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許多年過去,煌煌大唐已勝景不再,江山殘破、藩鎮四起。人們再談論起開元年間往事與東都天策的時候,都會搖搖頭、一聲歎息。

光陰似沙海,生死如微塵。

很多事情,不說也罷,很多人,不記得也罷。

大唐開元九年,秋。

林深、夜靜、月色如紗。

山林間有人提著燈籠大步疾行,高壯的身形踩在落葉枯枝上幾無聲息,遮蓋他全身的鬥篷下,步履間偶爾透出鎧甲葉片的摩擦聲。

來人走到林中空地,有同樣身披黑布鬥篷的人迎上來,躬身先接過燈籠,又悄然做了個手勢,指了指空地中間幾個身披棕色鬥篷的人。

此人調勻了一口氣,上前幾步,朝那幾人抱拳道:“末將來遲,讓高將軍久等了。”

對麵幾人中,身處中間位置的高瘦男子一直在仰頭賞月,稍等了等才轉過身來擺擺手,用略細的聲線回應道:“大統領多禮啦,咱家這個右監門衛將軍,不過是個虛職,全賴聖上的恩寵呢。哪比得了你,這個真正統帶過千軍萬馬的天策府大統領。”

大統領將鬥篷的遮頭掀掉露出頭麵,微笑道:“高將軍從龍的功勞無人可比,您是親身經曆過兩軍戰陣的,您是貨真價實的將軍!”

高力士麵色得意,卻雙手舉在胸前連連擺動,岔開話題道:“方才大統領失期未至,咱家怕聖上久等,又怕那幾個叛臣發覺逃走,就用禦賜寶劍下令天策軍進攻了。這越俎代庖、擅調別軍的罪過,還要大統領贖罪啊。”

大統領略一沉吟,點頭道:“高將軍有禦賜信物在手,自然可以號令進攻。隻是末將事前偵到,那幾個叛臣的住所外,有一處水塘圍繞,所以才因地製宜,定下了打草驚蛇之計。如果偷襲而入的話,夜半時刻蛙鳴受驚而停,必然會引起對方警覺。對方也是久經戰陣之人,手下還有幾個昆侖奴在,如此一來偷襲必然變成強攻,折損也就在所難免了。”

高力士麵色微變,大方點頭道:“唉,這一點就是咱家遠遠不及你的地方了。大統領百戰的經驗,豈是我等紙上談兵之人可比?也罷,今夜陣亡的天策將士,咱家回宮後一定會奏明聖上,優厚撫恤。”

林外有人進來稟報軍情,已將對方盡數全殲,人頭就擺在林外等候勘驗。

高力士麵露喜色,抱拳道:“此番辛苦天策軍了,咱家這就帶了人頭連夜趕回長安交旨。他日等大統領再進宮,高某定要布置酒宴,為此番的孟浪,給你賠罪。”

看著高力士與神策軍一行人匆匆而去的背影,大統領默然而立,半晌無語。

林中有人無聲無息的踱步走出,站到大統領身側與他並肩而立。此人推掉鬥篷的遮頭,露出緊束著花白頭發的道冠。

“留啦?”大統領低聲問道。

“留啦。”道人低聲回應。“幸虧你拖延了片刻時間,我在那邊說的都要口舌生煙了,他才領會這一番好意。孩子已經連夜送往純陽,我那都快成孩子園了。唉,掌門也是無奈呢,到底是多年相交的故舊,英雄相惜。隻不過是跟錯了人,就落得個身死族滅的結局。”

大統領長籲一口氣,將鬥篷解了甩鋪在旁邊伏倒的樹幹上,又伸手到自己背後,將裙甲、護腰這些硬梆梆礙事的物件都解開扔下,這才在樹幹上坐了。他伸手從背囊裏摸出個精巧的銀酒壺來,自己先仰頭灌了一口,遞過去道:“這是我從西域帶回來上好的葡萄酒,九蒸九曬過的。”

道人伸出去推擋的手停在半空頓了頓,聽到九蒸九曬時,言語上就打了磕絆,“貧道不……哦就不駁你的好意了。”

美酒入口,道士仰頭向天雙目微閉,幾彈指之後才睜開眼睛讚一聲:“果然好酒。”他轉頭見大統領有些悶悶不樂,笑道:“方才事情我都看見了。你還是看開些吧,為人君者無不多疑。再說聖上年初派神策軍去黔南辦差時候,不也一樣賜劍給你同去‘協助接應’了嗎。”

大統領伸手要過酒壺,灌一口酒道:“既有天策,何須神策?”

