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年後。

落雁山蔥鬱綿延、山路險峻,緊要處全靠木樁搭就的棧橋通過。一隻稀有的白尾鷂子從山林中躍起,在晚霞間將雙翼盡力展開,借助了山風上湧的氣流,在天空滑翔而過。它自半空中掠過林間、田地、農舍與牲畜,調整了一下翅膀,沿著官道向北而行,高高掠過城牆與門樓,輕巧的飛入廣武縣城裏,收攏翅膀落在縣衙的屋脊上。

時值夏末,落日餘暉中,一隻蜻蜓悄悄飛過縣衙二堂前的水缸,尾尖在水麵上連點幾點,又振翅飛走。杜知縣坐在堂上,拆閱書信後微微皺眉,抬頭又把站在眼前的來人仔細打量一遍。

來者十七歲年紀,正是個算不得男子,又大過男孩的年歲,他個頭略高卻有些細瘦,濃眉方臉寬寬的額頭,兩道眉毛幾乎連成一線。這大孩子細腰乍背手臂壯實,不知道穿了誰人的短袍長褲,罩在身上明顯肥大,膝蓋上還打著補丁,腳下卻踩一雙道士們常穿的步雲履,鞋幫上也繃著布。一個小包袱斜背在他身後,包袱上綁著一把舊油紙傘。這人就像根冷硬的竹竿杵在那裏。

又一支蜻蜓從堂下飛過。杜知縣又等了等,終於主動開口發問。

“你叫楊寧?”

那孩子彎腰拱手行禮:“回大老爺,我叫楊寧。木易楊,安寧的寧。”

杜知縣垂了眼皮,隨手將書信疊了幾疊扔在桌上,等他繼續說話。

世情冷暖,盡在求借之間。低求高借中,最能看盡人心。按常理,凡是拿著舉薦信,托人情求安置謀差事的人,都知道是自己是低微的一方,所以卑躬屈膝是常態,最起碼也要言語中多多的巴結逢迎,竭盡全力去討好對方,求對方給於恩賜。

可這少年似乎是對人情世故全然不通,或是沒有眼力,更不屑乖巧。這句自報家門的話說完,就立在堂上再無話說。

冷場片刻,杜知縣冷哼一聲,麵色上就不太好看。隨手點了點桌上的書信問道:“你還當過道士呀?在道觀裏都學了點什麽?”

“劈柴燒火、漿洗衣服、練……煉氣打坐。”

真是話如其人,且硬且冷。杜知縣再無談性,點頭揮手道:“且去堂下等著吧。”這事情有點讓杜知縣掃興了,預想中應該收到的土特產、恭維話一點沒有,眼前這完全就是個楞頭青一般的傻小子。他叫過仆人,喊來縣衙的捕快總班頭包天福,點手喚他到近前,捏起疊成窄條的書信,遙遙點指堂下道:“看見那個孩子沒?唉,一個朋友寫信來了,說是親戚孩子,求我安置。我這也不好安置在身邊使喚他,也不好推給店鋪裏去做學徒,你就收走做個候補捕快吧,就當多個使喚童子,給他吃飽飯就行,要是覺得不合用,就打發他走人。”

“明白了!大人您早安歇。這事交給我了!”包天福躬身行禮,領著楊寧從側門走了。杜知縣走下院子,踱步到院中間的大水缸前,捏了一點魚食投進去,看著幾條錦鯉浮上來搶食,自言自語笑道:“還煉氣打坐,你怎麽不成仙呢?可真有意思。”

包天福出門走到外院,兩手抱胸站在台階上,回頭看看身後這瘦高的孩子。這孩子的雙眸倒是又黑又亮,卻全然沒有些許的熱情,就這麽冷淡的回望他,手裏還捏著一根木槍。

又等了等,還是沒有孝敬的物件遞上來,也沒有好聽的恭維話入耳,包天福百無聊賴,皺著眉把他手中槍抓過來,攥在手裏抖了抖,又隨手捏了捏楊寧的大臂笑笑道:“就你這身板還玩槍呢?把這玩藝扔了跟著我!”

楊寧並未依言,仍舊懷抱木槍跟在他身後。包天福回頭掃了他一眼,板起臉道:“你是沒長耳朵嗎?一會把你手裏這破棍子給我扔了!再讓我看見你抱著它,你就給我滾蛋!”

縣衙裏東廂房是捕快們平日當值、候差的簽房,屋裏正當中一張大榆木桌子,十幾把凳子散放在各處,四周牆上掛著鐐銬和繩索,牆角裏倚放著水火棍。包天福大馬金刀往桌後的椅子上坐下,點指四周道:“兄弟們,這是新來的候補捕快,你們多照應著點,有事也盡可指派他,打雜跑腿的都能讓他去幹。你叫楊……楊什麽來著?”

“是楊寧。木易楊,安寧的寧。”

“行啦,這是你錢大爺、馬大爺、張二爺、孫四爺……哎孫老四你最瘦,你那還有穿剩下舊官衣麽?先給他來一套穿……怎麽沒褲子了?上身也行,先讓他套著穿吧,一個候補的,也用不著全套官衣。”

楊寧站在門口各位捕快行抱拳行禮:“錢大哥好、馬大哥好、張二哥好、孫四哥好。”

錢過山一愣,衝著包天福哈哈大笑:“包頭兒您聽見沒?這孩子真行,自己給自己漲了一輩兒。”

楊寧這般作為,讓包天福很沒麵子,卻又不好當著諸人麵前,跟他一個孩子計較,皺眉罵道:“滾滾滾!滾走換衣服去!”

楊寧捧著半身官衣,躊躇片刻,低聲問道:“我去哪裏換?”

“後院啊!自己找窩去!”

