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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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麵的路比想象的更崎嶇一些,坐在林肯駕駛座上的吳悠卻毫不顧忌地踩著油門,導致整輛車基本傾斜前行,整個人不停地跟著山路顛簸,仿佛稍不注意車就會翻。坐在副駕駛的費仁克一言不發地看著手機,劇烈的搖晃竟然沒有讓他覺得想吐。

“沒想到你還會開車。”費仁克略帶調侃的語氣,配上他常年不變的撲克臉,讓人覺得他的聲音像是從腹部發出來的。

“本來不會,駕照也是偷學的,我家裏人至今不知道。”吳悠看著前方,流暢地轉動著方向盤。

費仁克的眼睛微微瞥向吳悠,隻是她開車太猛,顛得費仁克差點撞到頭。

“我媽覺得女孩子不要去學開車,這種粗魯的事情是男人做的。對我媽來說,常年依附在我爸身邊,去哪兒都要等我爸開車去接送她,要是車不來,她寧願在那兒坐著,什麽也不幹。她一直教導我,嫁人後,自然有人開車,不需要你自己來。”吳悠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抱怨,“在她看來,女人隻要做飯、洗衣、經營家務就好了,她就像古代穿越過來的賢妻良母。”

“上一輩的思想未必錯誤。”費仁克想象著吳悠賢妻良母的模樣,心裏不覺一笑。

“我可不想那樣,誰要乖乖地坐在家裏?無聊!”費仁克還想說點什麽,吳悠一腳油門下去,車“唰”的一聲飛了出去,這下才讓費仁克真正嚇了一跳。

行駛的途中,吳悠的手機一直在振動,但是她絲毫沒有要去理會的意思。費仁克時不時望她一眼,隻覺得她的眼神裏隻有憤怒和怨念,以及一點不甘。

Independ那邊很快就通過了她的方案,裴勇基本沒說什麽話,是Independ的老板親自見了吳悠一麵,對方表示對這個小姑娘的提議非常讚同,並且在營銷這條路上與吳悠不謀而合,原本他們也想做出一些有社會影響力的東西出來,可是沒有思考到這個點上,吳悠的創意讓老板拍手叫好,當場便叫吳悠盡快執行。

雖然吳悠贏得了上半場,但下半場的執行比想象的要困難得多,林安娜的缺失讓她的內心始終略感不安。林安娜提出退出之後,洛奇那邊很快收到了林安娜的郵件,趙開顏接連給吳悠打了三通電話,吳悠都沒有接。之後董事會開會商議的時間開始擬定並發郵件通告,吳悠也始終不回複,她也不表態。雖然隻要超過半數的董事同意,這次股權變更就可以進行下去,但因為吳悠遲遲未到場,以及股權的分配在吳悠缺席的情況下無法商議,導致會議進程不斷延遲,始終沒有得出結論。

吳悠雖然事先給打算做調研的城鄉相關負責人發了郵件,可是一直沒有得到對方的有效回應。她親自給需要對接的部門打了電話,可是聯係來、聯係去都沒有一個明確的對接人,最後吳悠隻能親自跑一趟,所以才有了這一趟行程。

費仁克此刻非常在意吳悠的情緒,畢竟林安娜決定退出麥迪遜這件事對公司上下影響不小,特別是對費仁克而言。但吳悠似乎並沒有特別強調這件事。在林安娜消失的這些天裏,吳悠照常開會、辦公、見客戶,她雷厲風行,談笑風生,就像林安娜隻是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處理公務而無暇出現一樣,公司的運作沒有受到什麽影響。但吳悠越是這樣強撐著,費仁克越擔心她的崩潰會隨時到來,所以在吳悠決定要前往山區的時候,費仁克舉手說他要一起去。

吳悠二人抵達莫孫縣的時候,天空中已經月明星稀。費仁克一直擔心,如果吳悠再不管不顧地開一會兒車,他和吳悠即使不會車毀人亡,也會因為拋錨而不得不露宿在荒山野嶺。吳悠給之前聯係的相關部門的張老師打了一通電話,很快就有一輛大眾轎車從不遠處開過來,下車的是一個頗有些幹部風範的女人,她說她姓張。吳悠和張老師握手問好,然後遞上了自己的名片,費仁克緊隨其後,也朝張老師點了下頭。

張老師看著吳悠滿是泥濘的車身,說:“小吳啊,不好意思,我們這裏到縣城洗車的地方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你的車可能要委屈幾天了,這邊剛好在修路,所以……”吳悠倒沒有很在乎,惡劣的環境原本就在她的預想範圍之內,隻有這樣才能捕獲她需要的真實。“沒關係,我們是來工作的,也不是什麽幹部考察,不必太在意。”張老師笑了笑說:“今天安排你們入住的地方是我們縣城還算不錯的招待所,不過和上海的酒店可沒法比。小吳,你和費先生可能得做好心理準備。”吳悠擺了擺手,也笑道:“明天一大早我們就開始工作,今天能有地方睡覺就已經很好了。”

緊接著張老師又不覺誇讚了吳悠幾句,說以為從上海來的姑娘都有點嬌滴滴的,吳悠卻一點都不嬌氣。吳悠說自己也不是上海姑娘,而且現在的上海姑娘也不像張老師想的那樣了。張老師提起吳悠這次來的目的,其實還挺不好意思的,說外人來給當地的姑娘婦女們普及生理知識這還是第一次,要做什麽準備,具體怎麽實施,她心裏都沒譜。

“沒事,交給我就好了。”

吳悠已經很久沒有在這麽靜的地方過夜了,她習慣了上海喧囂的都市氣息,一下子回歸到這樣靜謐的地方,她的內心也隨之空曠起來。費仁克過來敲門,說擔心有蚊子,所以提前備了蚊香液,給她拿過來。吳悠笑了,怎麽一個男人比女人還細心。不過也多虧了費仁克的蚊香液,不然她第二天估計都出不了門了。山野的蚊子就是毒,一咬一個大包,費仁克來之前,吳悠已經撓了好一陣了,她皮膚上紅彤彤的一片就像她現在亂糟糟的心情。費仁克原本要走,吳悠卻把他叫住說:“你等會兒,我有點事想和你聊聊,現在還早,你總不至於要睡了吧?”

“你是要和我聊Anna的事情嗎?”

“算是吧。”吳悠脫掉了外麵的牛仔外套,掛在了床邊,然後轉身看向費仁克,“或者,聊聊我也行。”

費仁克並沒有什麽表情,說道:“你這是好奇我對你的看法嗎?”

