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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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桌上的外賣已經被吃得差不多了,牆上掛鍾的指針悄然越過三點十五分,格子間裏的人已經所剩無幾,空調呼呼的出風聲在此刻顯得格外轟鳴。吳悠從辦公室走出來,告訴加班的幾個人不必留下,可以先回家休息,唯獨蕭樹一人將外賣盒收好打包,扔去樓道間的垃圾桶,回來後又坐回桌前,忙手上的活。不知怎的,今晚的他並不困倦,連哈欠都沒有打一個,他時不時地抬頭朝著拉下百葉窗的吳悠辦公室望一眼,畢竟吳悠、林安娜以及費仁克已經在裏麵待了快一個小時了。

吳悠一手托著咖啡,一手看著林安娜,說:“我想去見Lawrence一麵。”

就在剛剛討論的過程中,吳悠非常淡定地說暫時不必將事情鬧大,這一點倒讓林安娜和費仁克感到意外,換作之前,以吳悠的性子必然是將所有和Independ的來往郵件做好匯總,再寫一篇長文,群發到奧斯德和Independ的公司郵箱,以示警告。然後她會聯係律師,發放律師函,並將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公布到互聯網上,對奧斯德和Independ進行口誅筆伐和曝光。但這一次,她收斂著內心的憤懣,對林安娜說:“打蛇打七寸,貿然行事可能又會中了那個老狐狸的下懷。”

林安娜定定地看著吳悠,像是不確定她到底要做什麽似的,問道:“你接下來要做什麽最好現在就說清楚,我不想再去體會那種坐過山車的感覺。”

“我還沒有想好,不過對這一次失敗我確實做了比較深刻的總結,Lawrence能這麽有把握地猜到我下一秒的行動,大概率是因為他對我的性子太了解了,所以必須反其道而行之。”

“那你有沒有想過,奧斯德為什麽能這麽快地做出反應,這絕對不是他們知道了你的創意才去做的。”林安娜非常肯定地說,“這一定是他們事先就已經做好了全麵的準備,甚至在你的創意出來之前。”

“可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吳悠猜到公司裏必然有內鬼,但這個緊要關頭,她沒有和任何人說,隻假裝自己沒有發現的樣子,可羅任司這麽做的目的確實讓人費解。如果真的要打擊麥迪遜,他完全不必大費周章地來做這些事,稍不注意他還可能惹得官司纏身,一旦口碑受損,甚至會引起品牌方的憎恨,可他還是執意讓吳悠上套,難道真的隻是單純地打擊報複她們當初沒有成為他的棋子嗎?

“可能是為了拖垮麥迪遜。”費仁克在吳悠和林安娜交涉的間隙,終於開了口,“從資本的角度來說,Evelyn與莫孫縣達成的協議必須投入大量的資本,而讓麥迪遜先上套就是為了促使這個協議破滅,因為Independ已經使用了這樣的創意,別的品牌出於避諱就絕對不會再次使用,自然也不會去接盤做同樣的公益。如果無品牌願意讚助產品,造成的結果就是對莫孫縣的承諾必須由麥迪遜自己去彌補。長期扶持山區的棉條計劃,要由我們自己掏錢來完成,這絕對不是小數目。”

費仁克所說的也正是林安娜所想的,這也是為什麽臨近深夜,林安娜還是忍不住從家裏趕過來,她知道這筆錢將會成為公司財政的一個大窟窿。在這之前,林安娜已經讓財務將原本公司的收支情況做過匯總,所以她很清楚在開公司的半年多來,麥迪遜並沒有賺到他們想象的那麽多錢,相反,大部分時間公司都隻是處於一個收支平衡的狀態。如果麥迪遜真的要彌補這個大窟窿,洛奇那邊必然會撤資,麥迪遜也就會立馬**然無存。

吳悠頓了頓,說:“所以我想親自去見一下Lawrence,我想他多半也願意和我單獨聊聊。”

“你打算說什麽?”林安娜唯恐吳悠又是管中窺豹,她想聽一聽吳悠的打算。

“我想和奧斯德談合作。”窗外的深藍已經開始褪去,月光也漸漸淡了,吳悠放下手裏的咖啡,起身撐在辦公桌邊上,說,“既然奧斯德眼裏容不得麥迪遜,那我就想知道如果我們不是他的對手,他又想怎樣?”