進到柴房,楊寧長舒了一口氣,相比馬廄、窩棚而言,柴房已經是好很多的所在了。依著他這小半年一路走來的經驗,在柴房要想睡好,有兩點訣竅,一是柴捆要墊平壓實,睡起來才不咯腰,二是把柴捆豎起來擋窗,才能半夜不涼。楊寧將柴堆平整了,堆出個能躺下的地方,解開包袱把薄被鋪開,將上衣脫了套上舊官衣,將長出來的袖口卷起,從包袱裏取出塊木牌來,一麵刻著“楊”字,另一麵刻著“楊門吳氏”字樣,尋根柴棍捏起來插進泥坯牆裏,將木牌掛上。而後楊寧跪倒在地三叩首,低聲念道:“爹娘在上。孩兒已經到了廣武縣,有食有宿,還有半身官衣可穿,二老且放寬心。孩子這些年總能自己養活自己的。”

行完禮的楊寧坐在柴捆上,四下裏張望一番,心頭卻是一沉,自己要養活自己,哪有說話這般容易?窮人家“家徒四壁”,可好歹還有“四壁”在,這柴房裏卻連一麵牆都不是他的,他也從未擁有過屬於自己的一麵牆。

又是一個空腹難挨的夜。比空腹還難挨的,是歇身不屬於自己空屋裏的那份孤獨。

第二天一早,錢過山下了夜巡回到簽房,回頭喊道:“楊那誰!去給我端盆洗腳水來,要燙燙的。”

楊寧應一聲,出去端了盆熱水回來,放在錢過山身前。錢過山兩腳抬起懸在半空等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站在身邊的楊寧,見他真沒有替自己脫鞋洗腳的意思,拉著臉冷哼一聲,隻好自己動手解綁腿扒襪子挽褲口。

這一番舉動讓包天福坐在桌邊看在眼裏,他心想這要是換個機靈的孩子,早就上趕著蹲在旁邊伺候了,巴不得整天圍著班頭們轉,變著法子的討班頭們歡心。可這小子就杵在哪裏幹看著,就等著一會把盆端走而已。他心中暗笑,這麽個沒眼力的倔驢,怪不得縣老爺不願意放在身邊了。包天福咳嗽一聲,問道:“這個楊那誰啊?你還當過道士?”

楊寧轉過頭,發覺包天福是在喊自己,點點頭應道:“糊口謀生罷了。”

錢過山哈哈大笑:“你沒學個騰雲駕霧、五雷轟頂啥的?能不能抓個老鼠精啥的給我們瞅瞅?”

楊寧咬了咬嘴唇,閉口不言。

包天福忍住了笑,接著問道:“學哪些玩藝兒沒用,這小子看起來練過槍,背著根槍來的!”

錢過山哎呦一聲:“會武藝啊!那可了不得,那就練起來看看呢!”說著他把板凳向後挪了挪,用泡在水裏的腳把木盆往後勾了勾,倚在柱子上手指著身前騰出的空地道:“來來,就在這練兩趟給我們見識一下。”

這番話哪裏有見識的意思,分明就是耍猴般的戲謔與輕視,楊寧麵色一變,任他打趣開心,閉嘴不再應答。這樣一來,屋子裏的笑料也就斷了供,眾人的開心驟然被打斷,心情也就很是不爽。錢過山用下巴點指地上的木盆:“來來來,你駕著雲去把水給我倒了!”

楊寧走出簽房將水盆潑進溝渠,長出口氣回到自己柴房裏,想把被濺濕的衣服晾起來,卻找不到能搭掛衣服的地方。他左右尋了半天,無奈抄起倚在牆角的長槍架在兩堵矮牆之間,把濕衣服搭在槍杆上。

衙門裏不管晚飯,入夜後的楊寧饑餓難耐,摸著隨身的水葫蘆灌了兩回水喝,仍不管用,胃裏翻騰不安的作亂,他隻好穿衣出門想找點吃的。若是在野外,還好摸個鳥窩、摘點野果吃,但這是縣城,雖然燈火闌珊、百貨在售,但沒有錢誰會憑白給你吃食?

楊寧信步轉過街角,忽然聞到一股甜香味,這是用新麥磨粉蒸製麵食特有的味道。這股香味撲進他鼻子,又鑽過咽喉直衝到他小腹裏一兜一轉,楊寧腳下便有些搖晃。楊寧忍不住循著香味走過去,這是街口一家麵食店,挑著“柳記”的布幌,一個身形微胖、發挽雙纂的丫頭正守在籠屜前,將蒸熟的麵食用竹夾子收拾進旁邊的笸籮裏,準備收攤回家。

胖丫頭將手裏的活計忙完,抬頭忽然看見攤子前有人,被唬了一跳,待看清是個與自己年歲差不多大的半大孩子,她先抬手拍了拍胸口長出了一口氣,接著皺眉問道:“你是要買麵食麽?”

楊寧情不自禁喉嚨一動,咽了一記口水,他身無分文很久了,哪裏有錢來買東西,想轉身走可又偏偏邁不開腳步,整個人的精氣神似乎都被眼前這一個個小饅頭拴住。胖丫頭覺得眼前這個人有些奇怪,上下打量一番楊寧,忍不住笑出聲來:“我說你是打哪兒來的啊?看你下半身吧,褲子鞋子補丁帶補丁像個乞兒,可看你上半身卻穿著衙門裏的官衣,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最尷尬莫過於人前言窮。這一句話將楊寧問得滿麵通紅,站在原地無話可答。

胖丫頭眼珠一轉,笑道:“難不成你是趁著那些捕快老爺們在河裏洗澡,偷了他們的官衣?”

這句話惹惱了楊寧,他猛地仰起頭,瞪著比自己還高過半頭的胖丫頭怒道:“我從來不偷不搶!我是縣衙裏候補的捕快,這是官家發給我的官衣!”說完轉身便走。

胖丫頭見他惱了,忙繞出櫃台追來,扯住他袖子安撫道:“得罪得罪,原來是候補差官大老爺啊,小女子言語莽撞啦,給你賠罪。”口中說著賠罪,胖丫頭卻仍然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強壓住笑意問道:“請問那官家發衣服,還有先發半身的?是等到立秋之後再發褲子不成?”

