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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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森的交接還算順利,大老板在一邊幫襯著,Lucas也沒有特別為難她,大概心裏早就盼著她走了。新來的ACD是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笑起來兩個梨渦著實好看,一看就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類型,正合Lucas的意。

大老板找吳悠說了點心裏話,比稿的事情他聽說了,也擔心奧斯德那邊最終會不用她。吳悠倒滿不在乎,生活還是要繼續的,工作畢竟不可能是一個人的全部。如果自己技不如人,她就趁機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她一直想去歐洲旅行,這下或許就有了時間。人們都說,三十歲是步入人生下一個階段的年齡,很多人會選擇在這個時候休息一年,趁著手裏還有點積蓄,人也算年輕,多看看外麵的世界也是好事。她不過是提前了一年而已,無傷大雅。大老板笑她幼稚,哪怕奧斯德不要她,他的那封推薦信也足夠她去別的4A,偌大的上海還能沒有她Evelyn的一席之地嗎?吳悠表示感謝,但並沒有真的把希望寄托在大老板身上,大概是獨立慣了,她隻相信自己。

“Evelyn,有些事我想你懂,我確實是欣賞你,你說你一個外地姑娘在上海打拚多不容易啊,其實,你有時候不必那麽拚的。”大老板的腳尖又突然蹭到了吳悠的鞋跟,吳悠微微側了下身,說:“所以啊,大老板,這一路的照顧,你對我的幫助我都記在心裏呢。”然而大老板把這句話聽岔了,他伸手刮了下吳悠的鼻尖,吳悠沒有特別抗拒,但也明白不能讓大老板誤解下去,笑道:“我經常和我男朋友提起你,他一直說要請你吃飯感謝你呢。”吳悠剛一開口,大老板的麵容瞬間就沉靜了下去,輕輕清了下嗓子,說:“這個……就不必了吧,你幫我謝謝他,接下來你有什麽困難,也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的。”聽到大老板這麽說,她心裏才徹底鬆了口氣。

吳悠回到家隻想先睡個天昏地暗,所有的工作先拋到腦後。隻是沒想到她還沒睡到深夜,就被隔壁蹦蹦跳跳的震動聲和尖叫聲給吵醒了,她打開手機發現剛過十一點,立馬坐起身給物業打了通電話。眼看過去了十分鍾對方還沒有消停,吳悠隻好裹了件衣服去敲隔壁家的門。

開門的是個戴鴨舌帽的小夥子,年齡不過二十出頭,麵如紅霞,眼神遊離,一看就是喝多了,眼見吳悠的裝扮大概猜到是投訴的鄰居。吳悠還沒等對方說話,先聲奪人地給了對方一個下馬威:“我已經打電話報警了,你們要是不想惹麻煩,趁早收拾收拾趕緊撤了。”“鴨舌帽”覺得好笑,朝著屋子裏吼了一聲:“這裏有人報警啊,警察叔叔快點來抓我啊!”緊接著一個戴眼鏡的小男生跑了過來,見到吳悠,先是一愣,然後立馬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們都喝多了。”一邊說一邊把“鴨舌帽”往屋內拉,吳悠想到他就是住在隔壁的那個男孩,前幾天還和他有些交集,眼見他還算有禮貌且正常,心情稍微舒緩了點。誰料“鴨舌帽”擠上前說了一句:“Scott,你道什麽歉啊?你喜歡她啊?噢噢,你喜歡老姐姐。”緊接著,他一邊指著“小眼鏡”一邊“咯咯”地笑了起來。

那句“老姐姐”徹底把吳悠激怒了,吳悠衝著“鴨舌帽”“嗬”了一聲,擋開小眼鏡的手,把“鴨舌帽”拉到走廊上,屋裏的其他幾個人也都聞聲而出。“鴨舌帽”猝不及防,質問道:“你幹嗎啊你?!”吳悠隨手掏出手機,朝著“鴨舌帽”拍了兩張醉照,然後按了下手機,說:“照片我已經發到朋友圈了,現在我的通訊錄裏三千個人都能看到你的嘴臉,其中一半都是上海有頭有臉的人,也不怕多出醜,我的微博還有三百萬粉絲,你想出名,也能立馬讓你出圈。明天走到大街上有本事你就別蒙麵,試試嗎?”吳悠這麽一說,“鴨舌帽”立馬像蔫茄子一樣:“你……你趕緊給我刪了。”吳悠瞪著門口那幾個人,說:“行啊,限你們三分鍾之內散場,人走照刪。”

“鴨舌帽”大概是嚇得酒醒了,氣呼呼地進屋拿了外套,跟著其他幾個人走了,臨走時拍了拍“小眼鏡”說“回頭去我家聚”,留下“小眼鏡”呆呆地望著吳悠,可見這小男生著實被她剛剛那一係列操作給徹底驚呆了。吳悠見“小眼鏡”發愣,剛才的氣也消了,問:“你叫什麽?”

“蕭樹。”

“蕭樹是吧?今天呢,我得和你立個規矩,我不管你們這群富二代怎麽在家裏作威作福,在我這裏,但凡打擾到我的生活,我絕對不會給任何人留麵子。今天的事情就算是個警告,平日要喝酒、要發瘋可以去酒吧,衡山路、巨鹿路、古北一大堆居酒屋隨便你們選,以後超過十一點再給我把家當夜場,我就敢把你家給拆了。”

“我……”

“你也別想和我談什麽條件,老姐姐我每天上班、加班,回家隻想好好睡個安穩覺,你們有錢,你們不把這屋當家,你們不在乎,但是我是按月交租,每天能在家的時間平均隻有晚上那七八個小時,睡不好會直接影響我上班工作、升職加薪,你們付錢嗎?”

