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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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林安娜的車都在橫衝直撞,在幾處紅綠燈前差點引起事故,然而林安娜也完全沒有在意車窗外那些氣憤的鳴笛聲。整條路上,她都感覺自己在黑暗中無力地穿行,她想到剛剛孫令輝那憤懣的申訴,想到女兒在離世前對這個從未關心過她的父親如此憐憫,心裏便五味雜陳,非常不是滋味。

回到家裏,林安娜還沒有從那張照片中回過神來,她從包裏拿出那張照片,看著鏡頭下的女兒,這是她嗎?林安娜自己都忍不住懷疑,在她心裏,女兒從小到大都是那麽乖巧聽話,即使在叛逆期,母女倆有過爭論,可大部分時候都是女兒軟下心來。雖然她的性子很倔,卻從來沒有做過什麽離經叛道的事情,而為什麽她要拍這麽一張照片去參加什麽比賽呢?難道真的像孫令輝說的那樣,是自己根本不了解女兒嗎?不可能,林安娜始終對前夫的話存有懷疑,如果女兒真的像他說的那個樣子,自己給了女兒那麽大的壓力,為什麽女兒還要讓她去美國和她一起生活呢?她越想越想不通。

林安娜拿著照片發了很久的呆,直到她翻過照片背麵,看到後麵的簽字,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她迅速坐到電腦前,將照片背後的簽字輸了進去,果不其然,她很快就在外網上找到了女兒的這張照片,參賽的所有作品都在那個網站上,林安娜順手點了進去。因為跨境的問題,網頁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打開,雪白的頁麵上一幀一幀地刷新,反而使林安娜的內心更加煎熬。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就在這張照片的下麵,是無窮無盡的謾罵,那些帶著**的字眼每一句都在攻擊她的女兒,那些白人將女兒的這場藝術定義為“亞洲人的獻身”,罵她是妓女,甚至還有人恐嚇她最好不要出門,讓她滾回自己的國家去。大部分人的言論都在質疑頒獎評委的公平性,更多的人是覺得獲獎者在用同情煽動種族對立。林安娜的手懸在空中顫抖,她無法想象這些留言可以多達上百頁,當她看著那些讓她錐心的字句時,她真的希望自己一個英文單詞都不要認識。

林安娜看見那張攝影的資料裏,留著一個個人網站的地址,而這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就再也合不上了。她怎麽會想到,女兒原來在十年前就開始在這個外網上搭建自己的小站,並且持續更新了這麽多年,她看著女兒最後的一篇日記,正是這張一絲不掛的照片,照片下,是女兒留在世間的最後一篇文字:

美國大概是我父母那一代國人曾經極度崇尚而又敬而遠之的地方,於是我們這一代人帶著我們的夢想來到了太平洋彼岸。當我作為一個中國人在美國生活的時候,我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無時無刻不被周遭的人過度解讀。

“你的創意喜歡用紅色,是因為紅色是中國的顏色嗎?”“你聽我們的笑話總是不笑,是因為中國人死板而不懂幽默嗎?”“因為你是中國人,所以你不知道種族歧視,不懂黑人和白人之間的那種衝突!”他們對於我,或者說對於我這樣的中國女性,有著不可摹狀的情緒。在他們的潛意識裏,女性原本的社會屬性是男性賦予的,而中國女性的社會屬性,是政治賦予的。

我並不認為喜歡紅色是因為我是中國人,甚至我不認為我的行為動作中的任何一處是為了表達我是中國人,我非常愛我的國家,如果當初不是我的母親非要我到美國念書,我應該不會選擇離開上海,那裏有我很多的記憶,多到我常常在美國的夜晚不經意間想起。

顏色對應符號這種思維模式在藝術中應該是康定斯基的遺產,他曾經在文章“論藝術的精神”中寫道:“黑色是衰敗的顏色,中國人在喪事中才用黑色。”然而他的理論顯然是錯誤的,中國人的喪事選用的是白色而非黑色,相反,黑色在很多場合都代表著高貴和權重。簡單來說,他將人和事物的感知歸結到了文化塑造上,這一觀點被福科和巴特勒推向了極端,認為性別也是文化塑造的,gender(性別)是不存在的,是科學家塑造出來的。

有一次在課堂上,大家對大麻進行討論,我舉手說大麻是有害的,很快就被眾人嘲笑說:“因為你是中國人。”然而對大麻危害的認知與我是什麽國家的人並沒有關係,可偏偏他們就會用這樣的標簽來審判你的每一句話和每一次討論。