楊寧麵色更紅,轉頭瞪視這胖丫頭,甩袖子想走開。可一回頭蒸食的香味又撲麵而來,香氣衝的他胳膊酸軟使不出力道。胖丫頭笑著扯住他衣袖,將楊寧拉回到櫃台前,掀起笸籮上覆蓋的棉被,拿出一個小麵刺蝟來遞給他道:“大老爺別生氣啦,小女子請你吃點心。”

這小刺蝟是由麥粉揉製發酵,拳頭大小,內裝豆餡,兩粒豆子捏在頭側當作眼睛,在麵團上背上用剪出尖刺若幹,都是出自胖丫頭之手,極為生動好看,更兼香味撲鼻。楊寧此時腹內饑餓難以抗拒,竟然不自覺間就伸手接了過來。

看著楊寧兩口就把麵食吃完,胖丫頭小小吃了一驚,捧過來一個粗碗道:“喝點水吧。你從……哪裏來啊?餓了好久嗎?你是不是……過的不好啊?”

塵心千結,最寂寞是無人關注、無人問津,即便你死了,都像一粒微塵般悄無聲息。萬家燈火、別處風景,也都像是遠遠掛著的圖畫,滿眼的錦簇繁華都與你毫無半點幹係,剩你孤身一人留在這畫外,身處鬧市卻如置身荒野。

月光下,一個麵食和女孩子輕輕的一句話,瞬間竟如撞破銀瓶,在楊寧心頭敲出一個窟窿。他數年來壓藏在心間的酸楚與寂寞,在一瞬間莫名的洶湧而起,在身體裏噴薄流淌,掀起波濤翻滾,直漫過心頭、漫出眼眶。

多少年來,楊寧就遠遠活在這圖畫之外。父親早逝、母親病故,楊寧少年時隻能跟著遠親舅舅過活,可這舅舅居然也是壯年不壽的宿命。舅母帶著自己的孩子改嫁他人,楊寧是不能再跟著的,他也沒有賴在別人家裏不走的臉麵,隻好就近尋一處道觀暫時棲身,將來如何,也隻有聽天由命了。而道觀中生活的這四、五年,與師傅師兄們相處,卻是楊寧出生這些年來難得的開心時光。但毫無征兆的,師父師兄們一夜之間走的幹幹淨淨不知所蹤,又一次把楊寧孤零零拋下。至於舅母恩賜來的這一封信,不過是個趕他遠走的借口罷了,他們對於楊寧的態度,隻限於他一天需要吃多少糧食,是否能抵得過他能做的活計。人家生男養女,有家有業,自然要把楊寧這樣礙事的親人遠遠攆走,免得日後在家產處置上,給自己孩子留一段紛爭。既然攆就一定要攆的遠遠的,山高水險才好,路上荒僻處再有些意外,那就更好不過,這樣大家就都能落個清靜,耳不聞心不煩。而萬一今後楊寧發達了,還可以憑借這封信,上門去討還一些恩情。

這本是世態炎涼下敷衍人的勾當,可楊寧真就懷揣這封書信,竟然孤身一人跋山涉水,一路走到了廣武縣。路上艱辛一言難盡,不提風霜饑寒,也不提山險人惡,諸般經曆過往,都在“總能自己養活自己”這一句話裏。

楊寧強作淡然樣子,低聲將自己這番來曆講完,卻驚覺自己方才居然是在邊吃邊說,無意間已將手邊一屜麵食都裝進了肚子。

胖丫頭聽完講述,半晌無話,幽幽歎口氣道:“這些人啊,他們算計來算計去的,真把活在世上這一遭,當成了做生意。這些人心裏,裝的不是情義,是算盤。”

“我……我這是吃了多少?”

隨著楊寧的問話,胖丫頭也把思緒拉回到眼前的條案上,“一二三……哎呦,一共十二個。還有兩碗水。”胖丫頭帶著驚訝的眼神輕輕搖搖頭,繼而笑道:“候補捕快大人,你這飯量……這度量真不小,可你既吃飽了小女子的麵食,就不許再生氣呦。”

楊寧麵色通紅,不敢抬頭看那胖丫頭,低著頭在地上尋了半天,撿起一粒石子,站到牆邊工工整整連寫兩個正字,又加了兩筆,才有勇氣回頭直麵胖丫頭道:“我欠你份麵食錢,記賬在這裏,日後必定還你!”

胖丫頭見他有趣,追問道:“那請問這位欠我麵食錢的候補捕快大人尊姓大名?小女子也好為您掛賬。”

“楊寧。木易楊,安寧的寧。……敢問……姑娘貴姓?”

胖丫頭又忍不住笑了,不答話卻伸出手指,指了指頭上“柳記”的布幌子。楊寧麵色已經紅成燈籠紙,匆忙忙挺胸抱拳,轉身快步走開。

兩天後早起點過卯,包天福立在桌前腳踩在椅子,分派道:“這幾天該收糧了,偷雞摸狗的是非也就多了,錢過山這班人去路上巡查維護,孫老四那一班分成兩半,一半守城門,一半去糧倉給高主簿幫忙。中午時候……楊那個誰,你去盯著後廚啞巴老肖做飯,讓他做點扛時候的好飯食,做好了送到糧倉那邊去,還有讓門口賣瓜的高瘸子留幾個瓜浸在井水裏,留著給大夥解渴用。”

眾差役跨刀外出,各奔各的去處,楊寧留在簽房一番掃洗擦搬之後,就是買瓜送飯,到後廚找老肖借了扁擔,將飯桶與菜盆捆穩當了,咬牙挑起來,抹了把汗直奔糧庫。

糧庫裏堆倉林立,車滿筐尖,眾人或操持著木板麻繩搭倉,或唱數量鬥記賬,或指揮搬運裝卸,人人忙碌的滿頭大汗。坐在陰涼下閑聊的捕快們一見楊寧,轟然大笑起來,紛紛招手道:“哎!那個會騰雲駕霧的!這邊來!”

“這麥飯拌菜難不成是你念了咒變出來的?……還用得著挑擔子,你掐指一念它們自己不能跑過來嗎?”

