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過子時,風從西來,推過一片薄沙般的烏雲,將下弦月隱隱遮住。

廣武縣十字街西奎元樓客棧二樓,一間普通客房裏。躺在**的一位青衣女子忽的睜開眼睛。她盯住屋頂,屏息靜臥細聽了一陣,確定周遭沒有動靜後,隨即掀開薄被從**一躍而下。

她先悄悄起身收拾好衣服,伸手將床鋪攪亂,又把櫃門敞開,故意弄的狼藉些,接著她俯身輕輕走到窗下,細聽院中動靜。她小心抬手,將窗戶拉開一條縫隙,探頭向外望了望,繼而悄然無息推開窗扇翻越而出。青衣女子落地無聲,像隻初次踏出樹林的小鹿,先蹲在院裏警覺的環顧四周,繼而縱身騰空,足尖在牆上點了一下躍上屋頂,再連著幾個起落躍出街巷,消失在夜色中。

城外西北五裏處有山岩斷崖,高十餘丈。

月色下,青衣女子施展輕功攀上崖頂,選了一塊平地,她伸手在唇邊沾了些吐沫豎在半空,辨明風向,接著把左腿的綁腿帶解開,又伸手指在唇邊輕沾香唾,小心翼翼將綁腿帶一層層揭開。片刻後,兩指寬的綁腿布竟然在地上鋪展成兩丈方圓的大紙鵠。這紙鵠薄如蟬翼,眼喙分明,後麵托著兩根長長的尾羽,分明就是一隻特大號的風箏。

青衣女子用腰帶裏抽出的極細骨架把紙鵠風箏撐好,又從掛在頸下的荷包中取出一方精致的漆盒,用右手小指沾香唾伸入盒中溶了些朱砂,點在紙鵠的眼睛上。微風掠過,紙鵠的兩根尾羽立時一顫,竟似有了生命般緩緩向半空豎直起來。

紙鵠微微顫動,青衣女子右手抓住它腹下的帶子,將它舉過頭頂,左手食指中指並攏豎直,拇指掐住左手無名指第三節,低聲念誦道:“天高雲廣,一羽逐風。憑雲升降,萬鈞鴻輕!”

隨著口訣念畢,紙鵠抬起頭來雙翅一振,青衣女子疾跑數步,高舉紙鵠從山岩上一躍而下。紙鵠先是下墜,壓住風頭後,劃了一道弧線迎風而起,在半空中輕巧的兜了一個圈子,尾羽飄搖著徑直朝南飛去。

雲州城西外五十裏,故隋長城隘口。

城樓上守望的軍士遙遙望見地平線處升起一隊騎兵,背對著夕陽的餘暉急馳而來,看來是想要趕在日落城關下鎖前通過。守望的軍士朝城下打了個手勢,正在搬抬門閂的軍士就停下了手,都是自家袍澤,知道從軍戍邊的辛苦,無妨職責的時候還是能通融一下的。畢竟入得此門,就算是回到了中原,有長長厚厚的一道城牆守護,那些鞍馬勞頓的戰士,可以放心尋一處村落洗漱安歇,好好睡上一覺,讓征伐在外的人,能有一整夜做個長長的歸家夢。

這隊騎兵都是身披輕便皮甲,隨身也僅帶了弓箭與橫刀,領隊在城門口處拒馬前下馬,從鞍後囊中摸出過所文書,隔著拒馬扔給守門的軍士。那軍士接過來看了看,放到城樓上垂下的一個竹籃裏,向上揮揮手。竹籃提上城頭,當值隊正驗看了過所,又向外探頭看了看來人,大聲問道:“你既從張節度使大人帳下來,王悔老將軍可好?”

領隊的青年軍官摘掉頭盔大聲道:“老將軍威武,近日擒殺了契丹首領屈剌與可突幹,正在收納降服的部眾,過幾天就要有去往長安報捷獻首的人從你這裏過了,我隻是給他們打個前站。”

城樓上的隊正麵露喜色,在過所上蓋了公驗戳記,放回籃子束下城去揮手放行,呼喝道:“兄弟們一路小心!祝君一路平安!王老將軍威武!我幽州軍威武!”城門外的守軍們搬開拒馬、推開城門,這隊騎兵魚貫通過時,舉頭向城樓上還以軍禮,同樣齊聲高呼:“多謝兄弟!王老將軍威武!我河北軍威武!”

同一時刻,在廣武縣縣衙東跨院高主簿的臥房內,牆上掛著的玉簫忽然輕輕自鳴一聲。睡中的高主簿被驚醒,他起身走上前摸摸玉簫,微微皺眉,轉身將旁邊的木櫃打開,把櫃中一個久置不用的羅盤取出來,這羅盤捧在手中有如後廚大灶上的鍋蓋。

高主簿深吸了口氣,低頭將羅盤上的塵土吹去,又捏起袖子在上麵擦拭幾下,舉到窗前借著月光攏目細看。羅盤上早先曾做過標記的那一格,已經悄然向前移動了一韭葉寬的位置。高主簿有些難以置信,他壓製住自己陡然悸動起來的心緒,高抬右手捏了一個手勢舉在額頭,借此姿勢仰頭,仔細觀察夜空中星鬥的位置變化,接著收回兩手攏在袖內十指伸縮掐算著。他想要通過星宿位置的移動,來對照檢驗羅盤變動。

半晌過後,高主簿終於停手,輕輕歎口氣道:“該來的果然要來。隻是早了些。”

睡在**的老肖聽到動靜,他兩眼掙開,右手自然而然的伸出,按在身側已陪他睡了幾十年的刀杆上。院子裏傳來的腳步聲就停在屋門外,門縫裏隱隱透過來燈籠光。

高主簿輕輕扣動門環,“老肖,開門。”

老肖一躍而起,拉開門閂,敞開屋門。“時候到了?”

“進去說。”高主簿邁步進屋,先將燈籠一口吹滅。“老肖,天相變動了。

老肖一愣,苦笑道:“昨天不還沒事呢?你這天相一天一變麽?”

高主簿卻神情肅穆道:“天衝星現、分野於幽燕。雙匣現世,你我的使命已至此。”

老肖自然知道高主簿的本事,見他說的鄭重,心下已經明白勢無可改,他低了頭默然道:“真放不下這裏的安生日子啊,平平淡淡、簡簡單單活著,多好。”

高主簿搖搖頭:“這都是命,從每個人一出生開始,這輩子該見著什麽人,該遇到什麽事,這都是上天早就定好的。”

老肖撓撓頭,“真的是他出來,咱們就要死嗎?”

高主簿閉口不語。

“哦,是我忘了,你從不言人生死的。”老肖轉過頭去,在桌上攤開一個包袱皮,開始收拾自己的衣服物件。收攏了些東西後,他忽然停下手轉過頭來,看著身背行囊立在旁邊的高主簿:“那你說,百年之後,還會有人記得你我嗎?”

高主簿無奈的搖頭,伸手朝他點了點,轉身走出屋門。

老肖卻沒有跟上。

高主簿站在院子裏回頭看他,老肖站在屋門口的石階上道:“老高,即便躲到荒郊野嶺、人跡罕至的地方,最後的結果不也是個死嗎?人活一世,既然早晚都是一死,為何不轟轟烈烈一場,讓這人生餘年有一個痛快!”

高主簿看著他默然片刻:“那你想要去哪裏?”