“所以,你真的是有三百萬粉絲的網紅嗎?”

“當然是假的,姐姐我要是有三百萬粉絲,我還會在這個地方租房子嗎?你們也不動腦子想想,也就騙騙你們這些有錢無腦的小孩罷了。”

“那個……首先我不覺得你老,其次,我也不是什麽富二代,最後,這房子也不是我的。”蕭樹終於找到間隙把想說的話說出了口。隻見吳悠挑了挑眉說:“Whatever(隨便你怎麽說),總之,我的規矩就是這樣,啊——困死了,我要回去睡了。”

“其實今天是我的生日,剛剛本來是打算點蠟燭的。我的那個朋友喬琪……”

吳悠背過身說:“生日也不是借口,你們又不是小學生,還非得找一幫人來證明自己老了一歲嗎?”說完,“啪”的一聲拉上了門。

蕭樹站在空****的走廊上,屋裏的蠟燭還沒點上,他剛剛原本是想切一塊蛋糕送給吳悠的,到底沒說出口。原本這生日他也不想過的,不知道喬琪是在哪個社交軟件上看到了今天是他生日,非要打電話帶一幫人過來,才有了這樣一出鬧劇。不過,吳悠那一頓教訓並沒有讓他不開心,反而是給這樣一個鬧騰的生日宴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至少她終於知道了自己的姓名。蕭樹回到房間,關了燈,點燃了那根蠟燭,他望著星星一般的火光,傻傻地笑了笑。在公司能見到她,說明他們多少是同行,那以後應該還有機會再接觸,蕭樹心裏想著。

第二天一大早,吳悠就接到了羅薇薇的電話,羅薇薇問:“張曉彤結婚,除了送禮金,還要不要送點什麽禮物?”吳悠盤算著,畢竟是大學同寢室的姐妹出嫁,確實應該買份禮物。於是,吳悠約了羅薇薇午飯後去淮海路逛逛,看看有什麽能送的。送禮物這件事,吳悠並不擅長,大多女生喜歡的無非珠寶首飾,或者名牌箱包,但這些作為姐妹相送就顯得俗氣。張曉彤是宿舍四人裏最實在的,她樸實又可愛,既不拜金,也不攀高,吳悠對她格外欣賞。

秋日下午的淮海路總讓人心曠神怡,金黃色的梧桐樹列在兩旁,單車與汽車有序行駛,街邊的咖啡店總洋溢著時尚都市慵懶而自信的氣息。羅薇薇身著鵝黃色羊羔絨外套,挽著吳悠的手在各種飾品店裏進進出出,然而挑來挑去也沒有一件讓吳悠看上眼的。羅薇薇在潘多拉的手鏈裏挑來挑去,吳悠冷不防地說了句:“你這是給張曉彤挑,還是給你自己挑呢?”

羅薇薇把一條手鏈戴在手上照了照鏡子,說:“自己喜歡就自己買咯,反正又不是隻為了買禮物才來逛街的。哎,這個多少錢?”

“這款正好在做活動,八折打下來……四千五百元,小姐,你真有眼光,這是我們最近賣得最好的款了。”

吳悠翻了個白眼,覺得這番台詞陳舊得就像銷售員全都拿了同一個劇本一樣。羅薇薇伸手給吳悠看,吳悠幫她摘下來,說:“喜歡就買吧,我給不了什麽意見,畢竟我手上隻戴表。”羅薇薇又取出一個套盒,說:“吳悠,你能不能也打扮打扮自己?我覺得這個挺好看的,不如我們一人買一條吧。”吳悠歎了口氣說:“你想買就買,別拉我下水,四千五百塊,我寧願再添點錢去買雙Jimmy Choo(英國奢侈品品牌)的高跟鞋。”羅薇薇最煩吳悠的這種態度,女人難道隻有華服、口紅和高跟鞋嗎?偶爾的點綴才會讓人更加閃閃發亮!男人看的都是女人的這些小細節,也難怪吳悠找不到對象。當然,羅薇薇嘴上從不和吳悠爭辯這些,她吩咐服務員幫她包起來,開心地離開了店鋪。

一圈下來,羅薇薇手上拎了不少東西,但沒有一件是買給張曉彤的,吳悠看了覺得頭痛,倒不是覺得羅薇薇不該買,而是她總是忘了正事。

眼見黃昏將至,羅薇薇的腳走得酸痛,剛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會兒,吳悠卻突然被一家店的櫥窗吸引,也沒顧坐在一旁的羅薇薇便走了進去。羅薇薇正說著抱怨的話,一看吳悠不見了,立馬回頭跟上了她。眼見吳悠讓服務員從玻璃櫥櫃裏拿出一套原版的Sex and the City(《欲望都市》)DVD(光盤),吳悠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她一邊摩挲著手一邊說:“薇薇,你快看!媽呀,我在網上訂了幾次都沒貨!”不等羅薇薇反應,她便對服務員說,“多少錢?我買了。”

羅薇薇望了吳悠一眼,問道:“你不會要送這個給張曉彤當結婚禮物吧?”

聽完對方報價,吳悠二話不說就刷了卡,回道:“對啊,你忘了我們四個人在宿舍看劇的時光了嗎?那絕對是我最開心的日子!”

羅薇薇立馬拉過吳悠說:“別人是結婚,你送這個寓意是不是不太好……”

吳悠沒理會羅薇薇的勸阻,她照舊讓服務員幫她包起來,拎著走了出去,她頭也不回地說:“羅薇薇,我還真的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變成這種前怕狼,後怕虎的人了。一部劇而已,能幹嗎?難道張曉彤看著看著就想出軌了嗎?你忘了當年我帶著你們看這部劇的時候,誰最花癡、最愛做春夢了,你現在裝什麽良家婦女。你不還一天天叫我找男人嗎?”

