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吳悠知道廣告圈子小,但沒想到會這麽小。本以為自家公司會秉承幾分“家醜不可外揚”的公關心理,殊不知大大小小的醜聞大多時候都是從自己公司傳出去的。無論如何,吳悠倒是能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她對做過的事絲毫不後悔,即使在外人看來她是瘋了,就連閨密羅薇薇都說她,為了這個公司做到這個地步不值得,大老板大概隨時得找她談話。但吳悠捫心自問,她真的無所謂。這年頭,會心一爽,比什麽都重要。

就在前天的上海廣告協會舉辦的頒獎典禮上,她理直氣壯地提著一桶油漆走了進去,在大家掌聲連連、說著奉承話讚賞她的領導Lucas(盧卡斯)的時候,吳悠著一身素黑禮裙盎然出現,臉上肅殺的神情讓在場的人誇張有趣的笑容都僵住了。她徑直走過去,看著Lucas手上的小金人獎杯,臉上那一絲詭異的笑容一閃而過,緊接著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過那個獎杯,將那桶黑油漆潑到了那座在水晶燈下熠熠生輝的獎杯上。Lucas的臉還沒有臭到要開口辱罵的地步,周圍幾個裝模作樣的女生就先發出了刺耳的尖叫。那天的吳悠穿得還真像一隻黑天鵝,多日後,該事件被海森公司上下稱為“吳氏黑天鵝事件”。吳悠將油漆桶扔到一邊,兩手一拍,盯著那個已經黢黑一片的小金人獎杯,露出幾分滿意的微笑。

而這精彩的一幕就這樣被自己公司的好事者用手機拍下了全過程,原本死氣沉沉、讓人生悶的頒獎典禮被這一段視頻激起了不小的水花。不過半天時間,視頻就在業內的各個群組裏轉瘋了,吳悠甚至能想到,晴空萬裏之下,那些飽受甲方折磨的廣告人是如何借此舒緩內心情緒的,又是如何添油加醋地編造背後的故事的。這些都是吳悠無法控製的,她唯一想要做的就是讓那個盜用自己創意的上司Lucas,好好地感受一下丟臉的滋味,而在第二天她照常出現在Lucas麵前與他談笑風生,讓他無地自容。

吳悠想象著Lucas帶著控訴的口吻向大老板告狀並詆毀自己的場景,就像他們無數次在有甲方存在的會議上無休止的爭執一樣,Lucas永遠是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並要求吳悠必須知道自己低他一等。

吳悠時時腹誹:這都什麽年代了,居然還有人會把“論資排輩”這種腐朽觀念帶到4A公司(國際品牌廣告代理公司的代名詞),這種與創新精神完全相悖的人是怎麽坐到海森創意總監的位置的?

吳悠既看不到他的能力,又看不到他的魅力,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他老奸巨猾又趨炎附勢的醜陋嘴臉。如果說Lucas真真是位高薪英俊的精英型男,即使內心腹黑、做事不擇手段,吳悠倒也認了,偏偏他長了一張京巴犬似的臉,笑起來還像老鼠,就是他耍的那些花板子(花樣)把不少忍氣吞聲的有才之士都逼走了,隻可惜到了吳悠跟前,她卻偏偏不吃這一套。

Lucas也是真的臉皮厚,就算他在家想盡辦法也沒有弄幹淨小金人上的油漆,第二天還是像模像樣地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辦公桌上。吳悠沒忍住,直接學著上海腔回了一句“缺西”(笨蛋)。茶水間裏從不間斷的哂笑和八卦,為海森年底這一場內鬥大戲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當吳悠想著眼不見心不煩地用掉所有年假而趴在馬爾代夫的酒店裏,一邊敷著麵膜一邊做著新的文案時,大老板終於給她發來了郵件。郵件內容簡明扼要,總結下來就四個字——速回、緊急。

而她拖著行李走出浦東國際機場的時候,總覺得有什麽東西留在了馬爾代夫,待她細細回想一遍,又覺得是自己多慮了。過了許久她才明白,玻璃門打開的那個瞬間,她就像走到村上春樹在《1Q84》裏寫的那條高速公路上一樣,開啟了新的世界,上海的藍天白雲和過往的都不一樣了。

吳悠想到當年她從深圳寶安機場背著大包、拖著拉杆箱闖進上海這番天地,到現在剛好十年了。而十年後的今天,她站在廣告龍頭齊聚的上海,以一副上海小女人的姿態從容地走在CBD之間時,全然忘了當初她最不想變成的就是上海女人的模樣,但現在她對自己舉手投足之間又是滿意的——那個從深圳跑到上海來的小姑娘早就長大了。

她打開手機,看到數以千計的未讀信息還在不斷增多。在置頂的那個工作群裏,Lucas還在一邊表示著憤怒,一邊指點江山般地安排著任務。吳悠倒想知道大老板到底因為什麽事這麽急著把她召回來,如果真的要開除她,絕不會等到一周多後的今天。但不知為何,這種“大禍臨頭”的危機感竟讓吳悠一點都慌亂不起來,大概是這些年被甲方恐嚇習慣了,這些是是非非也最終都被表麵光鮮的廣告人形象消解了。

她望著寫字樓的玻璃窗裏那些體麵的白領,對著玻璃窗整了整自己的衣領。上電梯的時候,她猜想著大老板的辦公室裏到底為她準備了什麽樣的“盲盒”,她真的希望驚嚇比驚喜多一點,這樣她就可以利用那場在眾人眼中看似“發瘋”之後徹底破罐破摔的事件,給Lucas最後一擊。然而這時,突然而至的一通電話讓她瞬間提起精神來。

2

落地窗外是上海高低起伏的樓群,清晨的陽光灑在成群高檔大廈的側麵。幾乎一過九點,從大廈上俯瞰,地鐵口就像是城市張開的大口,吞吐出行色匆匆的上班一族。延伸的高架橋、縱橫的馬路、樓宇之間,人員的流動都像是倍速播放的電影畫麵,身著職業裝的年輕人們迅速地沒入屬於他們自己的那一棟樓裏,沒有多一刻的時間去在意清早都市的良辰美景。

位於上海新天地黃金位置的香港廣場中,奧斯德大概是最閃耀的那家公司了。不管是地鐵外壁懸掛的巨幅海報,還是高檔寫字樓上閃動的LED視頻,但凡是大上海最引人注目的廣告,幾乎都出自奧斯德。

林安娜端著咖啡站在自己辦公室的落地窗前,身旁整齊地排列著大大小小的獎杯。她滿意地觀望著上海盧灣區的清晨,當初選辦公室的時候,她故意挑了這個可以眺望上海樓群的位置,之後便一直沒有換過,但這般景色她也看不了多久了。她的眼神中帶著幾分眷戀卻又有幾分決絕,最後都化為唇間留香的一口咖啡。

