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林安娜拉起窗戶上的遮光板,外麵的天已經徹底亮了,但因為飛行時間過長,她分不清自己現在到底在什麽地方,以及距離紐約還有多遠的路程。她伸手摸了摸口袋裏的手機,屏幕上有一條紮手的裂痕,與她現在的心情一樣。

前一天晚上,她在醫院醒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女兒出事是不是隻是一個夢,然而事情比她想象的更嚴重,當她再撥電話過去的時候,女婿Eric已經不接電話了。戴維德一行人先回去了,隻剩Lisa一直守在她旁邊,在大家不知情的情況下,林安娜也不打算節外生枝,隻說自己最近有些累,可能是老毛病犯了。離開醫院之後,林安娜又往女兒那邊打了兩個電話,但都沒有回應。她直接買了飛往紐約的機票,連夜出發。

接下來的十來個小時裏,林安娜一直沒有閉過眼,盡管她已身心疲憊,但她一直在心裏祈禱希望女兒不要出任何事情。

十幾年前,林安娜也是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拉著女兒的手,站在定西路的路口,心中略有惶恐,她不知道以後的路要怎麽走。但她很快就振作了起來,找地方安頓好了自己和女兒,因為不想被太多人說閑話,她索性多花了些錢租了一套小洋樓,人少,安靜。

她不相信從複旦大學畢業的自己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她就像一名斯巴達戰士,硬撐著從廣告公司的小文案做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與一般的職場女強人不一樣,說她是賭氣也好,說她是負責也罷,她對女兒的教育從未因工作繁忙而落下。前夫打來的撫養費對女兒所需的教育資金來說基本是杯水車薪。但林安娜必須讓那個男人知道,即使沒有他,她也能讓女兒接受最好的教育、念最好的學校、過最好的生活。所以,一有空她就接私活。在家裏,女兒做作業,她就坐在女兒對麵工作,側頭望向窗外,就是那輪月亮,寂寞而哀傷,那是林安娜靈感的源泉,她和女兒就這樣生活了十幾年。

她為什麽舍不得賣掉那套老房子?那套房子一開始是她租的,到後來她攢夠錢買下了它,整個屋子裏充滿著自己的奮鬥史和她與女兒的回憶。

林安娜的手機裏全都是女兒的照片,上中學之前的照片有很多,大部分都是將相片掃描到手機裏的,上中學之後的照片反而少了,女兒去往美國之後,照片就更是寥寥無幾。女兒很少發朋友圈,但隻要她發一張照片,林安娜就會立馬將照片存到手機裏。看著自己的女兒從一個小不點一天天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林安娜心中頗是感慨。林安娜默默告訴自己,女兒是不會有事的,那麽多大風大浪她都熬過來了,一切都會逢凶化吉。

曆時十五個小時,飛機終於在肯尼迪機場降落,她打開手機,屏幕上立馬跳出Eric打來的未接來電通知。她拖著行李箱,站在美國國土上吸到的第一口空氣中帶著塵土和沙礫,她就這樣孤身一人站在機場出口等出租車。女婿的電話打來了,她還沒來得及問情況,就聽到Eric那悲傷的聲音:

“Sorry,Anna...(對不起,安娜……)”

林安娜隻覺得雙腿無力,整個身體像是懸在空中。她一手扶住旁邊的柱子,一手捏緊手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How about her?(她怎麽樣了?)”

“Joanne...(喬安妮……)”

林安娜手上的最後一絲力氣也用盡了,她雙眼空洞地看著這片自己尚未涉足的土地,周圍彌漫著一種抗拒的氣息,仿佛在暗示她:這裏不屬於你,你也永遠無法真正地走進這片土地。

趕到醫院的時候,林安娜心裏感覺空****的,她惶惶而視,看著滿是陌生麵孔的素白空間,跌跌撞撞地朝著太平間走去。林安娜心情複雜,她沉默著,手上拖著的拉杆箱和地麵突然響起了刺耳的摩擦聲,引起了周圍人的側目,但她已經顧不上管了,隻知道直衝衝地往裏走。在太平間外走廊的座椅上,她第二次見到這個外國女婿,上一次見他還是在女兒的婚禮上。Eric看著林安娜通紅的雙眼,不知道說什麽來安慰她。林安娜吸了吸鼻子,鎮定地問:“Where is my daughter?(我的女兒在哪裏?)”Eric能聽出她語氣中的不滿和憤恨,卻沒有做出任何回答,隻是緩緩起身,靜靜地走到太平間門前,推開了那扇死寂的門。

林安娜在出租車上已經經曆了從痛心疾首到心如死灰的全過程,但當她看到女兒那毫無血色又略有走形的麵孔時,還是失控地大哭起來。林安娜聽到Eric站在一旁說了許多安慰她的話,但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的手在女兒臉上摸了好幾次,嘴唇**著,說不出一句話。

葬禮被安排在三天後舉行。前兩夜,林安娜並沒有去守靈,而是自己一個人坐在女兒新房的臥室裏望著窗外,看了兩天兩夜。火化當日,她用冷水洗了個澡,換上深色的外衣,冷靜地和Eric辦完了所有手續。在遺產這件事上,林安娜沒有表現出往日的強勢,她甚至沒有和Eric討價還價,隻是她沒想到女兒才剛走,Eric就已經把律師請好並帶到了家裏。按照法律,女兒死於意外,沒有遺囑,所以財產盡歸配偶所有,但Eric還是非常通情達理地將安娜的女兒——林蕎蕎的存款和肇事司機及保險公司的賠付,給了林安娜,總計二十五萬美金。

林安娜接觸過那麽多客戶,她知道西方人辦事喜歡幹淨果斷,不拖泥帶水。但在聽到這樣的安排後,林安娜還是冷冷地笑了笑。人都沒了,這點錢留給她,是讓她以後買副好點的棺材嗎?當然,林安娜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對於Eric的一係列行為,她也沒有給予任何評價。林安娜不是一個喜歡浪費時間的人,女兒既已去世,她也沒有什麽可挽回的,隻是Eric公事公辦的樣子讓她覺得寒心。

