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一早簽房聚會,錢過山坐在包天福常坐的位置上,卻特意把楊寧讓到自己身邊來坐,問他對破案有何高見。

楊寧沉吟片刻,抬頭道:“我想現在最大的疑點就是相展發的死因,若縣內並無劫匪安排的內鬼,那相展發到底死於誰手?對方又是如何知道相展發被押進囚牢的?”

錢過山想了想道:“楊寧說的對。我看隻有抓住劫匪的活口,用上刑具才能審問出來吧。”

楊寧點點頭道:“我若是劫匪,費盡心思,以如此大的代價、折損了十幾名好手劫鏢,眼看就要落袋,必不能就此輕易放棄。劫匪之所以要在廣武縣界內出手,一是地形地勢有利,二是經過事先探查,欺我縣內沒有高手。他一定自以為對咱們了如指掌,所以咱們昨天把鏢車運回縣衙後,劫匪們一定會欺縣內無人,幹脆登門來硬奪。搞不好今晚就會動手!”

這話說的簽房內眾人一陣悚然。錢過山想了想,一拍桌子喝道:“楊寧說的對!是這個道理!幹他的!咱們把刀磨快了,把鐵鏈子手弩都預備齊了,就在這裏等他來。大富貴送上門來咱還不要嗎?”

正說著,有裏正來報案,說城外有人偷樹葉子。

眾人聽了都覺得蹊蹺,覺得這偷樹葉子也值得大老遠跑來一趟報案麽?可見那五十多歲的裏正臉色慘白哆嗦不停,覺得他不像也不敢是來縣衙報假案尋開心,便一起去城西看看,到底是誰家牲口搗亂。

出城門五裏轉過山坡,所有人順著裏正手指的方向望去,也都是一愣。隻見對麵從坡地到坡頂,從東往西,整整一麵山坡上,百餘棵大小樹木全都光禿禿立在地上,地上、樹梢上片葉不存,僅剩丫丫叉叉的樹枝空空指向天空,這枝繁葉茂滿坡的大樹被人一夜間拔成了光禿禿的大掃帚!眾人驚詫不已,跑下去圍著光禿禿的大樹轉了幾圈,再相互看看,都是莫名驚懼,不明所以。

“這樹下沒有糞便,不像是牲口吃的。”

“那是,牲口能吃到低處的葉子,要吃樹尖的葉子得多高大的牲口啊?”“那這葉子們都去哪了?就算被風卷走,也得剩幾個結實的掛在上麵呢。這麽幹淨,是都搬家走了?”

眾人不得要領,一起仰頭望向天空,隻見白雲朵朵、鷂雀高飛,好一番秋高氣爽的風景,天上地下不見一點點異常的跡象。

錢過山滿麵憂色,轉頭道:“楊寧,這裏你最有本事,你怎麽看?”

楊寧握緊了槍杆,深吸口氣道:“今天晚上,怕是要有大事發生。”

當晚好月色,雲少星明,一隻白尾鷂子圍著縣衙盤繞了兩圈,展開了翅膀逍遙而去,一隻烏雲蓋雪的白爪貓兒坐在牆頭上一晃一晃甩著尾巴。簽房的屋簷下掛了四盞燈籠,院中央支了兩張八仙桌,茶壺、手弩、短刀、手盾,應手之物在桌上擺了一堆,桌邊上還靠著十幾支做好的火把。

望台就裏在縣衙當院裏,使用十幾條木杆釘綁的三角木架,架子中間立一根三丈高的粗杆子,杆子上安有刁鬥,這望台平日就是瞭望火情用的,城中哪家哪戶走了水,能看得一清二楚。

時近子時,縣城裏一片沉寂,楊寧把長槍斜跨後背,爬上去替換當值的捕快下來休息。前後四五個值班捕快,在上麵望了好幾班都平安無事,楊寧上去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急速的拽動台邊垂下的繩子。這繩子另一頭綁著倚在桌邊的水火棍,水火棍頭上罩了個粗瓷碗,這樣繩子一拽,棍子傾倒瓷碗落地,上麵的人無須大喊大叫,就能給下麵的人報信。

棍倒碗碎,假寐中的錢過山等人猛然起身,看繩子抖動急如一條奔逃的蟒蛇,知道上麵出了大事情。孫老四打手勢讓大家披掛家夥,他與錢過山手腳並用的爬上望台。

刁鬥不大,僅能容下兩人周轉,後上來的孫老四隻能騎在刁鬥沿上。兩人順著楊寧的手指處望去,一瞬間俱都色變。錢過山深吸口氣道:“我的個娘,這都是些啥玩藝啊!”

