼著能夠獲救,楊寧咬咬牙一聲虎吼,真正把生死置之度外,擺長槍從對方四人中間殺進去,從麵對麵以一敵四變成了被圍在中心。這樣一來雖然是往柳家女身邊前移幾步,代價卻是主動墜入重圍,被逼的險象環生,沒過兩招就已經在身上掛彩。

就在楊寧深陷苦鬥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震顫,是大木螃蟹穿巷毀屋的一路尋了過來,它的加入簡直是將楊寧逼入絕境。楊寧無奈中高聲呼喊道:“有沒有人啊?出來幫幫忙啊!求你來救命吧!”木螃蟹尚在遠處,四個黑衣人圍攻的目標又是他,此時若能有一人聞聲而出,完全可以趁隙拉走柳家女,救她脫離險地,楊寧再無後顧之憂,也能發足逃命。

可兩旁街巷交錯、屋宇相接,從方才開打到現在,乒乒乓乓高呼慘叫聲不絕於耳,折騰了何止一時半刻,卻沒有一個人敢於探頭出來一看。即便是被木螃蟹趟破了院子、撞毀了門窗,人們也是捂了耳朵藏進更角落的地方,不敢出言一問,哪裏有挺身而出的膽魄。

危急關頭,錢過山從胡同裏衝出來,他跑得氣喘籲籲,手扶牆壁大口喘氣。楊寧望見他跟上來喜出望外,哀求道:“錢大哥!錢頭兒求你快救她一救!”

錢過山遠望楊寧這邊,又轉頭看了看柳家女那邊的情形,略一權衡,終於咬咬牙拔腿跑向柳家女。楊寧則挑刺戳殺發狠死鬥,一人之力將對方四人糾纏住,掩護錢過山救人。

等楊寧一招刺退黑衣人,又閃過長鞭兜頭一擊,百忙中向後偷窺一眼,卻發現錢過山跨過柳家女的身體,跑向更遠的杜知縣,將他扛在肩頭跑回來,交給了跟上來的一眾捕快。楊寧大驚,顧不得身後砍過來的兵刃,轉身奮力撲向掙紮中跪地而起的柳家女。

與此同時,木螃蟹終於撞破院牆,踏入長街,它四鉗一舉伸出前足,一腿將柳家女蹬倒在地,踩在她身上拔腿向前,舉鉗掄砸楊寧。

木蟹蹬倒柳家女的這一下,令楊寧瞬間失神,他隻覺眼前一切都變得非常遲鈍,蟹鉗夾著鐵棒橫掃過來,舒緩的猶如戲台上伶人輕揮小扇,側麵刺來攔阻他的鋼叉,輕柔宛如微風吹送柳枝。視野中所有動作變得緩慢而又清晰,令楊寧遠隔丈餘清清楚楚的看到,柳家女滿臉痛苦絕望的伏爬在地,在木蟹腿的重壓之下抽搐幾番不再動彈,粉撲撲的臉龐埋進泥土之中。

失神中的楊寧,僅僅依靠身體本能反應,調動手臂豎槍護體,還是被鐵棒打的騰空倒飛,卻因禍得福躲過橫刺來的鋼叉。楊寧猶如被拋出去的紙團、甩出去的爛果,於空中翻滾著落地滾出去好遠,全身沾滿泥土幾乎蜷縮成一個泥球。

黑衣人首領長籲一口氣,將彎刀交與左手,鬆弛一下因為緊張搏殺而有些發麻的右手。眼前這少年,算是縣城中憑空殺出來一個硬點子,全然不在出手劫鏢前踩點的情報內。本來作為應對突發意外,在城外預設好埋伏的天音尊者,已經舍身拚掉了一個隱藏極深,事前從未在此地現過身的陌刀高手。沒想到除了陌刀高手之外,小小廣武縣城內居然還有一個用槍的高手,這一場苦鬥狠殺到現在,令天圓四尊者和座下三十六星辰,這一次可算是折損不小。

黑衣人首領想著,這少年既已身死,幹脆就將今天在場目睹的捕快盡數殺了,免得消息外露,日後這少年的師承門派找上門來尋仇,憑添麻煩。可他沒想到僅在幾彈指後,蜷成一團的楊寧抽搐幾下,手拄長槍撐著身子重又站立起來。

站起身的楊寧不理身後虎視眈眈的黑衣人,不顧身上血淋傷處,他槍指錢過山,兩臂抖得幾乎不受身體控製。“我……讓你……救她!”