老肖手拄長刀,仰頭看著夜空繁星如海,深吸了口氣道:“我不會再躲了,我要去找她,用我這口刀,把所有阻攔我們的人劈倒在地。就是死,我也要走到她身邊,死在她懷裏!我這輩子若不能陪她一時一刻,餘生即便再長久,又有什麽意義!我要回長安!”

騎馬南行一天,從抱川口出山,做渡船過葉水河,再折向東北出了懷玉關,才算是離開蔚州地界。孫老四坐在馬上四顧張望,歎口氣道:“我上次出州還是在六年前,咱爺們兒可真是把這半輩子都放在縣城裏了,當一條不出窩的看家狗。”

看著兩邊起伏山色,孫老四的感慨和牢騷似乎也多了起來:“杜知縣他有福啊,考評升遷的緊要關頭,天賜你下來幫他破案,所以這才樂的做一回好人放你出來。我猜他現在心裏想的,就是快點把鏢銀送走,有多遠送多遠。別回頭在他調任之前,又有個什麽妖魔鬼怪為了這點錢蹦出來,壞了他的好事。”

楊寧扭頭看了孫老四一眼:“四哥,縣城裏這三班總捕頭的位子,該你做了吧?”

“快拉倒吧,我哪有錢去做總捕頭?沒百八十兩銀子運作,能帶的上那頂帽子?有錢才能當上官,可也得有本事用這官位掙到錢才行。”說著孫老四長歎了一口氣“福祿喜財這四維,世人都是缺一邊,有錢的沒壽命,有本事的沒錢。唉,這個錢過山呐……。”

說到此處,兩人一時都無語。良久之後,孫老四隨手理了理馬鬃毛,低聲道:“你到底還是個孩子,心機少、見識也少,長安那地方,聽說亂的不得了,權勢人家又多,人生地不熟的,還是……早點回來吧。若是遇到難事,別自己硬挺著,你就去找那個福威鏢局的少主,他欠咱們好大的人情呢。”

良言入耳,楊寧卻低頭不語,縣衙外一場大戰,可惜的又豈止是一個錢過山。之前楊寧喜歡這縣城,覺得它安靜、溫暖、親切,是因為這裏有他喜歡的人在。可如今長街短巷依舊,卻已物是人非,同樣的地方看在眼裏,隻剩下惆悵傷懷,這地方會是他注定一輩子無法忘懷的所在。

前麵已經能看見懷玉關的城樓,真到分手時刻,孫老四倒有些依依不舍,拍著楊寧肩膀道:“好兄弟,長安城那裏,見識過就罷了,也沒什麽希奇。我在這等你回來,在這廣武縣裏有我一口飯吃,就能有你一口飯吃。”

楊寧點頭道:“四哥,您放心。我的命硬著呢。您的好,我都在心裏記著,將來一定會報答!”

看著楊寧挺直腰板坐在馬鞍上,身板依然單薄細瘦,眼眸中的神采卻比剛到廣武縣時明亮了許多。孫老四拍拍他肩膀,還在不厭其煩叮嚀囑咐著著:“……唉。你遇事要機靈些,切莫太相信人。出門在外一定記著,人心不可信。”

南下長安,還有幾百裏路要走,楊寧心情落寞百感糾心,不願意與商販、趕腳路人同路,隻想刻意獨行,就按守關官吏的指點,出關後選了一條在崇山中穿行的偏僻小路。他想著路上在途徑的村落裏借宿,雖然辛苦些,卻一樣也能有吃有睡。但他沒想到,這一路卻隻看到沿路鄉村空**、田地撂荒。這一走居然連吃了兩天幹糧,都沒遇到一個人影。

眼看日近正午,楊寧轉過樹林,卻見山路邊上立著一個身材高大、寬肩凸肚的大和尚,左手握一根碗口粗細的丈長方便鏟,右手豎在胸前,正在默誦佛經。楊寧勒住馬仔細看去,原來是路邊有三具無名屍骨,大和尚正巧路過此處,他心生慈悲,就用戒鏟挖了坑,準備掩埋屍骨入土,免得暴屍荒野,此時正在為亡魂誦經超度。

楊寧心中暗想,也不知她會輪回投生的哪處世界,也許我做些慈悲事,也能讓她有些好福報吧。於是楊寧下馬栓韁,走上來動手幫大和尚斂埋。

兩人合力動手就快了許多,大和尚看著隆起的墳包,滿意的點點頭,口誦佛號道:“善哉、善哉,施主懷大慈悲心,難能可貴!於過往百千萬年來,於陸地百千萬裏間,施主今日此地能有緣助我埋骨,並不遲早一秒,並不偏離一步。這必定是我佛所安排。”

楊寧不願多話,隻抱拳點頭算是打招呼,就要回身上馬離開。大和尚卻移步攔住楊寧去路,正色道:“施主既與我有緣,與佛有緣,便可在此地頓悟,脫離這塵世紛擾,隨我阪依了吧。”

楊寧一愣,懵然半晌,才明白大和尚這是要他去當和尚,他搖搖頭就要閃開,誰知這大和尚頌一聲佛號,上前按住他肩膀道:“施主,世間苦厄無數,唯皈依我佛才得解脫。你我今世有緣,你就隨我走吧!”這大和尚竟似是看中了楊寧,非要將他帶走參禪讀經不可。

楊寧被他屢屢攔住,不由怒道:“這和尚好沒道理!聽說過強賣強買,沒聽說過強信佛的!你再不閃開,我就動手打你了!”

大和尚並不答話,笑嘻嘻一伸手將戒鏟壓在楊寧右肩上,楊寧眼看對方揮動戒鏟,卻來不及閃身躲開,半邊身子瞬間被壓住,一股酸麻疼痛感,泉水般從右肩的肩井穴湧出,一路傳到右腿足底湧泉上,如數百隻螞蟻在身體裏往複,且行且齧。

楊寧連忙遊轉身形,可無論他如何閃躲掙脫,戒鏟就如同粘在他肩頭般甩脫不開,大和尚手握鏟柄笑意盈盈,“咄!世間無量苦厄,如蠱如影隨行,唯有阪依我佛,方可頓悟解脫!”

可楊寧卻不受他這棒喝,他咬牙強忍痛楚,衝到馬邊去抓長槍。大和尚手腕下壓,略增一成內力,楊寧體內的酸麻感猛然漲開,整個身子裏如同有百十隻刺蝟來回翻滾,四肢百骸都在酸麻作痛,他右腳一軟跪倒在地,右手距離長槍隻幾寸遠,卻拚勁全力也伸不出一絲一毫。

大和尚哈哈大笑,“好苗子,撐得住我三成內力,你也算是少見的少年才俊。你若能像我這般精進勤修佛法,將來必有大成。”

此時楊寧,渾身上下仿佛有無數蟲蟻隨時要破膚而出,癢痛難耐酸麻難當,幾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大和尚猶自諄諄教導、誨人不倦:“你這般年少才俊,不修佛法、不隨我參禪豈不可惜?等到老時定會懊悔抱憾。我佛慈悲,你就隨我去吧!”

這在這時,身後有女聲喝問道:“這大和尚,你折磨這官差做什麽?”

大和尚收了內勁,卻依舊將戒鏟粘壓住楊寧不使他逃走,轉頭看去,卻是個身材不高的青衣女子仗劍站在身後。

“我佛慈悲,貧僧與這少年有緣,要引他入門皈依我佛,拋卻苦厄,修的正果。”

青衣女子聞言微微皺眉,問道:“敢問您可是名滿天下的少林澄睿大師?”大和尚愣了一下,略顯得意的搖搖頭應道:“可不敢稱名滿天下,貧僧正是澄睿。這位女施主,你如何知道我的法號?”