“談不上好奇,其實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如果Anna真的離開,我還是想繼續把公司開下去的。平日在公司裏,除了Anna會和我說真話,也就隻剩你願意站出來反對我了,所以我想知道在你眼裏,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剛愎自用,自以為是,特立獨行,獨斷專行……”

聽著一個個形容詞像排比句一樣從費仁克的嘴裏冒出來,吳悠忍不住笑道:“怎麽就沒有一點好的?我還有救嗎?”

“那倒也不是沒有,隻是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好就行了,不用非要別人說的。”費仁克如實說。

“OK,你說大實話的性子,最好一直保持下去。”吳悠說得很實在,這也是她的真心話。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轉而望著外麵的月亮,說:“以前看書上說,人和人的緣分總是短暫的。當時大學畢業,最好的朋友都留在了上海,我對這句話還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和Anna相處這半年多,時間雖然短,卻特別舍不得。”吳悠轉過頭問站在旁邊的費仁克,“Frank,Anna如果真走了,你有什麽打算?”

費仁克麵無表情地看著吳悠,說:“暫時沒有想好。”

吳悠“嗯”了一聲繼續說:“也就是說,你總有一天會離開。”

費仁克並沒有否認:“那一天應該不會來得這麽快,如你所見,我並不是一個喜歡動**的人。”

“那最好了。”吳悠正襟危坐,接著問,“對了,Anna有沒有私下找過你,和你說過什麽?”

費仁克依舊搖頭。吳悠略感失望地歎了口氣說:“算了,她要是真的說了什麽,那就不是她林安娜的性格了。看你也沒什麽說話的欲望,今天你也累一天了,早點休息吧!”

費仁克離開吳悠的房間,走在燈光昏黃的走廊上,他沒有和吳悠講,其實那天林安娜也私下找他談了很久,就像吳悠此刻所擔心的,林安娜也非常擔心吳悠一個人撐不過來。

在林安娜口中,吳悠仿佛是她的另一個女兒,在某些時刻她甚至有一種和自己女兒對話的感覺。或許也正因為如此,林安娜才格外擔心,自己不在麥迪遜之後,以吳悠的個性不知道會碰多少壁、吃多少虧,到時候還希望費仁克能多幫吳悠想想。

他回想起,當初林安娜來找他的時候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她非常肯定地說想要把麥迪遜做成全上海數一數二的廣告公司。可是眼下,連費仁克都能讀出林安娜眼中那幾分遺憾和不舍。作為下屬,費仁克沒有任何理由去過問老板離開的原因,但站在朋友的立場,費仁克還是非常認真地和林安娜說了自己的心裏話。

在費仁克看來,林安娜如果真心決定離開,那麽便不必過分擔心吳悠後續的事情,任何人都應該在毫無依靠的時刻學會自己獨立起來,不管公司之後走向如何,對林安娜來說都應該成為過去式。林安娜一直很欣賞費仁克的為人處世,也正如他所說的,自己要走便不該過問更多。林安娜把吳悠發到她郵箱的方案打印出來,用記號筆標出許多地方的修改建議,然後交到了費仁克的手裏。林安娜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拿去吧,要是覺得沒必要拿出來,你就幫我銷毀掉。”

第二天一大早,不到七點,吳悠就被室外的廣播聲吵醒了,她實在想不到這種古老的信息傳播方式在這個地方居然還存在著。吳悠簡單梳洗後便推門出去,她發現費仁克已經在大堂了,偏遠地方信號不好,他正坐在亮堂的地方刷手機。

“早!”費仁克見吳悠下樓先打了聲招呼。

吳悠望著清晨陽光下的費仁克有些愣神,她沒想過這樣的鄉村野林居然更突顯了費仁克儒雅的氣質,縱然費仁克不是那種典型的帥哥,但他渾身上下透著一種英氣,寸頭配上寬鬆的休閑裝,頗有幾分山間居士的感覺。吳悠不再多想,她忙問了句:“張老師來了嗎?”費仁克當然不知道吳悠在這短短幾分鍾內奇奇怪怪的想法,他隻是看了下手表說:“現在還沒到時間呢,不如先吃早飯?”

明明隻是普通的大餅和粥,卻在這樣的環境下顯得格外有風味。放眼望去,崇山峻嶺,綠樹成蔭,昨晚應該下過一陣小雨,塵土都被壓了下去,泥土散發出了些許清香,不遠處的黃狗懶懶地看著吳悠。吳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這倒不像是來出差的,反倒像是來度假了。吳悠也不知為何,眼神總是時不時地在費仁克身上遊離,仿佛之前認識的都不是他,今天才和他第一次見麵似的。

張老師比約定的時間早來了幾分鍾,見吳悠和費仁克都在大堂等著,她似乎有些驚訝。吳悠猜想他們應該已經對城裏人產生了好吃懶做的刻板印象,所以才會有這種眼神。和張老師一起來的,還有一位大叔。經介紹,他是這邊鄉鎮的一位村長,姓尤。尤村長說已經聽張老師介紹過吳悠的項目計劃了,並表示他們也一直希望村裏能有機會開展對女性的關愛教育,但是畢竟師資有限,好在這次吳悠能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他特別感激。

張老師清了清嗓子,說:“小吳啊,我們是這麽想的,先在尤村長他們村做一個試點,要是推廣效果好呢,我們就由尤村長這邊牽頭,把其他村也帶進來,你看怎麽樣?”吳悠表示沒問題,等演講的嘉賓到位,明天就可以執行。張老師沒想到這麽快,連忙問:“要不要布置場地?要不要準備鮮花和橫幅?”吳悠搖頭,說:“都不用。”

尤村長朝張老師使了個眼色,張老師立馬問道:“噢對了,小吳啊,之前你和我們聯係的時候,說會有名人過來授課,我們想知道名人是誰啊?”吳悠看了看手表,說:“不出意外的話,她差不多快到了。”

這時費仁克也有些蒙,不僅張老師不知道,他也不清楚吳悠計劃裏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半小時後,一輛路虎搖搖晃晃地駛進了莫孫縣,吳悠遠遠看到那輛車,便和張老師說了一句“來了”,然後起身朝那邊走去。開車的人非常利落地將車停在了旁邊的空地上。下車的是個高挑的卷發女人,她穿著一件牛仔外套,輕盈地走到吳悠麵前,取下墨鏡,輕輕捏了一下吳悠的臉蛋,說:“哎喲,小師妹還是這麽年輕,皮膚真好,真讓人羨慕!”吳悠似乎早就習慣了對方的做派,輕輕地咳了一聲,說:“師姐,外人在呢。”卷發女人笑道:“怎麽,外人在,我就得戴麵具了嗎?那還是我嗎?”吳悠笑了,她也拿這個師姐沒辦法。吳悠帶她慢慢朝張老師三人走來,費仁克稍稍看了一眼,覺得眼熟,可怎麽也沒想起來對方是誰,隻聽見吳悠道:“張老師,這就是我說的那位名人——明珠台的前當紅主持人柳晶,也是現在知名的女作家,作品我就不一一贅述了,現在上個網就能看到她,正巧她也是我的同門師姐,不然我也請不動她出山。”