雖然Eric建議林安娜再在美國待上一段時間,但被她矢口拒絕了。對於這片陌生的土地,林安娜原本就沒有任何想法,若不是女兒盛情邀請,她根本不會想到要離開上海,眼下自己更是沒有任何留在這裏的理由。她好好地整理了一遍女兒的房間,看著書架上還放著女兒婚禮時母女倆的合照,林安娜倍感心酸。

女兒為什麽會出車禍?根據Eric和肇事司機的敘述,林蕎蕎早上原本是開車去上班的,卻因為汽車中途沒油而繞道去加油,但這條路她並不熟悉,結果在轉彎的時候因為彎道超車造成了車禍。在這件事上,警方通過查看監控錄像,證實肇事司機其實並沒有太大責任,但最終,肇事司機出於人道主義還是賠付了一部分錢。

林安娜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四十七歲生日的前幾天,收到的禮物居然是二十五萬美金的遺產和自己女兒的骨灰。

2

凱旋路和虹橋路的交叉路口處,車輛往複,在虹二小區這些老公房的對麵,是一片名叫虹橋樂庭的新小區。蕭樹拖著行李箱跟在喬琪和他的朋友後麵,蕭樹看著這個小區的配套設施和地段,他心中早已經打著退堂鼓了。

前一夜,蕭樹誤打誤撞地跟著喬琪到了榮府宴,他雖然對富二代群體奢靡的生活早有耳聞,但當知道這家餐廳人均要兩千元的時候,他握筷子的手還是抖了抖。喬琪的幾個朋友和蕭樹一樣,都是從各個國家留學回來的,隻有一個比大家都小幾歲的男生正在準備雅思考試。一開始這些富二代討論的話題都是女生和NBA,蕭樹隻能聽著,插不上話,直到喬琪正式和他的朋友們介紹了蕭樹,讓這些人對廣告行業產生了興趣,蕭樹才勉強融入聊天之中。

喬琪所說的那個要出租房子的朋友姓顧,這個人其實不算是上海人,他的父母在溫州做生意,20世紀90年代才搬到上海來。顧家搬來沒多久,趁著政策寬鬆,小顧的父母就在上海買了幾套房,在虹橋路的那套房本上就寫了小顧的名字,算是父母給他的成年禮物。但是比起在父母眼皮子底下生活,小顧還是更喜歡在加拿大自由自在的日子,這才想著把房子租出去。

這套虹橋樂庭的房子是個兩室一廳的小戶型,房子不大,但是裝修很精致,小顧是學現代藝術的,所以家居格調頗帶幾分藝術家的氣質。蕭樹沒敢仔細看,想著等小顧報完價就直接找借口溜掉,誰料小顧非常耐心地介紹完整個屋子後,對蕭樹說:“你剛上班,肯定沒多少錢。我呢,說實話,也不在乎那點租金,你就當幫我看房子吧,反正都是George的朋友,我對你也放心。”

蕭樹看了看喬琪,有些驚訝地“啊”了一聲。“不用付房租嗎?”蕭樹再次確認了一遍。

小顧笑了笑,聳聳肩說:“房租能收幾個錢?七千?八千?我一點概念都沒有,這點錢還不夠我買半件衣服的,算咯!”蕭樹雖說從小顧的話中讀到幾分有錢人的傲慢,但也著實為他給自己這麽大的恩惠而受寵若驚。要說拿錢,他單月能出三千元已經是極限,何況七八千元,但分文不出更是欠了人家一個大大的人情,今後還不知道要怎麽償還,眼下拒絕又像是完全不給對方麵子,這才是真正的進退兩難了。

就在蕭樹沉默的那幾秒裏,喬琪頂上話來,說:“你不是最近做了個潮牌嗎?叫Scott給你做點廣告設計,幫你想想推廣方案唄,反正他也擅長這個。”喬琪這個台階給得恰到好處,小顧順口說道:“對啊,我怎麽把這事給忘了。Scott,你幫我看看唄。”喬琪給蕭樹使了個眼神,蕭樹勉為其難地笑了兩下,點頭答應了。既然如此,蕭樹也沒什麽可糾結的了,先在這落腳,等工資發了再換地方就好了。

小顧還有事,交代完相關事宜,給了蕭樹鑰匙,便下樓開車走了。喬琪說幫蕭樹收拾收拾,帶他去吃個飯,蕭樹連忙說不用了。昨晚,蕭樹肚子裏的豪餐還沒徹底消化完,就又和這群富二代去KTV玩了一通宵,到此刻他實在困到不行。再說,就算要吃飯,也應該他請喬琪,但自己選的館子喬琪怕是根本看不上。喬琪見蕭樹一臉憔悴,才想起昨晚兩人都一夜沒睡,再硬拉對方出去實在有些強人所難,索性說:“那你收拾完好好休息,我就先回去了,回頭咱們電話聯係,房子你還滿意吧?”

“很滿意,謝謝,其實我是覺得這房子有點太好了。”

“瞧你說的,你滿意就行,房子有什麽問題就直接問小顧。”

“真的謝謝,過兩天我好好請你吃個飯。”

喬琪拍了拍蕭樹的肩膀,說:“沒事,反正都在上海了,以後有的是機會。”說完,喬琪大步走到門口,回頭看了蕭樹一眼,說:“走啦!”