“哎呀,那能一樣嗎?我們都是單身,當然可以**不羈地找男人,可以隨便做夢發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現在人家是結婚啊,結婚不就得收心了嗎?”

“你別給我上綱上線啊,看個劇你還能談到倫理道德上了,男人結了婚還時不時地走個神,望著廣告牌上前凸後翹的大胸妹發個呆呢,女人怎麽連看個劇都不行了?你怎麽這麽講究三從四德?還真的是雙標狂人。”

“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說了,你想送什麽就送什麽吧,我呢,就從剛剛買的這幾條手鏈裏麵選一條送了。”

看著揚揚得意的羅薇薇,吳悠哭笑不得。

十九歲那年,她們宿舍共有四人——吳悠、羅薇薇、張曉彤還有趙開顏。四個人守在一台聯想筆記本電腦前,大夏天的,她們頭頂上方隻有一個三葉風扇,四人卻樂嗬不止地聽著劇裏的女主們口吐蓮花。她們都穿著吊帶背心,流著汗,內心澎湃不已,看到女主們邂逅一個又一個男人,不把男人當回事,對性無所畏懼且毫不遮掩,信奉愛情卻不踏進婚姻,那種果敢、剛烈和獨立,深深影響著她們。羅薇薇經常到大呼過癮的時候就推開窗戶喊一番“獨立宣言”,而那時候,有男朋友的張曉彤,也非常羨慕曼哈頓的這四個女人,說喜歡一個人也不能成為他的附屬,畢業之後在上海也要靠自己打出一片天地,到時候她來養她的男朋友。對羅薇薇來說,這可能隻是一部劇、幾張光碟、一個套盒而已,甚至在這個時刻變成了“三觀不正”的某種象征,但對吳悠而言,這部劇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當然,到最後她們四個都沒有活成劇中凱莉那樣的人——依靠寫專欄為生,周旋在各個多金男之間,她們卻像劇裏的人一樣,她們紮根在了上海這座物欲橫流的城市中,慢慢活成了她們自己想要的樣子,她想不到比這個白金套盒更好的結婚禮物了。

張曉彤的婚禮在當周周六舉行,地點定在花園酒店,上海的婚禮喜歡定在晚上。

入秋之後,上海總是黑得特別早,吳悠到達現場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新郎、新娘還在寒風凜冽的會場外站著,穿著粉色蕾絲禮裙的羅薇薇正左一張、右一張地幫曉彤拍照。畢業之後,吳悠確實已經好久沒有見過曉彤了,和分別那時候相比她又成熟了幾分,從短發變成了長發,加上婚紗的襯托,當屬這晚最美的人。

吳悠緩緩走過去,給了曉彤一個擁抱,把裝好禮金的紅包交給負責人,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把拎著的套盒拿給曉彤看了一眼:“猜猜是什麽?”

曉彤輕拍了吳悠一下說:“你怎麽跟薇薇一樣,還送禮物?”

吳悠笑道:“這個非同尋常。”

曉彤掀開袋子一看,驚喜地笑出聲來:“悠悠!你怎麽知道我一直想買這個?!”

吳悠眨巴了下眼睛,說:“可惜隻有一套,不然我真的想占為己有。”

羅薇薇輕輕碰了碰吳悠的胳膊肘,在旁邊“哼哼”了兩聲,示意新郎官還在那兒被幹晾著呢。吳悠看了看站在曉彤旁邊的新郎,這個男人清新俊逸,品貌非凡,於是她湊到曉彤耳邊低聲說:“老公選得不錯。”然後吳悠大方向前,伸手問好:“我是曉彤的大姐,你以後可不許欺負她啊。”新郎連連點頭,說經常聽曉彤提起她們。

張曉彤和她的男朋友相識五年了,曉彤畢業之後,她的前男友回了老家當公務員,沒多久她就在第一個單位認識了這個男生,這個男生比她小一歲,吳悠一直有聽羅薇薇講起,但今天才是第一次見到本人。就像張曉彤當年在宿舍立下的誓言一樣,雖然她看起來小小的,卻非常有力量。男生要讀博,曉彤就上班賺錢助他上學,男生去美國留學兩人還異地了兩年,好在當時曉彤做外貿,經常出國,兩人才有機會見麵。眼下兩人修成正果,吳悠是真為她開心。

曉彤拉著吳悠的手,說:“待會兒婚禮結束別走,還有個after party(餘興小聚會),好久沒見你和薇薇了,我們好好聊聊。”

剛進會場,便見賓客如流,因為新郎官是上海人,所以大多是他這邊的親戚朋友。羅薇薇突然歎了口氣,道:“可惜趙開顏不在,不然今晚咱們還真的能湊齊,把吳悠送你那禮物拆開,咱們圍在一起看個通宵的《欲望都市》。”

“你這會兒又說看通宵了,那天你可不是這麽說的。”吳悠不禁揶揄道,接著她又說,“趙開顏來了,你也不會想和她坐一起吧,當初你們倆可是鬧到一山不能容二虎的地步。”

“都說了那時是年少無知了,誰還真的把學生時代的過節記到現在啊!哎,我倒是羨慕她,人家現在可是華爾街投行的女強人,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確實有距離了。”