圓月如銀,屋脊重重。就在這如水月光下,隻見城西黑壓壓飛起來一大片影子,這些影子遠看去分不清模樣與大小,隻見一堆堆、一片片、一層層、一團團、一股股,蝗蟲般的遮月而來。直如黃沙卷地,又似群鳥出林,直將半個夜空都遮蔽了。

“蝗蟲?”“蝙蝠?”“蝴蝶?”“嗯……鴿子,不大像吧?”三人各自說了幾樣東西,又都覺得不像。一股懼意瞬間從心頭湧冒出來。

錢過山握緊了刀把,咬咬牙問道:“楊寧你說……這……這東西會吃人麽?”再過的片刻,這陣黑影子飛的近了,逐漸清晰起來,孫老四顫聲道:“鳥雀……滿天飛的是鳥雀!”眾人攏目細看,果然這些黑影透過月光顯示出的,是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灰白紅綠的鳥雀。這些鳥雀飛在半空忽東忽西,在空中漫無目的來回穿梭。楊寧就親眼看見幾隻鳥雀從西向東急速而飛,飛出數十丈後在半空中居然一個轉身,又調頭回去。

如果現在刁鬥上站立的是幾個孩子,那麽他們一定會滿臉興奮歡呼雀躍。但此時刁鬥上的三人,心頭卻一點點的發沉、一點一點地冰涼。因為沒人知道自己目前麵對的,是一股什麽樣的可怕力量,是什麽人在用這股神秘力量操控如此多的鳥雀,他要用這種力量來幹什麽。

城西頭飛起來的鳥雀綿綿不絕,翻湧不停,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半空中的鳥雀已經覆蓋了大半個縣城,從刁鬥向下望去,家家戶戶依舊平靜,街巷靜默、犬馬不驚。楊寧雙目一立,率先拉住繩索滑下刁鬥,馬老四緊跟在後麵,錢過山閉上眼使勁用手揉了揉,再睜大看了一眼,也跟著躍身而下。

錢過山隨手點了兩人留下,護衛知縣老爺的安全,然後指揮眾人齊齊向西而去。擒賊先擒王的道理誰都懂,沒必要掄刀動槍的跟一堆鳥雀打架,先找到那個操控鳥雀亂飛的人,才是正道。

眾捕快抄家夥整隊而行。錢過山帶著一波兄弟呈三角型跑在前頭,左臂套著木盾右手持刀護在胸前;身後是四個平端手弩的兄弟,孫老四帶著幾個手持鋼叉、樸刀,身背繩索的兄弟跟在後麵,再後是一眾身挎腰刀手持火把的兄弟們斷後。最後是倒提長槍的楊寧。

隨著眾人向西越走越遠,頭上半空裏亂飛的鳥雀就越來越多,起初眾人還是小心翼翼的在下麵穿行,生怕驚動頭上這些鳥雀,惹惱了它們。待行進越深,眾人發覺這些鳥雀其實對他們並不在意,不論眾人是在他下麵奔跑疾行,還是晃動了兵刃驅趕它們,這些鳥雀都是視若無睹,繼續在天上往複飛行。孫老四忍不住橫過樸刀,將一隻從自己麵前飛過的燕子拍落在地,再拾起來小心翻看。

“這就是真鳥啊,有嘴有爪有羽毛的,身上別的啥都沒有。他們都飛進縣城來做什麽,趕集還是搬家?哎楊寧呢?”。

眾人紛紛回頭尋找,卻不見了楊寧。

正驚異間,城西方向有笛音響起,這笛音高而銳,又無韻無律全無節拍,聽在耳中有一種羽箭亂飛當頭罩下的感覺。眾人都攏耳仔細聽,這笛聲的位置極遠,偏偏卻極清晰,像是從半空中飛過來,撲進耳朵裏。

這笛音眾捕快聽不懂,而天上飛的鳥雀們卻聽懂了。

原本高低錯落漫天亂飛的鳥雀們忽然一頓,緊接著各自簇擁在一齊,綹歸成團、團湊成堆、堆合成群,用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在半空裏凝聚成五六個黑壓壓的漩渦狀大鳥群。這般變化令地上眾人幾乎錯覺,這黑漆漆的夜空就是湖海,旁邊的街道房屋是礁石,而自己正站在水底仰望水中呼嘯而過的龐大魚群。

這些鳥雀匯成的漩渦,一邊在天空中旋轉移動,一邊繼續匯聚成團拉開距離,緩緩的將捕快們圍在中間,遠處空中還有鳥雀不斷的飛來加入,繼續匯聚成新的漩渦。

幾乎所有人都在瞬間意識到不好,這鳥雀方才分明是在調兵遣將,現在已經擺開陣形聚攏力量,準備發動攻擊的架勢。錢過山與孫老四幾乎同時喊道:“快聚成一團!”

孫老四多喊了一句,“躲到房簷底下!前排的兄弟坐下!”