青衣女子點頭做恍然大悟狀,微笑道:“澄睿大師的法號江湖上誰不知曉!都說您是少林百年來僅見的奇才,佛法成就與武功雙絕,更兼善解佛經,常有妙論。”她本就麵容清麗,秀眉細彎,這般展顏微笑,令人看在眼中,頗有如沐春風之感。

澄睿和尚哈哈大笑,心中歡喜至極,他兩眼迷成一線,連連擺手道:“那都是謬讚,都是謬讚。哈哈哈哈,貧僧一生隻為普度世人,哪有什麽佛法武功雙絕,這都是虛妄,都是虛妄。”

青衣女子鄭重搖搖頭,近前兩步道:“我早年就曾發願,要親睹大師講經時的莊嚴寶像,大師看我可有機緣,能得您點化,隨您修行否?”

“哦……”澄睿一時語塞,“女檀越崇尚佛法,這本是極好的,隻可惜……貧僧不能收女徒弟。我佛慈悲,告罪告罪。”

青衣女子秀眉微皺神色幽怨,長歎一聲,朝澄睿和尚躬身抱拳告別,轉身要走。

澄睿略一猶豫,心想知音難求,有緣人更難遇,若是就這樣別過了,豈不讓人家女施主抱憾終身?也讓同道僧人笑話我過於執著男女之別,太著相了,沒修得自觀心。澄睿沉吟一聲,招呼道:“女施主慢行!哦……既然女施主與我佛有緣,豈能讓您遺憾而歸,不如我在此為女施主解說一段《金剛經》可好?”

“當然好了!”青衣女子歡喜雀躍,“能得大師講經,這是百年難遇的機緣,必定是我前世修得的福報!隻是這荒郊野外的……切不可怠慢了佛法!這樣,你去!山下幾百步處有一座看山的窩棚,你去裏麵尋些草席、草墊來,豈能讓大師坐在塵土中與我講經!”青衣女子這話是衝著楊寧所說,她伸手所指是上山的來路,這條路就是楊寧騎馬剛剛走過,哪裏有什麽窩棚。

楊寧心念一動,應道:“好!我速去速回!”說著起身綽槍向山下走去。澄睿見狀也就撤了戒鏟扔在地上,低頭自顧自從包袱裏取出袈裟、佛冠等物穿戴起來。楊寧見青衣女子給自己悄悄使了個顏色,心下已經明白,他咬牙強忍著身上尚未完全消退的酸麻感,故作若無其事狀,信步走下山坡,一直走出五六十步之外,回頭再也望不見兩人了,這才拔足狂奔。

山上的青衣女子與澄睿還等著楊寧搬草席上來,片刻之後青衣女子有些焦躁起來,嗔怪道:“這少年怎地不知變通,若是尋不到草席,尋些枝條來也好,找一塊平整山岩打掃幹淨,也能為大師做講壇用。”

澄睿擺手道:“無妨!若真是沒有講壇,立地講經也是可以的!”

青衣女子跺腳道:“真耽誤工夫!大師您且稍待,我去喊他來,用樹枝將那塊山岩掃了吧!”說著朝楊寧下山的去路,急步追下去。

澄睿依言立在山岩邊上又等了片刻,將五佛冠與袈裟重又整齊一遍,仍不見兩人回來。他皺眉仔細想了想,咬牙恨聲道:“被爾等騙了!我說呢,這些年凡是知道我大名的人,各個避之不及,寧死也不肯聽我說法,哪有人會主動求我講經的?你們兩個娃娃騙的我好苦,看我非拿住你們不可!”

澄睿回想方才與青衣女子一番對話,慚愧不已,若不是自己被那女子說動,生了虛榮心與名利心,怎會被她輕而易舉的騙到,此事若是傳揚出去,豈不被江湖人當做笑柄。澄睿越想越氣,惱恨交加,他甩脫袈裟抄起戒鏟,朝兩人離開的方向急追下去。

他內功既強、步伐又大,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望見兩個年輕人就在前方百步之外的山岩處,似乎是蹲在地上正在小歇。澄睿怒喝一聲狂奔而去,誓要砸爛兩人的狗頭。他眼見那青衣女子從地上托起一個鳥狀的大風箏,搶在他撲到之前,拉著楊寧的手從山岩上一躍而下,山風托起紙鵠,掛載著兩人急速俯衝而下,眨眼間已在十餘丈外。

澄睿將戒鏟重重戳在地上,一聲大吼:“爾等報上名來!”山穀中回音陣陣,一時間處處都是他的怒吼聲。隨著紙鵠飛遠,輕細的女聲遙遙傳來,“在下純陽派劉夢陽……它日有緣再聽大師講經!”

紙鵠很難承載兩個人的重量,幾乎是以墜落的速度向山腳急衝下來,楊寧看準機會鬆手,落地後連滾幾圈卸了力道,雖然搞得自己一身泥土的頗為狼狽,但比起強行剃度阪依的結果,已經是幸運多了。不遠處劉夢陽輕巧落地收了紙鵠,楊寧趕上去抱拳相謝,問起這瘋和尚的來曆。

劉夢陽搖頭道:“江湖傳言這瘋和尚出自少林派,曲解佛經卻自以為獨到之見,結果屢遭人問詰,就起了暴躁心,凡是敢質疑他講經的人,他便要與人以武證禪,結果當然是非死即傷了。方才我看他相貌,又見他壓製住你的那一手內功,就隱約猜到會是他。我估計是你無意間衝撞了他,引他暴躁出手,所以我隻好想了個金蟬脫殼的伎倆來智取,這才能有機會逃開。不然以他的武功,你我兩人縱然聯手,也會像釘子一樣,被他給釘進地裏。”

楊寧一時無語,想不到自己一念善意,險些引來殺身之禍。他搖搖頭,抱拳道:“在下楊寧,謝劉姑娘救命之恩。”

劉夢**本沒把這次救人當做重要的大事,她一邊說話一邊收拾紙鵠,準備與楊寧各奔東西。她一邊將紙鵠折好,重新疊成綁腿紮在小腿上,心想著:“小紙鵠雖然輕便,可要緊時候真帶不動兩個人,日後有機會再去萬花見孫師祖,定要找他要一個大號的回來!”可等到楊寧報出名字之後,劉夢陽手上一停,抬頭問道:“哪個楊寧?”

“木易楊,安寧的寧。”

劉夢陽上前幾步,盯著他仔細看了看,楊寧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臉上、身上,不知道自己哪裏不對勁,讓對方這麽細致的看他。

“請問令尊名諱?是那家門派?”

“家父名諱單字一個明字,我出生時家父已經去世了,家母平時很少提及他老人家,隻說他是個小軍官。”

劉夢陽雙眼輕輕一跳,又上下打量楊寧一番,追問道:“你真是楊寧?”

楊寧哭笑不得,攤手道:“楊寧有什麽值得冒充的麽?”

劉夢陽笑笑,輕聲道:“你準備去哪裏?”

楊寧撓撓頭道:“去長安。”

劉夢陽點點頭:“我現在有重要事情去辦,算一算時間,會比你晚到幾天,咱們長安見!”