乍看,誰能想到她已是年近半百的女人,她穿著緊致的長褲,雪紡緞質的長衫,短發齊肩,身材頎長,風姿綽約,舉手投足之間足以用四字形容——一絲不苟。

半小時後的會議室裏,下屬們還在嬉笑著討論手機裏關於廣告協會頒獎典禮的視頻,林安娜恰好看到了小金人獎杯被潑黑的那一幕,她對此並不覺得滑稽,反倒嘲諷了一句“烏合之眾”。林安娜並不知道這句話引發了數十公裏外吳悠的一個噴嚏,而比起噴嚏,林安娜隻覺得,這是一個不懂得尊重廣告人獎的小女孩借由這樣的方式炒作自己,實在低級。“這年頭真是什麽人都有,為了吸引眼球不擇手段,火是火了,怎麽沒想想不僅把自己搞臭了,公司也受影響。嘖,看她笑得還挺得意。”

幾分鍾後,林安娜托著下頜看著下屬的提案。所有人都盯著她的眉眼,她的眼睛就像晴雨表,瞬間就能告訴你行還是不行。她拿著筆在提案的圖上畫圈,麵無表情地說:“一杯咖啡放多少糖,一顆還是兩顆,白砂糖還是零卡糖,這在一線城市都已經精細化了,而你們的文案還像是三四線城市的服務員,隻管一勺、兩勺地加,眼裏隻有甜和苦,從未考慮過客戶的切身需求。”對奧斯德創意部的每一個員工來說,比甲方更難搞定的是林安娜。

這時林安娜的手機突然響了,她起身走到角落接了電話。電話那頭是泰德按摩椅公司市場部的經理,林安娜大概能猜到對方這個時候打來電話的目的。

“嗯,齊經理……方便,您說。”林安娜側著頭細細聽著對方的傾訴,表情卻極為輕描淡寫,“齊經理,您的訴求我明白,品牌升級再推廣當然是貴公司的大事,但您一直催也不是個辦法,畢竟都是老客戶了,要說我隨便拿個創意糊弄您,我也不是做不到,隻是奧斯德怎麽也沒辦法和其他那些二流廣告公司一樣。上海灘上百家廣告公司,您選擇奧斯德絕對不是因為我們速度快,而是因為我們品質好,不是嗎?”說完,林安娜微笑著掛了電話,瞬間又恢複冷若冰霜的表情。

副手Lisa(麗莎)趕緊追問道:“齊經理又在催了嗎?”

“有時間問這個問題,不如趕緊把concept(概念)想出來,好好想想你們的東西就這麽隨意地被我扔進垃圾桶裏的原因,我們的時間遠比品牌方更寶貴,你們最好都知道這一點。”

對於下屬們怨憤失望又心照不宣的表情,林安娜早已經習慣了。換作之前的她,絕不會是這個速度,從擬定企劃到拿出概念,通常一周左右林安娜就能讓甲方服服帖帖地接受她的提案。但是這次不行,她看著手機中女兒朋友圈裏在美國大宅添置家具的視頻,就完全沒有心思再去思考別的東西。自她提交了辭職信之後,她就開始嚐試著從日常的工作狀態中慢慢抽離出來,把更多的任務交到屬下的手裏,這樣公司也不至於因她的突然離去而青黃不接。

沒想到才剛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就聽到門口傳來一陣**。這時,人事部的丹尼爾敲了敲林安娜的門,說:“Anna(安娜),他們到了,在四號會議室,你待會兒直接過去吧。”林安娜微微皺了下眉,想說什麽,但想了想即將到來的開心事,又瞬間輕描淡寫了起來,說:“知道了,去吧。”

公司的大廳裏擁簇著十來個麵色稚嫩的“新鮮人”,用公司幾位大姐的話來說,簡直新鮮到他們臉上都像帶著清晨的露珠。蕭樹坐在角落的皮質沙發上,掛著耳機,默默地低著頭看著手機裏的視頻,比起其他幾位男生的裝扮,他的西裝衣褲都顯得極不合身,瘦削的臉頰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劉海蓬鬆,剛好蓋住眉毛。他環顧旁邊幾位梳著背頭的男生,自己看起來要比他們小好幾歲。

這時候,丹尼爾快步走過來,其他人紛紛像彈簧一樣立馬站起身來,旁邊的人差點踩到蕭樹的褲腿,蕭樹被擋在一群人後麵,完全看不見來的人是誰。丹尼爾對著所有人說:“你們跟著我走一圈,我會給你們簡單介紹一下公司。”這些二十出頭的男男女女的臉上都帶著幾分新奇、緊張和興奮,唯獨被擠在人群中的蕭樹,差點被擠掉鼻梁上的眼鏡。

“我醜話說在前麵,別以為你們進了奧斯德就算是上海最厲害的廣告人了,也別信那些美劇裏浮誇又不切實際的情節。做廣告和在工地搬磚一樣累,能來到這裏也算是你們的榮幸,但希望你們弄清楚,加班是常態,而且沒有補貼和加班費,自己做好心理準備。”丹尼爾連珠炮般地教育著跟在後麵的新人,然後傲慢地問了一句,“你們有什麽問題嗎?”一群新人鴉雀無聲,麵麵相覷,心裏有一大堆問題卻偏偏在這個時候都不敢言聲了,丹尼爾點點頭說:“看來都是明白人了。”

奧斯德公司上下數百平方米,蕭樹轉來轉去有點頭暈,什麽資料室、展示廳、各部門的房間,他已經記不清楚了,直到丹尼爾停下腳步,指著一個會議室說:“你們現在就在這個會議室門口等著,等一會兒各個部門的總監會親自對你們進行最後一輪麵試,如果沒有一個總監能看上你,你也別為了你身上那套花了不少錢買來的正裝惋惜,至少還可以留到去下一家公司麵試的時候穿。”

一輛純灰色的保時捷718開進了地下停車場裏,一個身著墨綠色亞麻西裝的短發男人從車上走下來,男人得意地回頭看了一眼車入庫的左右距離,伸手測量了一下,然後滿意地笑了笑,他又摸了摸剛剛提的這輛新車,帶著幾分理所應當的驕傲上了電梯。這時男人的手機裏彈出一條信息,是一條來自奧斯德合夥人之一——戴維德的語音信息。男人點開了那條語音,隻聽見一個中年男人用有些沉悶的聲音說:“Anthony(安哲),你到公司了嗎?來我辦公室一下。”男人挑眉想了想,該來的終於要來了。他想:拿下Harry Winston(海瑞溫斯頓)珠寶的獨家廣告代理,今年的KPI(關鍵績效指標)算是完成了。這下叫他去,不是談升職必然就是談加薪了,這個戴維德都一把年紀了,倒學會了故弄玄虛,還故意裝什麽深沉?