費仁克心頭突然一震,沒錯,這是柳晶,曾經全上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柳晶,現在網上的名嘴。她對女性議題格外關注,她曾在一台節目中舌戰群雄,為了一個傳統婦女的議題,把好幾個男性代表批得體無完膚,她言辭犀利,讓人汗顏不已。隻是費仁克沒想到吳悠會請她,也沒想到她會是吳悠的學姐。請她來做這一次的公益活動,確實非常對味,柳晶不僅具有公信力,還具有話題性,而從資金方麵說,比起請流量明星,請她確實要省錢多了。

柳晶拍了拍吳悠的肩膀,說:“你們就別聽她給我戴高帽子了,我自從不當主持人,平時也就寫寫書,也是讀者給麵子,那天吳悠聯係到我,我就非常感興趣,這次活動純屬我自願。”

“哎呀,柳主持人的節目我看過的啊,《星空有約》對吧,我說怎麽看怎麽眼熟,這都過去好多年了,你還是一點沒變,我是老觀眾了。後來節目換了那個張斌,就不好看了,還是你有意思。”張老師急忙握住柳晶的手,吳悠看著這情形,知道自己是請對人了。

中午,張老師拉著一眾人去了縣城最好的餐館吃飯,柳晶確實會說話,整個過程都在講她當年當主持人的趣事,讓張老師和尤村長笑得前俯後仰的,吳悠和費仁克就在一旁當觀眾,時不時捧場兩句。其間,柳晶還說起和吳悠當初認識的故事,這一段是費仁克最好奇的。

柳晶說自己和吳悠完全是不打不相識,吳悠進學校的時候,柳晶已經大三了。那時候柳晶同級的一個男生在追吳悠,吳悠不為所動,柳晶那會兒特別喜歡那個男生,所以誤以為是吳悠在裝高冷。她本來想去找吳悠麻煩,好巧不巧的是兩個人又進了同一個社團,那陣子柳晶和吳悠一直不對付。結果,她們哪裏知道,其實那個男生在異地還談著兩段戀愛,腳踏N條船,後來被戳破了,吳悠就反過來幫柳晶一起討伐那個男的,兩人勇闖男生宿舍,嚇得那個劈腿男到處亂躲,還成了當時的一段“佳話”。後來柳晶一直記得吳悠的好,兩人也就成了朋友。

回憶起學生時代的事情,吳悠總有些不好意思,柳晶卻顯得極其無所謂。末了,尤村長說,他已經通知了村裏的負責人,明天讓各家婦女到村頭大壩集合,聽柳老師的演講。柳晶問:“為什麽是婦女?”尤村長詫異道:“不是婦女?”柳晶說:“當然不能隻是婦女,沒結婚的女孩子也應該一起到場。”

尤村長和張老師麵麵相覷,張老師也疑惑道:“不是,柳主持人……不,柳老師,這種事情,還沒結婚的女生是不是有點難為情?”

“為什麽難為情?這是相關每一個女孩子的事情,要不是因為鄉鎮思想保守,我還希望初高中女學生也能參加,吳悠和我說你們礙於家長舉報,我已經讓步了,要是隻給婦女科普,我來的意義是什麽?”

“可是……”尤村長明顯還是有所顧慮,畢竟“衛生巾”“例假”“月經”這些詞說出口讓沒出嫁的姑娘過來聽,讓人尷尬。

“吳悠,你沒有和張老師他們說清楚嗎?”

吳悠伸手拍了拍柳晶的胳膊,讓她先冷靜下來,轉而向張老師和尤村長說:“張老師,尤村長,是這樣的,或許你們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嚐試,所以有所擔憂,但是在北京、上海這些一線城市,性教育已經從小學就開始了,而且針對的一定是全體同學,不會因為怕難為情,就回避不談這些事,說到底這是一個健康教育問題。”

張老師權衡了一下,說:“那小吳,你看這樣,沒結婚的女孩子呢,也科普,但是我們用書信或者宣傳海報的形式,讓她們私下學習,女生先上,上完之後男生再過來上,這樣所有女孩子都聽了,也避免了可能出現的尷尬。”

“張老師,分開對待這件事本身就不對,如果你這樣做,會讓未婚女性依舊覺得例假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私下傳播更會讓她們始終有自卑感。十八歲之後,她們都成年了,應該了解自己的身體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女性隻有先了解自己,才能了解這個世界。所以,我還是希望她們能夠一起參加。”柳晶說得很明確,也非常強勢,讓張老師和尤村長無法反駁。吳悠想了想,溫和地說道:“我們是為了消除女孩子們的恐懼,以達到科普的目的,既然我們傳輸的是知識,正向地去引導就好了。”

雖然吳悠和柳晶都在不停地給張老師他們做思想工作,但張老師始終不敢一口答應下來,直到費仁克突然開口道:“如果非要私下科普,最後也沒達到效果的話,走走過場這種事是不是就不必我們大費周章了?那尤村長直接搞幾張海報也是可以的。”

費仁克這麽一說,尤村長立馬緊張起來了,說:“唉,費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這樣,我今天下午就回去和幾個做婦女工作的同誌開個會,通報一聲,就按你們的要求,明天的講座我們照常進行。”尤村長這麽一說,張老師也不好說什麽了。

2

吳悠和費仁克坐在演講台下,一人捏著一個可樂,耳邊是柳晶風趣幽默、妙語連珠的講話。吳悠其實一直懸著一顆心,雖然台下的姑娘婦女們頻頻發笑又倏爾嚴肅,可柳晶所說的內容總是有一種遊走在危險邊緣,隨時可能“加速行駛”的感覺,吳悠不時地回頭去看坐在右後方的尤村長的表情,得出他此刻與自己同心同感,又不覺出了一身冷汗。

在柳晶上台前,演講稿已經發給鄉鎮村委會審核過好幾次了,但對吳悠來說,最害怕的就是柳晶的現場發揮,像柳晶這樣當慣了主持人的人,時不時靈機一動,即興創作是常有的事。臨近村裏各家姑娘進場前,吳悠還千叮嚀、萬囑咐地讓柳學姐注意尺度,柳晶朝著吳悠眨了眨眼,說:“我知道啦,你說了好幾次了,放心吧。”

“女生的例假呢,就像是一次全身的更新,這種體驗對男生來說一輩子也不會有,因為女生會定期更新身體裏的血液,壽命也會因此比男生更長,如果男生想要活得更久的話,可以嚐試不定期地給社會獻血,以完成這樣的更新。所以這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這是女生的特權,男生嘴上不說,心裏隻能羨慕你們女生了。

