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1

吳悠從黃陂南路地鐵口出來,站在新天地的十字路口處,她抬頭看了看香港廣場圓弧形樓體上由黑白花底襯托的“Cartier(卡地亞)”LOGO(商標),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兜兜轉轉,最終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七年前,吳悠剛畢業的時候,她投的第一家公司就是奧斯德,隻是因為她當時資曆太淺,麵試時,她連林安娜的麵也沒見到,被奧斯德拒絕也是吳悠意料之中的結果,自己不是學廣告專業出身再加上單薄的實習經曆,確實不足以踏進奧斯德的大門。之後,吳悠輾轉幾家公司,好不容易進入了Local,從小文案做起,跟了兩個文案,累積了點實戰經驗。幸得當時羅薇薇交了一個在海森做人事的男朋友,她幫吳悠把簡曆遞了過去,走了個內部通道,才讓吳悠真真正正地踏進了4A公司。這七年的時間裏,吳悠對於廣告的熱情不減反增,她兢兢業業工作的同時是她對創意的二次認識與吸收,讓她一步一步成為領導眼中不可多得的戰將。隻是吳悠沒有想過,自己的命運會再一次和奧斯德聯係到一起。

然而,對於自己這位英文名為Lawrence,中文名叫羅任司的新老板,吳悠知之甚少。吳悠隻知他是上海人,七歲跟著父母去了香港,本科就讀於杜倫大學,後畢業於牛津大學賽德商學院,而他之前做過什麽、為什麽被委派到奧斯德,統統都是個謎。大老板說他是個厲害的角色,那此人必然有他的過人之處。在見到這個人之前,光聽到這閃閃發光的學曆也是讓人望洋興歎的。隻是讓吳悠感到奇怪的是,在海森資曆最深的當屬美國部的Brain和香港處的Tomas,這兩人居然都被這個Lawrence比了下去,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今天吳悠略施淡妝,一身穿著都顯得格外輕鬆,黑白條紋的連衣裙搭一雙深黑色的高跟鞋,頭發稍做打理,噴了一些海鹽水,整個人看起來伶俐動人。上樓的時候,她還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於一個一切都過於陌生的環境,吳悠還是感到了些許緊張感。和海森“工”字形的辦公室不一樣,奧斯德是完完全全的“回”字形結構。吳悠尾隨著刷卡進去的員工,她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清了奧斯德辦公室的全貌。雖然海森財大氣粗可以收購奧斯德,但這種依靠歲月打磨出的企業氛圍,是海森極難複製過來的。吳悠深吸一口氣,四下打量著會議室的位置,她突然一個轉身,撞到了一個正在拉扯打印機卡紙的戴鴨舌帽的男生。

吳悠正打算說抱歉,卻見男生抬了抬帽簷,四目相對,兩人都愣了一秒,直到男生說出那句“是你”,吳悠都沒有完完全全回憶起來眼前這位麵熟的男生到底是誰。她尷尬地回敬了一個微笑,隻當對方是認錯人了,然後問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想問下第三會議室在哪邊?”

男生伸手指了指靠近角落的那間屋子,吳悠道了聲謝,便慢慢朝會議室走去。

蕭樹看著吳悠離開的背影,又愣了一會兒,他突然感覺某些不真實的場景闖進了自己的世界。怎麽又遇到了她?世界未免太小了,緣分也太過奇妙,但吳悠沒有認出他來,蕭樹心裏多少還是有些失落。不過她為什麽會來,是有合作還是別的什麽?蕭樹沒有時間去想了,Lisa正等著看他修改的海報,他隻能趕緊裝好卡紙重新打印方案,又急急忙忙地回到了自己工位上。

吳悠雖然沒有刻意地東張西望,卻也悄悄地觀察著辦公室裏的一切。公司裏飄散著各種女士香水的氣味,從香奈兒到迪奧,從寶格麗到菲拉格慕,大家穿得也足夠張揚,多數人朝她投來了好奇的目光。她走到三號會議室門口,抬頭確認了下,才抬起手敲門,隻聽見屋內低沉的一聲喚她進去,她推開門,發現林安娜早已經坐在了裏麵。今天的她一身黃褐色的愛馬仕風衣,麵容也較之前精神了不少,一副有備而來的模樣,氣場強到無懈可擊。羅任司示意她隨便找位子坐下,吳悠點了點頭,朝林安娜也打了個招呼,然後在林安娜對麵的位置坐了下來。

前一天晚上,羅任司與吳悠通過電話,讓她第二天到奧斯德參加浦江銀行的會議。其實在上次和林安娜見麵之後,吳悠回家就立馬開始查資料做方案了,隻是對於浦江的所需所求她確實不太了解,貿然行動可能會白費力氣。但自從與林安娜正式會麵之後,吳悠內心想要戰勝林安娜的欲望便又加強了,特別是在林安娜最終妥協接受挑戰的那一刻。簡單來說,此時此刻對吳悠而言,不是能不能留在奧斯德的問題(當然留下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她是否能夠在正式提案中擊敗她的偶像。羅任司給她打了這通電話,應該也打給林安娜了,羅任司要求她不必在會議上做自我介紹,這份叮囑也應該交代給了林安娜,提交給浦江銀行的最終方案也不會提前署上她們的名字,而是等待浦江銀行來決定到底用誰。

吳悠剛坐下沒多久,浦江銀行的市場部經理老徐和他的秘書譚小姐就推門進來了,他們和羅任司熱情地握了手之後,在羅任司對麵的位置坐了下來。吳悠一邊觀察著老徐和譚小姐,一邊不時地用餘光瞥林安娜。林安娜這個趾高氣揚的女人,神情態度頗有幾分壓過羅任司的趨勢,而老羅隻是向客戶介紹她是Anna,具體沒有多談。林安娜早就注意到了吳悠的目光,隻是她表現得很平淡且不在意,她優雅地將雙手搭在桌上,顯露出幾分業內資深人士的神色。