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麽大家總是自以為是地去理解這個世界,而從來不會客觀看待或者尊重對方呢?畢業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和大部分留在美國的華人一樣,努力融入這個西方世界。然而,這個西方社會不僅僅對華人、對女性,甚至對亞洲人的自信,都會有所打壓。在白人的世界裏,好像我們永遠沒有辦法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而這個呼籲人人平等、民主至上的國家,卻像是帶著麵具粉飾出的太平盛世。

雖然我的丈夫極力地和我解釋了我所見的不公的種種原因,可他依舊是站在美國人的思維和立場上在看待這一切,這讓我非常失望。就像我的母親,在眾人眼中她是再厲害不過的一個女人,即便如此,她也從未真正地去了解過她身邊的人,包括我。時至今日,我想她也並不能明白我要做的事情,以及我拍下這張照片的意義,我並不是想控訴誰,隻是希望得到一種關注。希望社會能關注每個人背後那個真實的他,以及給予華人女性應有的公平和尊重。

很多人以為我隻是為了嘩眾取寵,但對我而言,這是我最想做且唯一能做的事情。隻是我沒想到,原來世間的惡意如此囂張,如果你們覺得辱罵和詆毀能讓你們快樂,那我也隻能接受,這就是我所看到的世界,黑暗、歧視、不公、奮力地自我捕撈,以及無人理解的悲傷,謝謝你們讓我看到這些。

這篇日記下麵,有著各種語言的評論,林安娜看到了那些弱小的聲音夾雜其中,而更多的依舊是不解、嘲諷和傷害,林安娜點到了女兒創始這個網站的第一篇文章,她從頭到尾一篇篇讀了下來,她不知道原來這個小小的一方世界裏竟藏著女兒的整個宇宙。

從林蕎蕎所記錄的每一篇日記來看,她有過並不快樂的童年、青春期以及大學時光,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家長們眼中的乖乖女,但為了母親,她不得不去扮演這樣的角色。在單親家庭的陰影下,她是母親最強大的支柱,所以她要用最大的力量與母親相互成就。可是,為什麽這樣的重擔和壓力要落在一個孩子身上?為什麽她必須讓母親有麵子、開心、堅強和驕傲,而不是被嗬護、被關愛、被體貼?她不懂。每次母親那句“正因為我們沒人可以依靠,所以我們才要靠彼此用力地活下去”一說出口,她就知道她的一生擺脫不了這樣的宿命了。好多時候,林蕎蕎都希望自己的母親是一個普通人,普通到隻要衣食無憂,就不必再去計較前程的那種人。越過了學生時期,她原以為自己有了機會,可自己填好的央美誌願就這樣被母親扼殺在了搖籃裏。在林蕎蕎看來,林安娜需要的不是培養一個女兒,而是培養一個戰友,一個和她始終並行在第一戰線上的人,可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誰都沒有真正贏得勝利。

林蕎蕎為了保留自己學藝術的權利,差一點離家出走,最後林安娜不得不妥協,但林安娜依舊要求她必須去美國,哪怕不學法律和金融。林蕎蕎不想離開中國,是因為她喜歡的男孩已經和她約定好了一起去北京。可這一次,林蕎蕎就為了再一次滿足母親的自尊心,以及所謂的“你以後就知道我對你好了”的理由,她還是和相戀三年的男生提出了分手。在美國的這段日子裏,她總以為能通過學自己喜歡的東西逃脫許多的不快樂。但事實上她又想錯了。因為觀念的不同以及她強勢的性格,從入學後不久她就發現自己與這裏格格不入,她一麵開始結交社會上的一些青年、聽地下樂隊、玩電子樂、逃課、遊行、混跡各種酒吧,一麵在母親麵前假裝自己非常喜歡現在所處的環境,和老師同學都保持著良好的關係,林蕎蕎對於自己分裂的人生充滿了疑問,到底什麽才是她想要的,她已經感覺越來越模糊了。

所謂的勇氣,就是林蕎蕎非常勇敢地在課堂上和同學和老師爭辯“真正的中國以及中國人”,以及在許多的場合下敢於直麵那些歧視和不解,並瀟灑地表達。她可以穿最性感的衣服,也可以把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正是這樣,她才和Eric相遇,Eric欣賞她的無懼無畏,也被她自我的東方麵孔所吸引。但是對林蕎蕎來說,這一切都將在母親麵前通通打碎。長期處在自我分裂的高壓下,她總感到手足無措,最後,她瞞著母親甚至丈夫拍下那張大膽的照片,匿名寄到了攝影比賽的組委會,並在“聯係地址”那一欄寫下了父親的信息,這樣她最在乎的人就永遠不知道她所做的這些事。那像是她找到的一個缺口,足以紓解她內心的痛苦,她並不在乎得獎與否,她隻是特別希望通過這次大膽的行徑把自己真實的模樣呈現在大家麵前。