“這種認輸的態度有點不像你了,另外,我不覺得你有去這一趟的必要。”

“認輸當然不可能。孫子兵法講以迂為直,以退為進。先予後取,是站在更遠的角度去思考,這不是我反省出來的結果嗎?我想先弄懂對方到底在想什麽,再采取下一步的行動,以免打草驚蛇。”說完這番文縐縐的話,吳悠突然笑了,“好了,我隻是累了,見他一麵或許能聽出點什麽東西來。”

“如果你真的要去,記得保護好自己。”林安娜囑咐道。

轉眼已過淩晨四點,吳悠推門出去上洗手間的時候,蕭樹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吳悠看著空****的格子間,隻有蕭樹一個小腦袋突兀地趴在那兒,讓她覺得可愛又有趣。她靜悄悄地走到蕭樹旁邊,看著他的後腦勺想:會是他嗎?假意說受不了劉美孜要跑到麥迪遜來,其實偷偷地把公司的內部信息都轉發給奧斯德。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她還真是小看了這小子,不僅工作近在咫尺,連日常生活都在自己隔壁,作為臥底,這個人真的再適合不過了。不知道是不是吳悠站得久了,蕭樹一個激靈差點掉在地上,他瞬間醒了過來,看見吳悠,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直到看清對方才喘了口氣。

“怎麽……做了虧心事啊,這麽忐忑?”吳悠故意調侃道。

“啊……沒,太困了,一下子睡著了,你們開完會啦?”

“嗯,其他人都走了,你怎麽還不回去?”

“本來打算走了,結果收拾完那些雜物,就趴著睡過去了。”吳悠看著蕭樹桌子上整整齊齊的樣子,連剛才的外賣盒都不見了,不禁想到這小子確實很勤快,倒不像在說謊。吳悠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暗示自己趕緊把那套無間道的內心劇本收起來,在弄清楚真相之前,誰都有嫌疑,但不能對誰都有敵意,何況大家都是同事。

這時林安娜和費仁克也從辦公室裏出來,準備回家。天邊已略微泛白,吳悠點了點蕭樹的肩膀,說:“明天,噢,已經是今天了,休息一天吧,好好調整,我也會給其他人發信息的。”蕭樹原本想拒絕,他手裏的事情還很多,畢竟公司也不是隻有一個品牌的創意要做,但他還是點了點頭,打算把電腦帶回家將手裏剩下的東西弄完。吳悠吩咐費仁克先去把租來的那輛SUV還了,然後麻煩林安娜送自己一程。

費仁克非常識趣地點頭先走,吳悠則跟著林安娜進了地庫,林安娜揶揄道:“怎麽現在還把我當成禦用司機了?”吳悠聳聳肩,道:“原來某些人剛剛說擔心我睡不著,隻是虛情假意啊……”林安娜被吳悠這句反話逗笑了說:“好了,上車吧。”

上車後,林安娜剛啟動汽車,吳悠便說了一聲“謝謝”。

林安娜不置可否,問:“謝什麽?”

“在危急時刻,你還想著回來。”

“我隻是擔心到時候麥迪遜真的欠了一屁股債,我自己也脫不了幹係,別把我想得那麽深情,我不是那種人。”林安娜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右邊後視鏡。

“難道你不是已經決定要回來了嗎?我以為……”吳悠不可思議地看著林安娜,她頓然意識到自己剛剛誤以為的“共患難時刻”竟然隻是幻覺。

“你想多了。”林安娜很迅速地將車開出了車位,順手一打方向盤,徑直朝著出口開去。

吳悠原本打算好好和林安娜商量一下關於和Lawrence會麵的事情,但林安娜的這番話顯然打亂了她的節奏,吳悠靜默地等待了很長時間,才開口道:“有件事我想和你說。”林安娜支吾了一聲,說:“講!”吳悠挑著眉望向林安娜,說道:“我懷疑公司有內鬼。”林安娜突然轉頭看了她一眼,確認她不是在開玩笑之後,眼神也變得格外認真:“你怎麽察覺到的?”