兩人就此別過,楊寧尋路下山,劉夢陽卻悄悄返回山上,回到初遇楊寧和澄睿之地不遠處的樹林,將暗藏在樹上的包袱取下來。她一向心思縝密,遇事不亂,在現身解救楊寧之前就已經想好了退路,先把自己身上收拾利索,萬一伎倆被澄睿識破,翻臉動手,身上少一個大包袱也能跑的快些。

月光下,劉夢陽兩手微微發顫,將包袱中一幅畫卷徐徐展開,卷麵因時間長久而微微泛黃,卷邊因屢屢翻動而略有破損,可畫中人的容貌卻依舊清晰生動。畫中人頂盔摜甲左手擢槍右手托須,身子微微右傾,略抬頭仰視斜上方,似乎正在臨敵戒備。劉夢陽仔細凝視畫中人,呼吸有些急促起來,太像了,真的是太像了!

楊寧失了坐騎,怕又遇見瘋和尚澄睿,不敢上山去尋馬,隻好徒步尋路出山。這一路楊寧越走越心疑,盤算著身上帶的幹糧再支撐不了多久,再這樣下去怕就要斷糧。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時分,前麵行至山路岔口,才看見道旁有家小店,將布幌子斜斜伸到半空中。

楊寧快步趕過去,見這小店的確簡陋,用木柱撐頂上蓋茅草,外麵再用舊蘆席一圍便是間小屋。屋裏似乎當作後廚,堆了些破爛家什,擺在外麵的隻有兩張破桌數張條凳,算是給過客坐下來小憩吃飯用的。小店四周總算見到了些人氣,不遠處樹蔭下有二三十個閑人散坐在樹下,見他走過來,都把頭轉過來看。

楊寧跑到屋外大聲招呼道:“夥計先衝壺熱茶來,有肉湯餅麽?兔肉、驢肉的都行,熱乎的先上一大碗,餓死我了。”

蘆席圍成的窗口探出一張麻子臉來,似乎是小店的店主,他黑麵塌鼻,頭發胡亂在腦後紮成一個發纂。這店主隔著窗,先上下打量楊寧一番,盯著他身上的官衣看了半天,才應道:“哪來的肉湯喝?在這裏,能吃上肉的都是神仙了。”

當頭被噎了一句,楊寧皺眉道:“別的吃食有嗎?黃粱飯、蒸飯、雜米飯也行啊?”

麻子臉不耐煩的揮揮手,轉身回去,自顧自在屋裏忙碌些什麽,片刻後他在裏麵悄悄探頭,望見楊寧居然還坐在凳子上不走,隻好皺著眉頭端出來一笸籮黍米飯,另一隻手掐著兩頭蒜,勾著一把破壺墩在桌上。“就這!要吃就吃。”

楊寧伸手一碰米飯,苦笑一聲:“飯是涼的!這連筷子都沒有,是要我用手抓飯吃嗎?”

這店主卻一點歉然的意思都沒有,反而是兩手抱胸立在一邊,一幅愛吃不吃,不吃拉倒的架勢。楊寧看對方這一臉的不耐,想自己孤身在外也不好發作,扯閑話道:“我說掌櫃的,是今年年景不好,附近州縣遭災了嗎?我這一路過來怎麽都看不見人呢?”

“年景好啊!”麻子臉店主說話到是中氣十足,“明君在朝、賢臣秉政,風調雨順,夜不閉戶。好年景啊!”見楊寧用心聽,他哼一聲繼續道:“人都餓死了,當然用不著關門了!家裏什麽都沒有,誰還來偷東西!”

“這茶水是臭的!”楊寧倒出一碗茶來端到嘴邊,撲鼻而來一股酸臭味,他終於忍無可忍,憤然將茶碗往桌上一潑怒道:“你拿什麽東西來糊弄我!”

楊寧暴跳起來,卻猛然驚覺情形有些詭異。他眼下是穿著官衣,哪怕是剛入行的學徒夥計,也能看出他的來路,這店主在大路邊開店,應該也是眉目機敏之人,卻為何如此故意怠慢他?而且這店主與自己應答時,不但全無恭敬之意,似乎是下決心一定把自己轟走。他到底想要做什麽?這麽害怕自己留下吃飯?

楊寧後退幾步,轉頭掃視四周,隻見方才散坐在不遠處樹下的人們紛紛站起身,手操著棍棒和鋤頭叉子等農具慢慢朝他圍攏上來。這些人俱都是衣衫襤褸瘦骨嶙峋,一臉的菜色,眼神直勾勾的盯著楊寧。。楊寧心思一閃,吼一聲:“站著別動!”手提長槍轉身衝進茅棚裏。

麻子臉麵色大變,拔腳緊跟上去,從門邊案台上抄起廚刀當頭便剁。楊寧閃身一腳將他遠遠踹開,麻子臉店主仰躺在地爬不起來,廚刀脫手飛出好遠。楊寧在後廚隨手翻檢,從屋角的竹筐裏扒出幾件帶血的衣服。這幾件衣服有大有小,顯然並非一人所穿。他舉著衣服躍出茅屋,那幾十個鄉民已經聚攏起來,擋住他的去路。

楊寧手指躲在人群後麵的麻子臉怒喝道:“你開黑店!居然劫財害命!眼裏還有沒有王法!我是廣武縣……是廣武縣馬上就要轉正的候補差官!今天就讓你認罪伏法。”

接著楊寧手指四周眾人道:“爾等聽真!我是官差,他是殺人的嫌犯!我們要拿他法辦,你們不要袒護他。袒護凶犯依律法是要……是要判發配……是判入監的。”他到底是剛入捕快不久,聲勢上雖然有些模樣,但辦事的手法還沒學全。

鄉民對他這番彈壓場麵的話置若罔聞,隻是死盯著他繼續緩緩圍上來。楊寧環顧四周這些紅了眼睛的餓殍,恍然明白這一路見不到人煙的原因,其實就是最簡單不過的四個字,死走逃亡!現在看來,這附近一定是出了極大變故,才能逼得鄉民無以為食,為了活命不得不攔路害人。而眼前周遭眾人都是瘦骨嶙峋,唯獨這麻子臉是身寬力壯,不知是在這裏當道劫財做了多少惡,才在災荒之年保住了他自己的一身肉。隻怕是方才他剛走過來,麻子臉這老江湖就已經看出來者不善,所以才故意怠慢,惡語相應,又拿些剩飯臭茶想要打發他趕快離開,別妨礙做“生意”。可外麵那些散坐的饑民卻不清楚麻子臉的本意,還按照以往的“合作經驗”,待他落座就四麵圍上來,想要再做一場之前做過幾遍的好事。看著周圍人眾赤紅色的眼睛,楊寧心頭發顫,他能想象的出,這夥人之前都做下了什麽事情,也猜得到自己一旦被打倒,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種寡不敵眾的不利形勢,必須馬上動手立威,嚇住這些餓殍。可此時楊寧橫槍在手卻很有些糾結,在他看來對麵並非亡命匪徒,而是一群手拿農具的鄉人。也許就在旬月之前他們還在務農耕地,也許去年此時,他們還曾捧出土酒新炊,款待陌生旅人。楊寧想先掄起槍杆抽過去,嚇唬一下對麵的人。可沒等他動手,對麵挑草的木叉子已經當胸捅來。楊寧慌忙橫槍招架,身側又是木棒、鋤頭亂紛紛砸到,打的他手忙腳亂。

心無殺意,槍既無鋒。楊寧不得已急退幾步,揮動長槍打出來一塊背靠茅屋的地方。湧上來的眾人卻並沒有急於追殺楊寧,而是先蜂擁撲向他剛才落座的桌子,幾十支手伸過去,禿鷲爭食般將笸籮裏的剩飯搶抓個幹淨。沒搶到的人就急忙趴在地上,去找有沒有落下來的飯粒。這一幕楊寧看在眼裏,唬的他難以置信,喃喃道:“怎會這樣?怎會這樣?”