然而事情卻走向了她不可控製的一麵。那張照片在評選階段被放了出來,讓大眾點評,而林蕎蕎這張帶著宣告主義的作品立馬被推上了風口浪尖,不僅如此,無窮無盡的謾罵甚至影響了她的現實生活。公司的好事者在網上看到了這張圖片,將其發給了上級領導,林蕎蕎很快就被辭退了,辭退的理由是她的行為影響了公司對外的形象。林蕎蕎覺得非常荒誕,但據理力爭並沒有什麽結果。而後在很長時間裏,她並沒有告訴丈夫自己被開除的事情,她每天假裝上下班,其實是出門找工作,但這張照片很快就變成了一枚投到林蕎蕎生活中的炸彈,她所在的行業都開始對她的照片有所了解,他們甚至在麵試的時候問出“你為什麽不回中國?你在貪戀什麽?”的問題。

林蕎蕎感到異常疲憊,而母親來美國的日子越來越近,她也越來越擔心,如果母親知道她因為拍了這樣的照片,而被行業內的各個公司嫌棄,那母親會用什麽樣的眼神來看她?嘲諷還是憤怒,或者覺得自己讓她抬不起頭做人?林蕎蕎可以想象林安娜一百種無法接受事實的表情。

直到某天晚上,她點開網站,看到自己的照片被置頂在網站頭條,下麵那些沒有節製的粗俗言語,她試著一一去爭論和回複,卻引來了更猛烈的轟炸,他們像是有組織般地在對林蕎蕎進行攻擊。很快,林蕎蕎意識到,原來是有人將圖片和鏈接發到了推特和臉書上,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知道事情再繼續發酵下去,不隻是丈夫,可能遠在中國的朋友和親人都會看到這張照片。林蕎蕎慌亂之下,打通了攝影比賽組委會的電話,希望對方讓自己退出比賽,並下架那張照片,可是組委會說當初參賽文件中有要求,一經入選,若非不可抗力,不能擅自退出,林蕎蕎知道事實並非如此,隻是因為她的照片為這次比賽帶來了巨大流量和關注,並且對於她這樣的華人女孩,組會委並不值得為她破壞比賽規則。

林安娜認認真真、一字一句地讀完女兒寫的東西,她已經泣不成聲。她關上電腦,再回頭看著女兒那張照片:她惶恐而忐忑地看著鏡頭,眼神中帶著一種漠然的蒼涼,黑筆在她的胸前寫著那一行字,歪七扭八卻觸目驚心。林安娜無力地坐在沙發上,試圖找到一個支點,可手一偏,扶了個空,差點摔倒下去。比起女兒的突然去世,真相才更是讓她無法接受。自己居然在一夜之間成了手刃女兒的凶手,她聽到內心徹底破裂的聲響。確實,她為什麽那麽急於讓女兒優秀起來,就像女兒說的那樣,她是自己的戰友,是自己漫長人生戰場上唯一的戰友,而現在戰爭結束了,戰友犧牲了,她也已經體無完膚,最後的勝利就是一場荒蕪的孤獨。

林安娜拉開抽屜,翻出女兒小時候的那些照片,那些看起來特別明媚的笑臉,背後暗藏的卻是那麽多的不開心,而她竟一無所知。她把照片一張張取出來,放在手心上,借著落地燈的微光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她突然覺得女兒的臉那麽陌生,照片上的女孩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兒一樣。

她趴在沙發上,一夜未眠,眼見天邊露出魚肚白。她憔悴地望向鏡子裏的自己,感覺自己的身體都被徹底抽空了,像是被封在真空保鮮膜裏的一具軀殼,毫無靈魂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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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裏坐滿了創意部的人,吳悠打開電腦,所有人都滿懷期待地看著屏幕,然而隻有一整片的空白出現在眾人眼前,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是電腦死機了,結果吳悠清了清嗓子說:“這就是我這一次的創意。”