哄笑中的楊寧扭過了頭,手扶牆壁站在一邊喘息,等眾人都盛好飯菜,他才端起粗碗來到桶前給自己裝飯。

糧庫高牆外遠遠傳來幾聲高喝,“閃開!閃開路!包頭兒在裏麵嗎?”接著又是一聲馬嘶,是有人勒住坐下馬不等停穩就躍下來,沉重的腳步聲順著牆外騰騰騰一路朝著大門急進而來。接著院門被一腳踹開,錢過山撲院子,站在門口彎腰勻了兩口氣,仰頭急聲道:“包頭兒!出大案子了!……人命案子!”

包天福的臉色一白,放下碗筷急聲追問:“怎麽了?案子在哪兒?幾條人命?”

“十五裏外西山北坡……桑樹園,官道邊上……三十多條人命吧,還沒細數。”

縣裏當差有三怕,一怕發文收捐,二怕命案突發,三怕流放人犯赴邊卡。而世間事,往往真是怕什麽就會來什麽。包天福愣了片刻,懊惱的一跺腳吼道:“真他娘倒黴!它再往前走十裏就出了咱們縣的地界!跟咱就沒關係了!日它祖宗的!走走走,都跟老子去看看!”

眾差役紛紛放下飯碗,擁出門去各找腳力趕往西山,包天福麵色慘白眉頭緊皺,掛上腰刀跑出去門去,“就知道吃!”他隨手一腳將擋路的飯桶踢開,熱騰騰的麥飯撒了一院子。

楊寧愣了愣,放下手裏的空碗,也跟著追上去。

桑林外,無數的草木枝幹折倒,血跡四濺在地麵、枝葉上,掛著各種傷口的屍體橫躺豎臥,殘肢斷臂與兵刃散落的到處都是。錢過山與包天福倚在同一顆樹後,點了艾香衝避血腥氣。錢過山邊調勻呼吸邊問:“怎麽辦?包頭兒,怎麽辦?”包天福一邊用手在麵前扇動一邊抱怨:“奶奶的!就差十裏路!就差這一個山頭。這幫孫子,就非得要在大爺我的地盤上動手!”

孫老四倒是能強忍住喉頭的惡心,找塊石頭刮蹭著靴底浸滿了血的泥塊,搖頭道:“太慘了,這簡直就是屍橫遍地啊,血浸的都插不下腳去。不過倒是看了,死者裏大多都是長安福威鏢局的人,鏢旗都讓人拔了。還有一小半來路不明。而且看屍體位置,這肯定不是一個人做的。也不是下毒、下藥,也不是追殺,應該是圍住了直接動手硬幹的,這邊求救的煙花都攥在手裏,也沒來得及放出來。”包天福點點頭道,這樣:“這樣吧,老孫你召集四周裏長們,抓緊找鏢車,老錢帶人收拾了屍體拉回去驗屍。這都是在說書、戲文裏才出得了的案子,怎麽就發在咱們地界裏了,我趕緊去回稟縣令大人。”

而錢過山與孫老四帶人忙了一天一夜,並無有用的線索出現。

縣衙正堂裏,包天福立在堂下,一邊偷眼觀察縣令的神色,一邊小心翼翼將案子說了,不敢抬手擦臉上淌下來的汗珠,就這樣直挺挺立著等候訓斥。杜知縣以手扶額沉吟半天,長歎一聲扔下手中的書卷,重重拍在桌上。

這可真是祿運天定,凡夫難為,杜知縣的本事都在一根筆上,公文抵報寫的旁征博引、花團錦簇,可理政安民興學的事情處置起來就吃力很多,江湖上的事情更是分毫不曉,眼看靠著同年、同鄉間的關照,三年縣令還能落個勤勉、忠職的考評。這時候出了大案子,可真要把仕途一刀兩斷呢!他跺著腳手指包天福罵道:“還有臉站在這?這是等我賞你嗎?我不管你如何去做,我就給你四天時間,必須要在州府發文詢問之前,把案子給我破掉,把真凶拿住。就四天!晚一天、晚一時、晚一刻都不行,如果我這帽子保不住,我先免了你這無能的總捕頭!”

拍過了桌子,杜知縣甩下袍袖在桌案後來回走了幾趟,強壓了怒氣,想明白破案子還是要指望這些粗笨糙漢,靠自己怕是連把鋼刀都舞不動。杜知縣轉過身來,擺出一幅誠意滿胸卻怒其不爭的表情,手指包天福道:“廣武雖是下縣,可縣尉也空缺些時日了。唉,本官雖有心栽培你,可你也要好好做事,自己把握機會!”

讚而許之,責而罰之,這就是做官的學問了,讚揚而後許諾給於獎勵,能用人效死力;責備後而加以懲罰,能讓人不敢妄為。

所以包天福雖然領了罵,心頭反倒高興了些,知縣最後說的那句話,在心裏來回翻轉,越咀嚼越有意思,心裏也有股咬到甘蔗的甜勁上來。大唐官職,縣雖分上中下三等,但都以縣令為首,縣丞是“佐貳長官”,主簿是“勾檢主官”,縣尉是“捕督主官”。縣尉是雖然是個從九品下的末官,但倒底穿上了官袍,與眼前這幫一身暗紅色短衫的捕快們徹底不同了,不但有職田、公田可分,俸祿也多了幾倍,家裏也能雇得起仆人,真算是一步登天了!

包天福一路快走回到簽房,推開屋門先叉腰站在門外,冷眼掃了一圈屋裏,邁腿進屋開罵道:“都沒事幹了是吧?出了這麽大的案子還在屋裏歇著養膘呢?還不都出去給我找!找人、找車、找線索!我可告訴你們,我就給你們三天時間,三天破不了案子,都給我脫了官衣滾蛋!老子這裏不養閑人!”

孫老四站起身,按動雙手道:“包頭您先消消氣,楊那誰,趕緊倒碗茶來!包頭您別急,兄弟們圍著山轉了一天了,這不回來請您的示,下一步該怎麽幹?您指導清楚了,我們也好動手不是。”

錢過山也站起來點頭道:“包頭您別急,已經知會福威鏢局了,他們這一半天肯定就會來人處置。南北兩路卡口都派人去問過了,沒見車隊出縣,搞不好鏢車就藏在附近。要不咱們先在暗地裏探訪一下,盤查可疑人等?”