道士見他開口,先伸過手去將酒壺抓了來,也是仰頭灌下一大口道:“你這都是統領三千精銳的人了,怎麽還看不開呢?唉,天策是大唐第一等精銳,唯聽命於天子,神策卻是他三郎的。那三郎尚在東宮時候,可謂萬眾矚目,但他能調的動你天策府嗎?所以他才會看重神策私軍。天策保的的大唐天子,神策尊的是皇座上的三郎。”不等大統領答話,道士又仰頭灌下一口美酒,才繼續道:“他李家天下從玄武門起,哪次傳位是歡天喜地一團和氣的?所以今上多疑也是無奈之舉。可今上雖然多疑,如今卻是開元盛世呢!”

“開元盛世。”大統領長歎一聲,點點頭按膝起身,大步走向林外。

他順山路轉過山勢,縱身躍上一塊巨岩舉目遠眺,數百步之外對麵山腰間,十餘間木屋草房正燃起衝天大火。火焰如龍在屋頂、梁柱間遊走,一口口將麵前物件吞嚼,撇下一片灰燼;火星如螢在半空中升騰躍動,為毀滅而翩翩起舞。火光下,屋外院間伏屍一片,火光將血跡映照的一清二楚。熱浪將木材燒裂的劈啪聲,和瀕死者痛苦的呻吟聲傳送過來,直衝入耳。這景象慘烈如人間地獄一般!大統領目光所能見的一切,人與物、恩與仇,今與昨;一切俱在烈火下成灰成燼,成煙成塵。跟隨他身邊的道士已閉了眼睛,右手捏決將拂塵搭在手肘上,輕輕念動咒文,替逝者超度。

洛陽城外,天策府巍峨依舊。兩座躍馬彎弓的巨大石雕騎士,靜靜矗立在正門口,俯視著過往人群。石雕下的草葉子在風中輕輕搖曳著,怕驚動了一旁披甲持槍的站崗衛士。

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婦,從天策府裏急匆而出,她一係黑衣,頭戴鬥笠,黑紗遮麵,肩頭斜背一個小小包裹,右手還拉扯著一個四五歲年紀的小孩子。這小孩一手高高舉起被母親攥著,另一隻手倒拖一根比他略高的小木槍,邊走邊回頭望。

今天在天策府正門當值的,是龍飛營隊官徐長海,他一抬頭,正撞見這對母子走出來。徐長海慌忙扯下肩頭斜披的值星綬帶,塞進同伴懷裏,大步跑上來攔在這對母子之前,躬了身子抱拳急聲道:“嫂子別走……您再等等……統領他就要回來了!您千萬別走!”

黑衣女子腳下不停,拖著孩子繼續前行。徐長海不敢攔也攔不住,隻好弓著腰連連後退,急的在額頭上冒出汗來。一連退了十幾步,徐長海索性一咬牙,閉了眼雙膝跪地,伸長了雙臂橫在黑衣女子身前,一聲大嫂,兩目含淚說不出話來。

黑衣女子歎了口氣,垂了頭撩起麵紗道:“長海你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上跪天地下跪家國,豈可輕易跪於婦人。”

徐長海搖搖頭道:“嫂子,長海嘴笨,可總教頭的撫恤,是朝中有奸臣使壞!大統領正在周旋,嫂子您一定的信他!”

黑衣女子搖搖頭堅定道:“先夫他不愧李唐是盡忠,我不愧先夫是盡孝,我要讓這孩子將來讀書習字做文章,為楊家傳宗接代。不論是為人妻、還是為人母,我必須這般作為!我楊家,為李唐、為天策流血已經夠多了!”

黑衣女子側身繞開攔路的徐長海,手指身後的天策府,扯一扯孩子的小手道:“寧兒,你記著這裏,為娘願你一生不進此地,一生不識此地中人。”說著拽過孩子手裏的小木槍扔在地上,抱起孩子決然而去。

小孩子乍失玩具,滿臉委屈幾乎要哭出聲來,卻不敢抗拒母親,趴在肩頭上咧開嘴小聲喊著:“徐叔……徐叔。”

徐長海身高肩寬的一條漢子,跪在地上扭過身子,背對天策府望著遠去的母子,終於哇哇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