“白板?”大部分人都沒懂她的意思。

“沒錯,白板!這一次的文案,我們將一個字都不寫。”吳悠非常自信地說道。

緊接著,吳悠按住PPT翻頁,將前幾天“散裝衛生巾”的熱搜找出來投到了大屏幕上,那些貧困的鄉下女孩在青春期遭受的一切“不便言說”的煩惱在這一瞬間被屏幕放大,草紙包不住“秘密”,經血會從紙邊側漏,無知的男同學隻會發出嗤笑,那些在鄉村的留守女童在“初潮”到來時都以為自己得了病,要死了。種種案例結合起來,與“散裝衛生巾”一起上熱搜的還有“例假貧困”,而這兩個詞條都剛好是上個月的網絡熱搜詞。

“二十塊錢一百片的散裝衛生巾是城鄉結合部的女性最主要的消費品,其主要賣點就是便宜,但實際上這些三無產品很可能導致女性患上婦科病,這是她們意識不到的。根據網絡數據調查,平均兩元一片的衛生巾對這些貧困地區的女孩子來說非常奢侈,她們甚至會為了節約,在散裝衛生巾上鋪一層草紙,這樣可以反複使用,但對女孩子危害非常大。根據留守兒童的調查數據來看,十到十六歲的留守女童分布比例非常高,甚至達到了88.9%,我想這是我們的突破口。”

吳悠花了一整夜的時間整理了這些資料和數據,可當她把這些擺在大家麵前的時候,似乎引起了更多的困惑。

“大姐大,我越來越迷糊了,而且我想問下,如果衛生巾的價格對鄉下的姑娘來說都如此昂貴,那棉條自然不用說了,而且似乎對於那些沒有提前接受性教育的姑娘,棉條更是難以推廣。你說這是突破口,我反而不明白了。”創意部的卡卡首先抬頭問道。

“對,我也有同樣的問題,之前我們一直說棉條的主打市場是一線城市的高知女性,這些人群本身對棉條有所了解,也更願意使用。現在一下子下沉到偏遠鄉下,我覺得推廣的難度反而加大了。”小美也忍不住提出了疑問。

“我什麽時候說我們要去鄉下推廣棉條了?我隻是說這是我們的突破口。”吳悠打斷了她們的疑問,接著說,“首先棉條本身的價格就比衛生巾要貴,不管從成本上還是購買條件上,都不可能放到城鄉去賣。我的點當然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就目前市場上寶潔旗下的那些衛生巾品牌,所做的廣告基本都是千篇一律,已經給廣大消費者構成刻板印象了,女生用衛生巾就會很開心,即使例假來了也是笑嘻嘻的,但這明顯是非常錯誤的認知。我想到的點是,我們既然不能去占據市場已經飽和的部分,那麽我們就應該從他們還沒有盯到的地方下手。”

“比如……”蕭樹也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想讓Independ從公益的角度下手,以女性關懷的形式,普及例假期間正確使用衛生產品的重要性,並對部分地區進行長期的棉條捐贈。”

“你是說打關懷牌?”蕭樹算是明白了吳悠的意思。

“對!換句話說,我們需要的是製造話題,而不是傳統廣告。”吳悠迅速切回到了最開始的幻燈片,“我們需要一些廣告詞,但不是我們來寫,我們需要交給那些身處‘例假貧困’的姑娘們來寫,她們的話最有震撼力,然後我們把這些話放到公交站牌、地鐵廣告牌和商場展銷位上,我計劃在北、上、廣、深四座城市分別做一場快閃店的推廣,我們需要攝影團隊拍攝一支足夠震撼的VCR(短片),這樣,大城市的高知女性會因為這個產品具有女性關懷這個附加點而去購買,甚至可能輻射到更多的女性群體。”

誰說廣告文案就一定要廣告人來寫,消費者本身更能說出他們的要點。這是吳悠曾經在大學一個教授那裏聽到的話,如今看來,和當下這個案子非常契合。創意就此一拍即合,下麵的人提不出什麽異議,各自回去準備資料,等準備好再對接。吳悠拿著方案準備去找林安娜,途中正巧遇到費仁克,眼見她是往林安娜的辦公室方向去,費仁克提醒了一句:“今早Anna沒來。”吳悠一大早隻想著召集人開會,卻沒注意到林安娜的辦公室是空著的,從開公司到現在,林安娜從未在早上缺席過。她想了想,安娜或許還是因為女兒的事情所以才沒來,便和費仁克說了一聲“謝謝”。她剛走兩步,轉念一想,又回過頭叫了費仁克一聲:“Independ的方案,你有興趣聽嗎?”費仁克微微一笑,說:“洗耳以待。”

和往常不同的是,這一次費仁克居然沒有提出什麽反對意見,隻是問了吳悠一個問題:“所以這個靈感的來源是昨天那個賣花的小姑娘嗎?”吳悠笑道:“不光是她,還有你。”費仁克倒有些受寵若驚道:“我不能說這個方案非常完美,不過在目前的市場來看,是有攻擊性的,我唯一比較擔心的是Independ願意讚助多少棉條來達成這個廣告,以及誰來充當普及的誌願者會有說服力?”