羅薇薇口中的趙開顏是她們的室友,大四畢業那年,趙開顏就申請了美國的商學院,想方設法籌錢都要出國留學。當時羅薇薇覺得,既然家境不足以讓你實現夢想,那就老實待在上海繼續讀研讀博也沒有什麽不好的,這個保守的觀念被當時的趙開顏批得體無完膚,兩人也就此結下了梁子。因為沒有拿到學校的保送名額,也沒有申請到全額獎學金,趙開顏當時確實有些灰心,但最終她還是說服了父母,還拿到了從親戚那湊的錢去了美國。在那之後,就是關於她的各種傳聞,說她如何勵誌又豁得出去,說她最終完成學業拿到學位,入職華爾街投行,並嫁給了一個美籍華人的律師。對吳悠她們三人來說,趙開顏才是真正照著《欲望都市》的模板奮鬥到最接近曼哈頓的人。然而,趙開顏這一去就是七八年,拿下綠卡後,她就再也沒有回過國,原本當初說四姐妹無論誰結婚,另外三人都必須到場,趙開顏卻還是食言了。趙開顏給張曉彤打了一筆豐厚的禮金,又打了一通越洋電話,就再沒有別的了。

其實前幾年,吳悠和趙開顏私下還有一些聯係。當時吳悠在海森遇到瓶頸,有天失眠上網找素材,正巧遇到太平洋彼岸剛剛起床的趙開顏上線,因為時差的關係,吳悠已經很久沒有在通信軟件上看到趙開顏了。兩人像久旱逢甘霖一般歡暢地聊了許久,趙開顏說大學時候覺得最情投意合的就是吳悠,不管性格上還是價值觀上,兩人都非常契合。趙開顏和她講述了自己這些年在美國的一些經曆和故事,確實是與國內完全不同,在得知吳悠在廣告行業做到了ACD時,趙開顏還勸她不如考個托福到美國去鍍個金,看看不一樣的世界。如果一個廣告人真正去過麥迪遜街,一定會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趙開顏還給吳悠找過一些資料,幫她看過一些學校,要說不心動是假的,更何況有趙開顏這樣一個實例擺在那裏。但最終讓一切落空的是吳悠家人的反對,當然這就是另外的故事了,吳悠的父母最多能接受的,就是吳悠在距離深圳一千多公裏外的上海工作,不能再遠了。吳悠勸說幾番無效,也隻能作罷。在那之後,趙開顏覺得吳悠沒有拚盡全力還有些責怪她的意思。漸漸地,趙開顏應該把吳悠劃分到和其他人一樣的類別裏,也不怎麽再和她聊天了。

這些事情,吳悠當然從來沒有和羅薇薇說過,時過境遷,這些也就不值得一提了。吳悠剛剛從這段回憶裏抽離,轉身就撞到了一個穿著西服的男人。吳悠正打算道歉,對方卻先說了一聲“對不起”,吳悠原本沒有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卻突然聽到大堂入口的地方有人叫了一聲“鄭弋之”,這個男人便側頭看過去,吳悠也順勢望了過去,才發現是新郎官在朝著自己眼前的這個男人揮手,並快步走了過來。眼見吳悠在這裏,新郎官立馬笑道:“原來你們都認識了。”吳悠搖了搖頭說:“沒有,我隻是恰好和鄭先生撞到了。”新郎官一手搭在鄭弋之的肩上,對著吳悠說:“這是我大學同寢的好哥們兒,和你跟曉彤一樣鐵,他叫鄭弋之。弋之,這是我老婆的好姐妹,吳悠,吳小姐。哎,我要準備上台了,你們先聊。”

經過新郎官的一番介紹,吳悠才把目光完全落在鄭弋之的身上,此人一米八三左右的個頭,一身彬彬有禮的西裝,前刺短發,“國”字臉,下垂眼,表情有些嚴肅,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讓人感覺有些英氣,吳悠突然想到白先勇筆下描繪的郭軫:心性極為高強,年紀輕、發跡早,不免有點自負。這句話大概也可以用來形容他。

“吳小姐,你好!”鄭弋之淡淡地問候了吳悠一句。

吳悠點頭微笑,還沒來得及回敬一句,羅薇薇突然衝過來挽住她的手說:“你怎麽一下就不見了?我找你半天。”當她再抬頭,看見了吳悠麵前的“這尊佛”,尷尬地苦笑了一下,小聲問道:“這是誰啊?”

吳悠道:“新郎官的大學室友,鄭先生。”

鄭弋之朝著羅薇薇點了點頭,便說自己要去找座位坐下,於是端著酒杯離開了。羅薇薇輕輕用手背拍了拍吳悠的臉,說:“怎麽突然就勾搭上了?”

吳悠笑著回答:“勾搭什麽啊?他是做什麽的我都不知道,倒是你,像隻花蝴蝶一樣滿場飛啊飛的。”

羅薇薇像是被說中了一樣,微紅了下臉,說:“在場的確實有幾個帥哥,剛剛我還加了其中一個帥哥的微信,我看你的這個鄭先生也不錯啊,今晚你就給我喝醉,讓他送你回家,咱們來個一不做二不休!”

吳悠拍了下羅薇薇的後腦勺,說:“嗬,為啥非要喝醉?不喝醉就不能談情說愛、暢談風月了嗎?羅薇薇,你這是自卑!”

羅薇薇不服氣地說:“喝醉的女孩最容易讓男性有欲望,你懂不懂啊?!”

吳悠拍了下羅薇薇的屁股,說:“是是是,**大師羅薇薇小姐,婚禮開始了,走吧!”