話音剛落,距離他們最近的一個漩渦驟然發動,無數的鳥雀拍打翅膀尖叫著直撲而來。眾捕快或舉起手盾遮擋,或揮動兵刃撥打,在劈啪亂響中將撲擊而來的鳥雀打落、打散。而這些鳥雀卻像有人指揮,既不同於黃蜂的盤旋不去,也不同於虎狼的一擁而上;卻如同三九天冷如刀割的西北風,在刀叢盾縫裏見縫就鑽,又如同掠陣奔襲的輕騎兵,一穿而過決不停留,然後飛到遠處繼續匯集盤旋。每一個鳥雀漩渦就是一個如狼似虎的鳥雀軍團,十幾個鳥雀軍團輪流呼嘯而來,彼此間配合的井井有條絲毫不亂。

一開始眾人還以為,不過就是一堆鳥罷了,搞這麽大的動靜也就是嚇嚇人而已。但等到這鳥雀軍陣一旦發動,此起彼伏不停不歇的時候,眾人才開始暗自叫苦。鳥雀們飛翔衝擊的速度越來越快,對兵刃揮動空隙鑽的也越來越準。鳥雀雖軟,但若以極快的速度從身上抓過、啄擊,其銳利絲毫不亞於刀箭。交手不過幾個回合,外圈的捕快們就已經人人帶傷,身上的官衣被劃成條條縷縷,遮護不及的皮膚也被鳥爪劃出無數的血口,有些血順著傷口湧出,將衣服沾濕一片,有些血點子就直接迸濺到後排捕快的臉上!

十幾個鳥雀軍團剛衝擊過一輪,捕快們便已人人帶傷,隨著兩臂乏力手中的兵刃也逐漸沉重,揮動起來牽動身上的傷口,痛入心肺。眾人不得已將圈子縮的越來越小,錢過山百忙中偷眼掃看了周邊,地麵上如大雪覆地般,厚厚的鋪了一層鳥雀屍體和羽毛。有些落地的鳥雀還心有不甘,或蜷縮著身子抖動,或拖著殘軀還想躍躍欲飛。而更多的鳥雀,則不斷從漩渦中衝擊出來、呼嘯而去,又聚攏成新的漩渦,一步步壓向眾人。這番鳥雀軍團真是調度有方、如臂使指,比久經戰陣的精銳還要迅捷。

如此這般下去,再招架不過五個回合,眾捕快中就會有人因失血或乏力倒下,而這個圈子一旦有了缺口,原本在外圍車輪戰的鳥雀軍團必然會抓住機會全力湧入。屆時倒地的傷者無暇救治,各自為戰的眾人難以自保,再用不了半盞茶的功夫,三班捕快就會被成群的鳥雀撲倒、啄肉飲血!

這毛骨悚然的結果不用分說,大家都看的明白,眾捕快人人恐懼,咬緊牙關拚命死撐,求的多活一刻是一刻,多活一分是一分。錢過山右臂從手腕到肩膀,已經被掠過的鳥雀用腳爪劃出無數血口,方才還有個小鳥斜斜衝他右眼啄來,他架無可架,躲不及躲,情急中奮力張口,竟將那鳥雀一口咬在嘴裏,三嚼兩咬之後,狠狠吐出去。

半空中,幾個鳥雀軍團緩緩西移,在圈外十幾步遠的地方凝聚成一個密密實實的超大漩渦,直對捕快防線的正中央。很顯然,經過之前連續的試探與衝擊,現在鳥雀軍團已經做好了決戰的準備,馬上就要施與全力一擊。這一刻所有捕快都已經麵露絕望,眼前這些哪裏是什麽弱小的鳥雀,分明是有生命、有靈性、知進退、懂兵法的精兵!

笛聲忽然拔高,鳥雀大漩渦驟然一緊,壓縮成一團,就在它要噴薄直衝過來時,一條白龍斜刺裏飛到,直射進漩渦的中心。白龍在漩渦中心散開,如炮仗炸蜂窩一般,將鳥雀漩渦崩個粉碎,大片大片被打濕羽毛的鳥雀墜落於地,鳥雀軍團一瞬間冰消瓦解!

眾捕快又驚又喜,轉頭看去卻是楊寧推著一架不知道何處找來的水龍,關鍵時刻壓出水柱疾噴,將鳥雀打濕,這才將眾人救下來。楊寧按壓水龍不住噴水,驅趕著轉向自己這邊來的鳥雀漩渦,同時高喊道:“快跳水坑!”