“這則廣告不需要請明星,這已經幫他們省下非常大的一筆錢了,就想想與代言費對等的棉條數量,不說全部,僅一半也足夠這次推廣使用了。另外,誌願者方麵我早有打算了,這個你不用擔心。”吳悠語氣胸有成竹,確實沒有費仁克可以置喙的地方。

“既然你都想好了,那我也不多說什麽,我這就聯係裴勇,看看什麽時候開會碰一下麵。”

“先別急,我想給Anna過一下,雖然她說她不參與這個項目,不過我還是覺得她能夠給出一些我想不到的意見。”

但事實上,臨近下班的時候,林安娜還沒有出現。吳悠想著前幾天夜裏她和林安娜的那場對話,不說開導了一大半,至少她心裏不會堵得慌才對,像這樣一整天不出現確實還是第一次。吳悠始終有點擔心,她連撥了兩通電話給林安娜都是無人接聽。下樓的時候,吳悠突然看到鄭弋之的車停在門口,心想著他過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是想給自己什麽驚喜嗎?可還不等她走近,便發現副駕駛上已經坐了一個女人,吳悠正在納悶的時候,那個女人轉過頭來,朝著吳悠招了招手,原來是趙開顏。

一些日子不見,趙開顏比之前好像更有女人味了,吳悠走近了一些才看見鄭弋之。他站在車外花壇邊上抽煙,見吳悠過來,他很自然地笑了笑。趙開顏打開車門,她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職業裝走了下來,和吳悠比起來,她確實更有一種精英女性的氣質。

“你怎麽過來了?”吳悠正想著林安娜上次說的,又要單獨約一下趙開顏,可是吳悠最近一直很忙,她根本沒時間去想這個事。

“嗬,我現在成外人了,反倒不能過來了?”趙開顏說話總是單刀直入,帶著刺,“我正好和Jasper談了點工作,離你公司不遠,就說順道來看看你下班了沒,好一起吃頓晚餐。”

“那你也是挺突然的,也不提前和我說一聲,萬一我提前下班走了或者去見客戶了,你們不是撲個空嗎?”

趙開顏與鄭弋之相視一笑說:“我和Jasper打賭,你這個工作狂一定沒下班,兩百塊錢,我贏了。”趙開顏讓出副駕駛的位置,說,“位置還給你,免得被說鳩占鵲巢。”

吳悠走到鄭弋之麵前,想著他們現在到底是什麽關係,而趙開顏又是以什麽視角在看待他們兩個人。但她還是若無其事地對鄭弋之說:“你們打算吃什麽?”

鄭弋之滅了煙,不假思索地說:“最近愚園路那邊開了很多新店,不如去嚐嚐。”

趙開顏聳聳肩:“我都無所謂,反正你們倆是上海通,我這種外來人士就跟著你們走好了。”

“什麽話,你在上海上大學,好歹也待了四年。”

“那我當時喜歡的館子現在可能早就換了天地了,我可不想當考古學家。”趙開顏不禁戲謔道。

最後鄭弋之找了一家本幫菜,趙開顏和吳悠坐一邊,鄭弋之坐對麵。起菜之前,吳悠和趙開顏去了一趟洗手間,吳悠對著鏡子綰了下頭發,關心地問了一句:“你肚子……”

趙開顏對著鏡子在補妝、抹口紅,仿佛不在意地說:“還沒有時間去。”

吳悠轉過身看著趙開顏:“要不要我陪你?”