喬琪走後,蕭樹才徹徹底底地鬆了口氣。回顧整個屋子,他突然覺得自己這一路是不是有點太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媽在天上保佑他。他把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抬到臥室,生怕行李箱上的軲轆把發光的木地板刮花了。擺放好後,他便坐在鋪好床單的**,他仍有些不自在,又立即拿出手機訂了一套新的床品,這才踏實下來。他已經睜不開眼睛了,便從行李箱裏把衣服拿出來,打算洗個澡然後好好睡一覺。

下午三點,蕭樹餓醒了,他看了看手機定位,自己住的小區正好離徐家匯不遠,他打算找個地方隨便吃點,順道去逛逛書店買兩本書。

大概是因為周末,徐家匯的美羅城內人山人海。蕭樹吃完飯,在手機上查了一下,發現大眾書局在五樓,他打算直接乘直梯上去。電梯間裏有四個人,一對情侶、一個姑娘和蕭樹,情侶如膠似漆、卿卿我我,姑娘卻若無其事地站在一旁平靜地看著電梯顯示屏上數字的變化,蕭樹和他們保持了一點距離。

這姑娘五官小巧,眉宇之間卻帶著幾分英氣,瑩白的膚質和靈動的眸子又襯得她多了幾分嬌美,這姑娘有著典型的南方女孩的長相。她鬆散的頭發微卷著,米黃色的莫代爾長袖衫配一條牛仔褲,格外凸顯身材。但不知為何,她渾身上下仿佛透著一種並不好惹的氣息。蕭樹隻多看了一眼,就低頭看自己的手機了,唯恐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煩。

很快,電梯來了,蕭樹跟著他們走了進去,接著一股刺鼻的煙味撲麵而來。蕭樹注意到裏麵有個大叔正拿著一根點燃的煙。蕭樹微微皺眉,正想著這人怎麽在電梯裏抽煙,真沒素質,結果那小姑娘先開了口,說:“哎,這電梯裏不能抽煙,您不知道嗎?”

大叔表情有點尷尬,立馬把煙頭捏著拿到身後,說了句:“不好意思”。

姑娘倒是沒給什麽麵子,繼續說:“嗬!那您就不好意思吧。”

這下大叔麵子上更是掛不住了,直接把煙給掐滅了。

蕭樹見這小姑娘這樣直言不諱,倒對她有了幾分好感,沒想到那姑娘和他在同一層下了電梯,先他一步走進了書店,那姑娘先到咖啡區點了杯咖啡,然後便到工具書區找起書來。姑娘像是習慣了在這裏辦公似的,她熟練地端著咖啡找到一處空座坐下,從包裏拿出電腦開始工作。蕭樹沒想太多,轉身去了藝術圖書區,書店中間長長的走廊就這樣把兩個人徹底隔開了。

買完書,蕭樹又朝姑娘坐的位置看了一眼,那個姑娘已經不見了,隻留下一杯咖啡,不知道是不是突然有什麽急事離開了。

蕭樹剛到家,打算躺在沙發上好好看看剛買的那本荒木經惟的攝影集,結果還沒坐下,就聽到隔壁傳來“嗡嗡”的電鑽聲,聲音此起彼伏,格外刺耳。蕭樹原本以為忍忍就過去了,結果聲音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半個多小時,蕭樹看了看時間,差不多快六點了,快過正常裝修的時間了,於是他壯了壯膽,打算去找鄰居評評理。

蕭樹站在鄰居家門口好一會兒,猶豫了片刻,正準備敲門時,門卻開了,緊接著一陣刺眼的光向他的眼睛射了過來,開門的人也被蕭樹嚇了一跳,連退了兩步。蕭樹緊閉著眼睛,說:“不好意思,麻煩你……”話還沒說完,白光熄滅,他微微睜開眼睛,緩了緩,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他看到一個姑娘正拿著電鑽站在門口,直直地盯著他,而這個姑娘不是別人,正是他下午在美羅城見到的那個姑娘。蕭樹不禁在心中感歎,人生何處不相逢,緣分真是個奇妙的東西。隻是此刻,姑娘把頭發紮在腦後,看起來幹練了不少。

“你是誰啊?”姑娘疑惑地問道。

蕭樹還在為這份巧妙的緣分感到驚訝,說話都變得有些吞吞吐吐的:“我……我是住在你對門的租戶,不好意思,那個電鑽聲音實在太吵了,而且現在……”蕭樹不經意地朝屋內看了看,裏麵黑乎乎一片,連燈都沒開。

姑娘看了看手表,說:“不好意思,我一直以為對門沒有人住,我家投影屏掉下來了,我一個人不好量距離,剛剛左右打孔的位置又不對,所以才多打了幾次。半小時後我同事要過來和我一起開視頻會,所以我必須趕緊修好它。你要是覺得太吵了,勞駕你先到樓下散個步,我馬上就弄完了。”

蕭樹指了指姑娘手上的電鑽,問:“你自己弄啊?”

姑娘“嗯”了一聲,好像並沒有很想回答蕭樹的問題,繼續說:“那個……你能讓一讓嗎?我家電路跳閘了。”蕭樹“噢噢”兩聲趕緊讓開,姑娘端著矮凳,打開手電筒,拉開電箱,用手電筒朝裏麵照了照,撥動了一下電閘,姑娘的屋內一下亮堂起來。姑娘跳下來,拿著矮凳進了門,“啪”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蕭樹還真在樓下散了半小時的步,在這半小時裏,他看見一個拎著LV包的女人和一個穿著Dior外套的男人挽著手走出了小區,還看到一個戴著頭盔、騎著滑板車的小孩在小區裏來回穿梭,還有個老太太牽著一隻柴犬不快不慢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直到他看見兩個年輕女孩,一個戴著鴨舌帽、背著包,另一個穿著藍色短袖、戴著墨鏡,兩人焦急地走進了他住的那棟樓,蕭樹猜想這兩人應該就是剛才那個女孩的同事,想來那女孩在樓上應該搞得差不多了,蕭樹這才緩緩朝樓上走去。

那天夜裏,蕭樹回想起來,覺得鄰居這個姑娘有些麵熟,但是之前在哪兒見過呢?他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兩天後,他看見對門門口放著一個快遞,便忍不住偷偷看了一下她的名字,卻看到收件人姓名一欄寫的是“你敢多看我一眼嗎”。蕭樹暢然一笑,一轉頭,他突然想起來,這個姑娘不就是前幾天視頻裏那個潑油漆的女生嗎?!