“我現在也不能確定一定是內部人搞的鬼,但廣告牌上的文案是我前一天群發給創意部的,結果奧斯德隔天就將文案用在了大街小巷,且文案和我發的一模一樣,而且為什麽Lawrence能夠算準那麽多東西,我隻能推測是有人不停地將我們的進程向他匯報,他才能贏取時間。”

“你懷疑誰?”林安娜問完後,吳悠沒有立馬回答,而後道:“剛剛很多話我都沒展開說,也是礙於Frank在場。”

“你覺得他有嫌疑?”

“我隻是對所有人都保持懷疑態度,說要去見Lawrence也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吳悠坦言道。

“短短幾天,你好像學聰明了,剛剛我還在奇怪,心想你何必非要去硬碰那隻老狐狸。”

“但我依然很好奇……”吳悠像是在自言自語道,“全上海那麽多家廣告公司,為什麽他偏偏咬著麥迪遜不放,到底是我們倆中的誰讓他這麽恨之入骨?我不過是拒絕了他的offer,他至於嗎?”

“是挺奇怪的……”林安娜頓了頓,表情微微有些變化,吳悠很快捕捉到了這一細節,問了一句“怎麽了”,林安娜沒有說話,她平穩地開著車,吳悠本想再問什麽卻忍住了。眼見前麵路口是個紅燈,車隨之平穩地停了下來,林安娜像是考慮了一下,才開口問道:“如果這一次麥迪遜真的撐不下去了,你有什麽打算?”

“我現在回家種田還來得及嗎?”吳悠笑了笑,像是並沒有將這句話放在心上一般調侃道。倏爾,她說,“Anna,現在也算是你人生中最難熬的時刻,對吧?這麽想來,我們依舊是共患難了。”

“矯情的情緒先收一收,我是在認真地問你。”

吳悠看著後視鏡裏自己的額頭,額頭上微微泛著油光,前額細碎的頭發好像也疲憊得有些耷拉著,其實從莫孫縣回上海的路上,吳悠就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如果麥迪遜真的撐不下去了,怎麽辦?比起恐慌,可能更多的是遺憾。

記得在海森的時候,大老板曾經有一次開會提到,中國目前的創業情況就是九死一生,在政策的引導下,雖然有無數的人願意加入自主創業的隊伍,但在實際的實施過程中,創業並沒有大家想的那麽容易。這幾年初創企業的死亡率不斷攀升。如果麥迪遜撐不過去,吳悠隻能接受自己能力有限的事實,可下麵的員工,和她一起從零開始奮鬥到現在的每一個人一旦失業,他們又將何去何從?一想到這裏,她就十分內疚。

現在問題擺在麵前,既然是她不聽勸地中了圈套,那就必須由她自己去解決。然而,那都是天亮之後再去考慮的事情了。

吳悠從林安娜的車上下來,回頭朝她揮了揮手,然後利落地關上了車門。在她打開家門的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到底不是鐵人,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她,終於熬不住了,她的上下眼皮一直在打架,於是她踢掉鞋子,將自己埋進了沙發裏,即使是那麽不舒適的地方,她也能一秒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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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並沒有緩解吳悠的疲憊,天亮才不過兩個小時,她就被一場噩夢驚醒了,這時一陣敲門聲接踵而至。吳悠並沒有那麽想去開門,可翻身之後她發現,即使自己現在頭痛欲裂,也根本睡不著了。她走到門口開了門,隻見一身職業裝的趙開顏臉上帶著一絲怨氣,念叨著:“我以為你人間蒸發了。”吳悠揉了揉太陽穴,開門讓她進來,趙開顏卻揮了揮手,說:“我就不進去了,洛奇要求我今天必須找到你本人,並且開完股權分配的會議,如果你再拒絕出席,洛奇有理由在你缺席的情況下強製召開會議,說不定會直接撤資。”