趙開顏把口紅收進包裏,輕笑道:“怎麽,我們是高中生嗎?意外懷孕需要閨密跟著去,怕大出血沒辦法回家?”趙開顏伸手拍了拍吳悠的肩膀,讓她安心,“即使要做,我也會去和睦家,所以你倒不用擔心。”

吳悠看趙開顏似乎並沒有把懷孕當回事,但出於好心,她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孩子這事情不能拖,過了三個月就……”

“好了,吳媽媽,我知道了。”趙開顏微微歎了口氣,“唉,我隻是沒想好。”

“所以孩子的爸爸到底……”吳悠還沒說完,又有兩個女生走了進來,眼下自然不方便說了。趙開顏給了吳悠一個眼神,兩人便出去了。趙開顏的背影看起來確實豐滿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和孕期有關。吳悠走在趙開顏旁邊,盡量護著她,擔心有什麽人撞到她。走過去時桌上的菜已經上了大半,眼看著又是螃蟹又是韭菜,吳悠都為趙開顏捏了把汗,鄭弋之注意到吳悠的眼神,疑惑道:“怎麽了?不舒服嗎?”吳悠搖了搖頭:“噢,沒事。”

趙開顏坐下後,輕輕踢了吳悠一腳,夾菜吃了兩口後,突然問道:“你們倆現在什麽情況?是戀愛了嗎?”

吳悠沒想到趙開顏突然提起這茬,她突然有點尷尬,筷子夾的菜掉到了碗裏,趙開顏瞅了一眼,笑了。鄭弋之倒是非常溫和地反問道:“你覺得呢?”趙開顏沒回答,兀自夾了一個蟹腿,吳悠說:“你最近別吃這個了。”趙開顏說:“沒事的,外國人什麽都不忌口的。”鄭弋之不明所以地望了兩人一眼,吳悠說:“沒什麽。”

趙開顏繼續說道:“Jasper,我可有言在先,不管你之前怎麽樣,在Evelyn這件事上,我希望你認真。”吳悠不知道話題為什麽又扯回到她和鄭弋之身上,這頓飯注定要吃得不痛快了。吳悠將筷子放下,鄭重其事地對趙開顏說:“Carrie小姐,中國人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你也回國這麽久了,入鄉隨俗,就好好吃飯好吧!”

鄭弋之反倒來了勁,笑著說:“Carrie,我之前怎麽樣?我倒是很想聽你說說。”趙開顏將餐巾疊好,放在桌前,一副“既然你想聽,那我就說說”的樣子,說:“就我知道的和你有關係的女生不說一百,也至少有五十吧,滬上有名的鄭先生。”鄭弋之無所謂地聳聳肩說:“所以呢?”趙開顏接著說:“你要做花花公子可以,但請別輕易招惹我的姐妹。”吳悠意識到火藥味越來越重,再繼續說下去這頓飯怕是要吃不成了,她連忙打圓場道:“好了,Carrie,再不吃,菜真的要涼了。”

趙開顏不再說話,也沒有什麽生氣的樣子,她還是繼續談笑風生,剛剛那個不斷質疑鄭弋之的人已經消失了。鄭弋之低頭吃自己的東西,也沒有再發表什麽新的觀點。最不自然的反倒是吳悠,她不知道剛剛到底是誰的話讓局勢開始向懸崖邊上走近的,她甚至不清楚趙開顏為什麽在這一刻如此為自己打抱不平,這太不像平時的她了。

晚飯過後,趙開顏說自己還有約先走了,留下吳悠和鄭弋之兩個人。若是平常,他們飯後必然會吹著上海的晚風,慢慢散步一小段路,說說笑笑地回到車上,再決定是去鄭弋之家還是回吳悠家。但是今天這頓飯吃得大家都有些窩火,吳悠也不想在這種時候去談什麽羅曼蒂克。倒是鄭弋之,像是完全沒有把剛才的事情放在心上似的,問吳悠要不要去逛一逛書店,吳悠看時間還早,走走路消消食也好,而且把書店作為餐後約會的地方也挺特別的。

“可惜上海沒有誠品書店,要是現在我們是在銅鑼灣,順道還能去希慎逛逛。”鄭弋之略感遺憾地說道。

“原本是要在徐家匯開店的,等了四年也沒等來,聽說裝修得差不多了,最後卻因為消防沒過,這也太誇張了吧?當時內部照片傳出來可美了,但設計師有自己的堅持,成型的設計怎麽也不願意改動。你看,藝術和現實總要起衝突。上海沒有誠品書店確實是件遺憾事,你說這座城市那麽大、那麽美,卻缺少一個二十四小時的書店,文化人連個聚集地都沒有,多可憐!”

“文化人也不一定要聚在書店,酒吧也行。”鄭弋之調侃道。

“以前上海有季風書店,不過現在已經關掉了。我上學的時候最喜歡去的就是季風書店,從十號線出來,躲在地鐵站的書店裏,我大學的好多個周末都是在那裏度過的。”吳悠心知“季風”和“誠品”完全沒法比,可在她心裏,那確實是非常重要的一段回憶。

“你從楊浦跑到徐匯,精力真好!”