安哲來奧斯德三年了,在這之前一直在Local廣告公司做事的他,好不容易做到總監的位置,和大學同學聚會才知道,Local就是Local,別人進4A的早就過上了人上人的生活,自己每天還累得跟驢似的。別人不是去馬爾代夫衝浪就是去夏威夷喝椰汁,休息的時候手機可以二十四小時關機,自己能行嗎?他想想就覺得心裏不平衡,這才借著獵頭的橄欖枝爬到了奧斯德,隻是奧斯德才不管你之前做到什麽職位,在這裏能力說了算。於是,他不但被降薪還被降職,又從總監助理做起。好在安哲腦袋靈光,雖然手上客戶多,但對奧斯德來說都不算肥肉,等到總監終於跳槽了,他才順理成章地頂了上去。Harry Winston和公司的其他客戶相比算不上特別大的,卻是奧斯德擁有的第一個珠寶客戶,安哲喝了好幾頓酒,差點喝到胃出血,又動用了之前在Local留下的一點關係,才終於談了下來,這幾天他走路都覺得帶風。當然,安哲最重要的殺手鐧,就是在關鍵時候搬出了林安娜。

不過才九點半,公司上下已經忙到不行,安哲越過格子間,走到盡頭的辦公室。每次看到戴維德在門口放的兩盆假山盆景,他都覺得有點頭暈,這簡約現代風配上這倆盆栽,真的是瓦罐裏冒煙——土氣。當然,他隻能假裝沒看見,敲了敲門。

“進來!”

安哲推開門,見一身灰色西裝的戴維德正坐在大圓桌前翻看今天剛出的時尚雜誌,安哲禮貌地笑了笑,大方闊步地向室內走去,問:“老大找我有什麽要緊事嗎?”

戴維德把雜誌攤在桌上,朝安哲擠了擠眼睛,原本圓乎乎的臉一下子看起來更像個充了氣的球了。戴維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後起身走到安哲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個季度你的KPI又提前完成了吧,做得可以啊!”

安哲依舊隻是笑,職場原則的第一條是永遠不能把老板的表揚當真。他沒有直接接戴維德的話,而是假裝謙虛地說:“Harry Winston怎麽也比不上寶格麗和卡地亞,我也就是盡量拓展渠道而已。”

“做得好就是做得好,作為新進客戶部總監,你實至名歸。”

“不,都是團隊的功勞。”安哲依舊表現得很謙遜。

戴維德沒理會安哲的話,淡淡地說道:“Anthony,我看你前兩天剛過完二十九歲生日,馬上也要步入三十大關了啊。”安哲聽著感覺不對,這話鋒轉得讓他有些猝不及防,他剛想轉回原本的話題,就被戴維德先接了話:“據我所知,你還沒談女朋友是吧?”

安哲頓了頓,看來自己想錯了。沒有無緣無故的表揚,也沒有無緣無故的邀請,他的嗅覺果然是敏銳的。隻是他沒想到老板居然也做起了媒婆的工作來,莫非要許配他的千金給自己?安哲最煩公事和私事混為一談,索性單刀直入地說:“老大,我是不婚主義者。”

“噢,是不想結婚,還是不敢結婚?”

“這個……”

“還是別的什麽……”

“不不不,您想多了,我的取向沒問題。”

“噢,是你想多了,現在這個社會,取向哪有什麽有問題、沒問題的。”

“哦……您說的是……”戴維德這樣步步為營讓安哲真的有點害怕,他越是這樣說,安哲就越不知道他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隻期望不要發展成他推銷自己女兒的狗血劇情就好。

戴維德繞過安哲,走到他身後,拉下了百葉窗,安哲徹底被這詭譎的氣氛嚇著了。戴維德清了清嗓子,靠近安哲,安哲突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隻見剛剛戴維德臉上輕鬆的笑容不見了,麵色突然嚴肅不少,低聲道:“奧斯德要被海森並購了,一旦並購,奧斯德就沒有什麽自主權了,我今天找你過來,就是想問問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進入公司三年的他一直以為公司會越來越強,所以拚了命地努力開拓渠道,廢寢忘食地坐上了客戶部總監的位置。好不容易熬過九九八十一難,他以為這次升職肯定穩了,卻沒想到來了這麽一出。一時間,安哲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接這個話。

“海森?就是前兩天鬧出那個事情的海森?”

安哲過度吃驚的表情讓戴維德讀到些答案:“這個消息你先別走漏出去,但基本上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怎麽說呢?確實事發突然,你要選擇留下,我是覺得可惜,法人一旦變更,奧斯德就隻是個空殼了,掌舵的人方向一變,你又要重新花時間去琢磨。當然,跟我走,我們彼此也都熟悉,我肯定不會虧待你,畢竟我是看著你一步一步做起來的。你馬上三十歲了,還沒結婚,對感情也沒想法,那說明你在事業上還是有野心的,不是嗎?”戴維德不愧是老狐狸,借力打力,原本以為是催婚,沒想到是個坑,讓安哲一時無力反駁。

“那Logan(羅根)和Alen(艾倫)呢?”安哲突然想到公司的另外兩個合夥人。

“他們的情況我不清楚,但你要知道這次海森出資不少,Logan和Alen的股份基本被稀釋得等於沒有了,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要走?”

這個消息讓安哲感到猝不及防,走或者留都存在巨大風險,他確實沒法一下子做出決定,最關鍵的是,他的房貸、車貸都不是小數目,要是這一步棋走錯了,那接下來可就麻煩了。

戴維德見安哲一時半會兒也給不出答案,拍了拍他的肩說:“你回去想想吧,不過,我和你說,機會就這麽一次,能不能抓住都是你的人生。”

安哲點點頭,表示會認真考慮的,就在安哲推門要出去的時候,戴維德突然補充道:“對了,Anna也準備辭職了。”

“什麽?等等,David(戴維德),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安哲不可思議的表情中透著一絲尷尬的微笑,戴維德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微笑卻又不置可否,這對安哲而言,無疑是第二重打擊。

3

林安娜——奧斯德最能打出手的一張王牌,作為CCO(Chief Creative Officer,首席創意總監)的她,簡直是奧斯德的點金石。她的創意和想法基本在整個上海找不到第二個可以與之媲美的,她可以說是奧斯德的靈魂所在。她既有天賦,又有資曆,最難得的是,她是廣告界極少能對甲方直接“說不”還能讓對方覺得有理的人。用林安娜的話來說,在她之前,在她之後,但凡能找到第二個和她一樣優秀的人,她可以直接放棄“林安娜”這個名字,改回自己又土又老氣的原名——林鳳珠。就衝這份霸氣,公司上下對林安娜可以說是敬畏皆有。

不管怎樣,奧斯德因為林安娜這根定海神針的存在,大家都安心不少,但眼下安哲得知不僅公司要被並購,連王牌軍師都要辭職走人,那他的前途又在哪裏?再一想剛談下的Harry Winston,又算個屁啊!

丹尼爾屁顛屁顛地跑過來,著急忙慌地說:“祖宗,你怎麽還在這兒啊?!”

安哲還沒從剛剛的消息中緩過神來,下意識地問了一句:“怎麽了?”