也許錢過山做的並沒錯,他的人性已然決定了他行事所為,一定會從他自己的角度選取一個價值最大的目標施救。他所做的決定,前提是要獲得與他所冒風險等值的回報,對他而言,無利誰起早?遠近、凶險、快慢、都不是他選擇施救目標的首要考慮,價值才是。

也許真正做錯的是楊寧,他不該把救人如此至關重要的事情,交付給一個不可信任的人。他不該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事物,交給一個不懂得也不屑於珍惜的人手中。汝之金玉,他人之弊履,所托非人的結果,往往就是再不複得。

可世間最大的遺憾,往往是錯不可改。

錢過山退後一步,強自分辨道:“隻能救一個!不救縣太爺還能救誰?你失心瘋了不成?這裏所有人都有家人老小,誰要與你一樣去拚命!要說最該死的那個人才是你!”

兩句話說的再清楚明白不過,哪有什麽手足袍澤,哪來什麽義薄雲天,這世道生存的準則就是利益為先。惡狠狠的包天福是在明麵上利用楊寧,直截了當把他當作背黑鍋的替罪羊。而把楊寧恭維成少年英雄的錢過山,一樣也在利用他,隻不過是換了一種讓楊寧容易接受的婉轉方式而已。錢過山是與其它捕快們合力演了一出戲給楊寧看,若不是柳家女之死戳破了錢過山的心思,這場戲會還會一直演下去,演到楊寧死為止!

“我殺了你!”長槍帶著楊寧的憤恨全力刺出,貼著錢過山的腋下而過,刺透了他身後的青磚院牆。錢過山在方才電光火石一瞬間,鬼使神差般挪了下身子,以毫厘之差閃過這一槍,保住了性命。他嚇得魂飛出竅,扯開被長槍釘住的衣袖,光著手臂跑到後麵,哇哇大叫道:“楊寧造反了!不要銀子了!快跑!”

楊寧拔扯長槍,可長槍破磚透牆,一時根本拔不出來,他全然不顧身後的威脅,瘋魔般拽著長槍拉抽搖晃,口中如野獸般連連惡吼,一門心思就要拔出長槍再殺錢過山。

錢過山橫刀在手,卻不敢趁機從背後上前劈砍楊寧,他咬牙揣摩一陣形勢,斜上前幾步刀指黑衣人道:“我說!你們幾個……把那小子殺了,拿了鏢銀快走,我不追你們,放你們一條生路!”他已經被楊寧身上的殺氣嚇破了膽,縱然楊寧重傷之餘心神狂亂,他也不敢與其麵對麵交戰,而是想要借刀殺人。錢過山剛才在心裏算計的是,即便黑衣人將鏢銀掠走,憑著自己虎口勇救知縣的大功,至少也能保的身家性命與官職。而他棄柳家女不救,已經與楊寧結下死仇,憑楊寧的本事一定不與他善罷甘休,索性倒不如利用已經護不住的鏢銀,做一個順水人情,借對方之手除掉一個威脅。

在有的人心裏,萬事皆可交易,萬事皆有價格,所謂生死,也不過是講價還價罷了。

錢過山自詡這是個一舉兩得的好主意,所以才敢靠近戰團,講出條件,可他忘了一點,一切談判都是以實力為基礎,魚肉與刀俎可有商談的可能?。對方的長鞭手冷笑中甩出長鞭,鞭梢如巨蟒吐信,瞬間卷住錢過山的脖頸。“爺爺想要的東西自己能拿,用不著你給!”說著長鞭顫動,扯斷錢過山的頸椎,將屍體甩在一邊。

看見錢過山身死,剛剛抽出長槍的楊寧一愣,繼而完全不理會身邊的彎刀手與短叉手,紅著眼睛直撲木螃蟹。楊寧已然全無理智,就是拚命用盡力氣的突刺,操控木螃蟹的侏儒報仇心切,迎上去上砸下蹬,一腿踢飛傷心狂暴的楊寧,追上去就要補刀。

斜刺裏有人飛身撲出,搶先一瞬間抱住摔倒地上傷重暈厥的楊寧,接著連滾幾滾躲開砸下來的鐵棒,正是腿腳不便落在後麵,剛剛才趕到孫老四。

“兄弟們搭手,跑啊!”一眾捕快在孫老四的招呼下搭扯著楊寧、背負著杜知縣,沿長街轉身狂奔,被四人一木蟹追在後麵攆殺,不斷有落在後麵的捕快慘叫著喪命。三班捕快裏公認最能打的三個人,兩死一重傷,現存的二十餘人早就就散了軍心,一絲絲回頭對戰的勇氣都沒有,若不是沿街兩側的院門都從裏麵拴住,捶砸不開,大家早就作鳥獸散各自逃命去了。

眾人正逃亡無路的時候,長街盡頭有一處院門打開,有人手提燈籠邁步而出,抬手召喚道:“來此!來此!”