前一天夜裏,林安娜找到了自己三四年沒見的好友杜太太在酒吧訴衷腸,三杯兩盞淡酒,林安娜隻是一陣歎氣,女兒的事她隻字未提,她隻說自己和女婿不合,在美國待不下去,回來才發現,即使是具有豐富經驗的“老人”,也有被行業嫌棄的一天。杜太太結婚前和林安娜是同事,婚後辭職做起了家庭主婦,即便如此,她對於奧斯德的事情也算清楚。杜太太言辭犀利地和林安娜說:“儂怕做啥(你怕什麽)?我是想不到,林安娜還有怕的一天。就你說的那姑娘,成不了大氣候,她的U家方案之所以做得比你好,也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走了狗屎運罷了,儂呢,也就是因為當時急著要去美國了,所以才分了心。不就一個浦江銀行的升級包裝嗎?以我對你的了解,別說一個浦江銀行,十個你都不在話下。”

林安娜知道杜太太隻是逞一時口舌之快,事情哪有她說的那麽輕鬆。要是在十年前,林安娜是真的沒什麽可怕的,可CCO做久了,創意大多數時候確實都是下麵的人在想,她也隻是起一個引導和統籌的作用,“靈感”這東西不用就會丟失,這是真的。但杜太太說到底是在安慰她,她也就低頭喝酒,沒有辯駁。誰料杜太太繼續說:“你女兒也是,都說讓你過去了,也不留你,把你一個人丟回上海。唉,子女大了,到頭來都是別人家的。”這句話一下子戳到了林安娜的痛處,林安娜隻回了一句“她也有苦衷”便低頭不語了。她又續了一杯威士忌。對林安娜而言,消解喪女之痛最好的方式就是工作,就像她失去婚姻時一樣,在林安娜的價值觀裏,創造新的價值是一種代謝悲傷的方式,那些情緒對她而言是最好的靈感源,而眼下自己非但失去了女兒,連她最看重的工作也快失去了,都說人生起起落落,此刻謂之低穀也不為過了。

“Anna,我這個人向來直接,你找我出來,肯定是想聽我的建議,那我就明說了,換作我,我肯定是要給這幫人一點顏色看看的,老虎不發威還真當老娘是病貓了。但換句話說,不留在奧斯德,你林安娜還怕沒有飯吃嗎?要麽就幹脆找別家,讓奧斯德追悔莫及,但你要是現在換到別的公司,我覺得才是下策中的下策,別人會怎麽想你?他們隻覺得你是奧斯德都不肯收的破落戶,你自己看好了,你林安娜坐鎮奧斯德,還怕文案不夠接嗎?”

所以呢?自己在怕什麽呢?林安娜自嘲地笑了笑。她當然怕,人越老,麵子越值錢,但“麵子”這東西到底是虛的,有件事做才是實在的。以林安娜現在的年紀,再熬幾年就退休了,說實在的,她不必非要去和一個年輕人搶工作,但是,此時此刻沒了女兒的她還有什麽呢?讓她每天坐在家裏胡思亂想嗎?要她拿出二十歲時的熱情去拚創意嗎?倒也不是不可以,隻是要讓整個公司的人都看她林安娜的笑話嗎?

杜太太接了個美容院打來的電話,回過身對林安娜說:“我就這麽和你說吧,以你林安娜的人脈,還找不到方法讓浦江那邊直接選你的?撬了那個小丫頭,讓她碰碰壁、吃吃虧才知道這個社會的法則,是不啦?這個道理你不是不懂吧?古人雲:‘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不是這個道理啦?儂好好忖度忖度。”

雖然杜太太的生活是大多數成年女性向往的樣子,但對於林安娜則不然,她並不羨慕這個杜太太。十幾年前,她和杜太太是齊頭並進的戰友,她負責創意,杜太太負責客戶,就林安娜見過的那麽多AD(Account Director,客戶總監)裏,杜太太絕對是最能說會道的那個,她不僅酒量好,把甲方哄得服服帖帖的,還特別會幫甲方出主意。在精算價格這件事上,再精明的人也比不過她。但杜太太和林安娜原本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杜太太明白自己要什麽,她絕不是一個能在這個行業穩紮穩打地做到合夥人的人,相反,她在與一個又一個客戶地談判中,很快挑中了適合自己的男人,並果斷辭職結婚,成為一名徹底的家庭主婦。或許因為命運軌跡原本就不同,杜太太深知林安娜不會選擇再婚,比起其他人的不解,杜太太卻像是特別明白她一般。杜太太知道,有的女人活著就是為了享受,而有的則是為了自我實現,沒有誰對誰錯,但都可以活得各有各的精彩。毫無疑問,林安娜屬於後者。

老徐很快介紹了他們這次找到奧斯德的原因和目的,其中的一部分正如羅任司所說的那樣,浦江銀行自身品牌的固化讓他們基本得不到年輕人的關注,雖然他們也做過大大小小的活動,和商鋪、影院也都有合作,但效果甚微;另一部分原因是羅任司沒有提到的,浦江銀行因為去年剛剛完成內部人事結構的更新,新上任的分行行長非常重視浦江在上海的市場影響力。

從老徐的話語中,吳悠隱約聽出其背後的壓力和期待。雖然她很想當麵說,他們這樣的情況或許找谘詢公司比找廣告公司更靠譜,但她還是忍住沒有開口。對於企業的運營,廣告的營銷包裝當然是非常重要的一環,但根據她私下查到的資料來看,浦江銀行最大的問題還是出在他們的市場定位上,像他們這樣的老字號,對市場風向的把握遠遠不及那些有的放矢的商業銀行,如果隻是依靠廣告宣傳,也隻是治標不治本。