一陣掌聲響起,加上老套的《婚禮進行曲》和主持人蹩腳的台詞,婚禮算是正式開始了。雖然吳悠參加過很多場婚禮,但眼見熟悉的朋友在婚禮上開懷一笑時,她還是頗為動容。

羅薇薇一頭靠在吳悠肩上,吳悠正準備把羅薇薇推開,卻看見她淚眼婆娑地望著舞台,說:“其實曉彤和她老公挺不容易的。”吳悠明白羅薇薇指的是什麽,曉彤的老公是典型的上海男人,從小到大接受著上海土著家庭的洗禮,對於曉彤這樣的外來媳婦,她老公家一直頗有微詞。男方父母想著現在的姑娘不是為了上海戶口就是為了房子,但曉彤又特別爭氣,不但不急著談婚論嫁,還硬是撐過了戀愛長跑。她的老公不提結婚她也從不催促,同時自己賺錢養家、養老公,供他讀書,供他考研深造。好不容易老公畢業回國,找到了高薪工作,又被婆家懷疑她的目的不純,定要依附男人,曉彤為了讓她老公家裏人看得起,一年一小升、兩年一大升,終於賺得比她老公更多,兩個人從租房到買房再到舉行婚禮,花了整整七年的時間,實在令人歡喜。

敬完酒,送完客,曉彤才得片刻休息。她多少喝了點酒,有點微醺,抱著吳悠忍不住地哭了起來。羅薇薇見狀隻道:“大喜的日子,哭了不好。”吳悠忍不住說了一句:“你真的是秒變傳統婦女,迷信,讓她哭會兒。”羅薇薇不敢和吳悠對著幹,吳悠拍拍曉彤的肩膀,隻聽見曉彤抽泣著,慢慢說:“說出來你們都不信,這次買房,他家裏一分錢都沒出,當然我的老公也很辛苦。他媽講,既然我賺這麽多,也不缺他們家那點錢。誰圖那點錢呢?就是這話說出來太欺負人了。”

羅薇薇在旁邊打抱不平地說了一句:“這也太過分了。”

吳悠則拉著張曉彤的手說:“他家裏不出一分錢,你以後說話才會更硬氣。反倒是處處要他家裏幫襯著,婚後你就會徹底變成他家的菲傭,你信不信?”

曉彤聽到這話慢慢也就不哭了,她情緒緩過來,說結婚雖然是兩家人的事,但好在這麽多年來,她的老公一直偏向她,從租第一套房,到每一次搬家,再到兩個人在事業上的互相扶持,到最後他們靠自己在上海買了房子,這一路上走的每一步都很累,但是很踏實。

吳悠端著酒杯看著羅薇薇和張曉彤,再想想遠在美國的趙開顏,當初那四個黃毛丫頭最終都活出了不同的模樣,她的眼前微微升起一層薄霧,萬分感慨。

一個小時後,眾人作鳥獸散,年輕男女紛紛轉場after party,試圖借機解決個人問題。吳悠從來不喜這樣的場合,打算先走,偏偏張曉彤和羅薇薇上了頭,死活要拉她加入,加上張曉彤一句“這就是專門為你辦的”,更讓吳悠無法推脫。

吳悠被張曉彤安排上了一輛私家車,和兩個不熟悉的男女擠入後座,才發現司機是剛剛在婚禮上遇到的鄭弋之。後排皆在談笑風生,副駕駛的一個男生也頗感興趣地頻頻回頭,試圖加入。鄭弋之和吳悠卻像是被隔離出來的兩個人,鄭先生認真開車,連看都沒有往後視鏡看過一次,而吳悠隻是坐在角落望著窗外,聽他們講爛俗八卦,活生生一個局外人。她不時在心中冷笑一聲,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娛樂圈新聞還能成為他們聊得熱火朝天的話題,可見當下年輕人的生活是多麽無聊、無趣。

車在日月光中心廣場附近停下,鄭弋之說自己去停車,讓大家先上包房娛樂,搭順風車的幾個人都和鄭弋之道了聲謝,偏偏吳悠隻是朝著鄭弋之禮貌地點了個頭,然後跟著眾人進了電梯。電梯裏,剛剛那兩個聒噪的女生突然討論起鄭弋之來,其中一個女生透露:“鄭弋之是一位律師,據說在上海律師圈內非常有名,名下有套虹口的房子,但至今單身。”另一個女生有些嘲諷地說:“這樣的好男人還沒有對象,看來不是不想談,就是不能談。”前一個女生問:“啥叫不能談?”另一個女生笑了笑,沒說話。旁邊的男生有點不服氣,說:“那副冷冰冰的死人臉,沒有女生會真的喜歡吧。”結果兩個女生不約而同地都笑了,說:“有些人嫉妒起來就開始陰陽怪氣了。”男生別過臉去,顯然不想繼續討論下去了。吳悠心想,今晚這個鄭弋之怕是要成眾矢之的了,好在電梯很快到了,她終於可以從這群人裏解脫了。

吳悠推門而入,豪華至尊包間裏大家都在或觥籌交錯,或隨曲而舞。羅薇薇正拿著話筒唱《可惜我是水瓶座》,見吳悠進來,立馬往她手裏塞了一支話筒。吳悠把話筒遞給了張曉彤,到沙發上坐著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一曲終了,張曉彤湊到吳悠耳邊問:“鄭律師如何?”吳悠和張曉彤碰杯,道:“還行,就是不在我的點上。何況讓我找個律師,怕是以後吵架都要拉你們統統過來幫忙。”說曹操曹操到,包間裏的女生都朝著門口望去,卻見鄭弋之走到新郎和其他幾個男生的位置,說了幾句話,就被拉著坐了下來。吳悠的眼神不自覺地朝鄭弋之望去,但很快又收了回來。這時羅薇薇扔下話筒,坐到吳悠旁邊,攬上她的肩膀,說:“今晚就從這裏的男人裏麵找一個,敢不敢?”吳悠應道:“女人但凡多一分矜持,男人就會多一分關注。羅薇薇,別把自己搞得這麽廉價。”