“但有獲得也有付出,女生例假到來的時候,會伴隨著疼痛、心悸、情緒不穩定等各種情況,這個時候女生也不要覺得意外,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而恰恰如此,在這個特殊的時期,男性應該對各位女性有所關注和照顧,女生自己也要特別嗬護自己。在來這裏之前,我看了很多關於貧困地區女生使用散裝衛生巾和草紙來處理例假的情況,這是非常危險的,因為沒有商標的衛生巾和質量不達標的草紙會引起**的各種問題,甚至可能導致成年之後出現很多病症,所以在場各位在給自己和自己處於青春期的孩子選用衛生巾時,一定要特別注意質量,並且要正確使用衛生巾,這是對自己的一種負責。”

原本開場時,很多女生都還麵紅耳赤,甚至不時地發出一些嗤笑,但是隨著柳晶的娓娓道來,由淺入深,大家很快就都聽進去了。姑娘婦女們不僅不再表現出任何的不好意思,更像是帶著一種對自我的關心開始認真聽講,眼見整個大壩的姑娘婦女們都安靜下來,吳悠和尤村長的心也慢慢收了回去。

“這一次我過來,也是想要帶給各位一些特別的禮物,就是這個,”說著,柳晶從口袋裏抽出一條Independ的棉條說,“這是比衛生巾更安全、舒適且健康的產品,這叫衛生棉條,因為考慮到各位對於衛生巾成本價格的顧忌,今天我們和村鎮簽訂了一份協議,我們將長期為大家提供免費棉條,嗬護更多女性朋友的成長和健康!”

講座結束之後,很多姑娘婦女都湊上去找柳晶要簽名,領取棉條的人都在後台跟著吳悠學習怎麽使用,氛圍非常好,尤村長熱情地和柳晶、吳悠再一次握手,表示感謝。吳悠也真真實實地鬆了一口氣,她讓每一位領取到棉條的人都寫下自己的心裏話,結果這些人都沒有了之前的羞澀,紛紛認真地寫了起來,寫完又都交到吳悠手上。吳悠坐下來,慢慢看著大家寫的話:

“那幾天,我隻是想要一條幹淨的褲子……”

“我也不喜歡布條和草紙,我也想賺錢買衛生巾。”

“害怕以後變成生病的人,我想在例假來的時候讓自己可以健康一點。”

“對不起,我還沒用過衛生巾……”

“我以為很糟糕的事情原來這麽普通,我的心情好像沒那麽糟了。”

“……”

這些字條讓吳悠覺得很窩心,其中的任何一句話放在公交站的廣告牌上都會是擊中人心的一句話。

散場之後,柳晶挽著吳悠的手,說:“怎麽樣?你的師姐給力吧!”吳悠笑著點點頭。

兩人走在一群姑娘婦女中間,柳晶不禁感歎:“鄉下這種地方真的來不得,一不小心就會讓你沉溺在某種氛圍裏,讓你害怕麵對這種單純。誰還記得初潮來的時候多羞澀啊?年輕的人還是那麽年輕,自己卻年華已逝。”吳悠笑道:“你這完全是正值青春啊,誰能看出你的年齡啊?”柳晶搖頭,說:“歲月爬過自己身體的痕跡隻有自己知道,女人再保養,也抵不過時間。”

柳晶和吳悠找到一塊空地,靜靜地坐下來。柳晶說:“吳小妹,你現在真的是都市麗人的代表啊,看著你越來越好,師姐也為你高興。不過,話說回來,女企業家也不是那麽容易當的吧?”

吳悠趕緊擺手說:“什麽女企業家,師姐你這是在捧殺我啊!我不過是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勉強過活罷了,做廣告能賺什麽錢?也發不了財的。”

柳晶道:“這個時代早就不是以錢來衡量一個人的財富了,一個人的資產遠比他的資金更重要。對了,你的感情生活怎麽樣了,戀愛了沒?”

“我這個歲數再沒戀愛,應該就沒機會了吧。”吳悠還是調皮地調侃了一句,

“想什麽呢,現在熟女可吃香了,你以為還是早些年,那些男的隻喜歡不懂事的小女生嗎?男生,要麽喜歡比自己笨的,要麽就喜歡比自己聰明很多的,要麽徹底占有,要麽勢均力敵。你屬於後者,絕不缺追求者。”柳晶鄭重其事地說。

“師姐不愧是兩性專家,那我有空還得多請教你。”

“那是必須的啊,有什麽故事也可以隨時分享給我。哎,我突然想起來,你們宿舍那幾個,當時不是各個都很出挑的嗎?我沒記錯的話,有一個叫趙……”

“趙開顏。”

“對、對、對,那個小姑娘老厲害了,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她很厲害。”

“她是蠻厲害的,一個人奮鬥到上海,後來又去了美國,在華爾街做投資幾年,最近回來還幫了我不少忙。說實話,那會兒我是覺得她很幹練,但這幾年她更是長進了,結婚又離婚,現在和小鮮肉談戀愛,不亦樂乎!”吳悠說著說著,突然就想到了趙開顏懷孕的事情,她原本想要繼續說下去的話瞬間止住了,隻露出幾分笑。

“對啊,她在把握男人這方麵,我是真的佩服。”柳晶說道,“沒想到她現在倒是越來越瀟灑了。女人在男人這方麵用對力啊,對自己的前途真的是百利而無一害。”

“可我記得師姐你那時候和她沒什麽交集啊,怎麽會突然提到她?”

“本來是沒什麽交集的,你也知道我那時候就和你熟,你有時候帶著羅薇薇嘛,我最多也就知道你們倆,我是怎麽知道趙開顏的呢?這還是我畢業之後有一次和同學吃飯,我這個同學說,你們這一級有一個女生為了出國找了很多方法,但是名額不是有限嘛,她家裏條件又不好,就和當時那幾個幾乎確定被保送的男生都睡過,前提是其中有兩三個特別有錢。她知道他們有錢,不是非得公費去,他們把名額讓出來,一樣可以靠家裏過去,她就和那幾個男生交往,讓他們把名額讓給自己,後來還真的成功了。其中有個富二代是真的有錢,給她買東西她都不要,富二代還以為她對自己是真愛,趙開顏就和那人說,去美國念書也是為了以後更好地和他在一起,說自己出身不夠學曆來湊。男生就相信了,想著上學不就那回事嘛,轉手就把名額讓給她了。後來,那個男生去美國之後還傻傻地找過她,她就直接說不認識這人,你說厲害吧?”

“有這回事?”吳悠知道趙開顏當時去美國費了很大的勁,當時趙開顏一直聲稱是她努力說服了父母,讓家裏親戚湊錢才去的,但吳悠從未聽說她原來是用這種方式去的美國,“師姐,你確定嗎?”