吳悠走到客廳拉開冰箱門,拿了一罐冰咖啡,打了個哈欠,然後不以為意地看著趙開顏說:“Carrie,我並不是法盲,你我都知道洛奇沒有任何權力和資格直接撤資,即使下一輪融資洛奇決定不再繼續追投,我也並不意外。從目前的資本市場來看,我們不是非要依靠洛奇才能走下去,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趙開顏看著吳悠靜默的神情,放下了她原本急促的姿態,雙眼微微眯了一下,認真地說:“很好!Evelyn,如果你覺得麥迪遜有的是金主等著接盤,而洛奇不是那麽重要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回去和領導匯報。”

“Carrie,我不想一大早就和你吵架。”吳悠直直地看了趙開顏一眼。

“是我想和你吵架嗎?林安娜突然發了一封莫名其妙的郵件抄送全員,領導追問我原因我能問誰?給你打了不下一百個電話你也沒有接,如果你這麽不把別人的好心當成真心,那我隻能照章辦事。”

“不接你的電話,是因為我根本沒有想好怎麽去處理這件事,即使貿然答應了,也不會有什麽太好的結果,說不定會比現在更糟。林安娜有她自己的理由,我解釋不了,也不想解釋,但那和我沒有關係。我希望有時候你也能站在我的立場考慮一下,我不是傳話筒,我也有我自己的工作要處理。洛奇對麥迪遜的看法難道僅僅因為林安娜的一封信就可以全盤否定嗎?公司不是隻有林安娜一個人。”吳悠自然氣堵,在她看來,趙開顏如果真的站在自己閨密的立場絕不該是這樣質問的語氣。

“Evelyn,我希望你清醒一點,洛奇當初看到的價值,當然是因為林安娜的參與,沒有林安娜,麥迪遜有什麽市場競爭力?洛奇也不可能有信心給你們投資。”

吳悠實在不想在家門口和趙開顏爭執,也隻得長話短說:“Carrie,如果林安娜對麥迪遜這麽重要,那作為投資方,你應該想方設法去挽留她,而不是前來質問我。另外,如果你是作為洛奇的代表來告訴我,你們公司眼裏沒有其他合夥人,那大可不必浪費這樣寶貴的時間出現在我這種‘被忽視’的人麵前,你們應該去找更厲害的人來取代那個空缺。我要準備洗漱出門了,請便!”

說完,吳悠重重地關上了門,留下趙開顏站在門口發愣。吳悠站在洗臉鏡前看著自己略微憔悴的臉,她打開水龍頭朝臉上撲了兩捧冷水,好讓自己清醒一點。等她再去開門的時候,趙開顏已經走了,空****的樓道間徒留一絲趙開顏慣用的香奈兒香水味,很香,卻清冷得有些不近人情。

這時,對麵正巧開門,戴著棒球帽的蕭樹走了出來,他看見發梢濕淋淋的吳悠,頓了一下,連忙問了一聲“好”。吳悠倒沒有顧及自己的形象,她和蕭樹打了一聲招呼便準備進去,但突然想到什麽,又轉過身來問道:“不是讓你們今天休息夠了再去公司嗎?”蕭樹“嗯”了一聲,說:“夠了,平常我差不多也就睡這麽多。”吳悠震驚道:“你說你平時就睡這麽兩三個小時?!”蕭樹呆呆地點了點頭。吳悠覺得這些年輕人簡直是瘋了,殊不知自己平時交代了很多事情給他們做。她定了定神,說:“你先別走,陪我吃個早飯。”