人群後的麻子臉急的連連跺腳,呼喝道:“別搶吃的!先幹死這個人!我保你們有吃有喝!誰幹死他我就讓誰吃飽!”眾人一陣**,握緊了各種家什圍上來。

以楊寧的本事,一口氣能將這些圍攻自己的餓殍刺倒一半,再不濟也隻消殺出個缺口後狂奔,這些人根本無法追上他。

可殺人又豈是簡單容易的事情,要用多大的果決,才能把武器捅進這些在餓死前掙紮求活的軀體,攪碎他們可憐的魂魄!

可楊寧下不得手,這些人就越逼越近,已經有人試圖用削尖的木棍戳過來。楊寧發了急,擺動槍杆在餓殍麵前吼著:“退後!都退後!你們要犯王法嗎?我是官差!你們再敢向前一步我就要殺人啦!”

攥著木叉、棍棒的手臂幹瘦無力,各種家夥被楊寧打的歪歪斜斜:“都散開!再過來……我就殺人了!我是官差,殺死你不用償命的!”

隨著楊寧聲嘶力竭的大喝,接連有家夥被長槍挑飛,圍上來的餓殍們似乎也怕了,停了腳步不敢再向前靠,雙方就這樣隔著五六步遠的距離對峙著。楊寧急喘了幾口氣,抹了把額頭的汗,單臂舉槍指向對麵幾人的鼻梁:“退後!你們都給我退後!”

膽怯停滯的人群中,走出來一個上半身**的小丫頭,她個頭不及楊寧胸口,隻腰間圍一件髒的看不清顏色的破衣服,瘦的能一眼數清身上的肋骨。這小丫頭攥一根手指粗細的竹竿,一步步走出人群,仰起頭緊緊盯住楊寧,努力舉高手中竹竿打向他身上,邊打邊啞著嗓子道:“打死你,打死你就有吃的。打死你!打死你吃東西。”

這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餓到死亡邊緣無路可活,所用也隻是根打在身上不痛不癢的竹竿。楊寧招架她敲打過來的竹竿,狠不下心用長槍或拳腳往她身上招呼,隻顧得大喊:“孩子你走開,別過來!別上前!”

這一個小女孩,一根竹竿,居然將握槍在手的楊寧打的毫無還手之力,更退無可退,直陷入絕境。轉瞬間,形勢此消彼長,饑民們的膽子猛地放大起來,幾把鐵叉跟在小女孩後麵伸過來,隔著小女孩向楊寧的頭麵亂戳,有人搶上來探出兩手抓攥楊寧的槍杆,有人張開口衝著他的手臂亂咬。楊寧上麵招架不住,腳下又被人爬過來抱住小腿甩脫不開,急的哇呀呀的大叫:“不要吃我!你們不要吃我!”

眼看楊寧就要活生生變成盤中餐、口中食,一隻雕翎箭飛到,從緊抓楊寧長槍的饑民左耳入、右耳出,射了個兩耳對穿,那饑民長開大嘴哀號著抱頭倒在地上。楊寧終於咬著牙發狠揮槍,挑斷了一隻緊抓住自己小腿的手臂,左手推開了紮過來的草叉,蹬開麵前的餓殍。人群外急促的馬蹄聲伴著地麵顫動呼嘯而來,十個身穿幽州軍皮甲的騎兵組成陣列,揮刀一衝而過。圍攻楊寧的餓殍們被撞飛或被砍倒,瞬間就有一小半倒地上再不動彈,剩下的人慘叫呼號著四散奔逃,卻被騎兵從後麵追上紛紛砍倒。一時間小店周圍馬蹄撞擊地麵的嗒嗒聲,夾雜瀕死者的慘號聲,不絕於耳,鮮血自刀光中飛濺如雨,血腥氣如潮似浪撲麵而來,闖進鼻子鑽進肺腑深處。

一匹黑馬自路上緩緩走向楊寧,馬鞍上的騎兵軍官不帶頭盔,隻在發纂上插一根雉尾,他麵孔黝黑身姿挺拔,焦黃色的絡腮胡子打著卷從鬢角直至下頜,左手按著一張角弓,右手扣一隻雕翎箭微搭在弓弦上。這軍官兩手按著弓箭,隻用兩腿控著坐下馬緩緩而行,他身子隨著馬兒的步伐輕輕起伏,左右顧盼如遊春賞景般輕鬆。

楊寧長出一口氣,就要上前打招呼,這軍官卻朝他立手推弓扣箭鬆弦,雕翎箭直飛而來。箭勢迅疾根本不及閃避,緊貼著楊寧驚訝的麵色飛過,將他身後剛爬起來的一個餓殍釘死在地上。

接著這位軍官伸手指在口中打了兩個呼哨,其他騎兵們聽見呼哨,紛紛帶住韁繩停止追殺,圈馬回到小店之外。楊寧環顧四周,確認安全之後,迎上去抱拳感激,但對方居然沒人理睬他,都跳下馬來從腰間摸出小刀去割死者的耳朵,遇到有傷重暫時未死的餓殍,隨手一刀取了性命。

這般手段令楊寧大吃一驚。那打口哨的軍官瞥見他的麵色,心中暗笑,他抖動韁繩催著馬施施然走過來。馬蹄從地上死者的胸口踏過,發出噗噗的聲音,從傷口處崩濺起幾股血沫。

來人低頭看了看楊寧的官衣與手裏的長槍,笑笑道:“原來是公門裏的捕快,如今世道不太平,出來辦事還是要多加小心啊。”

這些人的行為與手段,看得出都是久經戰陣的精銳老兵,更兼心狠手辣,楊寧上前客客氣氣的報名:“我是廣武縣的……捕快楊寧。敢問這位將軍尊姓名諱?多謝各位兄弟仗義援手,楊某感激不盡。”

來人翹起嘴角笑笑:“哦,可不敢稱將軍,在下隻是幽州節度使大人帳下一名捉生將,大名阿史德向奔。咱們都是為朝廷效力之人,楊兄弟無需客氣。”大唐在河北道有幽州、範陽兩節度使,麾下共軍兵九萬餘人,由於地處雜胡聚集處,所以不少胡族勇士歸附大唐,在軍中效力,兩節度使軍內都有不少胡族的將校。

軍吏不向轄屬,楊寧無需把對方當成自己上司,但畢竟阿史德向奔的軍職比他這候補捕快要高上幾級,又在方才危難之際幫他解圍。所以楊寧還是按下屬之禮再次規規矩矩抱拳彎腰,以表謝意。

阿史德向奔坦然坐在馬上,抬手做了一個阻攔的樣子,口稱不必,卻受了他這一拜。接著問清他的去向,笑道:“真巧,我此番也是去長安公幹,咱們千裏相見也是有緣,又都是為朝廷效力的兄弟,不如結伴同行吧。”說著向下屬差役招呼一聲:“收拾好沒有?麻利點上路了!”