羅薇薇是徹底喝多了,拉著吳悠就說:“為了我好姐妹的幸福,今晚我就不矜持了!”她朝著鄭弋之那邊望了望,對著張曉彤說:“就是那個誰是不是……”說著她起身,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點了點鄭弋之的肩,說:“鄭律師,我的小姐妹想認識你,加個微信唄。”緊接著,男生這邊響起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鄭弋之順著羅薇薇手指的方向朝吳悠望去,恰好和她四目相接,吳悠不慌不忙地朝對方露出一個微笑,心裏卻覺得這樣太丟人了,她真後悔剛才沒拉住羅薇薇,就算自己原本和鄭弋之還有發展的可能,這下也全泡湯了。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羅薇薇真的硬把鄭弋之給拽了過來,推到吳悠身邊,新郎那桌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嬉笑聲,全場男女的關注點瞬間都聚到鄭弋之和吳悠身上,鄭弋之優雅地舉起酒杯:“你好,吳小姐,今晚真是有緣。”吳悠也隻好大方地舉起酒杯,恬然一笑,一飲而盡。張曉彤連連給鄭弋之讓座,眼見鄭弋之就要坐下去,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不知道是哪桌的小姑娘突然塞了支話筒在鄭弋之手裏,說:“鄭哥哥,我聽說你唱歌特別好聽,陪我唱首歌唄。”鄭弋之看著話筒,說道:“請問你是……”小姑娘說:“我叫蕊蕊,小你兩屆,是你的師妹。”鄭弋之這才微微點頭,明白這是新郎這邊叫來的。吳悠看著這個叫蕊蕊的小姑娘這麽主動,心裏反倒鬆了一口氣,這姑娘的行為化解了她和鄭弋之在這種場合下的尷尬,可羅薇薇偏偏露出一副囂張的姿態,搶過話筒,說:“小妹妹,怎麽也得講個先來後到吧,你沒見你師兄在和這位姐姐說話嗎?”羅薇薇拿著話筒指著吳悠,示意這個蕊蕊不要搞事。蕊蕊反倒“哼”了一聲,說:“什麽先來後到?我就想讓師兄陪我唱首歌而已,倒是你們這兩位老姐姐,這麽不依不饒的,未免有些司馬昭之心了吧。”吳悠還真希望鄭弋之被這姑娘拉走,羅薇薇這忙卻越幫越忙,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她被連帶的也有些窩火了。張曉彤眼見這對話越來越變味,伸手抓了羅薇薇一把,讓她暫且消停。

不等羅薇薇開口,那個叫蕊蕊的姑娘就跑到點唱機旁,對著鄭弋之說:“師哥,你要唱什麽,我來點。”

鄭弋之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拿著話筒,定定地站在那裏,說:“米津玄師的lemon。”

蕊蕊突然一愣,她沒想到這個鄭弋之一點不給麵子地點了一首日文歌,但姑娘也很沒給麵子地說:“我不會,”然後裝出一副嗲嗲的樣子,說,“師哥換一首嘛。”

鄭弋之又說:“邊伯賢的《我的時間》。”鄭弋之剛說完,小姑娘伸到屏幕上的手就僵在了那裏,臉全黑了。

“就不能唱首中文歌嗎?”

“好,張國榮的《當年情》。”

吳悠真想“撲哧”一聲笑出來,她算明白了,這個鄭弋之是故意的,這不是日文歌就是韓文歌,點中文還偏偏要唱粵語,擺明了是不想和這個小姑娘合唱,嘴上卻又不拒絕,弄得小姑娘手足無措,真是壞透了。但吳悠偏偏被鄭弋之這既腹黑又冰冷的一麵打動了。小姑娘都快哭出來了,一邊尋思著自己的哪位小姐妹能出來救救自己,一邊假裝找不到歌手,在點歌機屏幕上滑來滑去,好在新郎及時出來解圍,說鄭弋之的那些歌沒幾個人會唱,他這個師哥來陪陪她。張曉彤輕歎一口氣,還好那個蕊蕊沒有執著於這件事,最後和新郎官合唱了一首周傑倫的《稻香》。

吳悠去了趟洗手間,她覺得有點悶,想下樓買瓶酸奶。她剛按電梯,鄭弋之也跟著溜了出來,見吳悠在電梯裏,鄭弋之說自己下樓買包煙。吳悠點點頭,對於剛才的事,她調侃道:“都說律師得理不饒人,罵人從不帶髒字,沒想到連拒絕人的手段也如此高明。”鄭弋之沒有回應,好像吳悠在唱獨角戲,吳悠也收口不說了,開始打量起鄭弋之的背影,比起他較為迷人的麵孔,他後背寬碩的肩線倒更引人注意。吳悠側臉對著電梯的金屬壁捋了捋頭發,抿了抿有些幹澀的紅唇,忽而聽見鄭弋之開口道:“吳小姐覺得無聊嗎?”

吳悠“哈”了一聲,她不知道鄭律師到底指的哪回事。這時電梯門開了,鄭弋之走了出去,回頭對吳悠說:“剛剛讓吳小姐見笑了,當律師也不都是巧舌如簧的,我就屬於嘴笨的類型,往往得罪人而不自知。”

鄭弋之這麽自謙的話,讓吳悠心裏不覺想,你沒有對象絕非因為你性格笨拙,反倒是因為你太聰明了。但吳悠也隻是笑著說:“鄭律師才不怕得罪人呢,隻怕是故意要得罪人才對。”吳悠咽下了那句“隻是你欲擒故縱玩得溜而已”,多少給這個還不算熟的男人留了點麵子。

鄭弋之輕笑了一聲,推開店鋪的玻璃門,吳悠走在他後麵,記下了他從櫃台拿下來的那包煊赫門以及順手帶上的冰藍色打火機,酸奶還沒遞上去,鄭弋之就拿出手機一起買了單,吳悠說:“不必了。”服務員卻已經打出了小票。鄭弋之說:“沒事,一杯酸奶而已。”吳悠也不想為了十來塊錢的東西矯情,隻道了聲謝。隻見他抽出一根煙叼在了嘴邊,迎風點了火,然後吐了一口煙,說:“吳小姐不喜歡我?”