吳悠坐在蕭樹對麵,看著他吃完了一大碗雪菜肉絲麵,眼見吳悠一筷子也沒動,蕭樹好奇地問:“怎麽,你不喜歡吃這個嗎?”吳悠搖搖頭,說:“不餓。”但想著是自己拉別人來吃早飯的,又補充了一句,“可能是沒睡好,沒什麽胃口。”

蕭樹伸手將吳悠的手拉過去,吳悠愣愣地看著他,隻見他在吳悠手心靠近無名指的位置按了一下,然後望著吳悠說:“我媽以前見我胃口不好,就在這裏給我按一下,效果挺好的。”吳悠看著這個傻瓜弟弟一樣的蕭樹,笑道:“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啊?”蕭樹這才意識到自己失禮了,趕緊說了聲“對不起”,將手放了回去,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你可以自己按按試試,胃口會好很多。”吳悠沒有在意這件事,她用筷子夾了幾根麵條吃起來,邊吃邊漫不經心地問:“Scott,你對這次奧斯德的事有什麽看法?”吳悠直勾勾地看著蕭樹,試圖在他臉上捕捉到什麽特別的東西,但蕭樹臉上幹淨得如同皓月般。蕭樹隻顧挑著碗裏剩下的肉絲,嘟囔著說:“嗯……他們好像就是盯死了我們,而且我還奇怪,他們是怎麽搞到我們的文案的?”

吳悠“嗯”了一聲,這麽看來,確實不是蕭樹做的。如果他真的是偷發文案給奧斯德的人,那他現在的表現未免太鎮定了。吃完早飯之後,吳悠讓蕭樹先去公司,說自己還有點事要處理。她出門叫了車,種種事情之中還有太多她不理解的點需要她自己去弄明白,在解決所有事情之前,她必須先回海森一趟。

2018年的夏天雨水充沛,然而潮氣與濕熱並沒有隨著季節的消減而隱退,對於上海這樣的城市,若不是有重大的天氣變化,一般人都不會留意到當下是下雨還是天晴,或者是烈陽高照,大部分忙忙碌碌的身影都在地下穿梭,或擠進出租車、網約車裏,迅速用電話解決生活或者工作的零零碎碎,隻有極少數已經年邁的老人才會關注到天氣預報和實際情況略有不符。

林安娜慶幸自己沒有變成隻會關注天氣的老人,當她坐在杜太太家的客廳,聽著杜太太和自己的老公在討論咖啡豆買錯品牌的時候,她的目光還是一刻不轉地鎖定在手機上。用杜太太的話來說,林安娜永遠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明麵上說著不管不顧要徹底退出江湖,但心思還是一個勁地放在隨時刷到的廣告上,對這些廣告指指點點,或者幹脆是指點。

杜太太外灘的這套房子冬暖夏涼,不知道是不是靠近江邊的緣故,即使窗外鳴叫的蟬聲讓人心煩,可室內怡人的溫度會立馬讓一個人的心境平複下來。室內的家具是前兩年全部新換了的,房屋內牆也都重新粉刷了一遍,貼了新的牆紙,真實地掩藏了歲月的痕跡,和杜太太本人表現出來的外貌異曲同工。

十年前,林安娜陪杜太太來看這套房的時候,正是杜太太決定辭職的時候。杜太太的心是定了,八匹馬也拉不回來,當她推開門走進這套房的時候,就對林安娜說:“這就是我後半生的居所了。”那時這套房是每平方米兩萬三千多塊錢,放現在看,杜太太是撿了大便宜,可是那時候全套下來也要近四百萬元,能隨便拿下的人並不多。

杜太太從廚房端來兩杯現磨的黑咖啡,在她剛剛添置的丹麥皮沙發上坐下來,順手摸了摸沙發一旁的植物,說:“好像忘記澆水了,摸起來有點幹。”林安娜端過咖啡抿了一口,有點酸澀,明顯是淺烘焙,杜太太最喜歡用這樣的咖啡來提神。林安娜看著杜太太氣定神閑的樣子,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當初是怎麽閑下來的?這一天天過的,我還真的想象不出。”杜太太也端起自己的那杯咖啡,然後吩咐阿姨把洗衣機裏的衣服晾了,轉而對林安娜說:“有什麽閑不下來的,一天兩天閑不下來,一年兩年還不行嗎?人又不是非工作不可,逛逛街,吃吃飯,打打麻將,不要太開心好伐?我都不知道自己早些年在那裏拚死拚活地做什麽,腦子真是瓦特了。儂現在能閑下來,就真的好好享受你殘餘不多的青春吧!喝咖啡。”