“我當然確定了,和我說這事的那個同學就是這個富二代的表哥。你想想啊,你剛才說她去美國結婚之後就離婚了,圖的是什麽,不也是圖那兒的身份嗎?雖然這隻是我的猜測,但作為一個女人,我太懂得那些利用自己的外貌優勢獲取利益的女孩的心理了,不過就我而言,我並不覺得她這種行為有什麽問題,畢竟你情我願,說是欺騙也談不上,何況這個社會,目的性強或許也是好事,總比渾渾噩噩陷在一段似是而非的關係中要好得多。”

後來柳晶又說了什麽,吳悠全然沒有聽進去。回去的路上,吳悠突然對趙開顏有了非常奇怪的想法,大學的時候她一直覺得趙開顏離自己很近,因為全宿舍就隻有她最懂自己,可是當趙開顏出國之後,吳悠又覺得她好遠。吳悠每天看著趙開顏在國外的那些狀態和日記,都會覺得這不像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室友,直到趙開顏回國、幫她一起建立麥迪遜、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時候給了她一隻手,她才覺得大學時期的那個趙開顏又回來了。可是,當柳晶說出那番她不知道的往事時,趙開顏的形象瞬間又變得模糊起來。

可事情真的像柳晶師姐說的那樣嗎?吳悠忍不住又懷疑起來。

吳悠看著手機裏趙開顏打來的那幾通未接電話愣了很久,她突然想回上海找趙開顏,哪怕不談公事,和她聊聊別的也好。可就是這個時候,吳悠才發現她不能這麽做,她以為自己和趙開顏已經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但在這種時刻,她依舊感受到自己和趙開顏之間有一道無形的屏障。

次日一早,吳悠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她整個晚上都沒睡太好,她想著早上沒什麽事,下午才回上海,不如再多睡一會兒,誰知她剛翻身,門就被“啪啪啪”地敲響了。吳悠還想著是誰這麽用力的砸門,開門便見到費仁克死氣沉沉的那張臉,說:“你沒看手機吧,尤村長找你一上午了。”

吳悠還沒回過神來,揉著眼睛問:“怎麽了?”

“好幾個家長都找到村長辦公室了,現在正在那鬧事呢,昨天給姑娘們發的棉條,有幾個還沒出嫁的姑娘回去和家裏人說了,有幾個家長特別生氣,說村裏在教壞她們,說她們都是沒出嫁的女生,怎麽能用……萬一……”

吳悠一下清醒了,問:“柳晶師姐呢?”

“柳晶早上已經回上海了,現在尤村長還在學校等著咱們呢,我看咱們得走一趟了。”

“好,那你等我一下,我洗漱完就下樓。”

3

兩人抵達村口的時候,已經站了很多村民了,好幾位工作人員站在那裏給未出嫁的姑娘們的家長做思想工作,但是大部分家長態度都非常蠻橫,說要等尤村長出來說句話。費仁克見狀,怕人多傷到吳悠,便隻好拉著吳悠走了另外一個村口,然後給尤村長打了電話。尤村長說他現在不在村裏,在張老師那,讓兩人趕緊過去。

張老師再見到他們倆,態度已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之前還“小吳”“小吳”地叫著,現在直接厲聲道:“吳小姐,你們這真的是給我們找麻煩呢,我之前就和你說別一來就搞得那麽大,我們這個小地方經不起折騰。昨天有個姑娘的爸爸是縣城的警察,回家聽他家姑娘說了你們那個棉條的事情,勃然大怒,晚上就打電話到尤村長那裏去了,說要去縣裏舉報我們村,說一個還沒談對象的女孩子就用這東西多丟人。這件事情要是鬧到縣裏就麻煩了,你知道不?!”

“張老師,你先別急,首先我們並沒有傳播什麽**思想,也沒有對姑娘們進行不良教育,這些生理知識原本也是國家一直提倡和普及的。至於棉條,確實對沒出嫁的姑娘來說,很容易讓家裏人誤會那條狀的東西會傷害她們的處女膜,可這都是誤解,我們並沒有傷害女孩們,產品也絕對安全,有那麽多女性的使用案例,更何況這是公益活動,我們也沒有收取任何費用或者進行商業售賣,他們是告不了我們什麽的,所以你放心。”

尤村長的臉色非常難看地說:“放心啥啊,你們這次可把我害慘了,如果那個蘇警官真的跑去縣城裏鬧事,加上其他村裏人一起起哄,我這村長的位置肯定保不住了。吳小姐,我是想為村裏婦女做點好事,也想讓你們把大城市的一些先進思想和東西帶進我們鄉鎮,你前麵信誓旦旦地說沒事,說你給他們做工作,我就想著應該不會出什麽大事。但是現在你看,村口馬上就要被家長堵滿了,我連村裏都不敢回,還有那些姑娘,她們怎麽想……你真的把我害慘了……”

吳悠聽明白了尤村長話裏的意思,一是他想讓吳悠站出來替他安撫這些村民家長的情緒,二是如果縣裏那邊真的找過來,她也應當出麵來主動承擔這個責任。吳悠苦笑,說來說去這個尤村長就是害怕承擔責任,吳悠正想再說什麽,費仁克卻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到一旁。隻見費仁克上前,對著尤村長說:“縣裏負責人的電話和地址可以給我們一下,這個時候我們來主動溝通這個事情,或許就沒那麽麻煩了。”張老師瞥了費仁克一眼說:“你們有信心?不會又給我們捅婁子吧。”

吳悠補充道:“即使我們什麽都不做,外麵不也已經鬧成這個樣子了嗎?我們也是想解決問題,否則對我們自己也沒有好處,或者你們打算冷處理,賭一賭村民會不會鬧大?”吳悠心裏卻在歎氣,這個時候,他們主動去溝通報備,總好過不懂道理的村民過去添油加醋地告狀要好。但因為昨天的事,張老師心裏肯定對他們起疑心了,也不敢再讓他們貿然行動。吳悠想了想,接著說:“如果你們不放心,尤村長可以和我們一起去,這種事情宜早不宜遲,你們考慮一下吧。”

縣城的行政辦公樓非常樸素,尤村長常來此地開會,所以非常熟了。尤村長七拐八拐地找到領導那兒,然後頓了頓,說:“要不,還是你們進去吧。”

吳悠點點頭,敲了敲門,一個兩鬢花白的大叔開了門,因為事先通了電話說要來拜訪,大叔見尤村長站在身後,便瞬間知道來者何人。隻是這位領導的臉色並不好看,應該是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簡單地握了握吳悠和費仁克的手,說:“吳小姐,費先生,你們進來坐吧。”

吳悠和費仁克剛剛坐定,還沒開口,就聽見陳領導說:“聽說昨天柳主持人的演講很精彩啊,聽得姑娘婦女們回家都在議論這個事情。”領導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接著說,“隻是……有些東西,我們作為管理者還是要考慮,哪些能講,哪些不能,如果都不對信息進行篩選,一股腦地全都丟給村裏人,總是要出問題的。”

吳悠知道陳領導這會兒說的話是在批評他們,不過她還是順著領導的這番話解釋道:“陳領導,我想這其中有一些誤會。”

陳領導沒有接吳悠的話,而是拿出一根棉條,對著吳悠說:“這個……就是你們發給姑娘婦女們的東西吧。吳小姐,我想提醒你的是……這種東西,放進女孩子的身體裏,任何姑娘的家裏人都會覺得奇怪,你說是不是?”