包天福:“等什麽等?都給我上街去搜人,看見可疑的就抓回來用刑審問!”差役們又是爭先恐後一擁而出,倒不是爭著要上街搜人,而是誰也不想落在後麵,觸總捕頭的黴頭,被他當作出氣筒。

待眾人出去,孫老四與錢過山互相看看,走到包天福身前低聲商議道:“包頭兒,這麽幹……有點打草驚蛇吧?”

包天福歎口氣,頹然坐倒在椅子上,壓低了聲音道:“你倆還看不明白?咱爺們的本事就在這街麵上,迎來送往、收捐攤租,這是咱的本行,幾十口腰刀能嚇得住地痞混子,能打得過那幫刀頭舔血的江湖人嗎?能一口氣做下三十多條人命案的人物,那決不是憑咱爺們的本事能拿下的。這案子,我看十有八九是要上報到刑部的,搞不好就要在刑部就要變成積案、死案了。所以咱就做出點動靜來給縣太爺看,能有點對得上、對不上的線索,那就能交差了。”

一番話說的錢過山連連點頭,他拎了腰刀轉頭出去布置。孫老四卻皺皺眉頭,沉吟道:“可是……包頭,這畢竟是三十多條活生生的人命呢!這……。”

包天福皺眉揮手道:“他們是人命,你這命不是命?我這命不是命?就算你發現疑犯又如何?你上去拚命啊?你打得過人家嗎?我不想拿撫恤錢,我還想抱孫子呢!”

廣武縣本來就是個清靜的山城小縣,陡然出了人命大案,捕快們又蜂擁而出、呼喝盤查,自然引發人們的惶恐,不安與恐懼如同波濤**漾,短短時間就蔓延過所有人心頭。楊寧走過柳家麵食鋪子,見柳家女正費力的往屋裏搬挪物件,他連忙緊趕兩步上前,幫著他抬動木櫃、籠屜、笸籮等物件。

“這麽早就收攤子?”

“聽說出了大案子,死了好多人,大家都不敢出門了,蒸出來東西也沒人買。爹娘就讓早點收拾上板了。”

說著話柳家女摸出一個麥粉蒸熟的小兔子抵到楊寧手裏。楊寧點點頭接了,撿起腳下一枚石子走到柳家鋪子的牆邊,在牆上的“正”字下續了一筆。

柳家女看了歪著頭笑:“你可真有意思,吃麵食還要計數。多少個啦?”“十七個,等我有了錢一並還你。”

“好啊,可不許賴賬。”

“我這輩子從不賴賬!”

第二天頭上,包天福叫齊了所有人到簽房,先用血絲滿滿的兩眼掃視眾人片刻,咳嗽一聲道:“這案子有眉目了!”

眾捕快一陣躁動,有人麵露驚詫、有人麵帶喜色,齊刷刷望向包天福。包天福冷笑一聲道:“根本就沒有押運的錢財,這是趟空鏢!”

眾人聞言又是一愣,沒錢財?那躺在地上三十多人爭奪的又是什麽?

“這兩天根本沒有鏢車出官道卡口,縣城裏也沒有那麽多過境的生人,劫鏢者又怎麽如此準確的知道行鏢的路線與安排?所以這就是福威鏢局自己做了一出空車出鏢、殺人滅口的好戲。”

眾人聞言,都愣在當場,片刻後就有嗡嗡的耳語聲響起來。錢過山站起來喝道:“行啦,都別吵吵了!包頭兒說的對,十幾輛鏢車怎麽就無影無蹤的飛啦?肯定是把空車砸碎銷毀痕跡嘛,為什麽要發空車呢?肯定是鏢局自己有鬼,要做一把監守自盜的買賣。為什麽鏢局要監守自盜呢?……那就……那就要問問鏢局他們自己了!”

孫老四目瞪口呆了一陣子,欠身想要站起來說話,旁邊有人狠狠踢了他腳髁一下。孫老四複又坐下,愣了片刻卻還想要站起來說幾句。此時簽房裏讚同包天福與錢過山的聲音逐漸增多起來,更多的人口不言聲卻坐在凳子上連連點頭。

誰都知道這案子紮手,這樣的案子還是越早消了越好。

“不對吧!”終於有人發聲質疑。眾人轉頭看去,卻是倚在門口站著,身穿半件官衣的楊寧。“鏢車裝錢就是重載、空車就是輕載,看車轍深淺就能區分輕重,鏢車是從北口入境,車到底是空是滿,一問守卡的人便知。”

“這個……它過卡的時候沒注意……而且也許車裏裝的就是泥土呢?”守官道北境卡口的捕快支吾了一句,轉頭望向錢過山。

“錢重土輕,必然會有不同,即便它裝載的都是泥土,那現場可有鏢車殘骸、新土痕跡?”

“現場倒是沒有……可是它也可能被推往別處銷毀,再說……”

“再說個屁!”包天福一拍桌子,衝楊寧罵道:“你是捕頭我是捕頭?你要教我辦案子嗎?滾出去給我……給我打掃茅廁!掃不幹淨別回來!”

楊寧一愣,閉口不言,孫老四站起來扯了一下他胳膊,使勁把楊寧推出屋去。

包天福深吸了幾口氣,抓起腰刀敲敲桌麵,狠狠道:“福威鏢局已經來人了,老錢去把人叫來,老孫布置人手就在這裏把他按住,直接過堂上刑,不怕他不招。”包天福又在眾人臉上掃視一遍,一字一頓道:“聽我的吩咐好好幹,我保你們有吃有喝,不聽我的想要自作聰明,那就有他好看!”