眾捕快恍然大悟,忙架起地上的自家兄弟,踹開圍院籬笆,爭先恐後的跑向不遠處的水坑。楊寧則轉動水龍拚命阻擋追過來的鳥雀漩渦。

鳥雀軍團猶如耳聰目明,頃刻間也明白了他們的意圖,幾乎所有的鳥雀漩渦同一時間匯聚在一起,怒蟒般在空中翻滾咆哮著追來,撲咬捕快們的後背。隨著噗嗵嗵一片入水聲,眾捕快紛紛躍入坑中趴下,將身子埋入水裏。隻聽身後如雨打浮萍,鳥雀們追勢太急來不及變向,緊隨著捕快們一頭紮進水坑裏,入水的劈啪聲細密響成一片。

鳥雀質輕身軟,所依仗的就是輕飄迅疾,所以這幾尺深的一個水坑,等於給眾人裹上了一層護身甲,救了二十幾名捕快的命。錢過山閉住氣,在心裏默念足足數到七,鳥雀擊水的聲音才停歇了下來。

眾人在水中翻身仰麵,撥開水麵上層層鳥雀和脫落的羽毛,從縫隙裏往外看去,水坑上麵竟然還有四五個鳥雀漩渦在半空漂浮遊走。看來這鳥雀軍團雖然折損過半,但戰意猶在,不依不饒守株待兔等在外麵,誓要把一眾捕快撕肉飲血為止。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可現在就有人,滿心裏都是想要變成魚才好。再過得十幾個彈指,趴在水底廣武縣所有捕快們就隻有兩個結果,要麽露頭被鳥雀啄死,要麽悶頭被水淹死。

就在眾人走投無路時候,那一直響在耳邊,乏味難聽的索命笛音忽然一頓,竟嘎然而止。緊接著半空中懸浮的幾個鳥雀大漩渦猛地一震,鳥雀們如蒙大赦般的四散而逃、片刻間跑個幹淨,隻留下滿地受傷未死的同伴,不住嘶叫哀鳴。

一開始錢過山還怕這是鳥雀軍團的詭計,想引蛇出動再殺他們一個回馬槍。可他小心舉起兵刃、拳頭伸出水麵,卻依然聽不到笛聲、看不到鳥雀們再度飛起,大夥這才從水裏冒出頭來,大口的呼吸喘氣。

“楊寧呢!”

“誰看見楊寧了!”

錢過山與孫老四幾乎同時喝問,捕快們都四下張望,確實不見楊寧的影子。大夥方才都被鳥雀軍團的衝殺打怕了,光顧著逃命跳水,忘了招呼留在後麵用水龍為大夥斷後的楊寧。

孫老四竄上岸去直奔方才水龍所在的位置,卻隻看見一地的殘枝木屑,原本一架堅實緊湊的水龍,像是被嚼過後隨口吐在地上的甘蔗,散亂堆在地上,要不是那些鐵箍尚在,根本都難以辨認。

“楊寧!出來啊!你小子藏哪了!”

眾人麵色訕訕心懷虧欠,顧不得疼痛,分頭在漫過小腿的滿地死鳥和亂羽中翻找。

孫老四狠得咬牙跺腳,一腳踢開眼前的鳥雀屍堆,吼道:“都給我找!活要見人……那個也要見人!”

水坑邊,有個傷重被水嗆暈的捕快轉醒過來,伸手指著牆根道:“我好像看見他被鳥雀圍著,最後來不及跳水,鑽進水缸裏了!”

孫老四諸人齊齊跑向牆根,卻見水缸早已翻到在地,一地的水漬和滿地鳥屍中,被人用腳趟開的一條淺溝,直直指向城西。

廣武縣城外西山坡上,此時正經曆著一場殊死大戰。方才危急關頭笛音驟停,並非是吹笛人有好生之德,更不是他手下留情,而是他用來指揮鳥雀軍團的笛音被人一刀打斷。

月如銀盆,照耀山坡上盈亮如晝。

月光裏,一個身高七尺的消瘦黑衣人,布巾蒙麵,手握一柄比自己身高還要長出一截的大刀。這柄大刀並非江湖市井中所常見,扣杆接頭的樸刀,竟然是刀頭寬如手掌、刀長幾近半杆、劈服四夷刀定天下的大唐陌刀!

大唐軍中,陌刀隊向來是精銳中的精銳,非百裏挑一者不能成為,非一戰定成敗時不可輕用。百餘人的陌刀隊將數千敵軍打成倒卷珠簾的敗軍之勢,或突入萬馬軍中斬將奪旗,這樣的戰例屢見不鮮。

而能成為陌刀之敵,值得陌刀出鞘,通常也絕非一般人物。此時站立在陌刀手對麵的人,卻是一個身高不足五尺、身形詭異的侏儒。這侏儒一身黑衣,手腳身架似如孩童,隻是麵容滄桑很多,他手裏提著根高出自身一倍、粗如手臂的鐵笛。