此人一身文士打扮,身材細瘦,頭帶方巾,下頜幾縷短髯,右手上提著一盞燈籠,上書三個大字“太平燈”,招呼眾人的左手裏還攥著一卷書。看他神態平靜安詳,全無驚慌恐懼之意,更像是剛剛秉燭夜讀的乏了,出門招呼街邊小販,要點些熱騰騰的宵夜果腹。

此人正是縣衙裏主管糧稅賬庫的高主簿。

高主簿手裏的燈籠,立時成了眾人救命的指路燈。刀口餘生的十幾個人蜂擁過去,一頭紮進小院。孫老四手指院門喘息道:“關……關……。”

高主簿曬然一笑:“關上門就能擋得住麽?”他隨手將一條長凳橫在院門口,又扯過兩條長凳擺在兩邊,將燈籠往斜刺的長凳上一放,束手回到屋簷下,擋在眾人身前。此時眾人才發現,院子裏不知何時擺下了幾十條長凳,橫豎歪斜的布成幾排,橫在院門口與屋子之間。

眾人暗叫不好,高主簿一介書生,那裏見識過刀劍血光的厲害,他這是想要效仿古人,一篇檄文退敵師,半幅醉草鎮蠻夷,這完全是與對方坐而論道、口誅筆伐的架勢。他可以口若懸河引經據典,可對方是用刀子說話的,怕是高主簿一個“子曰”尚未說完,就被人砍成七八段了。

待要再想拔腿逃走,使叉的黑衣人已經追到院門口,就要挺叉闖進。事到如此,孫老四已經無可奈何,“學生”已經挺刀進場,馬上就要衝上“講壇”戳倒“先生”,下一步就是把他們這些縮在後麵的“旁聽”斬首,拿一個“全紅”的考評回去“交卷”了!

突然間那使叉的黑衣人身子一低,麵露驚恐之色,仿佛見到了極為害怕的東西,他在門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前進,卻對正前方幾丈外,屋簷下擠成一堆已成驚弓之鳥的捕快們視而不見。他伏低身子用叉子前探,竟然如盲人手持明杖般,輕手輕腳一點點的,在條凳圍成的空隙間摸索前行。

他這般怪異作為不但令捕快們大驚,連跟在他後麵用彎刀的黑衣人首領也是震驚。黑衣人首領擺開彎刀呼喊幾聲持叉人的名字,不見他回應,急忙趕上前去要抓他肩膀。可黑衣刀客一腳邁過條凳,頓時也變成持叉人那般樣子,同樣一臉茫然的伏低了身子,左手摸索著身邊的地麵,右手揮動彎刀在身前來回撥打,就像是被困於暗夜的孩童,全無方才殺人的狠辣與凶悍。

這一幕令詭異至極,院外的長鞭手與長劍士心生恐懼,不敢再踏進院門。木螃蟹狼奔豕突的跑過來,操控它的侏儒直起身子看了一陣,用尖細的嗓音叫道:“奇門遁甲有什麽了不起?不過是裝神弄鬼的小把戲罷了!”

高主簿右手輕撚胡須,衣衫飄動神態超然不爭不怒,隻輕抬左手做了個請的意思。這含義眾人都看得明白:既然是小把戲,你為何不來試試?

那侏儒口舌逞強,自己卻全無下場一試的勇氣,眼看著同伴在條凳之間麵色驚恐的摸索前行,痛苦的汗如雨下,卻隻能束手無策愛莫能助,四條螃蟹腿也跟著焦躁不安的跺動。

這一來眾捕快都恍然大悟,這幾十根條凳雖然是尋常家用之物,但經過高主簿擺布之後,立刻化平凡為神奇,組成了傳說中的奇門遁甲陣法,將兩名黑衣人高手困在其中,令其進退不得。孫老四忽然想著,若是能有什麽激將、引誘的法子,令他們都走進這條凳陣,豈不是更好?或者是抽出人手去旁邊的住戶、酒樓裏再搬回它幾十條凳子,讓高主簿舉著往外擺,最好把木螃蟹和剩下的長鞭、長劍兩人一起圈進去,那就大功告成!