錢可真是世間最好的東西,這世上沒有用錢買不到的,紅顏美酒、山林宅田、赤膽忠心,都是要用錢來換。跟錢貼合最緊密的往往就是流言,不論是大把的賺錢,還是大筆的花銷,都會有人在遠處無中生有說三道四。福威鏢局的北路掌旗鏢師相展發人還在去廣武縣的路上,就已經聽到了事件的種種傳聞,而監守自盜就是諸般傳說裏最繪聲繪色的一種。這傳說讓相展發很是不安,他隻好強壓住急躁心情,讓隨同而來的趟子手在客棧等待,他與前來傳喚的捕快前往縣衙會商案情。

見到相展發進到簽房,包天福兩腿抬起翹在桌麵上麵沉似水,他既不讓座,也不招呼,隻是上下反複打量著相展發。相展發幾天來心亂如麻,一天一夜沒睡,兩眼通紅血絲遍布,當下強忍了怒氣,抱拳道:“捕頭大人在上,在下福威鏢局相展發,有禮了!”

包天福冷笑幾聲,伸手點點桌前孤零零一把椅子道:“請坐!”

這兩個字就是暗語,話音剛落,後麵捕快馬二合身躍上,一條鐵鏈兜頭攏住相展發胸口,下麵兩名捕快一左一右撲抱他雙腿,要將他壓倒在地。相展發沒想到自己居然在縣衙裏被打了埋伏,他急運丹田氣,身子傾倒中,仍能在半空轉身發力,生生帶著三名捕快來了個獅子大翻身,將馬二壓在背後重重摔在地上,接著團膝蹬腿將兩名捕快踢出去。馬二不敢鬆手,在他背後死命勒住鐵鏈不放,一邊幫手的捕快兜頭扔過來一張繩網,想要套住相展發,卻被他雙足蹬地貼著地麵滑出數尺避開。他背後的馬二被這一滑之力推到盡頭,腦袋結實的撞在牆根,劇痛之下兩手一鬆被他翻身躍起。捕快們這配合多次屢試不爽的鎖人本事就落了空!

人犯沒拿住!

包天福愣了愣,連忙把高高翹起的兩腿從桌上放下,伸手抓過牆角的水火棍上前便砸,錢過山也甩動鐵鏈橫卷相展發雙腿。相展發兩臂解脫猶如猛虎脫籠,一拳上擊將兜頭砸下的水火棍打斷,抬腿卷住鐵鏈,下手一把扯過,拉動錢過山甩撞在牆上,接著回身抬臂硬接住孫老四砸下來的水火棍,一腳將他蹬的飛起半空倒撞在牆上,轉過頭再三拳兩腳就將一屋的捕快都放倒在地上,剩下的捕快圍在門口已經是滿臉驚愕,氣短膽寒,全然不敢再走進簽房。相展發長舒了口氣,冷笑著環顧一眼屋內,扯過搭在門口的披風,跨門而出。

這是第一個從廣武縣捕快簽房裏毫發無傷,打出一條生路去的疑犯。剩下還能站立在院子的捕快們追也追不得,不追也不行,隻好攥了兵刃,憑空擺幾個架勢,腳下進三步退兩步做著樣子,嘴上咋咋呼呼高喝幾聲,耳聽著包天福在屋裏喝罵,卻就是不敢追上去拿人。

錢過山看向包天福,後者狡詐一笑,站在屋裏也不追出去,隻是高聲喝罵外麵的捕快去拿人。隻要這相展發走出縣衙大門,他就是逃犯!

相展發轉過影壁牆,迎麵正撞上從外麵回來的楊寧。錢過山遠遠裝模做樣喊著:“哎!那誰……攔住他!抓住他!”

院裏抓逃犯的呼喝聲入耳,楊寧先是一愣,想都沒想就橫步擋住相展發的去路。相展發剛剛單人獨騎橫掃了廣武縣的全班捕快,根本沒把眼前這個身穿半件官衣的大孩子放在眼裏,連虛招都不用,探右臂單憑臂力直抓楊寧的肩頭,要把他扔到一邊,卻是出手落空。

一抓落空的結果,卻讓兩人都吃一驚。楊寧馬上明確眼前這疑犯絕非庸手,而相展發也驚訝對方居然沒讓自己扔個滿地找牙,而是沉肩閃退一步後,馬上又重新站穩。赤手空拳的楊寧飛快環視一下四周,把靠在牆上的掃帚抓在手裏,抬腳蹬掉帚頭,兩手陰陽把握住掃帚杆的中段,木杆尖頭指向對方,擺了一個退步躬身的槍式,橫檔在院門口。

這是個一夫當關的架勢,也表明了楊寧此時對相展發的態度。對方要麽被楊寧堵在院裏,要麽把他打倒從他身上踩過去,別無他法。相展發冷哼一聲:“這裏居然還有個帶點血性的狗腿子。”畢竟他是成名多年的鏢師,即使他赤手空拳,在他眼裏,楊寧最多算是個拿著木棍作怪的頑童罷了。

少林俗家弟子相展發,素來以擒拿功夫見長,這路功夫的好處一是剛猛淩厲,二是走鏢時不得已與人交手,也總能給對方留有餘地,不至動刀動劍流血結仇。相展發單手發捕風式晃楊寧麵門,楊寧卻俯身上步,沉腰蹬腿,突刺對方胸前檀中穴。

這一刺出槍快,認穴準,更兼中路急進、毫不旁顧,竟是一路剛猛的正宗槍法。相展發霎那間發覺不妙,對麵少年手裏這物件,還真不能看作是一根普通棒子,他退半步回右手撥開楊寧的木杆,左手甩掉一直搭在小臂上的披風,認認真真的擺出捕風式的架勢,要與楊寧一搏。

就在楊寧奮力擋住院門的時候,影壁牆後麵,眾捕快喊殺喊打的聲音還停留在十幾步外,有人悄悄過來遠遠探一探頭,又縮了回去。在縣衙裏捕快簽房外,楊寧這竟是要麵對逃犯孤軍奮戰了,十幾步外雖然人多,卻沒人會衝出來幫他。