笛子本是文雅之物,吟風弄月多用竹笛,放牛看山多用骨笛,江湖人用以防身的鐵笛,也不過如兩尺長短一手可握。等閑人若非親眼所見,誰還能相信世間竟然能有粗如門閂、長如杆棒的鐵笛?要何等的內功與氣息,才能將這樣的鐵笛吹出聲響來?而偏偏這鐵笛的主人,竟是一個連普通人都算不得的侏儒。

陌刀手的出現,令侏儒遠遠便感受到殺意,不得不停住吹奏,準備專心對敵。笛音驟停,滿天的鳥雀軍團失去控製瞬時崩散,才給三班捕快和楊寧留了一條生路。

一陣涼風卷過山坡,卷起紛紛落葉從兩人身邊逃散開。陌刀手踏前一步,緩緩揚起陌刀,侏儒略略歪頭咧嘴一笑,麵露頑皮之色,露出滿嘴黑黃色的細牙。他單手將鐵笛擎起橫舉到嘴邊,做出歡欣表情,如同孩童擺弄玩具一般快意輕鬆。

“吱兒”一聲嘯叫從鐵笛中發出,仿佛有人舉著鋸條和鐵鍋在耳邊狠狠摩擦過。一瞬間樹林中驚起數十隻鳥兒,急惶惶拍打翅膀向北飛走,一隻母獸叼著幼崽竄出巢穴落荒而逃。伴隨嘯叫,是一枚手指粗的鐵釘從鐵笛內噴出,直射陌刀手麵門。陌刀手橫刀崩磕鐵釘,鐵釘在陌刀背上磕出幾點火星,彈起數丈高,才餘勢漸消,遠遠墜下。緊跟鐵釘飛至的,是侏儒借笛成束的一股內息,撞在陌刀上如油錘敲砸,震得陌刀手兩臂一顫。

陌刀手挺刀反刺侏儒麵門,侏儒橫鐵笛架住陌刀,趁陌刀回收換招,舉鐵笛當頭砸下。陌刀手後退半步舉刀接架。鐵笛砸中刀身,碰出金戈錚鳴,侏儒猛地躥起身子,半空中調整角度,用笛尾對準陌刀手頭麵,湊上頭含住鐵笛的音孔收腹吐氣,又一顆鐵釘伴隨刺耳的笛聲直撲陌刀手麵門。

這一招怪異凶險,發聲的笛尾音孔距離陌刀手頭麵不足兩尺。陌刀手挺身後仰,身子幾乎平行於地麵,以一個幾乎不可能的角度避開鐵釘,接著用龍轉身的身法,半空中橫滾出十餘步避開。他落地後立即將陌刀杆戳在地上,騰出雙手按住耳後穴道,急運內功壓製笛音入耳對大腦的衝擊。

這隻鐵笛,簡直是為這侏儒量身打造的神器,暗器與笛音組合,一明一暗、一有形一無形,將侏儒內功優勢發揮的淋漓盡致,令人根本無法招架他的內外齊攻。陌刀手調動內功,護住自己耳邊穴道,猶如重兵雲集扼關守卡,而笛聲鑽入耳廓的餘韻,猶如衝車重錘輪番而上,將他的耳膜當作城門連連撞擊。直到幾彈指後,陌刀手才勉強壓住笛聲在耳廓中的衝擊。

不等他擎刀在手,得意的大笑聲中,侏儒急步追來,縱身躍起到半空,舉鐵笛輪砸陌刀手。陌刀手橫刀招架,旋即俯身擺臂,刀杆繞身一周,刀頭翻卷而起上撩侏儒的雙腿。侏儒鐵笛撐地一個跟頭從半空翻下,順勢半蹲於地,鐵笛橫在腿上笛尾翹起,侏儒低頭含住音孔又是一口內力噴出,擰束而出的音波裹挾著鐵釘撲麵射去。

陌刀手橫刀側頭磕飛鐵釘,隨即運臂在身側轉了兩個刀花,他並不上前搶攻,而是用刀將地上的沙土撩鏟起來,劈頭蓋臉的朝侏儒潑灑過去。刀寬手重,隨著兩人身形轉動,陌刀手在避閃鐵笛時不斷潑灑沙土,片刻間就在兩人身邊揚起一團沙塵。

這種應對之法實在有些太過欺負人,侏儒本就身矮,鐵笛又非鐵傘,所以陌刀手每次故意撩過來的沙土,至少都有一小半能潑到他臉上,沒過幾招就已經搞的他灰頭土臉,暴躁不已。更重要的是,在這種沙塵蒙頭的狀態下,侏儒根本無法大口吸氣,去噴吹鐵笛內的暗器。幾次被塵土嗆得咳嗽之後,侏儒暴怒起來,輪動鐵笛當作大棍,與陌刀硬碰硬天雷地火般交戰在一處。