3

不知道是誰說的,對於星座這件事,要麽你就全然不信,要信你就信到底。

當修電腦的師傅打電話告訴吳悠,她的電腦硬盤確認燒壞已無法修複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不應該回頭去細想“神婆”羅薇薇的那句“你最近水逆,得多當心”。吳悠上大學的時候就知道,強烈的心理暗示會指引自己走向危險境地,最後她也隻能一邊懊惱自己為什麽沒把做好的文案上傳到郵箱,一邊悔恨自己為什麽交了一個這麽迷信的閨密。

然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周日下午,吳悠拿著自己備用的舊電腦正打算在書店重新做那兩個找不回的文案時,卻突然接到公司要開緊急會議的電話。她剛剛到家,一開門就聽到“轟”的一聲,家裏的投影屏從牆上掉了下來,好不容易修好了,家裏的網又突然斷了。最後,自己和兩個下屬硬是圍著一個蘋果手機把線上會議給開完的。夜裏,吳悠泡在浴缸裏,打算好好聽首歌放鬆一下,一時間想到,萬一手機掉進水裏就完蛋了。她又趕緊起身,小心翼翼地把手機拎到一旁的台子上,就在這時,羅薇薇突然一個電話打了過來,手機一震,吳悠沒拿穩,“啪”的一聲手機掉在了地上,屏幕摔了個粉碎。

次日黃昏,吳悠揪著羅薇薇到公司樓下吃了一頓日料。吳悠點名讓羅薇薇請客,羅薇薇一臉蒙圈,但又說不過吳悠,隻得抱怨道:“我是給你提醒,你還反過來怪我,你有沒有人性?”

吳悠一口咽下一片三文魚說:“人類的本性將永遠傾向於貪婪與自私、逃避痛苦、追求快樂而無任何理性,這句話你不知道嗎?”

羅薇薇微微一愣,說道:“你的腦子裏到底裝了多少名言警句,這又是哪位神仙說的?”

吳悠繼續低頭挑著壽司,沒有感情地說了一句:“柏拉圖。”

上大學的時候,吳悠就喜歡用編造的名言警句去教育羅薇薇,羅薇薇也習慣了,她甚至覺得站在睿智的女人旁邊,自己也會變得聰明幾分。大概正因如此,羅薇薇才成了吳悠最好的朋友。羅薇薇自從迷上觀星和算星盤之後,吳悠就成了她首選的實驗對象。然而吳悠原本並不相信這些,什麽太陽獅子、上升天蠍、月亮摩羯等等。羅薇薇曾驚歎地對吳悠說:“你這個就是致命女人的格局。”吳悠也隻是衝她翻了個白眼。而眼下,羅薇薇解釋說:“水逆也不光是壞事啦,其實也是讓你能夠停下來好好回顧一下之前的疏漏,好好反思,為了更好地出發。”吳悠一口氣把好吃的都吃完了,“嗯”了一聲,拎著包起身,攤手說:“好了,我打算更好地出發了。”一口沒吃的羅薇薇驚愕道:“你要去哪兒?”

吳悠頭也不回地說:“逆天改命。”

她算準了Lucas下班的時間,每天七點半,就像定好鬧鍾一樣,不管公司有多少事情等他確認,他一概不管。吳悠在公司大廳的旋轉門前等了一小會兒,就看見身穿正裝卻依舊顯得猥瑣的Lucas從電梯間裏走了出來。吳悠直直地朝他走了過去,倒是Lucas見吳悠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嚇得猶如驚弓之鳥,唯恐她又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他瞅了瞅周圍,慌忙地問:“你……你又要幹嗎?”

吳悠見狀,朝Lucas嫵媚一笑,說:“怎麽,還怕我了?”

Lucas趕緊說:“我……我怕啥?你個小丫頭片子,這裏可是寫字樓大堂,所有人都盯著呢!我和你說,上次的事,我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也別得寸進尺。”

“不怕就行,我有點事找你,聊聊唄。”

“聊什麽?我現在要下班回家,沒有時間和你聊。”

“我想找你幫個忙,你幫嗎?”吳悠挑了挑眉,目光直直地刺向Lucas。

“你……”

吳悠剛進海森的時候,帶她的ACD就警告過她,寧可得罪君子,不可惹怒小人。那個小人指的就是她的上司Lucas,但吳悠偏偏最不怕的就是惹怒他。Lucas的小心眼把帶吳悠兩年多的ACD給擠走了,Lucas當時在考慮接任人選時,本來想要用平日唯唯諾諾、不敢說話的小凱,可偏偏那一年,吳悠順風順水地做了讓兩三個客戶滿意的文案,大老板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於是沒等Lucas提議,大老板就直接把吳悠提了上去。

這一提,吳悠和Lucas的抗衡就變成了曠日持久的戰爭,下麵的人既要聽令於Lucas又要受命於吳悠,長達三四年部門內部都處於一個分裂的狀態。盡管Lucas時常用各種手段壓製吳悠甚至試圖把她架空,奈何沒有才華的人偏偏還是要依附吳悠的創意,使得Lucas始終有種被束手束腳的感覺,加之大老板對吳悠偏愛有加,Lucas怎麽都除不掉吳悠這個眼中釘。

而對吳悠來說,其實她早料想到,Lucas就是她上升的最大阻力,隻要這個男人還霸占著總監的位置,她就沒有出頭之日。吳悠這次衝動行事與其說是負麵情緒積蓄已久的爆發,倒不如說是她找到的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機會。畢竟吳悠早已過了那個每天像打了雞血一樣,充滿活力的二十出頭的歲數,現如今,她工作之餘最大的快樂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句話放在Lucas身上也適用。就像吳悠無法突破Lucas這一層束縛一樣,Lucas也一直礙於她的存在,那麽對吳悠來說,這便是最好的籌碼。

Lucas和吳悠坐在咖啡廳一角,服務員把咖啡端到兩人麵前。接過咖啡之前,Lucas的眼睛盯著吳悠放在桌上的手機看了好幾分鍾,最後吳悠拿起手機解了鎖,將屏幕對著Lucas晃了晃,說:“放心,沒錄音,你也太謹慎了。”Lucas“嘖嘖”咂了兩聲嘴,假裝不以為意地說:“我就是看你手機好像摔壞了而已。”

吳悠沒接話,直言道:“我打算走了。”

Lucas斜著眼看了吳悠一眼,唯恐她又在耍什麽小把戲,問道:“去哪兒?”