林安娜看著杜先生出門的樣子,以及阿姨忙裏忙外的身影,還有杜太太享受的模樣,這仿佛是她這一生也沒有辦法實現的生活。杜太太因為早年疲於奮鬥,所以孩子要得晚,直到去年她的兒子才被送去美國念高中。林安娜自然沒有辦法把自己的苦難附加到別人身上,也不可能和杜太太講出女兒在美國受的種種不公平待遇,她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去世算不算是前車之鑒,又或者男女有別,杜太太的孩子可能並不會遭遇什麽不測。林安娜在杜太太家坐著的那個下午,她的內心非常複雜,直到咖啡裏的冰塊完全化掉,她也沒有喝兩口。

“你要不把房子賣掉,搬到我附近來吧,這樣我們也有個照應。”杜太太放下杯子,語重心長地說。

“阿阮,我最近在想一件事。”林安娜頓了頓說道。

“什麽事?”杜太太還是一臉笑容的樣子。

“當年卡賓的那次……”林安娜還沒說完,杜太太的臉色就瞬間變了,她朝旁邊望了望,確認阿姨正在裏屋打掃,才皺著眉頭低聲道:“都過去這麽久了,你怎麽突然想起這事來了。何況……卡賓早就破產了,都被二次收購了,團隊也早就重組換人了,你還想啥?”

林安娜倒沒有杜太太那麽緊張,她隻是平淡地說:“就是突然想起來了,可能是換季的原因吧,最近我總是愛胡思亂想。”

杜太太搶白道:“你就是太累了!”

“如果那時候我和你一樣,直接退出這個圈子,說不定現在又是另一番模樣了。”林安娜的語氣中帶著幾分苦澀。林安娜這麽一提,杜太太的臉色又變得難看不少,說:“冰都化了,全是水,這杯咖啡別喝了。李阿姨,過來把這杯咖啡倒了,杯子洗一下。”

阿姨從房間裏趕緊跑來,麻利地把杯子收走了。杜太太坐到林安娜旁邊深吸了一口氣,說:“叫我說儂什麽好呢?當初我走的時候,是你和我說要向前看的,以前的事都別提了……”

“好了,我隻是隨口一說,你不必放在心上。”

“雖然我知道這麽說有點不合時宜,但Anna,你是時候該談一段新的戀愛了,現在孩子走了,工作結束了,你有理由為自己開始一段新的生活。”杜太太的話像是開導,也像是電影台詞,除非現在有一個合適的大叔或者小鮮肉突然闖進她的生活,但現實是,沒有大叔、小鮮肉,更沒有人突然闖進她的生活。女人過了四十五歲,就不得不接受世事不可自控的事實,林安娜沒說話,她想起了一些往事,和杜太太有關的往事,也與這個屋子有關,這也是她常常不願意來她家,隻願意約杜太太在外麵的原因。

下午的時候,幾個太太過來打牌,林安娜交叉著手站在一旁觀戰,像是一名軍師,但她一個字也不說,太太們的話題多數圍繞著錢、房、性三件事。歸結到底,都是在攀比自己的老公,這些對林安娜來說都稍顯無聊,她們好像並不關心上海的變化,也沒有什麽煩惱,對於孩子的成長也沒有什麽要求,簡而言之,和林安娜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直到有人問林安娜:“現在還有人看廣告嗎?”林安娜才回過神來,“嗯”了一聲。