這一路叮叮當當打下來,陌刀手逐漸占了上風,刀式如車輪般發動,越砍越快越斬越重,這一股劈山斷嶺的氣勢,壓迫的侏儒連連後退。終於在一聲金鐵交鳴中,陌刀把鐵笛劈飛脫手,侏儒也被震得連退幾步坐倒在地,依靠大樹口吐鮮血。陌刀手下一刀舉在半空,直衝侏儒的頭頂劈下。

“停手啊!停手!”侏儒平伸了胳膊拚命嘶吼起來。“陸汐瑤!你男人要殺我啊!陸汐瑤,這個兩次丟棄你而去、對你不聞不問的臭男人,就要殺我啦!”

這句話像是神秘的咒語,迅疾劈下的陌刀居然劃過一個弧度,避開侏儒的頭顱劈在身前地上,濺起泥沙一片。那侏儒死裏逃生似乎還不滿意,氣哼哼從地上抓起兩把泥沙,狠狠朝陌刀手身上扔去。“想不到你居然藏身在這裏!想不到你還沒死!你蒙了臉我也認得你的刀法,你化成灰我也認得你!你有本事把我一刀兩段!你就會扔沙子!我讓你扔!我讓你扔!”在這生死關頭,侏儒居然就在陌刀手的刀鋒前耍起小孩子脾氣來。

陌刀手居然真的停下刀勢,持刀在手默然片刻,整個人如同鬥乏了力的獅子一般,手拄陌刀垂頭立住,方才身上那股排山倒海的殺氣,也隨之消失不見。

“她這些年……還好吧。”陌刀手竟然開口說話,沙啞的聲音從遮麵的黑巾下透出,竟然有些不太連貫。

“你知道我聾!你解開麵巾跟我說話!我看不見你的嘴型!”侏儒吃力的站起身子,手指陌刀手大聲喝令著,仿佛他才是剛剛一場狠鬥的勝者。陌刀手居然就聽他的指揮,將遮擋口鼻部分的麵巾稍稍卷起些,露出嘴巴讓侏儒用讀唇術看他說話。

“她好的很啊!她種了很多月影菇!說要給人治傷!她心裏就想著給人治傷,就隻想著別人。你對得起她嗎!你想過這些年來,她一個人帶著孩子,要經曆怎樣的困頓才能活下去嗎?”侏儒揮動兩臂恨恨的吼叫著,胸口隨著喘氣一起一伏,兩眼怒視陌刀手,整個場麵透著令人恐懼的滑稽感。

“我……我……。她應該過的好,她是至純至善之人,她不該受難。”陌刀手長長歎了口氣,這一下終於將滿胸的殺氣吐的幹淨,變回成一個含胸縮脖,目光混雜的平庸樣子。他刀交左手,用右手按捏著自己的左臂舊傷處,立身低頭不語,似乎已經深陷入當年往事的回憶中。

侏儒居然也收起了恨意坐下身子,他背靠大樹伸直兩條孩童般的短腿,連聲長歎搖頭道:“當年她那麽漂亮,笑起來的時候,兩隻眼睛就像碎葉城外的月牙泉水,身子嬌柔的像疏勒河邊的柳枝。可如今……”

話到此處,正在回憶往事的侏儒語氣一變,奮力拉動一根藤條叱一聲“疾!”忽然間數十根藤條同時從樹枝上兜頭罩下,砸在陌刀手身上。這些藤條一接觸陌刀手身體,猶如瞬間有了生命,蟒蛇般蠕動、收緊、盤絞,幾彈指間就將陌刀手的兩足兩臂死死纏住。接著更多的藤條從樹上紛紛垂落,如蜘蛛掠食,似群蛇裹身,將陌刀手緊緊包纏住,隻留下頭麵露在外邊,重點將他兩臂層層纏纏結結實實的捆了幾十層。陌刀手怒喝一聲,要提氣拾刀,但兩手已被藤條牢牢纏死,饒是他天生神力,竟然一時掙脫不開。

侏儒這才鼓掌雀躍著跳起來,哈哈大笑著手舞足蹈。“二十年了!你還是落在了我手裏!我找遍了黃河以北,沒想到你竟然藏身此處。感謝明尊,把你送到我身邊來。明尊神威!”

原來這侏儒竟然在交戰之前就預先設伏機關,他在附近樹上暗藏了大量的食人藤,作為自己施法時的保護。當他交手十餘招自覺不敵時,引動對方走到樹下後立即拋笛詐敗,再用言語弱化對方的戒心,平息了對方的殺氣,這才啟動機關發動偷襲。

侏儒圍著陌刀手走了一圈,看著尤做困獸之掙的對手嘿嘿冷笑道:“臭牛,陸汐瑤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因為那賤人在五年前就瞎了眼睛。哈哈她居然瞎了,你說這是不是天意?你就說,這是不是天意!對了啊,她瞎了你怎麽能不瞎呢?這可不行,你與她不是同患難的麽?所以我要戳瞎你的眼睛,這樣你們兩個賤人今後再相聚,就算麵對麵站在一起都看不見對方,這樣才好玩不是?”