他剛要開口向高主簿獻策,忽噠噠又是那隻五彩大鸚鵡飛落下來,落在一條高舉的蟹鉗上張開鳥喙叫道:“再過得,片刻天,亮了動,手殺幹,淨。”

這是遠在城樓上的盲目侏儒天明尊者,通過飛在半空中的白尾鷂子俯覽全局,再通過鸚鵡傳信,指揮諸人應對變局。此時高主簿雖然臉色未變,卻也微微皺眉。

果然操控木螃蟹的侏儒受到指點,得意的大笑:“哈哈,哈哈,天馬上就要亮啦。到時候看你這把戲還能耍到幾時?”

這侏儒得意之餘,搖頭晃腦將同樣一句話,又說了兩遍,開心的哈哈大笑。

天馬上就要亮了。

孫老四與眾捕快心頭又是一沉。這一夜驚心動博,救眾人於生死關頭的老肖傷重不起,天降能打的楊寧此時昏迷不醒,絕處逢生遇見奇人高主簿,卻僅能堅持到天亮。誰說天無絕人之路,這老天簡直處處絕人生路。

侏儒夜梟般的笑聲中,隻聽半空中有人冷哼一聲:“你以為自己就能活到天亮嗎?”

所有人轉頭望去,隻見屋簷角上不知何時立著一位老者,此人一身白衣樣式至簡,無鑲無綴素到極致,連腰帶都是一根手掌寬窄的白布係紮。來人滿頭銀發不戴簪冠,隻用白布束了,頜下白須下遮喉頭,上連兩鬢。月色皎潔,卻看不清他麵目,隻見得他兩手背在身後,居高臨下俯視滿院眾人,如同臨池觀魚。老者微微仰頭,用下頜點了點院中的長鞭、長劍和操控木螃蟹的天行尊者,“你,你還有你,你們都活不到天亮。”

這種居高臨下用下頜點人的姿態,是極為狂傲無禮的表現,可長鞭手與長劍士兩人對視一眼,竟都從對方眼中看到怯意。兩人自詡絕非庸手,可都沒發覺此老者何時身登簷上,對方竟然能在他兩人身邊悄無聲息的來去自如,這必定是有極高的身法。而且他們兩人都要用黑巾蒙麵遮掩身份,對方卻根本不屑於這些小伎倆,直接用內功霧化了麵容前薄薄一層空氣,就令旁人看不清真容,單這般內功,已經世所罕見。

高主簿仰頭望見老者,微微一笑,望空略略拱手,走下台階前行幾步,推倒了一根條凳。條凳一倒,如同在院中掃過一陣旋風,所有的條凳都如同有靈性般的輕顫幾顫,院落中便呈現出一種難以言表的奇異變化。困在陣中的短叉手與彎刀手滿臉驚懼的立直身體,如蒙大赦、似大夢初醒,恢複了常態,莫名其妙的看著身前後的這些普通條凳。

白衣老者微微抬腿,慢步下階般,自自然然從屋簷落到地麵,閑庭信步的直奔木螃蟹而去。

首當其衝的就是長鞭手。長鞭手鼓足勇氣擰腰發力,展畢生所學揮鞭抽卷白衣老者的脖頸,長鞭如驚蟒穿林瞬間飛至,這一招算得上迅疾淩厲,可惜對方卻不是錢過山。白衣老者淡然豎手,兩指間已夾住鞭梢,長鞭立時如死蛇般橫亙在兩人中間。長鞭手還未來得及反應,白衣老者手腕一動,鞭柄就從對方手掌中脫出,反噬而回,擊碎長鞭手的喉頭。

高手相博,出手便知高低。長劍士自知不敵,卻不願逃走,先仰頭向天吼一聲“以誠侍明尊,明尊不負我!”,拖長劍進步上撩。白衣老者腳下不停,進步間微微側身,恍若無意般以毫厘之差讓過長劍,趁他變招之際舉手鉗住劍身,再輕輕一轉便令長劍士拿捏不住兵刃脫手,接著便被白衣老者倒持長劍,用劍柄撞擊胸口吐血而亡。