會議上,吳悠一直在思考,林安娜這次會拿出什麽樣的創意,她既好奇又忐忑,縱觀林安娜全程的表現,她不露山水的微笑確實讓人覺得她早就勝券在握。很快,羅任司就將brief(任務簡介)發到了吳悠的郵箱。會議進行得很順利,時間卻格外緊迫,老徐對奧斯德的金字招牌表達了絕對的信心。會後,一行人送走了老徐和譚秘書,剩下林安娜和吳悠靜靜地站在羅任司的身旁。羅任司說不如一起下樓吃個飯,林安娜卻直言拒絕了,她拎著包直接進了電梯,隻留下吳悠,使這頓午飯陷入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的尷尬境地。吳悠思考了一下,自己總不能落後於林安娜,便也婉言拒絕了午餐,和羅任司告別後,吳悠便離開了公司。

半小時後,吳悠出現在距離新天地最近的一家浦江銀行門口,她端著咖啡靜靜地望著從銀行進進出出的人,像一名穿著便衣的特工。經過半個多小時的觀察,吳悠發現出入浦江銀行的人中確實沒有什麽年輕人,不是上了歲數的大叔,就是帶著孩子的中年婦女,從玻璃門往裏望,坐著等號的人也都是四十出頭的工薪階層,他們大多耷拉著腦袋在玩手機,使得整個銀行看起來也沒精打采的。吳悠又去了附近幾家浦江銀行,基本都是類似的情況,但她很快意識到,現在還會到銀行取錢的年輕人本就很少,手機支付早就取代現金支付。吳悠又遊走了幾個地方,白領出入較多的地鐵口、商場和CBD大樓,她發現辦信用卡的人還是很多的,但沒有一個服務點有浦江銀行的員工。然後她又用手機下載了各個銀行的APP,還在大眾點評上搜索了一下餐廳、影院與銀行的合作情況,她發現浦江銀行確實存在很多問題。

他們為什麽更願意用A銀行而非B銀行?這不是廣告人要考慮的問題。怎麽讓他們在用A銀行的時候會更想用B銀行,這才是廣告人要考慮的問題。吳悠靈機一動,眼下有個人一定能幫到自己,她隨即給羅薇薇打了通電話。

2

林安娜從跑步機上下來,用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她找了個椅子坐下,順手開了一瓶依雲,環顧四周,發現健身房裏空****的隻剩下她自己一個人了。林安娜並非吳悠想的那樣爭分奪秒地在想idea。相反,每次創意來臨之前,林安娜更需要的是讓自己徹底冷靜下來。

雖然這些日子裏,林安娜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女兒的事情,但一回到家,她還是會覺得心裏空****的不是滋味,仿佛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女兒雖然人不在,精神卻一直寄居在這個小房間裏,但是現在,那一絲精神也徹底無影無蹤了。她盡量讓自己多找點事情做,除了跑步、普拉提、瑜伽、健身操,她更多的時間是把過去看過的書和電影又翻出來看了一遍。越是這樣,她越是覺得如果自己退休在家,剩下的人生歲月是多麽令人恐懼。她一想到自己上了歲數蓋著毛毯在這間屋子裏老無所依,她就立馬理解了為什麽那麽多在養老院的老人會想要自殺。

杜太太勸她,如果沒有那麽想上班,倒是可以先去旅行一段時間。之前一直拚死拚活賺錢,現下雖然和女婿不合,至少可以跟女兒出去走走。旅遊當然是一種方式,但對林安娜來說,如果旅遊歸來的照片上沒有出現女兒的身影,她又要如何跟身邊的人解釋?思來想去,隻有工作是治愈傷痛的最佳良藥,沒有之一。

就在剛剛跑步的時候,林安娜把之前其他公司給浦江銀行做過的幾條廣告又翻出來放在平板電腦上看了一遍。雖然以現在的視角去審視,會覺得許多東西做得確實很稚嫩,但也絕非沒有可取之處。這三四支廣告最大的問題就是不夠走心,雖然林安娜沒有接過銀行的廣告,但她始終相信“萬變不離其宗”這句話,各行各業都有相通的地方。

林安娜不由自主地想起吳悠來,雖然她隻見過吳悠兩次,但是在吳悠身上,林安娜能看到吳悠內心的自傲和焦急。在這個行業待久了,林安娜特別能讀懂吳悠那種迫不及待要標新立異的眼神,但恰恰是這樣,林安娜反而感覺放鬆多了,她從來不怕那些所謂“新”的東西,那些東西對她來說反而太“舊”了。

林安娜現在還記得,大概一年前,她接手了一個油煙機品牌的項目,與浦江銀行類似的是,它也曾是萬眾依賴的老品牌,隻是時移世易,老品牌漸漸就成了陳舊的代名詞。林安娜當然交出了非常得體的創意,讓品牌方又看到了希望。當時廣告正式通過渠道投放,確實獲得了極佳的效果。

林安娜和品牌老總吃飯的時候,老總那句“林女士最厲害的,就是永遠有一顆懂當下人的心”重重印在了林安娜的心上。此言非虛,在那廣告中,不管是獨居女,還是為女兒做飯的父親,或者是垂垂老矣的老太太,每一個元素她都用得非常精準。從廚房到生活,又從生活回歸廚房,對於那些在地鐵裏、電視裏、網絡上、手機裏看到這則廣告的人,林安娜都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讓他們哭,為品牌哭,也為自己哭。