“儂記性不好伐?(你記性不好嗎?)是不是忘了今天有新人麵試啊?”丹尼爾“嘖嘖”了兩聲,安哲這才大夢初醒一般地拍了下大腿:“唉,是給忘了。”

“現在全都在等你一個人呢,你再不去,Anna可要發火了。”

“走走走,唉……一大早事真多。”安哲其實隻是自顧自地抱怨了一句,但丹尼爾聽在了心裏,像安哲這樣新上任不久的總監,丹尼爾可沒把他放在心上,不過就是簽下了一個新客戶嘛,牛氣什麽?!何況對於從Local跳槽過來的人,安東尼這種紮根4A十幾年的人更是看不上眼。

安哲推門進去,林安娜破天荒地沒有露出鄙夷的神情,她那番輕描淡寫不但讓安哲意外,連丹尼爾都覺得新奇。坐在林安娜旁邊的是策略部總監塗倩,典型的職場“白骨精”,也不是好惹的角色,瓜子臉,丹鳳眼,一身翠色的小外套罩著一件白色雪紡襯衫,因為一直沒結婚,年齡一直是個謎,這種女人最惹不得。塗倩見安哲進來,低眉淺笑,招呼了一句:“Anthony,公司可不許助長你這種少爺作風啊,看看都過好幾分鍾了。”

安哲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趕緊坐到林安娜旁邊,帶著抱歉的語氣叫了一聲:“Anna姐,Sylvia(西爾維亞),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林安娜朝著丹尼爾揮了揮手,說:“開始吧。”

會議室外,蕭樹眼看著新人一個個興致勃勃地進去,又垂頭喪臉地出來,一有人問“怎麽樣”,又都是沒精打采地苦笑,有個女孩甚至哭著跑了出來,蕭樹不禁想:“有這麽可怕嗎?”直到丹尼爾拿著iPad(蘋果平板電腦)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趕緊站起來挺了挺背,但褲腿實在太長了,他剛往前走,不小心踩到褲腳,差點摔在門上。

丹尼爾“哎呀”叫了一聲,倒是一點關心的口氣都沒有,瞥了一眼蕭樹那不合身的打扮,隻冷漠地叮囑了一句:“儂(你)小心點啊,摔傷了,我們公司可是不賠錢的呀。”蕭樹點點頭,然後推門走了進去。

蕭樹垂著頭,用餘光掃了掃座位上的三個人,兩女一男,表情都略顯嚴肅,男的看起來稍微親近一點,但還是硬繃著自己的那張臉。蕭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坐了下來,隻聽見坐在左邊的那個消瘦的女人說:“請自我介紹吧。”

“我叫蕭樹,無錫人,二十二歲,畢業於普瑞特藝術學院……”

“普瑞特?儂港的(你說的)普瑞特是美國布魯克林的那所Pratt Institute(普瑞特藝術學院),可不是什麽上海機構掛名普瑞特的那種吧?”塗倩拿著他的簡曆抬頭看了他一眼。

蕭樹眨巴著眼睛點了點頭。

塗倩和林安娜相視一笑,安哲也立馬讀懂了那絲哂笑其中的意味。眼前這個男孩平平無奇,穿著打扮、舉止談吐都不像是留過洋的人,但他畢業的學校居然和林安娜女兒就讀的是同一所學校。林安娜倒沒怎麽在意,反倒是在塗倩這樣的老上海人眼裏,出國留洋鍍金,學知識是基本,學做派才是關鍵。但凡你在國外生活過一段時間,回國之後看人看事的視線總要高幾分,舉手投足之間多少帶著幾分由內而外的傲氣,但像蕭樹這樣說話沒底氣、走路沒自信的海歸,她還是頭一回見著,說出去都沒人信,一個畢業於普瑞特的高才生會是這副麵相?就眼前蕭樹這身打扮,怎麽都會讓人有一絲懷疑他的學曆是造假來的。

“那你有帶什麽作品過來嗎?”安哲打破了尷尬的沉靜。

“噢,有……有的。”蕭樹立馬低下頭,開始從帆布袋裏找起東西來。

林安娜看了看表,打斷了安哲和蕭樹的對話,說:“好了,作品再說吧。”對於那些提前準備好的作品的人,林安娜反倒覺得他們是投機分子,準備的東西越好,到了真正要用的時候往往越是不中用,她冷冷地笑了笑,“我看你寫的意願是到創意部,那我現場出道題考考你。”林安娜一手拿著筆在白紙上輕輕地畫了一條線,問,“你喝奶茶嗎?”

蕭樹頓了頓,搖了搖頭說:“不怎麽喝。”

林安娜仿佛沒有理會他的回答,說:“現在我們公司接到一個文案,要給一家叫‘悲茶’的奶茶店做品牌營銷,但眾所周知,悲茶從品牌、品名、品種等各個方麵,看起來都像是在抄襲喜茶,甚至抄襲得極其惡劣。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公司依舊接了這個文案,可我們研究發現,在原配料的表單裏,悲茶不管從熱量還是糖成分方麵都比喜茶要高出一倍。也就是說,即使大眾接受了它拙劣的模仿,但對大部分控糖的女性和健身愛好者來說,依然不能接受它,悲茶幾乎失去了大半個市場。那麽,作為創意部的一員,你打算怎麽定義這個文案?”

蕭樹安靜地聽完林安娜的描述,然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陷入了思考。

塗倩朝著林安娜淺淺地看了一眼,這個文案對一個新人來說多少有些難度,安娜是真的狠,這道題一出,擺明是要這個小夥子滾蛋了。

“據我所知,奶茶始於17世紀初期的香港總督第一街,也就是說早在喜茶出現之前的幾百年前,已經有‘奶茶’這個東西出現了。喜茶既不是創始者,也不是獨有者,那麽在市場上就不存在‘抄襲模仿’一說,同樣的,在配方上隻要材料使用配比不一樣,就算不上侵權。我們現在的問題不是消費者因為高糖、高熱量就會放棄喝奶茶,而是消費者為什麽要選擇悲茶,就算《女性周刊》頭條聲稱悲茶會影響身形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告訴所有人悲茶比任何茶都好喝,這才是關鍵。”

蕭樹一邊陳述,一邊泰然自若地看著林安娜,不徐不疾地說完自己的觀點,與剛剛唯唯諾諾的那個他判若兩人。但林安娜似乎並沒有被他的言語打動,這樣假大空的套話就是跟著老師學理論學的,在她眼中基本等於照本宣科,毫無亮點。

林安娜收回手上的筆,淺淺一笑,說:“那你覺得廣告語要怎麽寫,才能打敗喜茶,讓消費者覺得悲茶才是口味最好的茶呢?”