那位太太仿佛不怎麽相信,她丟了張紅中出去,說:“真的啊,現在真的還有人在做廣告?每次看電視劇,中間插播的那些廣告,我都直接快進,真的很煩!”林安娜沒說話,靜靜地看著桌上那些牌,牌桌上大家還是你來我往地出著牌,這位太太卻繼續說,“而且廣告不都是騙錢的嗎?像路易威登這樣的,需要做廣告嗎?不也就是地攤貨才需要做廣告。”林安娜終於忍不住輕“哼”了一聲,然後說:“那倒是,廣告騙窮人的錢,路易威登騙你們這些有錢人的錢,都是騙錢,誰比誰高級。”林安娜剛說完,說話的那位太太放炮,杜太太就和牌了。

“不打了,不打了。”那位太太轉頭看向林安娜,“怎麽,儂啥意思?”

“我什麽意思,你心裏不明白嗎?”林安娜當然不會怕,她就直直地站在那裏。原本她就不矮,氣場也強,倒是讓那位太太退了一步。

“杜太太,你這朋友也太欺負人了,我調侃一句怎麽了?”

林安娜原本想說什麽,杜太太卻搶話道:“陳太太,Anna說得也沒錯,你在氣什麽?”

陳太太見杜太太也幫著林安娜說話,隻好忍著,借口還有事情就走了。眼下三缺一,林安娜又沒有要上桌的意思,索性大家就都散了。林安娜見人走了,才對杜太太說:“剛剛那種情況,你也沒必要幫我說話。”

杜太太歎氣道:“原本也隻是麻將搭子,和則來,不和則去,我無所謂的。”

林安娜知道,雖然杜太太總是說自己已是局外人,但每每到了關鍵時刻,她又總要站在局內人的立場去維護一些東西。然而這一整天,林安娜最大的感觸就是,這種澆澆花、逛逛街、打打麻將的日子並不適合她。後來杜太太留她吃飯,她拒絕了,杜太太隻是歎了一口氣,讓林安娜再考慮一下搬過來的事情,林安娜說再想想,便開車走了。

林安娜喜歡開車,開車的時候是她內心最安靜的時刻。從前,大多數時間她都在車上思考工作,而現在她的腦袋已完全放空,不知道應該思考什麽,反而讓她有了一種落差感。她從黃浦開到靜安,又沿著內環繞了一圈,窗外的景色日新月異,卻一時間好像都和自己無關一樣。

剛剛陳太太的那番話確實刺激到了她,當初她為什麽要做廣告呢?每每看到電視裏、廣告牌上、雜誌的封麵和扉頁上,那些花花綠綠、各種創意的碰撞,都會讓她覺得這個世界很新奇,原來已經有那麽多新的東西出現了,二十一世紀的欣欣向榮果然是為他們這一代人準備的。世紀初的那一批人,雖然對重複的廣告會有厭煩,但對新廣告充滿著期待,廣告裏的元素、信息、明星、slogan(口號)都曾是他們喜聞樂見的東西,年輕人會時不時地念叨著廣告詞,將其變成生活用語,甚至在某些場合模仿廣告中出現的動作。可時代已經徹底改變了,大家對廣告已經產生厭倦了嗎?不,是曾經那種新奇的感覺已經被信息洪流給稀釋了。

林安娜在一家商場門口停下來,雖然這附近早已今非昔比,被上海重重疊疊的高樓大廈覆蓋,甚至成了老舊商場的代表,可她清楚隻要從這個巷子走進去左拐,就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波特曼酒店。

在過去每逢艱難的時刻,她都會選擇回到這個地方,和有人信仰神佛、有人迷信問簽一樣,她隻是習慣到這裏來看一看。那條她走了無數遍的巷子和抬頭就能看見的天空,讓她突然想到當初孫令輝的媽媽對她說的狠話:“做廣告能有啥出息啊?!想賺大鈔票啊?吾(我)跟你港,不可能的!一個女人不曉得安分守己就是作孽!女人是鳥,離開了籠子,飛出去還能活長久?不要去搞那些有的沒的的事情!”那時候林安娜直接離開了,她用她的行為讓婆婆知道,自己離開了男人和家,一樣可以活出新的天地,那麽現在呢?