說著,侏儒轉身撿起落在一邊的鐵笛,從裏麵拉出一根鐵釘,捧在手裏看了看,走回到全力掙紮的陌刀手身邊,邊走邊咒罵道:“她在我手裏做了瞎子,你也在我手裏做了瞎子,哈哈,這才是天意!你這死牛後悔了吧,為你當年做下的齷齪事後悔了吧!哈哈哈哈!”

眼看對方狂笑著持械而來,陌刀手怒目猙獰,頭頸上的青筋盡數凸起,顯露在皮膚外。他擰動雙肩,奮力與不斷勒緊的食人藤條對抗,怒聲喝問:“你這狗賊!她眼睛怎麽瞎的!她怎樣了?你把她怎樣了?”

侏儒笑嘻嘻舔了舔嘴唇,又吐了一口淤血,豎起手指在嘴唇前,“籲~別吵。”他按倒陌刀手騎在他身上,將鐵釘緩緩舉到陌刀手的頭頂,戲耍孩童般輕輕晃了幾圈,“我向明尊保證!我不會弄死你們兩個人,我要慢慢慢慢的折磨你們。我發誓要砍掉你們的手腳、挖掉你們的眼睛、割掉你們的舌頭、耳朵、鼻子,然後把你們綁起來就擺在我眼前。我讓你們倆之間就隔著一寸的距離,讓你倆人觸手可及,卻偏偏及不到、看不到、聽不到、聞不到對方。好玩吧?”

陌刀手大怒吼道:“下作的狗賊,有本事與我堂堂正正鬥個輸贏!當年我曾起誓,你敢碰她一個手指頭,我就算追殺你到上天入地,也要將你一刀兩斷!”他怒不可遏,搖頭晃肩拚命想要掙脫,神情幾近於瘋狂。隨著喊聲,在他身上捆裹著的食人藤條竟然開始有崩裂鬆動的跡象。

侏儒再給他時間掙脫,雙目中凶光大盛,瞄準陌刀手死死盯著他的雙目,插下鐵釘。

夜空中一杆長槍飛刺而至,是楊寧縱身在半空中,手握槍根舉過頭頂奮力前撲,連人帶槍化成一根銀線,直撲侏儒而來。

這一槍又快又準貼地飛至,瞬間便將鐵釘挑飛,同時割傷了侏儒的手腕。那侏儒怪叫一聲從陌刀手身上翻下,滾爬著去撲抓自己的鐵笛。陌刀手吼道:“莫管他!挑開我。”

楊寧顧不得身子墜落,硬摔在地的同時收槍回刺,挑斷了陌刀手兩腿上纏裹著的食人藤條,陌刀手奮力起身立在地上,他的長槍再由下向上斜刺,就夠不到對方兩手上的藤條。而此時侏儒已抄起鐵笛在手,斜舉鐵笛指向陌刀手的胸口,俯首就要吹笛。眼下風中無塵、笛內有釘。隻要笛響釘出,就能在陌刀手身上穿一個窟窿。

陌刀手等不及楊寧挑斷手上藤條,上步用左腳腳麵挑起陌刀刀杆,抬右腳用後跟別住刀杆,同時旋腰擰身帶動雙腿轉向,兩腿夾著刀杆橫掃,刀頭泛起寒光貼地掠過,將尚未來得及含住音洞的侏儒一刀斬成兩截。

那侏儒雙目大睜,不可思議的回望著滾滾血水從腰間流出,兩條無主的大腿在一尺外的地上猶自顫抖。幾彈指之後,侏儒才終於確信,自己這次是真的要死了。他咧開嘴,麵露神秘的微笑,收攏雙手在胸前捧出一個火焰形狀,低聲念誦道:“遠離癡愛男女形,豈有輪回相催促,生死破壞無常事,光明界中都如此。”聲音逐漸低沉,減至不可聞,侏儒口中又是幾口鮮血噴出,終於閉目殞命。

強敵已滅,用盡內息硬撐至此,陌刀手終於可以鬆口氣,他崩開身上的藤條,身子搖晃著,卻咬著牙手拄刀杆走近那侏儒的屍體。這侏儒似乎心有不甘,仰麵朝天躺倒在地上,卻大瞪著雙眼、張開大嘴。陌刀手站在屍身前略略喘息,伸手撕下左臂衣袖,就在他左胸連接左臂處,一處舊傷**出來,傷口如碗口大小,筋肉畢現、鮮血淋漓。陌刀手緩緩抬起左臂,鮮血順手臂流下匯聚到指尖,如簷前滴雨般,落進侏儒張開的大口中。

隻片刻功夫,傷處留下的鮮血竟然將侏儒之口灌滿。陌刀手按住自己止血的穴道,恨聲道:“大丈夫立世光明磊落,你我之間恩仇分明,往日我所欠你的,今日用這血還你。你若在地下還有懷恨之心,隻管變成鬼魅來害我,看我可會怕你!但你的惡魂毒魄若敢去嚇唬她,我當即自刎,變成厲鬼去地府追殺你!”