“抱歉,我還沒想到。不過,麥當勞和肯德基比到底誰更好吃,相信也沒有人真的能說出個所以然吧,但廣告告訴你麥當勞就是比肯德基好吃,許多孩子也會想著去嚐嚐吧。”

聽完蕭樹的這句話,林安娜輕輕地笑了一聲,隻覺有些索然無味。廣告主體的好與壞並不是廣告公司要向客戶闡述的關鍵,讓消費者買單才是廣告公司存在的意義,這點對任何一個做廣告的人而言,頂多隻能算個基本常識。

林安娜敲了敲桌子,若無其事地開口道:“你知道你剛剛浪費的十來分鍾,基本上就能讓客戶直接轉頭走掉,沒有一個客戶會願意花時間來聽你的思路和判斷,他們要的是直接的創意、文案或者繪圖,你剛剛長篇大論的闡述,他們隻會給你貼上一個單詞——bullshit(屁話)。廣告之初,需要設定一個concept,緊接著才是strategy(策略)和idea(想法)。不好意思,你剛剛所做的一切就像丟失客戶一樣丟失了你的工作,奧斯德創意部大概不是一個適合你的地方。”

林安娜就像拒絕前麵那幾個乳臭未幹的小家夥一樣拒絕了蕭樹,安哲看了看名單,從開始到現在,林安娜部門中一個被打鉤的名字都沒有。

蕭樹起身聳了聳肩,朝三位麵試官鞠了個躬,準備收拾東西出去,這時帆布袋的帶子“嘣”一聲斷了,袋子裏的三幅畫瞬間掉了出來。林安娜一下看到了最上麵的那一張,畫上是月球表麵空寂的模樣,一個像是被遺棄的電梯落在中間,電梯門半開著,一個女孩站在電梯裏,電梯外麵散落一地的珠寶和月球正好構成卡地亞的COUP D’éCLAT DE CARTTER鑽戒。林安娜敏銳地捕捉到那幅畫,突然開口道:“你的那幅畫給我看看。”

蕭樹伸手緩緩遞了過去。

林安娜微微打量一番,抬頭問道:“為什麽要選月球作為這個文案的基底?”

蕭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說:“因為……我覺得月球比任何一個星球都寂寞一點吧。”

林安娜終於笑了:“Fine(好吧),算你過關,你回去準備一下,下周一來公司吧,有什麽問題出門問丹尼爾。”

蕭樹疑惑地看著林安娜:“您的意思是我被錄取了嗎?”

林安娜一邊伸手在名單上的“蕭樹”位置打了個鉤,一邊說:“我的意思是你暫時留住了我這個客戶,case(項目)還有得談。”

蕭樹隻覺得不可思議,默默地走了出去,安哲還一頭霧水:“Anna姐,他的那幅畫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林安娜看著安哲說:“隻有寂寞的女孩才最需要鑽石,世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比珠寶更能給女性帶來安全感了。”安哲豁然開朗地點了點頭,緩緩豎起大拇指。然而林安娜沒說的是,她在去年美國的《廣告時代》雜誌上看到過這幅畫,那是《廣告時代》雜誌舉辦的新人扶持獎的獲獎作品,當時林安娜就被這個創意打動了,卻不料原作者居然是這個其貌不揚的小男孩。林安娜滑了滑手機,女兒剛好把給她整理出來的房間拍了張照片發了過來,林安娜輕輕點了點桌子,說:“繼續唄。”

4

就在半小時前,吳悠拖著行李箱風塵仆仆地出現在公司的門口,所有人都以為她或多或少會帶著幾分沮喪的心情,像所有人都在揣測聖意一樣,揣測著大老板到底會做出怎樣的決定,而事實上,吳悠端著一杯冰美式表現得漫不經心,她走進自動門,然後和前台問了句好,順便問了一下有沒有自己的快遞。

她渾身上下還穿著度假時的休閑裝,仿佛故意要把自己在馬爾代夫的灑脫狀態一同帶回上海辦公室一般。Lucas沒看她,她卻偏偏看了一眼Lucas,然後把行李箱擱在自己工位旁,許多人對她的注視都收了回去,抬頭與低頭都是瞬間的事,細碎的竊竊私語聲也漸漸隱匿下去。大概是因為除了吳悠,所有人都見到了早上大老板發的那場火。

吳悠先到洗手間仔仔細細地補了個妝,確保麵容姣好、嫵媚動人,才走到大老板的辦公室門前敲了敲門,聽到那聲“Come in(進來)”,吳悠便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大老板的神態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即使上麵綴滿了歲月的溝壑,他也總是心平氣和地讓自己的麵容看起來平整一些。見吳悠進來,他卻沒有停下手裏的工作,伸手示意吳悠在旁邊坐下,誰料吳悠轉身迅速拉上了窗簾,這一行為頓然引起了僅有一塊玻璃之隔的同事們的竊竊私語。大老板辦公室裏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曖昧,原本怒氣衝衝的大老板也氣定神閑下來,反倒是坐在工位上的Lucas冷不防地看了一眼,不屑又鄙夷地說了一句:“綠茶。”

吳悠坐到大老板的對麵,朝著大老板露出幾分像模像樣的微笑。要說吳悠搞出這麽一樁事,他不生氣是不可能的,事出有因,大老板雖然不讚同吳悠這種過激的做法,卻覺得也需要有人挫挫Lucas的銳氣了。

Lucas這根老油條在海森賴得太久了,時間一長就變成了一顆毒瘤,毒瘤偏偏都是碰不得的,處理不好會出問題,但毒瘤總需要“治一治”,可吳悠不該選在那樣的場合,這下整個廣告界都在看他們海森的笑話。最近海森正在著手收購奧斯德的計劃,大老板和其他幾個股東正在商量股權架構,吳悠鬧這一出,著實大大影響了海森和奧斯德的談判,原本這些商業內部的討論無須和吳悠提起,但幾個股東給大老板下了命令,吳悠這件事情非同小可,既然她敢做,就必然要讓她承受相應的後果。幾個股東的意思是多少要給吳悠一點顏色看看,可大老板不這麽想,他這次找吳悠過來不是要懲罰吳悠,而是想和吳悠商討一下這對外的公關應該怎麽去做,大老板還沒開口,吳悠卻先說了話:“林安娜要辭職了。”

這猝不及防的一句讓大老板感覺有些莫名其妙,吳悠頓了頓:“今天獵頭給我打電話,說奧斯德那邊會空出一個位置來,雖然我知道我的資曆還差了一點,但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我想過去試試看。”

大老板挑了挑眉,認真地盯著吳悠,所以吳悠的這番話是在給她自己想辦法,還是在為自己另謀出路?大老板說:“你是說……你想去奧斯德?”

“剛剛來的路上我都想清楚了,大老板,這些年您也看到了。海森一山不能容二虎,鬧了之前的事情,上麵的人肯定對我有意見了。Lucas是海森的老員工,不管他做錯什麽,隻要不擺上台麵,公司肯定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但我吳悠眼裏容不得沙子,大老板今天找我,不就是想說這個事嗎?”