這十年來,廣告已經變了,品牌方紛紛從“求新”變成了“求心”,林安娜算是最早聞到這絲氣息的人。

2008年是個分界點,在那之前,廣告行業的規則也與現在完全不同。互聯網經濟的盛世到來之前,上海的廣告公司還是一個由德國人、新加坡人瓜分的市場,4A公司真正對接的是一家又一家外資品牌,品牌方沒有具體的要求,他們的brief要求非常明確,就是“新”——新的概念、新的視覺、新的方向。那是林安娜眼中的黃金時代,每天接觸的信息永遠都是海外一線的東西,為了更加與國際接軌,每一個廣告人都在看世界每一天在發生什麽。對林安娜來說,讀China Daily(中國日報網)和Time(《時代周刊》)幾乎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除此之外,他們要感受的、追求的,一定都是世界更前沿的理念。

但是2008年之後一切都變了,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所有人從看世界每一天在發生什麽,變成看中國每一天在發生什麽,互聯網經濟帶來的最直接的衝擊,就是中國變得更大且更受關注了。BAT(B指百度、A指阿裏巴巴、T指騰訊)的崛起,讓更多的民營企業和國有企業開始需要4A公司的加入,他們的客戶從外國人慢慢變成了數量更龐大的中國人,工作理念從“把世界的帶給中國”變成了“中國的即是世界的”,而那些不了解內地根基的德國人、新加坡人也開始越來越不懂這個新興市場,他們不懂互聯網,也不懂互聯網下的中國內地人,於是他們逐一退出了上海廣告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地方。短短幾年間,上海的廣告圈終於成了上海人自己的天下,管理層終於從外來人口變成了本土精英,林安娜也是從那一年開始節節攀升的。對林安娜來說,帶來機遇的同時,行業的規則也發生了徹底的變化。

對每一個做廣告的人來說,美國的麥迪遜街是他們曾經夢想的烏托邦,那裏會聚了全美國乃至全世界最會做廣告的廣告人,不管是威廉·伯恩巴克,還是李奧·貝納,甚至是大衛·麥肯茲·奧格威,可以說所有的傳奇都是從那裏誕生的。但現在美國的廣告業已經落後了,這是新一代廣告人心中的真實想法。林安娜當然不敢苟同,就像現代人覺得聽黑膠的人都是“老古董”,卻沒有一隻無線的Airpods(蘋果無線耳機)等於跟不上潮流。互聯網和數字化把人的生活習慣和對物品質感的感受全部改變了,而廣告現在反過來重新喚醒大眾人性中的真善美。

不是說林安娜崇洋媚外,而是對他們這一批經曆過“黃金時代”的廣告人來說,現在的廣告反而不能做得太過前衛。不知道是誰發明了“接地氣”和“走心”這樣的詞匯,好像隻有更貼近大眾的思想,而不是前衛的思想,才算是好廣告。

對於這個論點,女兒還在的時候,林安娜就和她討論過。十年、二十年過去了,外國人信奉的還是過去那一套,他們的課本好像過了百年也不會改變似的。林安娜說:“理論隻是理論,學廣告的人千萬不能隻看前人的理論,廣告是時效性最強的行業,堪比報刊媒體,守著所謂的條條框框是永遠做不好廣告的。”

女兒不以為然,隻道:“廣告到底是潮流時尚的介質表達,太貼近時效性也最容易過時,那些經典的廣告案例是可以突破時間的,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就是他們永遠想在人們前麵。”

林安娜直接告訴女兒,這種理想化的思維構建幫不了她任何忙,所謂的經典隻是百萬案例中泛起的零星水花,廣告到底是為了讓資本成為更大的資本,隻是一種宣傳和斂財的手段。但這樣的言辭太殘酷了。

最後,當然是不歡而散。

就在剛剛林安娜看過的那些浦江銀行之前的廣告中,林安娜讀到的是泛泛而談的陳腐和沒有共情的說教,將“存錢收益”這種概念穿插在廣告中,早已不符合當下年輕人的消費觀了。但銀行的實質是什麽?還是存錢。這是亙古不變的事情,隻是要怎麽去講新的故事,這是林安娜在乎的事。

健身房裏的教練已經開始集合準備開會了,林安娜輕輕歎了口氣,連最後收留她的地方也準備打烊了。她到更衣室裏換好衣服走出大樓,外麵的星光還夠璀璨,正好可以陪她走上一路。在林安娜的住處附近就有一家浦江銀行,林安娜還記得這家銀行剛開業的時候,正巧是自己搬到這裏的時候。林安娜的工資卡到現在還是浦江銀行的,但是除了工資,平日自己都用不到浦江銀行的任何產品。轉眼間十幾年過去了,雖然銀行翻新過兩三次,但怎麽看都是上了歲數的,就跟自己一樣。人總是害怕看到那些和自己一起成長的事物,因為它們像是在活生生地給你展現歲月流逝的痕跡。

林安娜回到家,杜太太專門又打來一通電話,約她周五晚上到家裏去打麻將。林安娜想了想,隻道她得先去鍛煉完才能過去,杜太太揶揄道:“儂身材練這麽好,個麽是想二度逢春伐?(你身材練得這麽好,是想二度逢春嗎?)”林安娜也沒有反駁什麽,隻是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好久沒打了,到時候你們贏錢我又不開心,要是你們人夠,我就不來了。”杜太太趕緊說:“當然是三缺一才叫你呀,有人我就不給你打電話了。”林安娜道了聲“好”,就掛了電話,準備沐浴洗漱,她剛脫下運動服準備去浴室,手機又響了起來。