林安娜下了車,看著波特曼敞亮的外觀。波特曼酒店經過2003年的那次裝修之後,已經不是林安娜熟悉的樣子了。林安娜回想起曾經帶著自己做事的前輩說過的一句話:廣告人是很難有榮耀感的,任何一個品牌,員工與之奮鬥成長,陪伴品牌共同進退,一榮俱榮。但廣告人永遠隻是一個做嫁衣的,到頭來你才發現,你幫助那麽多品牌使之家喻戶曉,可它們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還是他們,永遠不會因為廣告做得好而感謝你。如果自己當初沒有離開,與波特曼共同成長至今,是否也有一榮俱榮的榮耀感呢?林安娜已不得而知。

南京西路依舊熙來攘往,年輕人和外國人還是十年如一日地穿著時尚的行頭快步在街頭行走,他們個個年輕氣盛,心氣也很高,這裏是上隻角的展覽館,都市白領角逐的修羅場。林安娜剛一回頭,一輛墨綠色的賓利在不遠處停了下來,羅任司下了車,站在那裏望著她。上海真是小,南京西路也真是窄,靜安區不下九十萬的人口,偏偏也能遇到不想遇到的人。

“Anna,好久不見。”羅任司的笑在林安娜看來是如此的道貌岸然。

“若非必要,不見最好。”林安娜回應道,她原本想靜靜待一會兒,這下全被打亂了。她繞過羅任司,拉開車門準備上車,羅任司卻突然叫住了她說:“既然都到了這麽好的地方,不如進去喝杯茶。”

“我趕時間。”

“Anna,你幹嗎這麽怕我?”羅任司的眼角微微彎曲,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還是你怕被Evelyn發現我們之間一直有來往,造成什麽誤會啊?”

羅任司的話讓林安娜打了個冷戰,羅任司指了指酒店,說:“或者……你可以珍惜一下這下午茶的時光,不要虛度了才好。”

林安娜關上了車門,默默走到羅任司跟前,低聲威脅道:“不要忘了你答應我的事情,撕破臉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不過是過來和你道聲謝,你何必這麽緊張呢?”羅任司猖狂地笑了兩聲,接著說,“我隻是在想,如果Evelyn知道她一直信賴的Anna原來就是背叛她的那個人,心裏會不會有點後悔當初放棄了奧斯德的offer,和你走在一條跑道上呢?”

林安娜冷冷一笑說:“嗬,那你把我和她的情誼也想得太深厚了,就算她知道了,恨我一輩子,也不過就是恨了,我林安娜難道還缺人恨嗎?”

羅任司玩味地笑了下,說:“是啊,那我就把你轉給我的那封郵件轉給她好了。”

“隨便你。”林安娜並不在意羅任司的威脅,“更肮髒的事情你又不是沒做過。”

羅任司終於收斂了一點笑容,說:“不愧是林安娜,怎麽說都巋然不動,我這輩子沒佩服過幾個人,你倒是真的能排進我心裏的前三。”

“風涼話就別說了,創意我讓給你,這次公司的虧損就當是和你清算了,奧斯德和麥迪遜以後各走各的陽關道,這是你當初承諾的。”

“當然,我Lawrence說出口的話當然算數,隻是我沒想到口口聲聲說自己冷血的林安娜,還會這麽在乎麥迪遜的死活,你不是已經退出了嗎?剛剛又說和Evelyn沒有什麽深厚的情誼,結果又處處為她著想,我怎麽覺得你這番假惺惺的說辭聽起來讓人有那麽點惡心?”

“這世道,但凡做個幹淨的人都活不下去。”林安娜重新拉開自己的車門,坐進了車裏,重重地甩上車門,揚長而去。羅任司望著湛藍如洗的天,琢磨著林安娜最後留下的那句話,低吟道:“可不是嘛,你林安娜當年可不就是因為看透了這回事才有今天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