“Evelyn(伊夫林),你覺得你鬧了這事,別的公司還會要你嗎?你傻不傻?年輕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衝動,留著青山在……”說著說著,大老板的手幽幽地遊走到了吳悠的手邊,試圖輕輕搭上去,原本還在氣頭上的大老板卻突然表現得柔情似水起來,他看著吳悠那動人的眸子,又表現出有點心痛的模樣。

這時,她反倒一手按住大老板的手,朝大老板眨巴眼睛,說:“大老板,你也別說了,要說的我都懂,有些話我就不攤開講了,事情我沒處理好,鍋由我來背,該承擔的我承擔,你開除我、降我職、罰我錢,我都認,畢竟我確實給公司造成了不好的影響,但奧斯德那邊,我想去試試。”

大老板感受到吳悠手掌的溫度,眉頭卻自始至終沒有舒展過。他心想,海森要收購奧斯德這件事還沒有到說的時候,隻是這姑娘性子太直,早晚要吃大虧。從自己接手海森成為合夥人開始到現在,過去的七八年裏,自己看著這個姑娘一步一步走過來,才華是有的,Lucas那邊脫手的好幾個文案都是靠她救火救過來的,隻是她脾氣也不小,要她繼續跟在Lucas下麵做ACD(associated creative director,副創意總監)大概是不行了。把她調去奧斯德或許反而是個可以和上麵人交代的辦法,這樣倒也不算完全脫離自己的管控,還能時時見到她。隻是以吳悠現在的狀態,要找什麽樣的理由把她安置過去呢?林安娜要走,吳悠也坐不到CCO的位置,讓她貿然過去,還不得摔個大跟頭?

“那你想過沒,林安娜要走,多少人想擠到那個位置上,奧斯德內部有沒有自己的人選?你的優勢在哪裏?不是你一句話想去就能去的。”

吳悠聽出大老板的語氣中有為自己考慮的意味,那麽事情就變得好辦得多了,在剛接到獵頭的電話時,她就打定主意,既然視頻風波鬧得沸沸揚揚,她不如索性再點把火,讓它燒得更旺一些,可現在看來,這把火是不必燒了。

吳悠定定地看著大老板,說:“我當然知道,所以……我過來就是想讓大老板幫我寫一封推薦信。”吳悠早就料到大老板會露出略顯意外的表情,沒等大老板開口,她繼續說道,“對於Lucas盜用創意這件事,公司肯定是想方設法要壓到箱底了,比起‘吳悠這個瘋子大鬧頒獎現場’,‘海森創意總監抄襲自己下屬的創意’這樣的八卦可能更勁爆一點吧。沒人想讓公司名譽掃地,我也知道海森是不會為我的創意正名了,但我至少得為自己正名吧,您覺得呢?”

大老板覷著眼睛看著吳悠,緩緩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幾分鍾前的他完全低估了眼前這位小姑娘的智商,簡單以“衝動”二字概括她是自己大意了,就像吳悠所說的,比起已經發生且無法挽回的鬧劇,海森已經不能再承受自己的獲獎總監是抄襲狂這件事被爆出的結果,吳悠太清楚自己手上的籌碼了,但這種威脅式的談判讓大老板很不舒服。七年前,他親自麵試了眼前這個女孩,當時的她和現在沒有太大區別,一方麵她對廣告有著難以言說的**,另一方麵她非常清楚自己未來的規劃和要達成的目標。七年的時間裏,她一路前進,把同一批進公司的其他同僚甩在身後,她除了加班加點的“拚”,還有就是她直擊目標的“要”,她要什麽從來都寫在臉上,毫不遮掩。那份真摯打動著他也脅迫著他,她的行動和她的外貌一樣迷人,就像此刻他忍不住要開口對她說出的那聲“不”,卻又在猶豫不決中咽了回去。

“Evelyn,我可以幫你寫推薦信,但我必須告訴你的是,接下來奧斯德會從頭到尾大換血,到底是誰過去掌舵還尚未明確。你必須有個心理準備。同時我必須和你說明的一點是,任何一家公司都可能比海森更顧及麵子,今天沒有人否定你的能力,隻是……”

“沒事,我就等您這句話,隻要大老板您答應給我寫推薦信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我不用了解。”吳悠笑著站起身來,“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出去了。”

“Evelyn!”吳悠正要出門,大老板卻突然叫住了她。

“嗯?”

“你的這件運動裝挺好看的。”

吳悠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說:“謝謝!”

5

蕭樹把西裝換下來放進包裏,換回一身輕鬆的裝扮,T恤衫加短褲才是他日常的裝扮。蕭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差不多夠吃頓午飯的了,他想等吃完飯,把衣服送回上海的表哥家,再收拾一下就可以去找房子了。

從浦電路地鐵口出來,能看見一家特別大的世紀聯華,拐進東方路,便是一片20世紀留下的老公房。這是蕭樹第二次來這裏,和前一次相比,這一次就熟悉多了。蕭樹的表哥住在濰坊四村的紅磚樓裏,說是表哥,其實並沒有那麽親,但在上海,蕭樹能找的親戚也隻有這個遠房表哥了。他和表哥說好,工作一定下來自己就搬出去,不過是暫住兩三天而已。表哥雖然也是無錫人,但來上海早,房子是家裏給他買的,所以他也算半個上海人了,難免會顯露一些上海本地人的習氣,對蕭樹不親熱也不排斥,說話語氣總是淡淡的,有時候會冒出一兩句上海話來,詢問與回答都盡可能簡短,好像多說一個字就會因加深感情而自找麻煩一樣。

相比之下,在美國的那些日子,反倒讓蕭樹覺得好過些,雖然學校裏的有錢人多,華人之間也是細分又細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會去過問你的家庭狀況。與一般大學不同的是,藝術類的學校反而會模糊階層的觀念,也不會依據你的穿著打扮去揣測你的家庭背景,主要是因為學藝術的人大多不修邊幅,“藝術家”的脾性多數都比較古怪,加上美國人行事向來大大咧咧,所以蕭樹一直過得很輕鬆。

這時,門鎖突然響了,蕭樹一轉頭,隻見姑媽、姑父提著包走了進來,二人見蕭樹在裏麵,姑媽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掃了一眼蕭樹手裏的行李箱,不冷不熱地問了一句:“要走啦?”

蕭樹點了點頭。

姑媽“嗯”了一聲,讓姑父先去把東西收一下,又追問了一句:“走哪兒去哇?”