“我走了,咱倆都眼不見為淨,不是挺好的嗎?怎麽,你還舍不得我走了?”吳悠端過咖啡,輕輕攪了下,喝了一口。

“嗬,Evelyn,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別跟我拐彎抹角的,你真的要大大方方地走,也不會等到這個時候。你說要我幫你一個忙,既然你敢開口,我倒想聽聽。”事到如今,Lucas也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隻是這個小姑娘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真的看不出。

“我打算去奧斯德。”吳悠頓了頓,“我想和你商量的就是……我可以對你做過的所有事情緘口不語,但我手上正在做的麥當勞的那個年框,我想帶去奧斯德。”

Lucas玩味地笑了笑說:“Evelyn,有時候我不得不說你是個綠茶,爬上大老板的龍床是你的本事,但你也別以為自己頭上有片天就能呼風喚雨了。你這如意算盤打得可真好,帶一個項目過去,等於帶走了半個客戶,這樣你也有籌碼和奧斯德談判職位和薪資,那如果我說我不同意呢?”

“我猜到了你不會隨便同意,那我給你算筆賬。我現在僵在海森,你我都不開心,你也算到我自然是會走的,項目我不帶走,你接手做,你覺得你下麵的人裏誰能讓那麽挑剔的麥當勞心悅誠服?即使你勉強過關,下一年的提案我也完全可以交出一份讓對方動心的方案,到時候我一樣會把他們拉到自己手上,等到那時候你不但更丟臉,還連賣給我這個人情的機會都沒有了。”

吳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事實,Lucas無力反駁,隻是吳悠把一切講得過於直白,他心裏那口氣堵得慌。換作過去,那些離開的人裏,沒有一個人敢這麽直言不諱地和他談判,偏偏這個“90後”的丫頭,竟然硬生生給他擺了一道。Lucas越是一言不發,吳悠心裏就越穩妥。許久,Lucas終於開口道:“你這事,我決定不了,你有本事就讓大老板來和我說。”

這個太極拳打得正和吳悠的意,吳悠放下手裏的咖啡勺,說:“大老板那邊你就不必擔心了,隻要你鬆口,大老板自然會同意。”

Lucas當然不會鬆口,立馬回道:“我倒想知道你是給大老板吃了什麽迷魂藥,讓他這麽死心塌地?”

吳悠笑道:“那你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了,除非你先去做個變性手術,我或許還能教教你。”

Lucas被吳悠嗆得氣堵,索性跳過話題說:“行,你現在就給我嘚瑟。那我問你,你去了奧斯德,卻做著海森的文案,到時候你和甲方開會,你說你是哪邊的人呢?”

“Lucas,我不挖海森的客戶,這是我的原則。但現在這個項目一直在我手上做著,我和負責人已經磨合得差不多了,貿然換掉我,對方或許也會有看法,我隻是想把這個項目做完,到時候自然交還到你手上。至於奧斯德那邊怎麽想,這不是你該考慮的。你今天不答應我也行,那我就賴在海森和你耗下去,你說這年頭誰怕誰呢?”吳悠當然沒有告訴Lucas,一旦海森完成對奧斯德的收購,Lucas的這點擔憂完全是多慮,當然她也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告訴他這件事。

Lucas看了看窗外,考慮了一小會兒,說道:“項目你可以接著做,但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關於這次獲獎的那個創意……”

吳悠雖然覺得寫下一份“不追究協議”有些惡心,但在此時此刻她能做的,也隻有依照Lucas的要求把廣告協會獲獎的作品轉讓給他,並答應不再追究此事。這份賣身契雖然也早在吳悠的設想之中,但當Lucas這麽直白地提出這個要求時,她還是在心裏用一大堆髒話“回敬”了他祖宗。當她簽好字,“唰”地撕下那頁紙,交到Lucas手上時,她想到一句話: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吳悠從咖啡廳裏走出來,走上天橋的時候,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小雨。天橋上,一個戴著墨鏡、穿著大衣的中年女人正抱著一個罐子望著車來車往發呆。吳悠還在想,這個側臉冷峻的女人像是在生活中受到了什麽重創似的,背影落拓又憔悴。雨突然就下大了,吳悠趕緊穿過天橋衝進了地鐵站,回頭看時,那個穿著大衣的女人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讓吳悠對她心生憐惜。吳悠當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這個背影落拓的女人就是林安娜,也不清楚她到底遭遇了什麽事。吳悠隻知道接下來她要準備的事情還有很多,她沒入人群擁擠的地鐵裏,心裏想著,推薦信有了,項目籌碼有了,現在大概就是要去靜安寺燒一炷高香了。

兩天後的早上,吳悠在凱旋路晨跑的時候,收到了一封署名為Lawrence(勞倫斯)的郵件。海森總部的幾個大佬她都有所耳聞,偏偏這個Lawrence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吳悠站在路邊,細細地看完了這封郵件,發件人大致的意思是,約她下午到淮海路的一家咖啡店裏麵,談一下她應聘奧斯德創意總監的相關事宜,口吻非常冷峻。吳悠原本還想向大老板打聽一下這個Lawrence的背景,但想著既然不是總部派來的,大老板或許也不清楚。