相展發認真出手,楊寧就難以招架了,畢竟他手裏握的不是長槍,而對方用的卻是沉浸了十年功力的龍爪手。以相展發的功夫,即便不用狠手,楊寧挨上他一拳一抓就要帶傷,而楊寧手裏攥握的僅僅是一根尖頭木棒,即使紮中他身上,隻要不是要害,最多也是一陣疼癢而已。

兩人拳棒相交,棒尖從相展發護腕上劃過,留下一道淺淺的割痕,而楊寧的木棒卻被相展發就勢掰斷一節,臉上還挨了他重重一記。楊寧再刺,相展發拚著硬挨一下,卻趁機蹬中他小腹,讓楊寧跌出去幾步遠。

楊寧不肯退卻,兩手將木杆攥緊了,繼續攔在相展發麵前!他隻有刺,不管是用木棒還是用什麽,他隻有不停的刺,直刺到對手倒下,或者自己倒下為止。

第三次拳棒相交,相展發已經沒了耐心,他中、食兩指內扣,用搶珠式直抓楊寧喉結處。兩人鬥到此時已無懸念,少年試圖用木棒去攔阻少林嫡傳的龍爪手,如開玩笑一般的不對等,卻忍痛挨打的居然撐過了兩招。相展發自詡已經給夠了對方機會,而對方並不識趣還要攔阻,那再出手,就是非死即傷的狠鬥了!堂堂福威鏢局的北路掌旗鏢師,拿不下一個手攥木棒的孩子,豈不成了笑話。

正在這時,斜刺裏劈下一根扁擔,對準相展發後頸呼嘯而至。相展發居然麵色大變,棄正麵楊寧的突刺於不顧,運氣與小臂退步沉腰,拚著用紫銅護腕硬接這劈下的扁擔。而楊寧則看準機會蹬步擰腰,爆喝聲中運足全身力氣將手中木棒推出,“破空!”隨著怒喝聲,尖棒劃過空氣帶著嘯聲,正刺中相展發胸前檀中穴。相展發悶哼一聲,晃一晃身子委頓在地。

楊寧轉頭看時,仗義幫忙的人竟是縣衙後廚做飯的啞巴老肖,他舉手到唇邊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扛著扁擔弓腰小跑逃開。

又過片刻,方有捕快探頭出來,隨即一群人呼啦啦湧上前,用鐵鏈牛筋將相展發綁了,押進地牢裏。

包天福按著後腰呲牙咧嘴的追出來,見相展發被綁,長出一口氣,湊上前咒罵著,又使勁踢了幾腳才解恨,吩咐錢過山將人押下去,他自己轉頭直奔後院,要趕在第一時間回報杜知縣。

“大人,監守自盜的福威鏢局疑犯,卑職已經經過一番苦鬥將他拿下。經過卑職調查,鏢局定行程、點驗、封箱都是此人經手,他身上嫌疑最大。卑職已將他關入大牢,準備下軟筋散給他灌了,免得等到過堂時候,這家夥粗魯起來驚嚇到大人。”

杜知縣用扇柄一敲手心,喜形於色道:“好!若果真是此人作惡,包捕頭你就是首功!你且準備齊全,明日一早升堂審問疑犯!”

楊寧一路小跑到柳記麵食鋪,柳家女正倚著條案無聊發呆,見他跑過來笑著揭開籠屜道:“說好幫我收拾攤子的,你來的好晚,幸好還有一個沒賣出去,隻好留給你了。你今兒怎麽少見的開心呢?哎你臉是怎麽了!”

楊寧揮揮手,故作輕鬆道:“沒事,就是拿住了一個賊,交手時蹭了一下。”柳家女輕拍自己的胸口,皺眉道:“衙門裏幾十號捕快呢,拿賊還用得著你上?這還挨了打,半張臉都腫了呢!”她在手邊翻找了一會,又抿嘴想了想,把袖子裏的汗巾遞給楊寧道:“拿著用井水敷臉吧,然後要擦點跌打酒的。嗯你要是沒……額沒空去醫館,一會我去給你討些跌打酒來給你擦了吧。”

柳家女小小的撅了下嘴,低聲道:“早早回去,看一家人都在哄著弟弟轉,還不如守在這裏多賣幾個麵食。”

楊寧在道觀多年,見識過很多待女如鐵視兒如金的人,自然明白柳家女心裏的苦處,默默的挽了袖子,幫她收拾籠屜和家什。

柳家女看他悶聲,以為是自己說話勾起他一些心事,搖搖頭笑道:“咱們都莫要想啦,今天縱有不開心,睡一覺過後都會忘掉。明天你能早來些,就幫我提桶水吧,我想把桌案好好擦擦。”

抓住了疑犯,暫時有人可審,包天福頭上總捕頭的帽子就安穩些日子,自古王命不下縣,鐵打的差役流水的縣官,忍過去三個月等這書呆子知縣一走,誰還有閑心管這冤不冤、怨不怨的。就算有那好管閑事的人非要刨根問底,人是他杜知縣審的、案是他杜知縣定的,又管我鳥事?差役要想糊弄一個縣令,法子能比牛棚裏的虱子還多。

回到家難得心情不錯,包天福泡腳、更衣,叫媳婦燙壺酒來解乏。酒入乏身易上頭,不一會他就和衣在**斜倚著睡了。半夜裏起了涼風,窗欞被吹得沙沙作響,忽然一陣擂門聲急促響起,咣咣的敲進包天福耳朵裏。包天福一睜眼,先探手握住枕下的刀柄,才低聲問道:“誰?”

門外是錢過山的聲音:“包頭兒不好了!有人劫獄,相展發被殺了!”

包天福大吃一驚,先抹了把臉證實不是在做夢,隨即他怒火上湧,踢開被子大罵道:“夜班幹什麽吃的!我好不容易給你平了事頭,你們反倒給我拆台?還想不想混差事了?”這一番靜夜獅子吼,把床裏睡熟孩子嚇的哇哇大哭起來,媳婦不敢出聲埋怨,忙把孩子摟在懷裏不住安哄。包天福才睡了小半夜,一壺酒帶來的好心情如同冰水澆身,一下子來了個透心涼,他又煩孩子哭鬧,這一股起床氣無處可撒,套上靴子先一腳踢飛了床頭夜壺,恨著幾步跑到門口,拉開門怒目問道:“他娘的怎麽回事!”