數十隻人耳朵被麻繩穿起來掛在馬頸上,如同秋收時鄉下人抓來下酒的螞蚱,馬兒們被血腥味刺鼻,仰頭打了幾個響鼻。

這每一隻人耳,在片刻之前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此時就這麽血淋淋的被掛在馬頭,看的楊寧目瞪口呆。見他發愣,阿史德向奔輕笑一下,衝自己的部下喊一聲:“給楊兄弟找匹馬!”回頭道:“我說楊兄弟,這些我也會算你一份的。等路過衛所交割以後,換了的錢我請你喝酒。”

幾個火把拋過去,引燃了茅草,大火徐徐燃起,將茅屋吞噬。楊寧走出去好遠,回過頭看,依然能望見滾滾的黑煙。

這一番廝殺已了結,可楊寧卻全無死裏逃生的喜悅,或絕境得救的欣慰,他垂了頭默默無語,跟在阿史德向奔的隊伍後麵趕路。遭遇這黑店之前,楊寧在荒野中獨行,難得看到人煙之所,他一直努力尋找有人間煙火的所在,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安全感,可現實卻給了他當頭棒喝,相比起人間煙火來,荒郊野外竟然更安全一些。

眼看夕陽掛山,眾人找了一處避風的土坡後麵露宿。軍士們手腳麻利的拾了幹柴點起火堆,用飲馬的鐵桶燒了一鍋熱水,將隨身帶的醃肉切碎扔進去,和著野菜煮成一鍋肉湯,居然還放了香葉和豆蔻,令香味隨著湯汁翻滾彌漫起來。圍著火堆的每個人都分到滿滿一大木碗肉湯,捧著幹糧吃進肚子裏,頓時覺得身上舒服了不少。

吃完飯有人將鐵桶刷幹淨了,摸出塊茶磚掰碎了扔進去,煮了一桶茶湯,兩把馬勺放在桶裏大家輪流舀起來喝茶。吃一樣的飯食,用一樣的器具,大唐軍兵在行軍中都是如此,隻有同分享過一塊肉幹、共飲過一勺湯水的人,才能做成同生共死的袍澤。有湯有飯、有肉有茶,楊寧從來沒想過出遠門趕路,也能吃的如此奢侈,夜長野曠,沒有什麽可供消遣,眾人就閑聊些一路的見聞消磨時間。

談及沿途所見的饑荒,楊寧頗有些不解。阿史德向奔搖搖頭壓低聲音道:“兄弟你有所不知,蔚州向南,就是故太平公主的封地。當年太平公主為圖謀大事、廣結人心,在朝野與民間都有人望,所以她遺留下的黨羽一直都是朝廷憂患。不久前這裏小有蝗災,正好給人機會在賑濟上做些手腳,將這一茬人替換掉。”

楊寧聞言大驚,他所經曆的這般人食人慘象,竟然是小半天災,大半卻來自於人禍!是朝廷要接天災之手,清除太平公主一黨的殘餘,掃清她當年的封地。“將一茬人換掉”,這般輕巧的言語下,所概括的是何等淒慘、多少冤魂,難道在有些人眼中,人命如韭菜,就可以一茬茬的收割?這隨手棄置於地的,乃是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

“這!這其中多少無辜?朝廷就不知道麽?”

阿史德向奔輕輕拍拍楊寧大腿,歎口氣低聲道:“這些小事,哪裏需要聖上操心,下麵州府的人,幾封書信過往,就做好了。聖上所能見的,不過也是奏折上半行文字罷了。”

楊寧還待追問,阿史德向奔擺擺手道:“莫談國事,我等還是做好自己的差事吧。”說著一桶濃茶堪堪喝完,又有人去提來一桶水燒開,倒在皮盆裏給阿史德向奔洗腳。旁邊有人在樹間綁了一個吊床,將幹草和毯子在上麵,伺候阿史德向奔睡覺。這風餐露宿的,能有一鍋肉湯喝就已經是很享受了,這位捉生將竟然一路上還有人伺候起居,這番講究隻看的楊寧很有些乍舌了。

阿史德向奔擦了腳上床,招呼道:“楊兄弟,搬過來在我旁邊,睡不著還可以聊會天。”

楊寧依言,將毯子搬過去鋪在旁邊地上,頭枕包袱躺下。“阿史德將軍去長安是辦什麽差事?”

這話問的阿史德向奔愣了一下,按軍中慣例,不是非常相熟的同僚,不好打聽旁人的差事,這容易犯忌諱。他想了想,回避了話頭答道:“我去長安是辦公事,你喊我這一串長名怕不習慣,就喊我向奔好了,軍中都這麽喊我!”

其實楊寧此時心中思緒紛亂,哪裏還有談性,隻想閉目裝睡,以求靜心平複。因為小女孩那隻血淋淋的耳朵,就在他腦海裏上下旋轉。

心緒不寧,再有蚊蟲滋擾,令人輾轉多夢,夢裏柳家女手提竹籃向他款款走來,楊寧喜極而起,就要上去迎她。柳家女卻停在幾步之外,伸手從背後拉出一個小孩子在身邊,正是白日裏手舉竹竿打他的那個。小女孩緊緊抱著柳家女的胳膊,張著嘴嚎啕大哭,楊寧清清楚楚看著她的眼淚珠串般滴落下來,卻詭異的聽不見絲毫哭聲。楊寧情急,要跟柳家女分辨解釋,抬起頭再看時,柳家女的麵容竟然變成了這小女孩的樣子,而一旁哭泣嚎啕的小女孩,赫然竟是柳家女的模樣!楊寧汗熱心驚,睜開眼睛想要起身,卻蒙蒙然發現有個黑影站在身邊,似是在俯身查看什麽?

楊寧心中一驚,他不敢做聲,隻用力閉上眼睛,閉到自己都覺得眼皮有些疼時,再緩緩睜開,那黑影果然還在,居然慢慢伏下身去,似乎就要探手觸及自己的包袱。

既然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楊寧悄悄捉槍在手,挺腰便刺。槍頭翻轉,映射一點月光,黑影似乎感覺到身邊異樣,驚覺中擰腰躲開了楊寧坐在地上刺過來的一槍。

楊寧起身擺開槍式,黑影卻向斜刺裏一撲,紮進樹下的黑暗中蹤跡不見。

楊寧彎腰從包袱中從摸出火折子迎風一晃,跨步趕上去。

沒人!

旁邊阿史德向奔驚醒起身,不遠處值哨的軍士也發現火光,打個呼哨問道:“怎麽見亮了!”

阿史德向奔輕輕擺手,應道:“沒事,楊兄弟起夜找不著草紙了。”

楊寧會意,也跟著躺下.說是睡覺,兩人卻一人按刀、一人按槍,誰都沒有合眼,等著來人再度現身。可隻等到天亮,也沒見再有異常。

第二天清晨,阿史德向奔拿了草紙,喊楊寧一起出恭,出恭之處就選在昨晚那黑影消失的地方。大半刻的鍾點,兩人蹲在那裏沒擠出什麽黃白之物來,卻通過手勢與眼神一致認定,昨晚的確是有人來過。從留下的痕跡來看,來人是個高手無疑。而且來人能在瞬間隱蔽自己的行跡,又能悄無聲息的全身而退,不但處變不驚、手法老練,身上更有過人的功夫。

既然查不出頭緒,那就一切皆有可能。阿史德向奔壓低了聲音告誡楊寧,要裝作無事樣子,一定不要聲張。

一行人向北行路,路上阿史德向奔指揮手下軍士按行軍規矩,輪流前出、押後放遠偵探,趁機將自己所有人都叫到自己跟前,低聲布置了一遍。眾人中午以幹糧充饑,到日落時才生火安歇,楊寧栓好馬匹,有軍士提了兩個皮桶過來,喊他同去河邊一起打水,楊寧不疑有它,提了水囊與他走向坡下河道。其他人趁機走到楊寧的馬匹旁邊,仔細翻檢一陣,又按原樣收拾好了,回到阿史德向奔身邊,悄聲稟報:“翻檢過了,這小子的確是從廣武縣出來的,帶著入京的過所文書,但他隻是個候補捕快。可他身上帶的物件,好生奇怪,居然與咱們帶的很像。”阿史德向奔一愣,轉過頭去看了稟報的軍士一眼,那軍士輕輕點了點頭。阿史德向奔仰起頭思索片刻,心中暗想:“候補捕快,居然帶著這麽重要的物件進京。怕是這賊已經跟了他一路。”

第二天傍晚,眾人在一處途經的小村子裏留宿。

這村子坐落於山坳裏,看規模應該有六七十戶人家,村東有曬穀場,村西有土地廟。斥候騎馬在村裏穿行了兩趟,奇怪道:“屋子都是空的!居然一個人都沒有,難道都去趕集了?”