“十號線直達啊,又不需要轉線,何況學生時代,精力就是莫名其妙的旺盛,現在叫我到樓下一公裏的地方去待一下午,我都不行了。”走了兩步,吳悠忍不住又說道,“哎,不過現在看書的人真的很少了。”

“抽空和我一起去香港吧,正好我的酒店積分夠換兩晚的高級套房,順道帶你去我以前的學校逛逛。”

“你叫我去,我就要去嗎?鄭先生怎麽擅自做決定了?何況……香港與上海有何區別?都是都市,都是行人,香港彎彎扭扭,還不如上海通透。我從小住在香港的對岸,看著那些閃耀的高樓早就厭倦了,去香港對我們深圳人來說太過尋常了。”

“那麽吳小姐有什麽想去的城市嗎?說出來讓我看看你的願景有多不尋常?”

“去海邊多好,遠離這些高樓大廈,視線也變得開闊,我最喜歡的就是海島。有件事想起來很好笑,小時候看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光看名字,我就以為說的是我。”

“馬爾代夫太俗,西西裏島如何?不如後天就飛沙巴,那裏有個靠海的酒店,晚上可以看月亮浮在水裏。”鄭弋之一手攬在吳悠肩上,順勢輕撫了一下她的頭發。

“不如現在就飛吧,飛到哪兒算哪兒,要是落地簽被拒,我們就在遣返的路上隨便找一座城市停留。”

“好,那我訂機票了,行李也不要帶了,那裏太熱,脫掉就好了。”

“好啊,鄭先生,我隻坐頭等艙。”吳悠故意撒嬌似的說。

鄭弋之溫然一笑:“放心,我買不了經濟艙的票,因為我沒有權限。”

兩個人就這樣胡言亂語地走到了中山公園附近的一家獨立書店,最後在裏麵買了兩本書。吳悠有些意外,鄭弋之居然會買一本特德·薑的科幻小說,鄭弋之也有些意外吳悠最後選了一本漫畫,不過當他們倆各自拿著書出現在收銀台的時候,都被這種意外的情緒逗笑了。一場笑化解了一晚上的不快,書店確實是讓人舒心的地方。

鄭弋之去取車,吳悠站在路邊等。她念起剛剛鄭弋之滿嘴的浪漫,心裏突然有個聲音微微響起,她的腦海裏一時間回**起飯桌上趙開顏的那句話,說鄭弋之身邊的女性不過一百,也有五十,不知這話是真是假。吳悠在飯桌上隻顧著打圓場了,卻沒有細想這句話,直到鄭弋之的車已經開到自己麵前,按了一聲喇叭,她才回過神來。吳悠坐在車上,還是禁不住問:“開顏今天說的那個是真的嗎?”鄭弋之靈活地打著方向盤,想了一會兒,問道:“你說Carrie?”吳悠“嗯”了一聲。

原本這件事應該就這麽過去了,可吳悠還是鬼使神差地提了起來,就像是趙開顏在她心裏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一開始的時候她並沒感覺,可隨著倒計時越來越接近零,警報的聲音也突然提高了分貝。

“在交女朋友這件事上我確實沒有忌憚過什麽,很多時候甚至也想著和不同類型的女生戀愛,Carrie說和我有關係的女生不下五十個,其實連我自己也沒有細數過,不過就算我和一千個女孩有過關係,那也隻是過去不是嗎?”

“鄭大律師還真是受歡迎。”吳悠望向窗外,她甚至有些後悔自己問了這個蠢問題。

“Evelyn,你很在意這件事嗎?”

吳悠回過頭來:“我有什麽好在意的,我隻是在想,既然你對那個能看月亮浮在海上的酒店如此熟悉,那我是第幾個被你邀請去沙巴的女生?”

“我隻能說是Carrie點起了這場矛盾,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說這些,如果你在意,那她的目的就達到了。”

“我說了我沒有在意。”吳悠再一次強調了這一點,過了一會兒,她幫趙開顏解釋道,“她可能隻是心情不好吧。”

吳悠知道,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就沒意思了,但不知道為什麽,吳悠從鄭弋之身上看到的閃光點在那一瞬間消失了。他還是那個他,卻又不像曾經的那個他了。比起擔心鄭弋之是不是交往過那麽多女朋友,吳悠更擔心的是趙開顏肚子裏的孩子。原本吳悠以為孩子這件事在趙開顏身上並不是非常重要的點,以她平常灑脫自在的性格,應該會很快解決才對,但現在看來事情變得複雜了,她開始出現了搖擺不定的情緒,包括今天在飯桌上的那些表現都絕不是趙開顏平常會做出來的舉動。她要強、漂亮、利落、冷靜,每一個好聽的形容詞都在她身上發光,可趙開顏今天所說的話和做的事,明顯是因為洗手間裏的那場對話引起的。吳悠甚至從趙開顏的情緒中讀到一絲嫉妒,但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危險的念頭,她覺得是自己太過敏感了。