錢過山急的兩手亂抖:“一眨眼的功夫就死了!可夜班說連隻蒼蠅都沒看見飛進來,人就死了!”包天福“嗨”的一跺腳,抓起衣服跟他朝縣衙跑去。

廣武縣的大牢跟其它縣城一樣,外三道門是木柵欄,沿著過道穿過一間看守小屋,到最裏麵重犯囚牢,是橫二豎四的鐵柵欄。包天福急步走進牢裏,見從外到裏不論木柵還是鐵門都是完好無損,重犯牢外站著兩個束手無策的捕快。

包天福推一把鐵門,紋絲不動,低頭又擰了一下鐵鎖,怒罵道:“還不給我打開啊!都站著做夢呢!”

孫老四叫過值班的捕快細問,兩人都賭咒發誓沒喝酒沒瞌睡,就是坐在外麵聊天,保證連一隻蒼蠅都沒飛進去牢房。孫老四看著錢過山,兩人都有些發懵,即便是喝過了軟筋散,這相展發眼下就算是普通人,要把他勒死也並不容易,這難道是見鬼了?

三個人和一具屍體直愣愣杵在牢房裏,誰也不說話。

外麵傳來報時鼓聲,包天福激靈靈打了個哆嗦,“縣老爺一早就要提審人犯啊……。”他苦笑一聲,“這回的差事可不好趟了。”

趟這個字,原意是拖拉著鞋子,用腳底蹭著地麵走。在六扇門的行話裏,它是用來形容一種處事辦差的手段,意思為瞞上不瞞下,勿要逞強,別細扣是非曲直,隻把幾方利益相互安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閉眼無事,大家皆大歡喜。

把值班的捕快轟出去之後,包天福在囚牢裏走了幾趟,又低頭看看相展發脖子上那一道黑紫色的勒痕。“咱的有個交代啊,對縣老爺、對人家鏢局都的有個說法才行。”

錢過山連連點頭:“包頭兒說的對!”

“這事情,肯定縣衙裏有內鬼啊,不然不會這麽準確得手。若找到這個內鬼,這案子必破!”包天福狠狠一捶手掌道。

錢過山點點頭:“包頭兒說的對!”

孫老四一攤手:“可這內鬼是誰呢?”

包天福沉默片刻,咬牙道:“這些天縣衙裏的生人,就隻有一個!”

孫老四一愣:“你說……你說是楊寧!”

錢過山一拍大腿:“就那個楊那誰,從他來咱們縣衙頭一天,我看他身上就有股邪氣,正經人家孩子,那個會長成這瘦硬樣子。平時咱們閑聊天,問他從哪來的,家裏有誰,爹媽叫什麽?這小子從不回答,整天翻著個死魚眼睛看這看那。還有,怎麽就這麽巧他剛來這,咱這就出這麽大一票案子?昨天相展發眼看就掙脫逃走了,咱們十六七個人拿不下來的一個大高手,怎麽就被他這個半大孩子給戳倒了?”

孫老四搖搖頭:“可他是縣太爺的親戚舉薦過來的呀,你這樣不就是……你要讓縣太爺來背這事?”

包天福真有些發急了,皺眉怒目走到近前,一把捏住孫老四的肩頭:“我說孫老四,這小子真要是杜知縣的實在親戚,他能安排在咱這流血流汗的苦差事裏嗎?再說了那舉薦信上畫著相貌了嗎?我看這姓楊的小子就有古怪!他若不是半路殺了正主冒名頂替來的,就是偽造書信偷梁換柱的。他絕對就是劫匪放進來的‘鉤子’!是來咱這裏臥底的!”

包天福輕輕擺了擺手,又在屋裏轉了兩圈,最後狠狠吸了口氣,回頭走到兩人近前壓低了聲音道:“別抓了,夜長夢多。直接……”他伸手在咽喉處做了個手勢,“他就是土匪派出來的鉤子,預先埋伏在山裏,將胡知縣的真正親戚殺了,拿了舉薦信冒名頂替,潛伏在咱們縣衙。他發現在鏢局的同夥相展發被抓,就情急之下殺人滅口,然後被咱們發現馬腳……”

孫老四看著惡狠狠的包天福,略有些躊躇:“這……這。”

“還這什麽這啊!再過兩個更的時間,老爺就要升堂審案子了,咱就把相展發這死屍往上送嗎?不把這姓楊的扔出去頂包,咱們仨誰都別想過好日子。再說他六親不在、來路無人,隨你怎麽擺布也不會有麻煩,這麽合適的人選,不扔他仍誰?”包天福舉起右手狠狠向下一劈:“幹吧!沒別的出路了!”

錢過山將在班的兄弟們招呼在一起,先用冷眼掃視一番,冷冷道:“今天要出趟‘紅差’了。”紅差是六扇門中的術語,意思是要出手對付危險凶惡的疑犯,很可能要見血。這種差事往往不強求活捉,隻要帶隊捕頭同意,是可以將疑犯當場格殺的。錢過山這句話,無疑就是一道格殺令,在場諸人聽後,想起桑林外躺在地上那三十幾條屍首,不免心驚眼跳。

見眾人有些氣短,錢過山手按腰刀給諸人打氣道:“不是要你們去跟劫鏢車的惡匪拚命,而是去把劫匪派來埋伏在縣衙裏的‘鉤子’給抓出來,這‘鉤子’就是剛來沒幾天的楊寧!我說你們十幾號人,天天好酒好肉的吃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關鍵時候難道連一個半大孩子都拿不下來?”

屋子裏一眾捕快聽明白是要抓楊寧,這才暗自吐了口氣,紛紛拍著胸口點頭應聲,讓錢過山放心。錢過山點頭道:“包頭兒說了,要死的,不要活的!辦成了差事,人人都有好處,辦不成差事的話,哼哼,你們就自己商量誰捐條命出來吧!孫頭呢?等他到了咱們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