楊寧歎口氣道:“怕是都餓跑了,全村都出去逃荒去了。”眾人還在詫異,楊寧抬手指向路邊道:“你看這村裏的樹皮都被扒幹淨了,這是實在沒的吃了。”眾人矚目望去,果然村裏院外、房前屋後的樹木,都呈毫無生氣的枯死狀。光溜溜的樹幹靜靜佇立,一如路邊偶見無親收拾的裸屍。

打水、刷鍋、點火、煮湯、燒茶,與前晚不同的是,軍士們這次換了隨身攜帶的香鰭魚幹來熬湯。水滾開後,略帶腥味的鮮香氣彌散在空曠的村落裏,令人聞起來食指大動。

這話說的豪爽,楊寧點頭道:“也是,想來哪些把人生苦短掛在嘴邊的人,都是不用辛苦討生活的。如你們這般,閉眼睡覺,睜眼喝酒吃肉,酒足飯飽就提刀殺敵,這般簡單日子也讓人羨慕。”

老兵看楊寧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大孩子,可言語深沉神情黯淡,年紀輕輕竟然頗有些厭倦心態。不由得笑笑,拍拍他肩膀道:“有機會來河北看看吧、千裏草海、萬裏戈壁,天下之大,好風景數不勝數呢。”

飯後飲茶,烤火閑聊,而後兩撥人分開在北、東兩間屋裏休息。馬匹拴在院子中間,放哨的人卷了毯子爬在屋頂上。

阿史德向奔進屋後,從皮囊裏摸出幾卷黑線來,教楊寧學著他的樣子綁在不同的手指上,另一頭用土塊壓著布置在屋內不同的位置。“這是跟草原上的大蜘蛛學的本事,斥候出門在外時必備。”

楊寧略一思索已經明白,這樣布置是對付暗夜潛行之人的絕佳手段,他與阿史德向奔一起在屋子裏布下一張大網,靜候獵物自己撞進來。

月蒙夜寂,正是潛行的好時機。

熟睡中的楊寧忽然覺得中指被絲線扯動微微一疼,他迷迷糊糊的愣了一下,才警覺自己眼下身在何地,昨晚臨睡前阿史德向奔交代過什麽事情。此時綁在他食指上的絲線又是一扯,這說有人正在屋內躡足潛行,踩中了暗中繃在地上的黑線。楊寧睜開眼睛,努力適應屋內的環境,片刻後終於漸漸分辨出有個模糊的瘦長黑影正在輕抬腿緩落地的從床邊走過。

幾呼吸之後,楊寧看著這黑影經過床頭,邁向阿史德向奔身邊。阿史德向奔口中呼嚕聲不停,眼睛卻已然睜開,搭在枕頭上的右手一點點向毯下探去。

毯下就是他的橫刀。

鄉民裏偷聽小夫妻窗根的,逮住後都要狠揍一頓,更別提深夜偷潛民宅,窺伺官差的,來者非奸即盜,先砍倒了再問!

阿史德向奔反手拔刀橫掃那人肩頭,來人低頭閃避躲過一擊,這一刀未能得手,與此同時躺在**的楊寧仰頭出槍,槍鋒直刺中對方的腰間。身法萬變腰胯不變,任你高躍低俯、臂腿變化,腰胯的位置總是相對固定的,楊寧這一槍,紮得就是對方最難閃避的要害。

可長槍刺出,槍杆上傳來的手感卻不對,完全沒有槍鋒入肉的滯澀感。那黑影明明中了一槍,卻不呼不倒,撞開屋門撲向院子。阿史德向奔與楊寧緊跟著翻身而起,前後腳衝出屋去,卻見住在對麵屋裏的軍士們也湧出來,站在院中結成陣型,或蹲或站分成前後兩排擋在自己身前,而那方才竄出屋子的黑影卻蹤跡不見,仿佛根本不曾來過。

“回稟大人,我就在屋頂,連隻蒼蠅都沒看到!”

“難道是見鬼了?”阿史德向奔回頭盯住自己方才衝出來的屋門。他下意識的翻了一個刀花,橫刀平指夜色中,緩緩移動,其它軍士平端的弓箭,也隨著他刀指的方向而瞄準。很顯然,來人就藏在這院落中,或是與牆土融為一體,或是與夜色混為一處,以肉眼極難發現。可知道對方藏匿於此,此時卻無法分散人手仔細搜查,因為敵暗我明,一旦有人落單,就可能遭遇毒手。

小院中寂靜之極,諸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突然間,阿史德向奔身邊一名軍士的右腿離胯而飛,半截大腿脫離身體打著旋的跌落在地,像是被一張無形大手憑空扯斷,鮮血從傷口出噴薄而出,失去平衡的軍士慘叫著仰麵跌倒。

旁邊兩名軍士慌忙撲過去按住傷者止血,其他軍士向四周撒弦,雕翎箭帶著勁風紮進牆角、簷下,那些他們認為有危險的地方,卻根本不見射中什麽東西。可就在一眾軍士低頭上弦的時候,又一名軍士像是被無形的巨刃橫掃,整個身子被憑空切成三段,噴濺了一地的血汙。

一瞬間兩人喪命,卻根本看不見敵人在哪,這一下所有人都被嚇住了,有軍士已經顫抖起來,喃喃道:“難道是……是鬼。”看不見的敵人從來都是最可怕的,在多年對陣廝殺經驗的支撐下,軍士們強壓恐懼之心,背靠背端著弓箭向外圍成一個圈子,拚命的用眼睛掃視四下尋找異常。但是月光下又哪裏看的到陌生的人影。

就在這安靜的院落中,頃刻間殺機彌漫,沒有人敢動一動腳步,也沒有人敢虛抬一抬手臂,生怕觸動了不可見索命的機關。而殺氣與死亡的氣息卻迅速在院落中彌漫開來,隨著時間流逝,垂死者的呻吟聲越大,活著的人越發恐懼焦躁起來,不知道下一個橫遭毒手的人將會是誰。

“絕不會是鬼!每人死盯一個方向,給我找!”阿史德向奔扔了橫刀從後背抽出弓箭,惡狠狠喝道。

我在明處、敵在暗處,哪裏找的到?可若不能盡快揪出藏在暗處的敵人,誰又知道下一個缺胳膊少腿的人會不會是自己!