白衣老人側目掃視一眼,剛剛自自陣內逃生而出的彎刀客與短叉手,他似乎懶於轉身同二人糾纏,索性兩手各自握住長劍頭尾,用內力一震,劍身頓時崩碎無數鋼片疾射而出,將兩人打的血肉模糊。

劫匪中的四名高手不堪一擊,頃刻間性命都被白衣老者一人席卷而去,隻剩下大木螃蟹孤零零站在門口。仰視著大木螃蟹,白衣老人左手撚須微微點頭,竟有些童趣之心,笑道:“**未開,先嚐蟹味。”

那操控木螃蟹的侏儒天行尊者,身上已經冷汗津津,他沒想到轉瞬間局麵翻轉,自己這一方由手握刀俎主宰生死之人,變成了案上魚肉任人宰割。侏儒仰頭長嘯,大聲嚎啕,吼著混糊不清的言語,控製蟹腿蟹鉗,合身撲上來與白衣老者拚命。白衣老者右手指間撥轉幾下留存的長劍殘片,忽然以令人目不暇接的身法圍著木螃蟹轉了一圈,木螃蟹顫動幾下轟然倒塌,八節木腿叮當當滾了一地。侏儒驚懼之下操控蟹鉗護住頭麵,白衣老人兩指一彈,殘劍從蟹鉗間的縫隙射入,將他釘死在木蟹上。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詩,今有老人家六步殺人。

屋簷下蜷縮如喪家犬般的眾捕快,幾乎要跳起來歡呼了,這可真是絕處逢生啊,不知是平時孝敬了何處廟宇,上天才遣下這樣一位老神仙來救命。就在眾人欣喜若狂之時,白衣老者回過頭一聲爆喝,眾人隻覺耳輪中雷鳴鍾響,震動的頭腦中一片空白,竭盡暈倒在地。

高主簿抱著嬰兒出屋,卻大吃一驚,方才一直昏厥中的楊寧,竟然被白衣老者這充斥內功的一吼震醒了。楊寧搖搖晃晃用長槍撐住身子,擋在白衣老者身前,掙紮著擺出一個槍式,槍鋒直衝對方。

白衣老者看楊寧擺出的槍勢微微皺眉,他饒有興趣的踏前半步,主動走進槍鋒所能及的範圍,要誘楊寧出槍進攻。此時的楊寧已成強弩之末,他咬牙凝聚精力的進攻,被白衣老者推窗挑簾般,輕易就將刺來的槍鋒撥開,高主簿連忙喝道:“楊寧住手!此人非敵是友!”又忙向白衣老者道:“五爺手下留情。此前伴星重傷,是這少年一路獨鬥,苦撐到你來。”

白衣老者也有些驚詫,問道:“你身邊何時有了天策?”

高主簿搖頭道:“他不是天策。”

“可他方才所用這槍法……嗯,若真不是天策也好。”

白衣老者扯起楊寧手臂,點了他肋下、胸腹幾處止傷穴道,又在他口內塞了一丸丹藥,接著點住他穴道往外一推,楊寧便坐倒在台階上背依木柱彈動不得。白衣老者出手極快,又是拿捏著楊寧關節,令他毫無反抗之力,隻能如木偶一般任其擺布。

白衣老者伸手入懷摸了摸,拿出一枚銅錢來拋向楊寧,接著右手隔空一抓,將數尺外地上一把捕快腰刀抓在手中,抖手腕運刀光在空中將銅錢削去一截。這一刀隔空削切之快,將普通腰刀用出了切金斷玉寶刃的效果,銅錢如同被施了法術,竟乖巧的依舊順拋出去的軌跡下落,掉進楊寧懷裏。“看你倒有幾分骨氣,去給他李家做天策也未必有什麽出路。等你傷好了,可到長安城裏找一個姓楊的鐵匠,將這銅錢給他,他自會安排你入我門下,快意江湖,逍遙自在。”

白衣老者轉身自高主簿手裏小心翼翼接過嬰兒,抱在懷裏輕輕顛了顛,搖搖頭長歎一聲。遠處響起幾聲雞鳴,一絲亮白色迅速在東方天際展開,黑夜如冰雪消融般加速退去。

高主簿朝白衣老者抱拳道:“此去江湖凶險,請自珍重。”