下午兩點,吳悠換上了一身素淨的職業裝,略施淡妝,準備赴約。在不清楚對方喜歡什麽類型的妝容之前,不露山水總不會錯,成敗在此一舉。雖然吳悠不清楚這個Lawrence的套路,但她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吳悠已經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卻不料對方已經坐在咖啡店裏等候她多時了。就和他所寫的郵件的氣質一樣,這個男人渾身上下透著一種不可被接近與冒犯的強大氣場,他一身淡藍色的商務西裝,頭發是用發油精心打理過的,他的兩鬢略微花白,卻完全看不出他的年紀。隻見他低著頭輕輕地滑著手裏的iPad,耳朵上掛著最新款的蘋果耳機。男人仿佛是察覺到了有人到來,他抬起頭,吳悠這才看清他的麵目。男人的眉毛濃厚,眼神犀利,下頜寬窄有致。原本吳悠還不確定他是不是Lawrence,但聽到他開口說的第一個詞,吳悠基本就確定他就是Lawrence無疑了。

“Evelyn?”

吳悠點了點頭。

“早到是好習慣。”Lawrence吩咐服務員給吳悠一份菜單,然後沉聲道,“你叫我Lawrence就好,我是接下來奧斯德的合夥人之一,你的簡曆和推薦信我都看過了,今天約你過來,我主要想聽聽你自己的一些想法。”

吳悠靜靜地觀察著Lawrence舉止的細節,包括Lawrence用勺子攪拌咖啡的方向。順時針攪拌說明他的思維方式是保守、謹慎、穩妥的,逆時針攪拌則說明他敢於冒險、不拘一格,有著與主流思想背道而馳的叛逆思維。對方每一絲一毫的舉動都是他性格和心理的投射,這些都是吳悠曾經在書上看到的。而Lawrence恰好是逆時針攪拌咖啡的那群人,吳悠瞬間就有了抓手。

吳悠的想法很簡單,在自己為跳槽做的眾多鋪陳當中,見合夥人當然也是她早就想好的一環。眼前這個男人對她來說相當陌生,吳悠無法準確地投其所好,但至少他肯主動聯係自己,自然代表著她身上有吸引對方的點。至於好不容易從Lucas手上搶過來的麥當勞的年框,那是她到最後才能拿出的談判籌碼。

“我想填補林安娜的空缺。”吳悠回答得理所當然。她非常清楚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拐彎抹角隻會增加溝通成本,沒有什麽比開誠布公更明智的事情。吳悠的臉上好像明明白白地寫著“誌在必得”四個字。她繼續說:“當然,按照我的工作年限和經驗來看,或許我還沒有到勝任這個職位的時候,但我想Lawrence既然願意叫我過來,自然有冒險的想法,奧斯德重新洗牌,我想要獲得這個機會,我想要在三十歲之前,靠自己帶領的團隊拿下一座戛納的金獅子。”

Lawrence停下了手中攪拌的勺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像是在思考似的抿了抿嘴。他放下咖啡,說:“那你覺得你和林安娜比,你輸她幾分?和其他競爭者相比,你又贏幾分?”

“我輸林安娜一分,贏其他人十分。”

Lawrence頓時覺得這個答案有趣,揚了揚眉問:“怎麽說?”

“我自認我的創意不會遜色於林安娜,唯一輸的隻是名氣,我從業至今也不過是一名ACD,即使項目最終成型,我也不是在項目中署名的那個人,所以我才希望能夠把那一分給搶回來。至於其他人,我不誇張地說,十年之內全中國大概找不到一個能像我一樣,在廣告協會的頒獎禮上成了在廣告業內被群嘲的傻子,但那些每天在公司裏、地鐵上,甚至是做夢都在斥責命運不公的人,又有幾個人敢真的去反抗呢,你說呢?”

Lawrence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而吳悠依舊鎮定地看著對方,輕輕撩了一下耳邊的頭發。Lawrence覺得眼前的女孩沒有什麽問題,但沒有問題並不代表她就是最適合的人選。作為常年的乙方公司,她太明白自己要什麽,這是最大的優點也是最大的缺點。Lawrence遞給吳悠一支筆,然後問服務員要了一張紙,對她說:“用一句文案或者畫點什麽作為今天的總結吧。”

吳悠拿著筆,看著那張紙,隻一分鍾,她就落筆畫了一張圖給Lawrence,Lawrence接過來,隻見白紙上畫了顆黑色的實心小圓。他看了看吳悠,又看了看那張紙,滿意地笑了:“Evelyn,你很聰明。”

“這是你給我的靈感。”

空白的紙就像是全新的奧斯德,而那個黑色的小圓就像是一顆黑色的棋子,它的落位就像是全盤開局的第一步,隻是簡單的這麽一筆,Lawrence便理解了海森傳過來的那封推薦信並非言過其實。Lawrence初來乍到,作為接盤合夥人,他必須有自己強有力的團隊,招兵買馬便是第一步,他折好那張紙,鄭重其事地對吳悠說:“Evelyn,你願意當你剛剛畫下的那枚黑子嗎?”