“鄭律師怎麽這麽問?”喜歡是哪種喜歡,鄭弋之這曖昧不明的話讓吳悠不知怎麽回答才好。

“感覺。”鄭弋之又抽了一口煙,“剛剛都是你的朋友故意起哄,你本沒有很想加我的微信,不是嗎?”

吳悠心想這鄭弋之手段真高,不愧是律師,句句自我保護又字字咄咄逼人。吳悠吃了一口酸奶,回道:“鄭律師對評判一個人的喜歡與否還真是簡單,加個微信,打過招呼,還十天半個月沒有下文的人比比皆是,何況過了二十五歲的女人又有誰會把喜歡與不喜歡隨便掛在嘴上。”

“吳小姐沒去當律師有點可惜,抓住別人的一個漏洞會用力攻擊到體無完膚。”

吳悠還是被逗笑了,她伸手把微信二維碼遞了過去:“今晚我要是不加你的微信,感覺你要把我直接釘在恥辱柱上了。”

鄭弋之掃完吳悠的二維碼,進而說:“希望我們不會成為那種打完招呼就十天半個月沒有下文的人。”

吳悠聳聳肩,不置可否。兩人上樓,包間裏的人已經醉了一大片。張曉彤和羅薇薇盯著一前一後進來的吳悠與鄭弋之,眼神中露出一副發現他們剛剛從地下車庫**回來的樣子,吳悠堂而皇之地坐回張曉彤和羅薇薇旁邊,鄭弋之也不動聲色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羅薇薇當然抑製不住內心激動的情緒開始竊聲追問,吳悠偏偏什麽都不說,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過了淩晨一點,派對終於臨近散場,啤酒瓶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其間還有摔碎的玻璃杯,有人搖搖晃晃地踏過去,發出“哢嚓”的碎玻璃聲,羅薇薇徹底被放倒,張曉彤和吳悠一人一手把她扶上了朋友的車,吳悠和張曉彤也告了別。她正準備叫車,突然聽到身後“滴滴”兩聲喇叭響,隻見鄭弋之坐在汽車後排,駕駛位一個代駕司機正望著她,鄭弋之降下車窗,說:“這會兒叫不到車的,坐我的車走吧。”

哪怕吳悠現在有一百個理由可以上鄭弋之的車,理智也會有一百零一個理由告訴她這不是最佳的上車時刻,她踏著高跟鞋走過去,俯下身趴在鄭弋之的車窗上,輕輕地說:“鄭律師,你是不是那種每次都會送酒醉女孩回家的紳士?”鄭弋之聽出了吳悠話中有話,揚了揚嘴角,說:“注意安全。”然後他升上車窗,讓司機開走了。

街道上終於變得空空****起來,吳悠鬆了一口氣,低頭看著出行軟件上的排位數字一個一個地減少,她坐在花壇邊上,想起剛才鄭弋之迎風抽煙的模樣,不可謂不動人。

這時,手機突然響起來,吳悠有些走神,看也沒看就接起了電話,衝著手機說:“我定位準確,你快開過來吧!”結果電話那頭傳來低沉的聲音:“我是Lawrence。”吳悠的大腦瞬間清醒了,她捋了捋額前的頭發,換了腔調:“Sorry,有什麽事嗎?我剛好遇到了個遲到的司機。”羅任司說:“本來不該這麽晚給你打電話,但給你發了好幾條信息也沒見你回複,試著打電話看你睡沒。我想讓你明天來公司一趟。”吳悠想了想,明天是周末,若非有什麽要緊的事情,他不會這麽晚打這通電話。

吳悠倒吸了一口氣,這個結果對吳悠來說是鬆了一口氣,卻又有些意料之外的感覺:“那Anna的方案呢?”

“明天來了詳談吧,晚安!”羅任司就此掛掉了電話。

5

周末的奧斯德並不像吳悠想的那樣空****,雖然並不是工作日,卻依舊有人選擇過來加班,這是吳悠之前在海森不常見到的。當然,人並不多,零星的幾個人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伏案工作。吳悠也可以理解這幫人,他們大概是因為周末混沌無趣,才會想用這樣的方式來耗時間。

吳悠敲了敲羅任司辦公室的門,聽到一聲“Come in”才推門進去,羅任司見吳悠過來了,立即放下了手裏的工作,起身拿了份文件,遞給吳悠。

“這是……”

“和奧斯德的簽約合同,你看看吧。”

吳悠沒想到一切來得如此容易,相較於她離開海森前所做的各種準備,現在的她顯得有些過於不自信,雖然眼前這份合同讓她覺得欣喜,可林安娜居然會敗在自己手上,還是讓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先不說浦江內部的最終決定,光是那天林安娜和自己那次胸有成竹的談話,吳悠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輸了,這場峰回路轉的大戰確實在她的意料之外,但她還是忍不住向羅任司提出了疑問。

“其實我不懂,Anna的那個方案,我覺得並沒有什麽問題,我倒是想知道我到底在什麽地方略勝一籌。”

羅任司從櫃子裏拿出一瓶威士忌,放了若幹冰塊,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然後轉身道:“我沒有把林安娜的那份方案交過去。”

“什麽?!”吳悠慌亂地笑了笑,她不敢確信自己聽到的,又問了一遍,“Lawrence,你在和我開玩笑?”