吳悠反駁道:“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陳領導質疑道。

吳悠說:“在來之前,我已經做過調查,像莫孫縣這樣的地方,全中國還有很多很多,這裏的女性會因為經期到來而感到害怕,家長也因為害羞對女性生理知識的普及遮遮掩掩。女性又因為衛生巾昂貴,所以不得不用草灰、草紙以及布條作為處理例假的物品,可這些對女性的損傷是非常大的。這支棉條,可能因為形狀讓女性的家裏人難堪,聯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情,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正視過這支棉條能給女孩子帶來的舒適。據我所知,很多姑娘從家裏走到農田山野幹活需要一到兩小時,如果這個時候正好來了例假,長時間的走動會讓女孩子下體更加難受,甚至可能出現損傷,但一支棉條可以讓這些要走山路的姑娘婦女們非常安全地走到學校,和平常一樣幹活、工作、上山下鄉,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費仁克注意到吳悠的情緒過於激動,他突然伸手拉了拉她,搶白道:“陳領導,我們提供的棉條,首先是為女孩子的健康考慮,而不是別的,家裏人如果因為形狀和使用方式產生疑問,我們也可以用科學的數據和資料來給他們進行講解。”

陳領導看著吳悠麵紅耳赤的樣子,並沒有改變原本批評的語氣:“你們說這個東西安全、舒適,可是一根條狀物伸進女孩子的身體裏,誰都會聯想到那些東西。”

“那隻能說明大部分鄉下人對女性的身體並不了解,才會說出這種話來!”吳悠終於忍不住說出了心裏話。

“吳小姐,如果你要用這種方式來談話,我隻能請你們出去了。”陳領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對吳悠如此不禮貌的言論他感到非常惱火。

吳悠卻沒有在意費仁克的勸阻,她平複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陳領導,我想和你講一個故事。幾年前,我看過印度的一個紀錄片,紀錄片裏一位醫生接受采訪,說每個月都有十到二十個女人過去找她看病,就是因為例假到來的時候,她們用髒布、樹葉甚至土灰來處理例假,很快大病小病都找上了門。因為這些病,很多女性年紀輕輕就會不孕不育,甚至有些女性會因此死掉。在中國,女性因為早期月事沒有正確處理而導致成年之後沒有生育能力,卻又因此被婆家歧視、辱罵甚至虐待,這樣的惡性循環正不斷地發生在很多偏遠鄉村各個隱秘的角落裏。請你想想,即使是印度已經開始用紀錄片來呼籲廣大女性關注對衛生巾的正確使用,何況是中國呢,我們難道不應該以長輩的心態去關心那些值得被嗬護的女性嗎?那請問,我們這麽做又有什麽錯呢?身為領導的您,是不是希望女性能在更健康、更被愛護的環境下長大,讓她們即使在山村,也能享受和大城市女性一樣的待遇,這不是我們共同的願望嗎?如果您覺得我冒犯了您,觸怒了您,那我現在就可以離開。”

吳悠情緒飽滿地講完了自己的話,陳領導突然沉默了,吳悠拍了拍費仁克的肩,打算轉身離開,陳領導卻突然叫住了他們:“吳小姐,請留步!”他放下了手裏的杯子,走到吳悠麵前,“吳小姐,勞煩你和費先生給我這老頭子也講講這個棉條怎麽用吧。”

吳悠眼見陳領導慢慢鬆弛下來的臉,眼眶濕潤地看了費仁克一眼。費仁克握住吳悠的肩,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下樓的時候,陳領導大力地表揚了吳悠一番,然後拍著尤村長的肩說他敢為人先,是非常有想法的村長,縣裏這邊也會繼續關注鄉村女性的生理和心理健康,一定會大力支持這次活動。就此,尤村長也樂嗬得不行,出門就說要帶吳悠和費仁克去縣城的大飯店吃頓好的。吳悠隻覺得疲憊,她婉言謝絕,說得回去收拾東西,下午要趕回上海。尤村長說也好,他也得趕回去給那些鬧事的村民做工作,有了領導的一句話,他仿佛有了塊“免死金牌”,變得有底氣多了。待尤村長走了,吳悠才徹底放鬆下來,對費仁克說:“你說小地方的人為什麽都有同樣的通病?”

“什麽?”

“遇到問題第一時間是咋呼,接著是害怕、忐忑、恐懼,從來不是想著怎麽解決,仿佛天塌下來了,隻能無力接受糟糕的情況。”

“如果人人皆能解決問題,處處都能順心方便,那就不存在你所謂的大地方和小地方了,也就沒有我們千辛萬苦來一趟的必要了。這是缺點,也是契機。”

“Evelyn,我不得不說你挺牛的,剛剛那番話讓我都有些動容了。”

吳悠翻了個白眼說:“奉承話就別說了,指不定下次你又要換個花樣罵我呢。”

吳悠回到招待所後快速地收拾好了行李,眼下她必須趕緊回去把創意做出來,再到Independ開會協商後續的合同。她突然想到,費仁克在陳領導辦公室握住自己肩膀的那一刻,確實給了她非常大的力量。

在來莫孫縣之前,吳悠不是沒有擔憂的,因為林安娜突然的決定,讓她的內心有了非常大的波動。對於麥迪遜這家新公司,所有的人員都不夠有經驗,這是最大的硬傷,眼下隻有費仁克算是有經驗的老人,如果林安娜退出,她深知自己絕不可能撐起整個公司來,那費仁克就是不得不留下的人。經過這幾天的接觸,吳悠漸漸知道了費仁克的好,以及林安娜當初選擇他的原因,這次的莫孫縣之行更是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至少她很清楚,這個費仁克是值得信賴和依靠的夥伴。

就在吳悠收拾完行李,準備洗澡換衣服的時候,電話又接連響了起來,吳悠看見是蕭樹的來電才接了起來。

“Evelyn,我們的創意被抄襲了。”

吳悠一邊用肩夾著手機一邊在取盒子裏的沐浴露,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問道:“你說哪個創意?”