林安娜走出浴室,拿起手機,眉頭瞬間皺了起來。這個不該打電話來的人,在這個不合宜的時刻打來,真是讓人惱火。她掛了電話,調了靜音,不理不睬地進了浴室。洗完出來,發現手機還在閃爍,她看了看,那人還真是鍥而不舍。她剛解鎖手機,入戶門就傳來了“啪啪”的砸門聲。

“林鳳珠,你在家嗎?”這年頭,能叫她本名的已經沒有幾個人了。林安娜一聽是前夫的聲音,連回應也不想回應。但是夜深了,他要再接二連三地敲門,肯定會影響到隔壁鄰居,無奈之下,她還是走過去,衝著門口說了一句:“深更半夜你來幹嗎?我要睡了。”

前夫語氣焦急地問:“你最近和蕎蕎聯係了嗎?我最近這一周都聯係不上她,我擔心她出事。”蕎蕎自然指的是林安娜的女兒林蕎蕎。女兒去世有一段時間了,但她並沒有打算把女兒去世的事情告訴前夫,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前夫居然一直和女兒私下有聯係。林安娜對此有些生氣,她以為女兒理應跟自己一樣,早就和這個薄情寡義的男人恩斷義絕。這一瞬間,她感受到了一種類似背叛的惡意。

“你和蕎蕎為什麽會有聯係?”

“這件事以後再說,是不是你讓蕎蕎不接我電話的?鳳珠,蕎蕎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女兒,你這未免有點太自私了。”

“自私?”林安娜說出這兩個字,自己都覺得好笑。當初拋棄她們母女的人是前夫孫令輝,生活費、贍養費統統減半支付的也是這個男人。在林安娜母女最苦的日子裏,他連一通電話都沒有打過,現在知道女兒在國外生活好了,就開始後悔想要重新和女兒建立父女關係,以謀得一絲好處,這如意算盤打得真好,可惜在林安娜心裏,自己和女兒早就和他半毛錢關係都沒有了。

“孫令輝,你不要再去打擾蕎蕎了,也不要來騷擾我!我和你說,如果你再來,我就報警說你擾民。”

“林鳳珠,儂未免太狠心了,我不怕跟儂港,蕎蕎從小到大,在你那裏並沒有感覺到多少開心,嘿,你還以為你自己當了一個好母親、好媽媽,那你知道女兒為什麽總想給我打電話嗎?就是因為你老是逼她做她不喜歡的事情,你這個女人就是活得太強勢了!”

“儂少在那裏胡港八港(胡說八道),囡囡怎麽可能主動給你打電話,你現在就趕緊給我滾,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打電話報警?!”

“少拿報警唬我!林鳳珠,你要不信我,你就自己去問你女兒。還有,別以為你不讓她接我電話你就得逞了,我有女兒在美國的地址,要不是我簽證遲遲辦不下來,我早就去美國看她了!”

林安娜差一點說出那句“別去”,還好她及時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她癱坐在沙發上,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任憑孫令輝在門口叫嚷,她也不再理會。她隻覺又生氣又喪氣,莫非孫令輝所說的是真的?不,不會的。林安娜很快又急著否定這種危險的想法。蕎蕎怎麽會主動聯係他,這肯定是他為了氣自己胡謅出來的,但孫令輝言辭鑿鑿,又不像是編的,不然他怎麽會在最近聯係不上女兒呢?但若他說的是真的,蕎蕎真的因為自己太強勢而讓她不快樂了嗎?現在,她巴不得立馬給閻王爺打通電話,好好找女兒問清楚,可這麽一想,她心裏又一下子難過起來,好像好不容易縫補起來的心又被粗暴地撕開了一個口子。她一口喝掉了半杯酒,然後一言不發地靠在沙發枕上,門外的聲音已經漸漸弱了,她知道那個男人還是走了。過了一會兒,她又突然想和那個男人再多說幾句,至少都是關於女兒的事情,真的也好,假的也罷,總好過這會兒房間裏寂靜得連星星閃爍的聲音仿佛都能聽見。

關於女兒的秘密,到底能瞞多久呢?林安娜自己也不知道。她不願同杜太太說,是不想同僚對自己憐憫和同情;她不想前夫知道,是害怕前夫責怪自己沒有把女兒照顧好;她更不想公司裏的人知道,她是失去了女兒才決定重返朝野的。她是絕不可能去做當代祥林嫂的,最主要的是她那些過往的得意都會因為女兒去世的消息而被徹底掀翻。她望著天花板,感覺到太陽穴傳來的陣陣疼痛,酒精在這個時候似乎也不起作用了,她原本想依靠酒精快速入睡,但孫令輝這一鬧,讓她徹底清醒了。這時,林安娜的手機又響了,她漫不經心地拿過來,卻不是前夫打來的,令她意外的是,這通電話居然是卷走公司資源的戴維德打來的。

3

從臥室窗戶望出去的視野挺好的,隻要天一黑,靠在**,就有一種上海的萬家燈火陪你一同入眠的浪漫。但吳悠一轉身,看著亂七八糟、耷拉成一團的衣服肆無忌憚地散在家裏的各個角落,她就有一種從夢境跌落回現實的感覺。吳悠皺了皺眉,隻見羅薇薇穿著一件猩紅色吊帶長裙,端著兩杯酒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

“唉,我說,你就不能抽個空找個阿姨過來打掃一下嗎?每天睡在垃圾堆裏的感覺會讓你心曠神怡?”吳悠拎起躺在旁邊的蕾絲內衣,皺著眉扔到一邊,她接過羅薇薇遞過來的紅酒,有些嫌棄地喝了一口,說:“你最近春光滿麵,是不是又有新男人了?”