“這種事情我沒必要和你開玩笑。”羅任司輕輕抿了一口酒,慢慢說道,“這種事情,Evelyn,你就當作……你根本不知道吧。”

吳悠的大腦中產生了一陣颶風,力量大到足夠席卷她腦海中所有的歡愉和欣喜,她的手裏捏著那份合同,整個身子僵在座位上一動不動,這些決定她和林安娜去留的幾頁白紙此刻讓吳悠覺得有些礙手。她起身,把合同拍在了羅任司的桌上,然後說:“這樣的勝利我覺得有點卑鄙,Lawrence,我可能沒法接受這份合同。”

羅任司揚起臉,朝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說:“你考慮清楚再和我說話。”

“Lawrence,我吳悠不需要一份勝之不武的成績單,當然,我不會說出‘這對林安娜不公平’這種假聖母的話,但是我的心裏會有一種負罪感,如果公平競爭,浦江銀行選的未必是我。”

“那又怎麽樣?”羅任司伸手用食指點了點合同,接著說,“商業社會本來就沒有什麽所謂的公平,重點是,我是合夥人,我選中了你這個員工,如此簡單的理由,你還在計較什麽?整個大上海,沒有你這個吳悠,還有其他的吳悠,並不是說奧斯德CD這個title(頭銜)有多麽誘人,可想加入的廣告人絕對不占少數。就對我而言,選擇一個自己更心儀的手下,也是為了工作更方便,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吧?”羅任司起身,正視著吳悠,指了指玻璃窗外碩大的LED屏,繼續說,“你自己想想,你的廣告創意在幾個月後就會出現在全上海最矚目的大屏幕上,這不比你現在傲氣地拒絕這份offer(工作)更有意義嗎?”

羅任司沒有正麵回答吳悠:“Evelyn,你的最終目標也是做到合夥人吧?”

“我暫時還沒有想這麽遠的事情。”

“那你來上海的目的是什麽呢?”

吳悠望著落地窗外的那些高樓,雨不約而至地下了起來,嘩啦嘩啦的聲音被隔音玻璃消除得一絲不留,這個封閉的空間裏隻有電腦啟動的電流聲和CPU運轉的“嗡嗡”聲。吳悠感覺到自己鼻息的忽快忽慢,但她此刻非常清醒,絕不是一時衝動,或者像羅任司說的年輕任性,即使讓她考慮再多次,她還是會在剛才那一刻說出那樣的話,就像十年前她毅然決然地和自己父親爭執要改掉填好的誌願,遠離珠三角跑到上海來一樣。為什麽是上海而不是別的城市,吳悠自己也給不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因為摩登、前衛、豐富或是上海那種疏離不親近的城市情緒更貼近自己的性格,吳悠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這座城市能給她帶來更重要的東西——獨立。

吳悠呼了一口氣,說:“我退出,把位置留給林安娜吧,或者你再找你所謂的其他的人來代替,找誰都行,但我沒辦法繼續待在這裏。”吳悠拎起自己的包,說,“你問我來上海的目的是什麽,簡而言之就一句話,脫離原生家庭給我帶來的一些困擾吧。我不是一個不留在上海就活不下去的人,也不是一個不做廣告就一定會死的人。我這個人沒別的,就是不喜歡做讓自己不開心的事情,僅此而已。”吳悠說完,聳了聳肩,準備走人。

“哈哈哈哈……”羅任司突然笑了起來,“Evelyn,你問我選你是不是因為你更好控製,你覺得就你這個脾氣,我能控製你嗎?簡單來說,讓你留下而非留下林安娜,最主要的原因是奧斯德不需要保持之前那副老態龍鍾的模樣,我必須去掉‘林安娜’這張有點過時的標簽。在這一次的提案裏,你讓我看到了年輕人對廣告更勇敢的態度,這一點和林安娜那種處處謹慎、得心應手的感覺非常不同。不瞞你說,奧斯德要重新出發,就必須成為最新的廣告公司,我們要做最大膽的廣告和最獨特的創意,這一點,你願意和我一起嚐試嗎?”

吳悠停住了腳步,但沒有表現出格外的熱情,她回頭說:“Lawrence,你敢把Anna的那份提案交過去嗎?”眼見羅任司沒有立刻回答,她追著說,“你是不敢,你不敢把她的提案交過去,是害怕被打臉,你所謂的想要大膽和獨特並不一定是市場所需要的。所以,你隻是想讓我去做那個試驗品,不,應該說是做擋箭牌,畢竟合夥人是不可能隨便換掉的,但CD可以。如果今天留下來的是林安娜,她熟悉客戶,清楚市場,到時候她的話語權越來越大,與你的想法相悖,你卻沒法換掉她,反而要考慮升她為合夥人的事情,那麽分蛋糕的人就變多了,那又要影響到你的利益。你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沒收她的入場券。所謂的比稿隻是個幌子,你早就打算好了,不是嗎?”

羅任司並沒有被吳悠的這番話惹怒,他漫不經心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下一秒似乎就要放下酒杯給吳悠鼓掌,讚賞她這番富有邏輯的演講。但羅任司一句話都沒有說,而是轉手把那份offer扔進了碎紙機裏,機器發出的“哢哢”聲響似在嘲笑吳悠。羅任司不再做任何辯解,他點了點頭,說:“既然你想好了,那我隻能說‘祝你好運’。”

吳悠聳聳肩,說:“Bye(拜拜),Lawrence,希望奧斯德在你的手上能變成你所希望的樣子。”

吳悠用力地甩上了那扇門,她就這樣冒雨走出了那棟樓,雨落在她的臉上,她卻走得不疾不徐,堅定地沒入了人潮之中,消失在了這片繁華的街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