吳悠和Lawrence對視的瞬間,她仿佛聽到了勝利的號角聲在召喚自己。但吳悠並沒有表現出手到擒來的得意,她沒想到她所表達的那枚黑棋的含義與Lawrence心中所想並非一致。

她把Lawrence遞給她的那支筆握在手裏,並沒有要還回去的意思。她拿著那支筆,對Lawrence說:“那我就等著用這支筆來簽合同了。”她說得很認真,認真到她覺得Lawrence下一秒就會拿出offer(錄用書)來。但這種認真並不過分,相反,Lawrence開始欣賞起吳悠的這種自信來,他很肯定地給了吳悠一句回複——“等我電話吧”。

4

這幾天,奧斯德的辦公室死寂一片、鴉雀無聲,蕭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該向誰打聽。入職之後,他就聽說原本部門的CCO林安娜離職了,當下是一個叫Lisa的ACD管理著整個部門。原本應該忙碌到不行的奧斯德卻好像丟了魂似的,大家都懶散地待在在自己的工位上,無所事事地等待著下班。創意部原本是奧斯德的核心部門,但眼下Lisa主持的會議並沒有交代什麽實質性的任務給下麵的人,隻是讓大家跟進之前的文案,沒修改好的創意繼續修改,蕭樹本想積極一點,卻無從下手。

“公司現在處於生死關頭啊,搞不好我們都要被辭退了,你說我們倒黴不啦。”小高苦笑著說道。

“你聽誰說的啊?”蕭樹確實被小高這空穴來風的八卦嚇了一跳,他不禁聯想到這些日子公司的氣氛,倒覺得這種情況也不是不無可能。

眼見蕭樹一臉不解,小高立馬拿出一副知曉一切的架勢,說:“你怎麽一點都不關心公司情況的啊,你們CCO林安娜不是走了嗎?就在昨天,戴老板也走了,不僅走了,還把他手上的客戶都帶走了,然後艾老板直接請假飛美國了,估摸著也是在想辦法找後路了,現在就剩下羅老板主持事情。羅老板最慘了,他手上沒有客戶啊。據說我們公司馬上要被海森收購了,但是問題就在於這個爛攤子要是沒有人接,公司就要裁員了,首當其衝的就是我們這批新人啊,你知道伐?”

“總不會真的裁員吧?公司總要給員工一個說法吧?”

“能怎麽樣啊?最多賠我們兩個月工資,我們又沒有給公司帶來什麽業績,又沒有什麽資曆,人生第一份工作就遇到這種破事,你說是不是觸黴頭啊?等你被開除,去找下家的時候,別人聽你是從奧斯德出來的,不被戳著脊梁骨才怪了。”

蕭樹想不到小高最後的結論是“聽天由命”,他原想著自己好不容易要奮鬥出一片天地了,現下也開始焦慮起來。原本以為從海外回來,找工作不會成為太難的事情,但沒想到現如今不僅大學本科生不值錢,留學生一樣不值錢。上海縱然有這麽多的廣告公司,工作卻遠比他想象的難找。

蕭樹下樓買了個肉包子,回來就立馬融入了公司整體的氛圍中。那個肉包子沒有讓蕭樹吃飽,但鬱悶填飽了他的心。打開手機,Lisa還在群裏問,大家東西改得怎麽樣了?文案什麽時候能改好?圖片可以更高清一點嗎?格式能不能統一一下?蕭樹看著這些,與他所想的廣告行業相去甚遠,這些瑣碎的小事毫無技術含量,上海路邊隨處一家打印店都能做吧,這就是廣告?他自己都覺得好笑。如果真的是被這樣的公司裁員,好像也沒有那麽不甘心了。

相比於辦公區的死氣沉沉,樓上合夥人會議室裏的氣氛卻微妙得多。

圓桌的一端,林安娜雙手放在小腹上,鎮定且從容地對羅根說:“我仔細考慮了一下之前羅總的建議,我覺得我確實沒有必要這麽早退休,畢竟我距離奧斯德合夥人隻有一步之遙,我沒有必要放棄自己的事業。再加上,我已經和我女兒商量好了,我打算繼續留在上海。”

林安娜將手放回胸前,雙手合十撐在桌麵上,故作輕鬆地說:“我知道海森收購了奧斯德,雖然我林安娜沒有臉說是奧斯德絕對的招牌,但我相信羅總接下來和我聯手,必然不會讓奧斯德完全淪為海森旗下一個沒有靈魂的賺錢工具。不用我多言,羅總自然明白廣告的靈魂對於市場的意義。”

羅根沒有接林安娜的話,抿了抿嘴,說:“可是Anna,你和我都清楚,到頭來我們所做的一切也都隻是在為資本服務而已。”

“你說得沒錯,但廣告的本質不就是包裝資本,讓其顯得高級嗎?誰能讓資本更高級,誰就是廣告界的王,不是嗎?”

羅根整了整西裝袖口的袖章,微微歎了一口氣說:“全上海這麽多家4A,以你的條件,應該不必非得回奧斯德吧。”

林安娜一陣冷笑,繞來繞去,羅根總算說出了心裏話。安娜的耳邊還回**著那晚離別宴上羅根客套的說辭,明明說著隨時歡迎她回來,眼下他卻把當時的話當作喝醉酒打的誑語。

跳槽去別的公司不是不可以,不過林安娜詢問一圈下來,獵頭給林安娜的反饋也相當直接,有的公司給不到林安娜要的底薪;有的公司覺得伺候不起林安娜這尊大佛;甚至還有公司覺得林安娜到底是上了歲數的女性。對於公司對“上了歲數的女性”這幾個字眼的刻意強調讓林安娜尤為憤怒,獵頭唯一給的建議是,林安娜大可自立門戶,背靠一個投資人開一家新公司就好。然而事情遠比林安娜想的要麻煩,曾經找過林安娜的投資人因為不熟悉內地市場已經早早撤回了香港,林安娜再聯係的時候,對方已經變成了“打太極”一樣的態度。她從來沒有想到,原來一個人一旦離開了自己的崗位,想要再回去是如此艱難的一件事。

“羅總……”

羅根看了看手表,像是在等待什麽:“Anna,有些事我也就和你明說了吧,現在很多事我也做不了主了,如果你真的想回奧斯德,等一下和Lawrence說就好,他差不多也要到了。”

“Lawrence?”