羅薇薇笑而不答,默認了,她側身坐在吳悠身邊說:“你能不能不要每次來都罵我,我也是昨天剛好去參加一個朋友的party,找不到合適的衣服才把家裏搞成這樣的,這不還沒來得及收拾嘛。”羅薇薇端著酒杯將腿搭在飄窗上,接著問,“你呢,無事不登三寶殿,沒事才不會想到來找我。”

“工作不順,來找你卜一卦唄。”

羅薇薇像是突然來了興趣,忙說:“真的還是假的?你不是不信這些嗎?喀喀,我不是卜卦啊,我是觀星,人家倫敦的那些大學還設有專門的專業呢,這是有學問的。”

“好了,我不和你胡扯了,找你倒是真的有事。”

吳悠簡單地把浦江銀行的情況說給了羅薇薇聽,雖然羅薇薇給她出不了什麽點子,但羅薇薇認識的人多,早已成為吳悠最直接的人脈庫。一時間,羅薇薇立馬將角色轉換成浦江銀行的市場調查員,不停地給她那些朋友挨個發語音:

“你用浦江銀行的信用卡嗎?”

“為啥不用啊?說來聽聽。”

“哎呀,不是換工作啦,我就是最近在想,辦信用卡到底辦哪家銀行的好嘛。”

“招商、廣發、交通……,好嘞,你說這幾家積分多、活動多是吧?”

“浦江利息低?現在還有人在銀行存錢嗎?”

“沒有工作辦不了信用卡?那你找份工作呀!啊,你說我?老娘我怎麽沒工作了?我……我……嘿,你這人!”

一個一個人詢問下來,吳悠在旁邊也聽得個七七八八。大概原因她也都了解了,就在剛剛羅薇薇做調查的時候,她也順道打開電腦查看了幾家財經雜誌做出的年度報告。通過對幾個一線城市的消費分析來看,上海的消費數據較之北京、廣州、深圳乃至香港都高不少,甚至常年穩居第一。報告裏顯示,上海的消費方向主要在聚會、追星、沙龍和課程培訓這幾項,而消費年齡段恰好是在十八到二十八歲這個區間。在這幾個類別中,做得最好的幾家銀行都有一些共同點,他們定位明確,一方麵這些銀行和許多年輕人熟知的二次元動漫、偶像、互聯網品牌聯名,另一方麵他們的信用卡額度足夠高且申請方式簡單。另外從信用積分上來說,這些積分可以用於換取星巴克咖啡、電影票、演出票、旅行機票和酒店優惠券,而這些恰恰都是年輕人最在意的。相比之下,浦江銀行的經營模式確實太傳統了,市場定位也偏高,他們忽視了大學生市場,沒有開放學生辦理信用卡的通道,而正常辦理他們銀行的信用卡也需要資產和工作等相關證明,甚至還需要顧客提供詳細的賬目流水。總的來說,他們把社會主要消費群體拒之門外,這就是浦江這個品牌落後的主要原因。他們沒有占據年輕人的市場,就等於失去了生存空間。

羅薇薇放下手機,和吳悠碰杯,說:“吳悠,不是我說你,你也快三十了,每天上班下班想的都是你那工作,你什麽時候能想想男人?”她一邊說一邊捏了捏吳悠的臉,“喏,沒有男人滋潤,你的皮膚都變差了。”

吳悠翻了個白眼,那口酒幹脆沒喝,較真地說道:“什麽叫想想男人?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男人?再說了,我憑什麽要想他們?這年頭是越活越回去了,女人靠自己反倒要被嫌棄了,是不?羅薇薇,你什麽時候去居委會掛的職啊?我怎麽不知道。”

“喲,你啥時候有男人了?就你那張嘴,我還真想不到什麽樣的男人能降伏你。不是我突發奇想,下個星期張曉彤結婚,你也去吧,她前兩天還發信息問我你的感情狀況呢。”

吳悠沒理會羅薇薇的話,低頭扣上了iPad,然後從**跳下來,把酒杯放邊上,說:“我走了,你自己慢慢喝。”

“你不是又生氣了吧?每次一說起這個事,你就這種臉色。”羅薇薇有時候也受不了吳悠的脾氣。

“我沒那麽無聊,你不是嫌我沒男人嗎?這個點正好可以去夜店泡泡,說不定能帶個小鮮肉回家。”吳悠沒有回頭,她從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羅薇薇一聽她要去夜店,立馬興奮起來說要一起去,吳悠拍拍她的肩說:“男人隨時可以有,賺錢的機會可就不一定了,多金女人最好命,走啦!”

羅薇薇看著吳悠沒喝完的那杯酒,嘟著嘴說:“這吳悠真是的,當我這兒是什麽地方,嫖完不付錢,甩臉就走人是吧。”說著,她起身收拾了那杯酒,“酒也不喝完,很貴的好伐!”

吳悠下樓沒有徑直回家,她喜歡在入夜後的上海街道上遊**,大部分的靈感也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誕生的。其實在剛剛那種情況下,吳悠確實也沒有什麽生氣的必要,隻是對於愛情這件事,吳悠從來不像羅薇薇那樣成天在上麵花心思。距離上一段感情結束已經有兩年了,吳悠記得,那段感情開始得莫名其妙,結束得莫名其妙。

吳悠的前任是她的學長,在大她一屆的同係男生裏算好看的。和大部分男生一樣,校園的生活總讓這些男孩子看起來無憂無慮,充滿少年氣,但是一旦進入社會,他們就像立馬被一種說不上名字的物質吞噬了一樣,變成對社會規則堅守且無趣的人種。學長就是這樣的人。不管在大學時二人多麽風花雪月,進入企業之後的兩三年裏,學長就開始對物質和金錢格外在意,吳悠將其視為一種追求,也並不覺得過分,可是兩人之間能夠交流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少。因為不夠體貼甚至無法與學長建立極度親密的關係,很快吳悠就被貼上了“事業型女人”的標簽。學長認為男人追求事業是必須的,但女人大可不必。在學長所謂的未來計劃裏,吳悠應該是要依附於他的,但吳悠覺得好笑的是,從一開始她就不是那樣的人。學長聲嘶力竭地說:“你可以改變啊,誰畢業之後不會改變呢?”吳悠這才明白,原來學長覺得他自己的改變對應的就是吳悠也應該順應他的變化,他們都不是學生時期的理想主義者了,用學長的話來說,落地一點有什麽不好?