一番話說完,陌刀手再也支撐不住,隨著抖落的食人藤一起摔落在地。楊寧急忙上前將他拖到一邊,陌刀手傷口中的血水猶自噴湧而出,隨著搬動瀝瀝撒了一路。

楊寧掐住他身上的穴道為他止血,口中不住安慰道:“肖前輩沒事了,您稍等就好。這血馬上就止住了!”

陌刀手輕輕搖頭道:“不用管它,這是舊傷了,每與人交手都要漏血半鬥,漏夠了數就停了。你認錯人了,我不姓肖。”

楊寧兩手不停,卻點頭道:“我不認得您,但我認得您第二次救我時,腳上那雙被麻油潑髒了的靴子,還有您第一次救我時,刀劈相展發後頸那一扁擔。”

陌刀手愣了愣,緩緩扯下蒙麵巾,露出一張滿是可見褶皺的古銅色麵龐,竟然是在縣衙後廚做飯的啞巴老肖。

楊寧笑了笑:“我事後還奇怪過,為什麽相展發放著我當麵一槍不招架,而是要全力應對您那一扁擔。現在我知道了,他作為高手自然看的出,您一扁擔是能把他的頭劈下來的。”

老肖微微點點頭,抬了抬手指道:“當日我並不認得你,可我認得你用的槍法。我若不幫你,你死了這路槍法怕就要失傳,這才是一件憾事。”

楊寧動容道:“您……識得這路槍法?您……認得我老師?”

“當然!”老肖調理了幾口呼吸,揚頭麵露得意之色道:“我怎麽會不認得他,當年我和這路槍法的主人,從肅州起向西,一直打到碎葉城下,我們並肩而戰、劈風破雪。說起來,我也有十五年沒見過他了。”

楊寧愣了,他原本以為教授自己槍法的,隻是道觀裏這兩位普通道士,沒想到他們身後竟然還有如此豪情的故事。

見楊寧驚訝瞠目,老肖以為他不信,冷哼一聲道:“你這娃娃,也就學了這路槍法三成的功力罷了,距離高手還差的遠。這杆槍若在你老師手裏,那個狗屁的包天福,連拉刀出鞘的機會都沒有。使用這路槍法哪需要大吼大叫?還去挑板凳、踢槍杆,學小孩子嚇唬人麽?真正的高手,坐在椅子裏與人促膝的距離都能發槍。”

楊寧見獵心喜,連忙斂容行禮,要請老肖指教。

老肖搖搖頭道:“這路槍法的主人,既然能把鐵牢八式都傳給你,證明他對你深係厚望。你這路槍法的要義是以命為槍,以血為鋒。若想克敵製勝,就先要把自己的性命交在長槍之上!”

兩人正說著,錢過山與孫老四帶著捕快們氣喘籲籲的跑過來,高聲問道:“怎麽回事?這矮子是誰?怎麽死了?”

老肖見他們追上來,緊皺眉頭愣了愣,猛然喝問道:“你們都出來了?誰在縣衙裏?誰守著縣衙?”

眾人都認識廚房裏做飯的那個啞巴老肖,乍見他居然沒握菜刀,而是握了柄陌刀,更兼還開口說話,都驚訝的瞠目結舌。老肖卻一把扯過給他裹傷的楊寧,急聲吼道:“快回縣衙去!莫要管我,去護住高主簿!”

這話說的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錢過山以為他擔心縣令大人安慰,沒想到後半句扯出高主簿來,孫老四懵懵發愣,還想著關高主簿什麽事情?

老肖卻已經麵色泛紅,又急又愧催促楊寧:“我中計了!你速速回去,隻有你能救得高主簿。其他人都可以不管不顧,即便全城無人存活,你也萬萬一定要護住高主簿!”怕楊寧敷衍於他,老肖抓過長槍塞進楊寧手裏,喝道:“快回去!”

楊寧雖然不明白到底什麽事情,會讓老肖這樣久經沙場的陌刀手大呼中計,更要求他拋舍一切守護一人。但從老肖的叮囑與表情中,楊寧能感受到事態危急,他抄起長槍,發足向縣城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