這時林安娜聽到敲門聲,羅根起身朝著門口走去,門開了,隻見一位身材高挑、膚色黝黑、高鼻梁、眉色深濃的男人走了進來,年齡大概與安娜相仿,但臉上沒有肉眼可見的皺紋,一雙深邃的桃花眼,年輕時定是折磨了不少女孩子。他穿著透白的襯衫,胸部的肌肉線條隱約可見。在林安娜眼裏這是個自律又一絲不苟的男人,對人對事都應該是個狠角色。林安娜起身,心想這應該就是羅根口中的Lawrence,不出意料,他應該就是海森派過來的新負責人。

Lawrence主動向林安娜伸出手,林安娜順手握住。

“叫我Anna就行。”林安娜並沒有被對方的氣場嚇到,但對於剛剛羅根的表態,林安娜已經完全聽明白了。眼下江山易主,羅根在奧斯德已經沒有什麽話語權了。隻是還沒有正式開**涉前,麵前這個陌生的男人就已經讓林安娜感到一絲絲不舒服了。

“Logan和我說了你的訴求,但是很抱歉,對於你想升合夥人這件事,我的答案是,我們暫時無法接受。”他表述得越從容不迫,林安娜就越需要硬撐著微笑回敬過去,“當初海森決定收購奧斯德的時候,這件事是在計劃之中的,但是因為你決定離開,我們也不得不重新部署和規劃,所以……現在並沒有辦法讓你升為我們的合夥人。”

“那我想知道,如果我回來,是否還能留在CCO這個位置上?”

“Anna,我想先和你說一件事,因為你的離職,奧斯德已經開始尋找能夠接替你位置的人,現在你突然要回來,在人事安排上確實打亂了我們的計劃。加上戴維德離開的時候帶走了公司大部分的客戶資源,以奧斯德現在的客戶容量,並不是非要設立CCO,這些都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

林安娜非常認真地聽著Lawrence的話,很快便從中找到了要點與關鍵:“我聽您的意思,就是眼下已經找到合適的人了,對嗎?”

Lawrence不置可否,他繞過林安娜,走過去拉開了會議室內的一扇門,林安娜將目光聚焦在那扇門背後,隻見一位穿著粉藍色職業裝的姑娘走了進來。林安娜仔細端詳著走進來的這位姑娘,她的年紀看起來比自己女兒略大一些,年輕貌美,微卷的波浪發讓她多了幾分成熟。她的眼神中帶著一份意味深長的堅定和野心,這樣的眼神林安娜非常熟悉,曾幾何時,那些奮鬥在一線的廣告人都曾有著這樣仿佛擁抱著幻夢一般的眼神,但這種眼神對林安娜而言已經過時了。小姑娘的眼神不偏不倚地落在林安娜的身上,眼神中似乎帶著叫囂和挑釁,林安娜故意避開她的眼神,轉頭看向Lawrence。

“你在開玩笑嗎?”

“Anna,當初是你自己要走的,不是嗎?”Lawrence冷漠地看著林安娜,嘴角輕微地**了一下,“如果奧斯德內部財務沒有問題,海森自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下手,雖然林安娜是奧斯德的‘金’字招牌,但在過去三年的時間裏,奧斯德的經營狀況卻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麽風光。雖然創意部是公司的核心,但公司的生存不單單靠你一個人。創意好不等於會賺錢,你說對吧?”Lawrence又繞過林安娜,坐到了主席座上,點了一根煙,接著說,“眼下,我也沒有確定奧斯德新CD(創意總監)的人選,Anna,既然你一直覺得奧斯德得靠你,那我也不妨給你一個機會。”

林安娜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表情中帶著一絲輕蔑,這些看似接受她的話徹底激怒了她。這個男人在向她發出挑釁,這是在對她突然撂下攤子不管的行為進行批判,這是對她的羞辱。但林安娜還是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保持著微笑坐在他的對麵,不透露出一絲一毫的焦慮情緒,她眼神犀利地瞪著對方說:“我倒想聽聽是什麽機會?”

“浦江銀行作為早年上海本土掛牌上市的全國性銀行,雖然是個老牌子,但實際業務能力抵不過幾家後起之秀,特別是在商貸和信用卡業務上,浦江銀行的排名連續五年都沒擠入業內前十。明年是浦江銀行七十周年行慶,他們通過客戶部找到奧斯德,想要通過這次行慶,將品牌包裝升級,重新占有年輕人的市場。這個文案現在就交給你們倆,到時候我們用Anna和Evelyn你們兩人的文案去提案,誰的文案過了就留下來,沒過的人,自動離開。”

“嗬,這場比稿毫無意義!”林安娜拍案而起,原本略有回暖的臉色忽而又陰沉下來,“我林安娜今時今日為了一份工作還要和人比稿,說出去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奧斯德既然不想留我,我何必像哈巴狗一樣搖尾乞憐。既然這小姑娘深得你意,我倒想看看到底有多少客戶會買她的單。Lawrence,我就提醒你一句,奧斯德的客戶最大的特點就是對人不對事。”

換作平時,林安娜早已經惡言相向了,但是現在她犯不著那樣做,她拎起她的包,轉身準備離開,她正要走出門的時候,Lawrence說:“前幾天剛剛提案給U家的那個文案的比稿結果出來了,Evelyn的提案打敗了你的團隊,你知道嗎?”

林安娜怔了一下,剛剛握住門把手的手指微微抖動了兩下,她感覺到身後的那些目光,他們都在等待她這一刻做出的選擇,而那些排山倒海的情緒對林安娜來說根本不值得一提,她遲疑的不是身後那個姑娘的創意打敗了自己,也不是奧斯德上層對她的考驗和冷漠,她遲疑的是離開這扇門,她真的有底氣闖進另一家公司,重新創建她的理想國嗎?還是這不過都是她內心的虛妄而已。如果不找到一點,對,哪怕一丁點事情來做,又要靠什麽來消解她失去女兒的傷痛呢?她的腳尖抵在那扇門的底端,一秒,兩秒,三秒……她意識到她的自尊在一點點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