吳悠趁夜搬離了他們合租的房子,刪掉了學長的微信,拉黑了他的電話,徹底消失在了學長的世界裏。不出吳悠所料,很快她就聽羅薇薇說學長又找了一個女朋友,他像是賭氣般的無縫銜接了一個新的對象。而這件事對吳悠來說已無所謂,既然對方認為自己是事業型的女人,那她就索性成為一個不靠男人的獨立女性,她沒有辦法接受男女關係必須如膠似漆的狀態,她始終認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既然沒有好的選擇,選擇自己總不會是錯的。

因為無故陷入回憶,吳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什麽地方,上海夜間的小巷總是寧靜而舒心的,秋風吹拂在臉上像是一種慰藉的撫摸。旁邊的五金店還沒關門,門口電鋸鋸出的火花像是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打破了夜的靜謐,讓夜晚的星光顯得更璀璨了些。燒焦的鋼鐵味混雜著夜宵店裏食物的氣息,竟然產生了一種奇特的化學效應,吳悠頓了頓,又回頭看了一眼帶著麵罩工作的工人,她感覺腦中靈光一閃,身體裏的某個開關被打開了。吳悠迅速加快了腳步,朝著地鐵站的方向走去,她得趁著這種氣息還沒有在神經裏消失之前趕快回家,把剛剛那一瞬間想到的東西寫下來。

吳悠當然希望林安娜能先闡述她的創意,這種時候越是衝在前麵肯定越吃虧,但是林安娜按兵不動,無奈隻能她先說了。眾人見她泰然自若地走上前,將電腦打開,快速連接上了投影儀端口,一片大紅色的頁麵就這樣展現在所有人麵前。PPT(演示文稿)的首頁是一把電鋸,吳悠輕吸一口氣,說道:“就如大家所看到的這把電鋸,我想到的concept就是以浦江銀行新版的信用卡為切入點,將新版信用卡作為這次包裝升級的主要產品,以七十周年行慶為陪襯。這張信用卡不像別的,就像是圖片上的這把電鋸,我的概念主體就是切割和破壞,我們用這張信用卡去切割愛馬仕皮包、切割蘋果電腦、切割YSL(聖羅蘭)的限量口紅、切割華為手機、切割達芬奇家具,真正地破壞這些東西,但凡與年輕人消費掛鉤的商品,我們都用信用卡這把“電鋸”將其切割。這個概念講述的是,浦江銀行的這張信用卡可以最大程度地破壞這些商品的價格,使其達到最大的折扣,塑造全新的消費理念,簡而言之,就是用一種暴力美學的方式讓大家觸目驚心。”

吳悠一邊說一邊關注著每一個人的神情,說罷,她將自己畫的一些概念圖和分鏡也放到了PPT的最後,展示給大家看。羅任司摸了摸下巴,和羅根對視了一眼,問:“這個concept會不會太前衛了?你確定消費者能看得懂嗎?”吳悠明白羅任司擔心的絕非隻是消費者,更重要的是層級固化的銀行內部領導,他們是否敢為這樣“破壞性”的廣告買單。羅根看出了羅任司的猶豫,也提出了自己的困惑:“我其實並不是很懂這個概念,為什麽要破壞它們呢?”

吳悠不疾不徐地說:“為什麽要破壞?這個問題……就這麽說吧,對我而言,任何故事的開場一定是突如其來才能吸引人看下去的,暴力、性、金錢,這三樣必定是最抓眼球的東西。這個概念或許是前衛了些,但一旦成型,作為浦江銀行七十周年的概念片放出來,我相信在互聯網上一定會引起討論,屆時過去那些認定浦江銀行不過是一個老字號的人,就會注意到銀行發生的變化,這個片子裏的所有元素都與現在上海的都市白領息息相關,我相信白領一定會為此震撼,開始對浦江銀行有新的認知。既然甲方希望的是產品包裝與升級,那我們就不能延續之前的東西,不做出改變。”

對於沒有得到羅任司認可的這件事,也在吳悠的意料之中。就像之前在海森一樣,由於吳悠的概念總是太新、太超前,要不是有大老板在暗中支持,很多時候都會被總監Lucas和客戶部的同事駁回。因為太“不安全”的牌,公司一般都不敢隨便打出去。但大多時候,吳悠對自己提出的概念和idea並不懷疑。

她回到座位上,直直地望著林安娜,相比於其他人的疑惑,林安娜卻顯得平靜得多,剛剛吳悠也注意到她全程都非常認真地在聽自己講,並沒有表現出作為前輩的不屑。

林安娜脫掉了手上的皮手套,熟練地走上台,與吳悠完全不同的是,她太熟悉這樣的場景了,舉手投足之間都是一種慣性。她沒有帶電腦上去,而是拉過空白的白板,拔開白板筆筆蓋,在上麵隨意寫了幾個詞:單據、失憶、回顧、老人……林安娜寫完之後,雙手交叉,一手拿著筆,淡淡地說:“銀行最關鍵的元素是消費,飲食消費、旅途消費、商場消費、網絡消費,而每一筆消費單據的背後都有著一段回憶和一段故事,年輕人是不會隨時回頭去看自己花過的錢的,甚至不知道錢到底花到哪裏去了,但是每一筆消費是組成年輕人回憶的重要部分,一旦回頭看必定感慨萬千。我的概念很簡單,一個永遠有記賬習慣的老人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七十年的回憶全部都濃縮在了那一張張銀行卡刷出的單據裏。老人依靠單據尋回記憶,也從而打開了新的世界,從存折到銀行卡,從銀行卡到信用卡,從信用卡到手機支付,浦江銀行所承載的是消費的曆史,生活的變遷。”