蕭樹說:“先去找房子,工作剛剛定下來。”

姑媽微微皺了皺眉,說:“你說你,在無錫考個公務員多好,幹嗎非得來上海瞎折騰。既然來了,怎麽也不和你爸說一聲?父子還有隔夜仇啊?好歹他花錢供你去美國念書,四五十萬呢,可不是個小數目,這些年你爸過得也不容易。”蕭樹點點頭,沒有打算和姑媽探討這個話題,他和父親的事情,隻有他自己清楚。姑媽見蕭樹沒有什麽反應,又接著說:“你媽也去世這麽多年了,有些事情你也不能隻聽你媽的一麵之詞,畢竟……”蕭樹輕輕咳了兩聲,打斷了姑媽的話,禮貌地點了點頭,說:“我先走了,謝謝姑媽的關心。”然後他拖著笨重的行李箱,走出了大門。

蕭樹是沒有心思去和姑媽解釋的,他現在還記得當初父親找到他,給他打錢時說的話:“五十萬不是小數目,你自己拿去買房也好,做生意也好,剩下的錢就好好買幾套衣服,算是這些年來我對你的補償。我也不希望我老蕭的兒子出去是一副窮酸樣,但是你長大成人了,以後什麽都得靠自己了,所以別想著我這兒有錢可以讓你揮霍,既然當初你要和你媽走,也是你自己決定的,就沒有什麽後悔藥可以吃。”

蕭樹當然沒有後悔,在他眼裏,父親不過是一個有錢沒人性的拙劣商人,自己沒有在他那染缸一樣的環境下長大實屬萬幸,他不會假裝有骨氣地把錢退回去,畢竟那是他應得的,他當然也不會拿錢去買車、買房或者做生意,對他來說這些都是沒用的。他考完托福之後就立馬申請了帕森斯和普瑞特,但因為托福分數考得沒有那麽理想,隻好去了普瑞特,而那筆錢正好夠他念完書。

蕭樹在美國念書的時候,他的導師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創意是唯一可以跨越階層的東西。”蕭樹一直對此深信不疑,所以對於父親的自以為是,他更是多了幾分不屑。不管那個男人經營的企業有多厲害,在蕭樹看來,他不過是一個有膽無識的大老粗,是從國家政策改革中謀取紅利的那波人。在不遠的將來,像他那樣頭腦空空不願意緊跟潮流的人,自然會有被淘汰的一天。

他突然想起來,喬琪確實是上海土著,不僅如此,他還是家在靜安、徐匯各有一套豪宅的富二代。不過蕭樹和他並沒有那麽熟,隻是在學校的時候,蕭樹被迫參加過一次社團聯誼會,主題是“關於音樂的迷思”,正巧喬琪是那次活動的發起人。那次活動,喬琪是在紐約租的大房子裏搞的,氛圍不錯,後來因為學校裏有幾個外國人對喬琪不滿,以“非法聚集”為由舉報了他,但喬琪非常厲害地回擊了那次舉報,讓警察怎麽來的就怎麽回去了,蕭樹因此對他的印象還不錯。但他沒想到喬琪居然記得人群中並不起眼的自己,這讓他不免有些意外。

喬琪在馬路邊停好車,從車上走下來,取下墨鏡掛在外套的胸袋上,樂嗬嗬地說道:“我都想不到能在這兒遇到你。”喬琪瞥了一眼他手裏的行李箱,“你這是……”

“我來上海工作。”

“噢對,我記得你是做廣告的。”喬琪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般地指著蕭樹說道。

蕭樹靦腆地笑了笑,實在想不到當時自己不經意提過一嘴的事卻被對方記在了心裏。別人都說上海人冷漠又排外,喬琪確實是個例外。蕭樹和他不熟是真的,但學校裏關於他的傳言一直不少,他一邊在學校組織各種活動,一邊幫助被歧視的華人維權,在他眼裏已經沒有什麽上海人和其他地方人的區別了,他隻站在公正的那一邊。至於他四麵樹敵這件事,其實倒與他日常的這些活動無關。就在蕭樹埋頭苦學,折返於圖書館與教學樓之間時,喬琪的生活一麵風生水起、一麵烈火烹油,幾乎學校中一半的女生都被他泡過,就此他遊走在戀愛、分手、劈腿和被劈腿之間,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對蕭樹而言,喬琪有些過於風風火火了,有一種隨時把自己置身於暴風中心的意思,當然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旁人也無可厚非。

“這麽說來,你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在上海了?”喬琪看了蕭樹一眼。

“嗯,最近正在找房子。”

喬琪打了個響指說:“哎,太好了,我有個朋友正好打算出租他的房子,晚上有個局他也會去,你跟我一起唄,要是合適你就不用找了。”

“這……不太好吧。”蕭樹心裏打鼓,喬琪朋友的房子必然不會便宜,以他現在的經濟水平,自然夠不上那個層級,“我和中介約好時間了……”

喬琪過度熱情地接過蕭樹的拉杆箱,蕭樹頓覺盛情難卻,但他還是糾正了喬琪一句:“我是做創意的,不是做account(客戶經理)的。”但喬琪隻是象征性地聳聳肩,一手攬過蕭樹的肩膀,對於“creative(創意)”和“account”的區別,他並沒有那麽想弄清楚。

6

林安娜從衣櫃裏取出那條許久未穿的真絲長裙,站在落地鏡前,仿佛一切還是十年前的模樣。在去美國之前,她的行李箱已經被整理好幾遍了,但她仍覺得缺東少西,箱子裏的衣服換來換去,不知到底該帶些什麽好。女兒說,要不把衣服都寄過去好了,房子索性賣掉,一身輕鬆地去美國享福!林安娜卻拒絕了,愚園路這幢兩層的小洋樓是她辛辛苦苦掙來的,就這地段,現在多少人湊一輩子錢都不一定能買得起。

二十年前,她和丈夫離婚,她淨身出戶,租房,買房,還房貸,自己含辛茹苦地把女兒帶大,送她到國外念書,再一步步坐到今天這個位置,差不多廢了她半條命。現在總算有好結果了,女兒大了,在美國也立足了,要她提前退休,接她過去。想想前半生的苦,苦也苦得值了,唯獨就是這幢房子,她心裏怎麽也放不下。

答應女兒之前,林安娜心裏卻有些忐忑。一開始她總以為是不是環境問題讓她瞻前顧後,後來又想,或許是擔心自己過去之後與女兒、女婿相處得不好。自從女兒高中畢業去了美國,她一個人獨居慣了。但思來想去,她才真正弄明白,比起這樣或那樣的理由,說到底自己其實並沒有真的那麽想退休,雖然廣告是高壓行業,但林安娜從業二十餘年,已經完全站穩了腳跟,以後的工作對她來說並不費力,眼看公司今年就要升她做合夥人了,她這一走基本上就等於給自己的事業徹底畫上了句號,把打下的江山拱手讓人。若不是前些日子她聽到了公司要被海森收購的消息,應該還會猶豫更長一段時間。眼看奧斯德蓋高樓、宴賓客,一步一步做到今天的成績,她也算是奧斯德曆史的見證者,但很快曆史將會被新的人改寫。

下午遞交完辭職信,林安娜對著安東尼表現出來的輕鬆自在其實並不是內心的真實感受。安東尼說:“Anna,你這一走,倒真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你了,上海廣告界的神話又得移位了,我都替你有點不值。”

安東尼將那部門公章一戳,林安娜算是徹底沒有回頭路了。再過幾天,公司上下就再也看不見她如風的身影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眾人口中能占據多長時間。轉身走出來的那一刻,林安娜還是自我安慰道:“退掉公司那一小部分股份,上半輩子的辛苦也算沒有白費了,人也不能什麽都想要吧。”