“就是這次的鄉村女性和棉條的創意,今天已經上街了。”

吳悠一激動,沐浴露擠了一大把,手機差點掉到地上。她用另一隻手拿過手機,連忙問道:“怎麽回事?!”

“今天早上,同事看到有人發了朋友圈,應該就是這兩天上街的,而且對方的速度很快,上海和北京的公交站廣告牌都已經展開了,基本上套用的就是你的創意。”

“是哪個品牌盜用的?”

“就是Independ,但……廣告公司好像是……奧斯德。”

吳悠隻覺耳旁“嗡嗡”作響,緊接著她聽到了一陣敲門聲,費仁克站在外麵,一副緊急的模樣,說:“Independ那邊發來郵件說要暫停合作,郵件是今天早上發的,我的手機信號太差了,剛剛才收到。”

這就是林安娜當時的擔心,果不其然,她又著了那個老狐狸Lawrence的道了,吳悠此刻心亂如麻,但也隻能強裝鎮定道:“Frank,你現在去準備車,我要馬上回上海!”

回程的路比來時還要艱辛,屋漏偏逢連夜雨,因為修路的關係,整整一個小時車都沒有挪動一分,吳悠坐在副駕駛上心急如焚,她搶過費仁克的方向盤,使勁按了兩聲喇叭無果,也隻能泄氣地攤在旁邊,一手托著額頭。比修路更糟糕的是暴雨,原本剛剛往前開了一小會兒,大雨又讓路變得難以行駛,費仁克苦笑了一下,說道:“看來著急也沒有辦法了,不如放首歌來聽。”吳悠沒有理會,費仁克自顧自地打開音響,車載音樂直接連接到了吳悠的藍牙,播放起了Brenda Lee的Break it to me gently。吳悠望向窗外,還是來時的崇山峻嶺,她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了那個晚上林安娜不安的情緒,情緒背後直指的是她欠缺的考慮,她怎麽就沒想到這個背後可能出現的商業戰爭呢?為什麽奧斯德會突然中斷合作;為什麽裴勇低聲下氣地要重新找上門來;為什麽在創意過會的時候對方老板可以那麽快速地答應並認同。而這背後的邏輯,吳悠直至此刻才徹底想通。她對那天晚上自己自信滿滿的樣子感到可笑,甚至在費仁克主動來勸阻的時候她也置若罔聞,她確實就像那天費仁克所說的那樣——剛愎自用、獨斷專行,真的一點都沒說錯。她看著車窗上的雨珠,有一種和室外泥淖一樣的無力感。

車終於開動了,費仁克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她一眼,而是讓兩人保持在一個相對真空的狀態中。吳悠害怕費仁克在這個時候多說一句話,好在他沒有。車到達上海市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雨停了,璀璨的燈光落在一攤攤水窪上。費仁克順著玻璃窗望上去,辦公樓內隻有些許亮光,他還是忍不住開口說:“要不然……明早再過來吧,我先送你回去。”吳悠沒有理會費仁克的建議,她徑直下了車,刷卡、進門、上了電梯。費仁克鎖好車,也推動旋轉門走了進去。

吳悠走進辦公室,拉下百葉窗,鎖上門,把自己關在了裏麵。費仁克看見辦公室裏還有幾個在加班的同事看見吳悠氣衝衝地回來了,走在後麵的他多少有點尷尬。費仁克隻得假裝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他坐回自己的工位上,這個時間點,他和誰聯係都不恰當。

吳悠坐在辦公室裏,在鍵盤上打了很多字,又刪掉了,又繼續打,繼續刪,她始終找不到一些合適的詞句來將自己的憤怒發泄出去。此刻,她恨不得一個電話打到裴勇那裏,把他罵得狗血淋頭,或者直接下樓開車,到Independ公司找他們老板理論。但理智告訴她,這些方法都不可取。她想起在海森的時候,每次自己遇到棘手的問題,大老板都會說先去吃點東西吧,吃了東西,肚子飽了,人就沒那麽暴躁了。

這句話在這個時刻想起來還真是挺溫馨的。

吳悠終於還是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走出了辦公室。她看著還在加班加點的同僚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換了副鬆弛的表情,說:“誰要吃夜宵,我請客!”大家都有些不敢說話,蕭樹首先捧場地舉起了手:“我想吃炒牛河。”此刻大家確實都有些饑腸轆轆,其他人也忍不住開口道:“什麽都行,大姐大看著辦。”吳悠說:“好了,我下樓去透透氣,順道給你們帶上來,還有什麽特別想吃的,趕緊報名,過時不候。”

林安娜走出電梯,摸了下吳悠的額頭說:“這不沒發燒嘛,說什麽胡話呢?”

吳悠看了看時間,問:“怎麽,這個時候……”

林安娜歎了口氣道:“我要是不過來,我估計你今晚又要失眠了吧,奧斯德的事情我知道了,你打算怎麽辦?”

吳悠聳聳肩,說:“還沒想好,我打算先吃點東西,一起去嗎?”

林安娜說:“你不知道中年人過了九點是不進食的嗎?”

“那我就隻能和小家夥們享受了,你真是沒福氣!”

“你快去快回吧。”林安娜說著,踏著高跟鞋往裏走,吳悠正要轉身進電梯,林安娜又叫住了她,說,“對了,給我帶杯咖啡,今晚估計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了。”

吳悠微笑著眨了下眼,朝著林安娜打了個響指說:“美咖,多冰。”

4

一周前,裴勇從麥迪遜出來的時候,劉美孜就打來了電話,裴勇正在氣憤劉美孜陽奉陰違的行為,打算掛掉,但出於心軟他還是接了起來。劉美孜約裴勇到奧斯德開個小會,說羅總已經設好咖啡和茶了。裴勇實在不知奧斯德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他甚至不清楚這趟是不是鴻門宴,原本想直接回公司的他,還是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奧斯德。

見到羅任司的時候,裴勇很禮貌地問了一聲“羅總好”,羅任司讓裴勇坐,然後讓劉美孜坐到裴勇旁邊,略帶歉意地說:“不好意思,裴總。我們之間可能有些誤會,所以今天想請你過來和你解釋一下。”裴勇立馬露出一副生意人虛與委蛇的樣子,笑道:“哪有哪有,羅總言重了,生意上你來我往的,有選擇很正常,我都能理解。”羅任司點了支煙,微微翹起嘴角說:“我想可能是Cherry和你溝通得有點問題,今天我也說過她了,怎麽能無緣無故地就斷了和客戶的聯係呢?這肯定是不對的!”劉美孜立馬賠笑道:“對、對、對,是我的問題,因為最近公司的文案太多了,我也沒有完全理解羅總的話,所以就擅自給裴總打電話錯報了信息,對不起!”