白衣老者曬然大笑:“江湖凶險?整個江湖都覺得我最凶險呢!保重,保重吧!二十年後再見!”他大步而行,卻回身掃了一眼精疲力竭倚在柱子上的楊寧,“到了二十年後,咱們得老邁成什麽樣子了?說不定那時候他們才是讓全江湖都覺得凶險的人。”

大雨晴後,碧空如洗,廣武縣又回複到原先的平靜,仿佛剛剛過往的一切,都隻是午後一夢。

祭祀柳家女的親屬們已經下山走遠,一對白燭堪堪燃盡,楊寧才鼓足勇氣從樹林中走出來。他垂著頭,手提著籃子,將裏麵的麵食在她墳前一排排擺好,擺到一半他又改了主意,將這些麵食緊湊整齊的堆成一小堆,再用竹籃扣住了,他怕下雨把它們打濕。

隻可惜,有些人的一輩子太長,長到可以隨意揮霍,而有些人的一輩子太短,短到來不及去珍惜。看著麵食上按著的,那一雙雙用紅豆做成的眼睛,楊寧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下來。

高主簿坐在院中石桌前擺棋讀譜,老肖將左臂吊在胸前,用一隻手抓著掃帚清掃落葉。楊寧身背長槍低頭走進院子,額頭、脖頸,身上處處可見裹傷的繃帶,他帶著一臉的蒼白,默然在高主簿對麵坐下。高主簿右手捏起一枚黑子,皺眉細看左手中的棋譜,整個人的神思似乎已深陷入對局的妙處之中。

良久之後,楊寧終於深深吸了口氣,低聲問道:“前輩,這世上可有時光倒流,能讓人回溯到從前的武功?”

片刻之後,高主簿才將手中黑子在棋盤中按下,緩緩道:“若是人人落子可悔,又何必還要下棋?”

楊寧垂頭許久,終於起身告辭。高主簿抬頭忽然發現,楊寧今天居然穿了一身整齊的舊官衣,腰間還係了一個小小的包袱。忍不住開口問道:“你要去哪裏?”“南下,去長安。”

“你去做什麽?”

楊寧默然一小會,低聲道:“什麽也不做,就隻是去看看,看看一百零八坊的繁華、還有美豔無比的胡姬。”

高主簿放下棋譜,從袖子裏摸出一小束算籌來,在石桌上擺開,片刻後他仰頭對楊寧道:“你若要去長安,可否幫我帶一樣東西過去。”

楊寧點點頭,高主簿放下手中棋譜回屋,老肖停下手裏的掃帚,溫然看著楊寧。

楊寧向老肖抱拳深躬:“前輩?可否告訴在下所學槍法的來路?”

老肖仰起頭,眼望向天邊浮雲,緩緩道:“我朝太祖起義兵於太原,從龍之臣中便有應國公武姓,太宗討平四方豪傑時,所親率天策府精騎稱銳於天下,期間亦有武族子侄。後武帝臨朝時,將李氏宗族屠戮的幾乎血脈不繼;報應因果啊,到中宗還朝,武氏族人又被李家合族盡滅。天策府中的武氏高手,縱然身負絕技,隻能隱姓埋名,落魄於江湖。因緣際會,他老死於荒林野店之前,將槍法傳授與你,也算是這路三攻七守的天下第一防禦槍術‘鐵牢槍法’不絕於世。”

楊寧靜靜聽完,又拱拱手問道:“那天策又是什麽?”

“天策是大唐天子親軍,軍中多是勳貴子弟。好戰能勝。”

這時候,高主簿從屋裏捧出來一個舊布包裹,解開包布裏麵是個不知用何種材質製作巴掌大小的匣子,匣子六邊八麵,側麵留有幾個凹槽,正麵是幾處無規律的圓洞。

楊寧伸出去接匣子的手立時緩慢下來,凝神鄭重的將它小心捧在手中,想了想問道:“您是否還有書信要代交的?”

高主簿搖搖頭,自顧自走回桌邊坐下又抄起棋譜,“你給他就行了。”竟渾然不覺有什麽特別,仿佛即將交付的對象,不是一人之下舉國之上的當朝宰相,而是給前巷後街裏的鄰居隨便捎帶一包茶葉。

看著高主簿繼續沉浸於棋譜中,楊寧想了想,止住自己的好奇心,略略躬身,輕聲道:“承蒙信托,必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