她頓了頓,回過神來,望著陽台外麵明朗的月亮,如同收拾行李一般收拾好自己的惆悵,她想:不管了,先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赴完這場離別宴,好歹自己是金盆洗手,怎麽都得風風光光的吧。

這場離別宴設在榮府宴,這是一家人均近兩千元的私人訂製餐廳,生意好的時候還得提前半個月訂位,林安娜想著要走了,也不在乎破費這一把。這家餐廳坐落在思南公館的別墅群裏,毗鄰周公館和梅蘭芳故居,鬱鬱蔥蔥的草木圍繞著這幢上了年紀的老洋房。林安娜把車停在思南路附近,旁邊的車位已經有幾輛豪車落座,但全不是林安娜熟悉的那幾輛,可見晚上要到的客人還沒來,她踩著點到卻踩得恰到好處。

林安娜沒有叫太多的人,公司的三個合夥人——戴維德、羅根和艾倫肯定是要叫的,塗倩和自己還算有些革命友誼,自然也要叫上。至於安哲,林安娜倒是猶豫了一下,對於他這樣新上任的總監,林安娜和他也算不上交情深厚,但平時他姐長姐短地叫著,為人處世還算入眼,林安娜臨近飯點給他發了個信息,他能來則來,不來也罷。剩下的,她也就多叫了一個Lisa,畢竟Lisa是跟著自己幹了四五年的副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雖然林安娜也不能確定自己走後她能不能頂上去,但幫她鋪條路,讓她和幾個老大多接觸接觸,也算是自己離開前做的一件善事了。

榮府宴她來過兩次,最讓她欣賞的一點就是他們隻做無菜單的私人訂製,這和林安娜自己的職業非常相符,且他們主廚的手藝不錯。

她步履悠悠地剛走上樓,就聽到旁邊包間裏傳來此起彼伏的笑聲,大抵是些年輕人,吃得起這家店的年輕人基本是滬上那群富二代了。她走到自己定的包間坐下,想著到底是老樓了,隔音還是差了點。

這時,戴維德和羅根前後腳進來。和矮矮胖胖的戴維德不同,羅根又高又壯,留著絡腮胡子,一身打底西裝,梳個背頭,特別有英倫風,加上他的孩子剛剛在美國出生,當上奶爸的他更多了幾分柔軟的氣息。羅根是第一次來這家餐廳,他很認真地問了林安娜一個問題:“聽說這家店是你開的,真的嗎?”林安娜這才知道,上樓前戴維德故意和羅根開了個玩笑。林安娜說:“這家店要真是我開的,今晚怎麽還會有別的客人啊?”說著,她微笑著歪歪頭,示意隔壁那間包間的聲音不小。

艾倫哈哈大笑起來:“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沒過多久,安哲和塗倩也來了。Lisa來得最遲,因為下班後她還專門跑到港匯給林安娜買了禮物。

人到齊了,林安娜便吩咐服務生上菜。塗倩之前在這家店裏談過項目,便突然反客為主地介紹起來:“我和你們講啊,他們家別的不說,雪鰻是一定要吃的,而且他們是不放味精和豬油的,你們肯定喜歡。”

Lisa說:“真的呀!雪鰻我還真沒吃過,還是托Anna姐的福才能吃上一頓。”

Lisa這一聲馬屁拍的,讓眾人覺得有些尷尬,好在今天的主角是林安娜,大家很快就岔開了話題,這才緩和了氣氛。

羅根首先舉了杯,說:“不管怎麽樣,我們奧斯德永遠有你Anna的位子,你要是想回來,就隨時回來啊。”

林安娜對這句話倒是感到誠惶誠恐,她立馬端起杯子碰了上去,說:“我隻怕Logan總是逢場作戲,隨口說說罷了,要是我真的從美國回來了,怕是每個人都得假裝不認識我了吧。”

戴維德趕緊說:“Logan這還沒喝多呢,怎麽說的全是醉話,人家Anna是到美國跟女兒享福去了,怎麽能說回來就回來呢?就算回來啊,那也最多是回來度個假、探個親,哪有我們幾個大老爺們什麽事啊。”

林安娜舉起一杯酒,說:“David這下也把話說得太死了,我好歹是個上海人,在美國不一定能住得慣,現在下樓就能吃個小麵、進個咖啡廳,美國可全是油炸漢堡,我也算是半個老太太了好伐?”

塗倩挽著她的手,說:“Anna,快給大家看看你女兒買的那套房子,我的媽呀!真的太美了,不是我說,換了我,我也會立馬丟下工作去美國。”

塗倩一說,安哲倒也真的想看看那套美國豪宅的樣子了。林安娜打開手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豪宅算不上,不過看起來環境確實不錯,但買東西還是不方便的,到哪兒都得開車。”

Lisa一下拍起手來,驚歎道:“Anna姐,你這是真真正正地去享清福了,我好羨慕你啊!你說一個女人做到你這個份兒上,還圖什麽啊?”

林安娜對於這些誇讚照單全收,她晃了晃酒杯說:“其實讓我最安心的,是我的女兒嫁了個好老公,隻要我的女兒好,其他的我倒無所謂。聽我的女兒說,她老公最近還在苦練中文,想要學習中國文化。”

安哲沒過大腦地問了一句:“那他怎麽不索性來上海?”但說完,安哲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補了句,“不過美國還是有很多地方比上海強的,這一點倒不可否認。”

這時,菜慢慢上了桌,大家邊吃邊聊,話題也敞開了,戴維德突然想到林安娜在愚園路的那套房子,問:“你走了,那幢房子怎麽辦?”

林安娜正打算回應,手機卻響了,她拿起手機一看,是自己女兒打來的電話。林安娜起身和大家說了聲“抱歉”,然後走到包間外的走廊上。

林安娜接起電話,立馬變回一個母親慣有的語氣:“囡囡(對小孩的昵稱),啥事啊?”

誰料電話中傳來的不是女兒的聲音,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I’m sorry,Anna.Joanne had a car accident!(我很抱歉,安娜。喬安妮出車禍了!)”

“Excuse me.Who is that?(抱歉。你是誰?)”

“Eric.(埃裏克。)”

“Eric?(埃裏克?)”林安娜反應了半天才意識到電話是自己女婿打過來的,“Wait! You said Joanne had a car accident? That’s impossible!(等等!你說喬安妮出車禍了?這不可能!)”

電話那頭傳來急促的救護車警鈴聲,女婿正在那頭哭泣,林安娜隻覺得天旋地轉,大腦缺氧,包間裏還洋溢著熱鬧的歡笑聲,而此刻她隻覺得一個不留神,就要摔倒在地。

“啪”的一聲,手機掉在了地上,安娜感覺頭皮發麻,四肢也有些無力。這時,兩條腿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裏,對方彎下腰幫她把手機撿了起來,遞給她說:“你好,你沒事吧?”

她抬頭看,眼前這個有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小男生,不就是早上來麵試的那個誰嗎?但她已經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些事情了,還沒來得及出聲,她整個人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