裴勇看著這兩個人唱雙簧,心裏更是沒底了,他不清楚奧斯德現在到底是什麽態度。奧斯德突然又說互相之間有誤會,可他已經厚著臉皮去找麥迪遜重接了這個項目,這會兒要是羅任司說重新合作,有了前車之鑒,他還敢隨便答應嗎?裴勇也不說話,且看他們怎麽說。

羅任司吸了一口煙,然後抖了抖煙灰,說:“裴總,麥迪遜那邊給你報了多少錢?”

“啊?”看來羅任司早就猜到了他會找麥迪遜,所以才這麽問,裴勇猶豫地說,“這個……”

裴勇這會兒都開始懷疑羅任司是不是在自己身上裝了攝像頭,他怎麽會對麥迪遜的報價這麽清楚,但出於之前被羅任司擺過一道,他現在更謹慎了,笑道:“羅總,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我也就開門見山地和你說,麥迪遜那邊報價多少,我就按一半的價格報給你,做出來的東西,自然不會比麥迪遜差。”

“羅總是說要重新接這個單子?”裴總笑了兩聲,他更看不清這隻老狐狸了,隻能試探性地問道。

“對!他們報多少,我就按一半的價格給你,對你和我來說都不算虧,你覺得呢?”羅任司的眼神非常堅定,似乎對裴勇能答應下來這單生意很有把握。

“可是……”裴勇搓了搓手說,“你也知道,我嘛,膽子小,萬一你們突然又……是吧,我也不好和老板交代啊,到時候周而複始地出問題,我這邊又得罪了麥迪遜,“6·18”出不來東西,我這位置估計也坐不下去了。”

“你的擔心我明白,所以……你不用急,我們可以等到麥迪遜的創意出了,你再和我簽合同,到時候有了內容,即使我這邊出了問題,你也可以繼續和麥迪遜合作,不是嗎?對你來說,百利而無一害。”

裴勇這下算是明白羅任司的意思了,他這盤棋還真是會下,麥迪遜的創意拿到了,他們以一半的價格做出來,不僅白嫖了創意、省了精力,還賺了錢,明麵上還幫甲方省了成本和經費,唯一受到重創的是麥迪遜。他這是打著“業內創意抄襲向來進退無門”的念頭,也不擔心麥迪遜一家小公司能掀起多少波瀾。裴勇深知薑還是老的辣,隻是這個羅任司不僅辣,而且毒。不僅如此,羅任司前段時間故意和他中斷聯係就是為了給麥迪遜製造一個假象,讓他們上套,隻怪吳悠那個小妮子還是嫩了點,沒沉住氣,這下吳悠可能還真的被打趴下了。一想到之前她當著那麽多人不給自己麵子,裴勇就來氣,這下好了,一箭雙雕,也好挫挫吳悠的銳氣。

“可是,你也知道以吳悠的性子,要是真的鬧起來,到網上曝光我們做的事,到時候誰都不好看啊。”裴勇心裏仍有顧慮,越是眼看著板上釘釘的事,往往越要把方方麵麵都考慮清楚。

“裴總這就多慮了,說到底從一開始,這就不是兩家公司的競爭,麥迪遜本來就是我們奧斯德的一部分,這是家事,我會處理好的。”

“羅總的意思是……”

羅任司微笑著像是回應了裴勇這一瞬間的想法,他點了點頭。

裴勇立馬伸出手,握住羅任司說:“羅總,你早這麽說不就好了嘛。如果能和奧斯德合作,我們公司當然開心。你看這樣,麥迪遜也答應在一周之內能給出創意點,如果拿到創意點,你們最快什麽時候能做出來?”

裴勇掐算著日子,如果一切順利,奧斯德真的能在兩天內交出成品,且隻有麥迪遜一半的費用,那絕對是不二之選。

劉美孜送裴勇下樓,對裴勇的態度又回到了剛接洽時的親熱。在電梯裏,劉美孜故意站在裴勇旁邊,手假裝不小心碰到了對方的手指,裴勇自然禁不起這樣的**,他側身在劉美孜耳邊說:“晚上下班來找我唄,你都消失一周多了。”劉美孜笑了兩聲,朝著裴勇眨了眨眼睛,說:“今晚不行,我和羅總還要去一個局,結束不知道要幾點了,過兩天嘛,過兩天等麥迪遜的創意出來了,我請你吃飯。”

裴勇點點頭,伸手在劉美孜的腰上輕輕掐了一把說:“那你可別忘了。”

一周之後的夜晚,劉美孜交叉著雙手,走在羅任司的後麵,兩人從酒店出來,正巧看到公交站廣告牌上剛剛換上的Independ的廣告,每一個貧窮的女孩都有一句關於衛生棉條自由的宣言。劉美孜看到裴勇發來的好多條消息都假裝沒有看到,她得意地笑道:“哎,我還真的想去看看吳小姐現在哭泣的樣子,畢竟她還算是個美人,哭起來應該挺動人的。”羅任司沒有搭理劉美孜,隻是往前走著,他一抬頭就看到了全上海最大的廣告位。

“我聽說林安娜要退出麥迪遜了,不知道是不是和吳悠那個女人實在合不來,不管怎麽說,眼看著她們要散夥,就知道女人之間啊,成不了什麽大事。”劉美孜一邊嘚瑟地用手在胸前扇著,一邊不停地說著風涼話。

“Cherry,你能感受到那種擊碎美好事物的快感嗎?”羅任司突然問道。

“啊,什麽意思?是說當壞人的快感嗎?”劉美孜被羅任司問得雲裏霧裏,不知道怎麽回答。

羅任司不鹹不淡地笑笑,不再說話。那一抹笑讓劉美孜頓感一陣涼意,頃刻間,她覺得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確實不是什麽好惹的家夥,她一時如芒在背,倒吸了一口涼氣。不過她一想到吳悠現在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焦躁如麻,劉美孜的心裏又美得像朵花了。

與此同時,站在飯館裏買夜宵的吳悠突然打了個噴嚏,老板把夜宵遞過來,她正準備拿手機出來掃碼結賬的時候,突然,她不小心抽出口袋裏那些女人寫給她的小字條。吳悠的內心瞬間浮起片片漣漪。頓時她一個激靈,拿起手機翻看了蕭樹發來的已經上街的廣告牌文案,微微一怔,每一塊廣告牌上的文案都和她前一天發給創意部的一模一樣,而這些東西奧斯德怎麽會知道?

吳悠緊緊地捏住那些字條,細細回想起這些天發生的一切,這絕不是簡單的抄襲,這是公司內部有人泄露了信息,可這個內鬼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