林安娜點到即止,甚至沒有去解釋太多,羅根第一個鼓掌,像是和老朋友之間有著一種默契,羅任司也微微點頭,表示同意。林安娜放下手中的筆,突然看向吳悠:“Evelyn的方案我覺得也挺好的,隻是在麵對浦江銀行這樣的甲方時,我覺得你的棋走得有點險。”

吳悠也大大方方地望著林安娜,說道:“如果浦江銀行真的是為了開拓新的市場,吸引新的用戶群體,那麽我不認為自己的方案會是一步險棋。相比之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期望過高,Anna姐的方案反倒讓我有些失望。”

林安娜淺淺一笑,並沒有理吳悠。這個方案對她而言當然算不上特別,但是絕對保險。林安娜與吳悠最大的不同,就是林安娜首先會考慮到甲方想要什麽,而自己又如何讓他們信服自己的創意,這個平衡點就是林安娜這些年來最擅長把握的,如果單純比創意,林安娜不會選擇這樣的concept,但如果要在這次比稿中讓浦江挑選上,自己的方案絕對更有勝算。

吳悠原本想要問羅任司一些問題,但礙於林安娜也在場,便沒開口。會議很快就結束了,時間不早不晚,她正巧可以回一趟海森做交接收尾的工作。剛下樓,林安娜的車正好從她身邊經過,林安娜輕輕“嘀”了一聲喇叭,問她要去哪兒,自己可以順路帶她,吳悠竟有些受寵若驚,原本想委婉謝絕,但林安娜突然問她是不是要去海森,自己正巧要去靜安,吳悠也不想撒謊,便從容不迫地上了車。

林安娜的車內有著一絲不苟的整潔,與此同時,車載香氛散發出淡淡的薄荷味,讓人聞了神清氣爽。林安娜開車的技巧非常熟練,在主路和小道上隨意切換,基本不用導航,著實是老上海人了。吳悠原本隻是看著窗外,林安娜卻突然開口問道:“來上海多少年了?”

“十年了。”吳悠回過頭,對著林安娜說。

“做廣告很累吧?”林安娜在紅燈的斑馬線前停了下來,“而且還不賺錢,你年輕有才,怎麽沒想想換個行當?”

“Anna姐這是在給我心理暗示嗎?讓我主動讓位?”

“年輕人說話不必這麽衝,我就事論事,你不必想得太多。”交通燈由紅轉綠,林安娜鬆了刹車,車慢慢開始往前滑動。林安娜直視著前方,沒有看吳悠。

“抱歉,我沒有冒犯的意思。”吳悠意識到自己的神經太過緊繃反而有些露怯,“我隻是覺得社會限製了女人,女人能做的事情確實不多,想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不靠父母而靠自己,能生活、能自立就足夠了。”吳悠歎了口氣,實在沒想到這個時候自己會和林安娜推心置腹起來。

“有男朋友嗎?結婚了嗎?”

“我以為Anna姐是典型的都市獨立女性,沒想到也會八卦這些俗氣的瑣碎事情。我現在有手有腳,自己開開心心,不必非要找一個伴侶來讓自己費心。”

“當下社會,女孩子都個個喊口號要靠自己,但真正做到的沒幾個,有時候結婚生子有家庭也是一種能力,並非獨來獨往就高人一等。”林安娜輕“哼”了一聲。

“Anna姐讓我上車不會是犯了好為人師的癮,非得說教吧?”這下吳悠也有點急了,“還是說,平日沒法教導你的女兒,所以隻能把火力轉移到和你女兒同齡的年輕人身上。”

林安娜突然變了臉色,但還是壓製住了內心的情緒,隻是突然加快了車速。吳悠猝不及防地往後仰,差點撞到了腦袋。

林安娜說:“Evelyn,廣告人不是藝術家,充其量隻是個商人的助手,如果總是帶著一種藝術家的傲氣,你就不適合做廣告。你當然可以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是“傻帽”,他們每天都在指指點點你的缺點和不好,但他們大多數人是最終為你付錢的那個人。你今天的那個提案確實不錯,但浦江是不會選的,拉你上車,不是要勸退你,而是想告訴你,那些你沾沾自喜、以為特立獨行的品質和作風,全都暴露在了你的創意裏,廣告永遠是為甲方服務的。說白了,我們也不過是為大爺提鞋的,而這些你自以為高級的東西並沒有那麽與眾不同,我今天隻是想提醒你一句,如果最終浦江選擇了我的那個在你眼裏極度平庸的方案,你也不要覺得自己輸得不服氣。”

“我今天不是來和你討論的,隻是講一些我的想法給你聽,聽不聽得進去,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林安娜在靜安嘉裏附近停了下來,“好了,到了。”

吳悠開門下車,關門時沒有再和林安娜多爭論一句。如果浦江銀行最後真的選了林安娜的方案,那奧斯德不留也罷,整個大上海,她還不信就沒有一個她吳悠的容身之所。林安娜的車飛馳而過,吳悠朝著車尾吐了下舌頭,翻了個白眼,然後拎著包朝著海森所在的大廈徑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