樹梢上那僅存的幾片,躲過餓殍之口葉子,被院中殺氣所催,搖擺著飄落下來,快落地時卻在半空中輕輕一頓,分成兩半。

“趴下!”阿史德向奔忽然合身撲向楊寧,奮力將他壓倒在地麵。與此同時楊寧豎握的長槍上傳來一聲輕響,像是指甲撥動箏弦,又像鐵鏟劃過鍋底,長槍憑空被一股大力撞的一晃,槍杆上顯出一道白印,這是被極鋒利的武器銷切過才會留下的痕跡。若不是阿史德向奔這警覺一撲,以白印的高度和位置推斷,此刻楊寧的半個頭顱就要塵埃落地了。

忽然間,對麵屋頂上身影一閃,躍出一名手提紅燈的青衣女子,她高喝一聲“趴在地上!這是雲母絲!”同時伸手打出一隻繩鏢,鏢頭飛過院子上空紮進對麵屋簷的土牆上,青衣女子左手拉直鏢尾係著的細繩高舉過肩頭,右手將手提的紅燈掛在繩上。

紅燈順著傾斜的繩子一路滑過院子上空,燈光下幾條無色透明的細線在半空中顯現出來,這些細線的一端固定在院子高低各處,另一端則齊齊指向土牆下的某一處。趴在地上的阿史德向奔來不及站起身子,他腳蹬弓背,手捏羽箭勾弦,居然側躺蹺腿的姿勢,朝西牆射出一箭,同時大吼:“掰掛!認空!”

這是他手下騎兵們都熟悉的暗語,院子裏的七名軍士同時轉頭,瞄準阿史德向奔箭射的牆壁鬆弦放手,羽箭離弦齊齊射出。

屋簷下有一塊牆皮似乎動了動,緊接著一塊人形的牆皮從牆上脫出,身上帶著一隻羽箭如同驚脫的壁虎般躥向牆頭。對方必定是事先在院子裏悄悄布置了特殊材質煉製的絲,極堅韌纖細又無色透明,他將一端固定,另一端操縱在手裏,這才能做到藏身遠處無形無聲的切割人肢體。細絲割體比鋼刀寶劍還要鋒利數倍,又是在視物困難的夜色裏,更加讓人不能察覺無法提防。

“我殺了你!”阿史德向奔紅著眼睛一聲怒吼拔足便追。

楊寧抄了長槍轉回頭細看,才發現出手放燈救下滿院人性命的,竟然是幾日前見過的劉夢陽。他怕阿史德向奔吃虧,匆忙向劉夢陽喊了一聲多謝,出槍將紅燈挑在手裏,就緊追下去。剩餘人中的老兵抓起箭壺背在身上,安排一聲:“留一個照看的!”帶著其餘人也翻牆緊跟著追下去。

敵方的身手實在怪異,與阿史德向奔從軍以來,追殺的所有逃亡人犯與獵物都不相同。此人似乎是變色蜥蜴成精作怪,跑在路上時一身泥土色、進到樹林裏一身漆黑、撲進落葉堆裏又是一身棕黃色,逃到哪裏都能瞬間與周邊景致融為一體,幾乎無可辨識。縱然有楊寧槍挑紅燈死死咬住緊追其後,也隻能在十餘步內發現其藏身所在。

阿史德向奔站在林外緊握角弓,骨節咯咯作響。

楊寧趕上來站在他身邊道:“鑽進去了?他這是想要躲在裏麵裝作一棵樹呢,要想在樹林裏找出一棵樹來,這的確不容易。不過也不是沒有法子。”

阿史德向奔轉頭:“有什麽法子?”

“這的看你是要活的還是要死的?”

“怎麽說?”

“死的就簡單了,直接點火,別管是不是樹全燒了了事。活的就要麻煩些了,燒傷了還的要救他命。”

片刻後隻見前麵是一條絕路,山崖邊上立著一條黑影,這人背對楊寧,朝著山下,似乎是在思索下山的辦法。

楊寧強按心中憤恨,卻不敢不提防他手裏是不是還有索命細絲,隻好豎了槍緩緩前行。黑影也不轉身,哈哈的啞著嗓子笑道:“兩個獵物小小的,倒也有些身手。你想要死的我?還是想要活的我?”

這聲音與言語頗有些怪異,聽起來似乎不像是中土大唐之人。

楊寧應道:“當然是要活的。”

“可是你的就不怕抓住我的之後,惹出更大的麻煩來嗎?”

楊寧咬緊牙關,腳下繼續悄悄向前移動:“我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麻煩嗎?”黑影嗬嗬笑著:“你的不怕死?那是因為你的還沒死過,隻要你的曾經死過一次,知道死是什麽滋味,那你的肯定會怕。”

“少拿大話來嚇我。你到底是誰?速速說出來,我給你個痛快!”

黑影動了動似乎要轉身,慢步欺前的楊寧猛然低頭俯身,一直藏在他身後,借他身軀遮擋的阿史德向奔挺腰直身,推弓撒弦射出三支羽箭。

兩人的配合可謂默契,楊寧靠著說話分散對方注意力,成功掩護阿史德向奔向前推進到二十步之內,雖然在暗夜月光下,目標隻是一個黑影,根本稱不上清晰,但對於阿史德向奔的射術而言,已經足夠了。

可弓箭射出,緊盯著目標的楊寧忽然開口道:“不對!”

羽箭將黑影透體射穿,黑影頓時上身折斷,餘勢不歇直飛下山穀,隻餘下半身還矗立在地上。這黑影不過是用樹枝套了黑袍架起的一個假人。

兩人低頭向崖下望去,隻見一隻碩大的三角形紙鵠迎風飛起,一條黑影躲藏在在紙鵠腹中操控著兩翼搖擺,借助風勢直飛遠方。

對方是立起假人吸引他們注意,借著說話拖延時間,同時悄然趴在地上鋪展開紙鵠,從最不可能脫身的絕路上,借住山風之力逃出生天。

阿史德向奔憤然抓起腳下一塊石頭,朝著紙鵠狠狠扔過去。“卑鄙!隻敢暗中動手的懦夫!我向長生天起誓,一定要扭斷你的脖子!”

此時劉夢陽也趕了上來,歎口氣道:“又讓他逃走了。”

阿史德向奔走到她近前,以軍禮相謝,劉夢陽急忙抱拳還禮。楊寧走上前將紅燈還給她,卻輕聲問道:“你受傷了?”

劉夢陽一愣,暗想他是如何看出來的?

楊寧點頭道:“前番我見識過你的輕功,方才見你落在後麵,又是左手持劍,所以我猜你可能剛剛受傷,手臂不太靈便。”

她說的輕鬆從容,可方才楊寧與阿史德向奔諸人,也遭遇了此人的埋伏,險些就被他屠戮幹淨,卻毫無還手之力,若不是她突然殺出,真不知還能生還幾人。可想而知,劉夢陽與這人前日的一番廝殺,會是多麽驚心動魄。

回到小院,院子後麵的空地上,軍士們已經挖好兩個坑,準備將同僚安葬此處。眾人把逝者的隨身遺物收拾一下,武器與給養分散給其他人,戰馬摘了鞍具背負行囊,隨身的小物件用皮囊裝了,帶回去交給家中親人留個念想,也證明曾在這世上走過一遭。軍中不備香燭紙馬,諸人按照邊塞的風俗,將逝者的馬鞭埋在墓碑之下,抽出橫刀敲擊皮盾,為戰死者擊節而歌。

“茫茫瀚海,魂歸吾土,滾滾煙塵,魄依吾族,長風可乘,繞汝戰旗,魂魄有靈,隨汝袍澤。山河盛葬兮五穀血食,櫓盾猶在兮護佑大唐!”

三番歌畢,眾人手捧泥土培在墳上,然後翻身上馬,走在最後的軍士用橫刀重重一敲馬鞍,轉頭朝兩座新墳高喝一聲:“出發了兄弟!跟上我,帶你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