回程的路上,兩個人沒有再繼續聊天,車內放的是伍佰的《夏夜晚風》,伍佰那略帶沙啞的嗓音和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讓這首歌有了一種別樣的味道,歌詞寫的是一段需要等待的愛情,和他們倆都沒有什麽關係,但略帶沉悶和哀傷的曲調把兩個人好像又推遠了一點距離。那天晚上的分別沒有擁抱和親吻,鄭弋之還沒靠近,吳悠就已經下了車。直到深夜,鄭弋之也沒有給吳悠發一條信息,吳悠蒙頭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吳悠就從**爬起來,想著昨天因為趙開顏的事把林安娜給徹底忘了,她快速洗漱完便叫了輛出租車直接去了公司。直至早上,昨天她給林安娜發的信息都統統沒收到回複,這不禁讓吳悠有些擔心,她想了想,還是決定讓司機掉頭,往林安娜家的方向開去。可到了林安娜家門口,她發現家裏並沒有人,她又打車去了公司,發現林安娜正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

吳悠沒有敲門就衝了進去,林安娜微微抬頭看了吳悠一眼問:“怎麽了?”

“昨天打你電話沒接,發信息也沒回,我還擔心……”

“擔心我在家自尋短見嗎?”林安娜開玩笑地說,“要是我真的自殺了,你現在找到我也搶救不過來了。”

“你沒事就好!”吳悠留意了一下林安娜的臉色,確定沒有什麽波動,才接著說,“對了,Independ的方案我做出來了,昨天本來打算給你看看……”

“你發到郵箱的我已經看了。”

“那你有什麽建議嗎?或者你覺得還存在漏洞的地方,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沒有,我沒有意見。”林安娜平靜地說。

“好難得,你居然對我的想法沒有意見?那既然這樣,我就去做調研了,接下來的一周我可能要去一趟山區。我已經給當地政府和相關機構發了郵件,在等他們回複,到時候公司這邊就隻有先拜托你了。”

“嗯?”

吳悠聽到打印機“哢哢”作響的聲音,林安娜背過身去,從打印機裏取出一份相當厚的文件說:“我打算退出麥迪遜。”

“什麽?!”吳悠驚訝地看著林安娜,“等下,為什麽這麽突然?你要真的覺得女兒的事情……”

“好了,你不用說了,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我會給洛奇那邊寫一封正式郵件,邀請董事會進行決議,至於後期的股權結構分配,你可以和他們重新商量,或者納入新的合夥人。總之,後期的事情,我可以配合完成。”

“我不同意!”吳悠一手按住林安娜打印出來的協議文件,一邊直直地看著林安娜,說,“Anna,我知道你現在心情很糟糕,或許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但無論如何,這間公司是我們倆一起成立起來的,就必然應該由我們倆一起經營下去,如果你要撤離,那麥迪遜存在的意義也就**然無存。”

“聚散終有時,接受就好。”

“我不相信你是一個這麽容易認輸的人。”

“我不是超人,我隻是一個女人。”林安娜隻有一聲歎息,“Evelyn,我實話實說,當初我決定重新站起來的動力現在已經沒有了,你讓我勉強將公司經營下去,對你和我都沒有什麽好處。”

“我不相信你完全是為了擺脫內心苦悶才和我開這家公司的,Anna,你看這樣如何,我很有信心能把Independ這次的廣告做好,而且能夠就此為公司大賺一筆,等到這個案子結款時,我就將這筆錢作為你的股份分給你,而這段時間你可以給自己休個長假,好好休息一下。”

“你就這麽有信心嗎?”

“當然,我已經想好了整個案子的流程,一切都隻是時間問題。”

“Evelyn,沒有我,你一樣可以做好的。”林安娜還是將壓在吳悠手底下的文件拽了過來,快速地用鋼筆簽好了名字,“這份協議書,你可以等考慮好了之後再簽字,接下來的事情,祝你成功!”

林安娜輕輕拍了拍吳悠的肩膀,然後說:“好了,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幫我把門帶上吧。”吳悠慢慢退出林安娜的辦公室,直到百葉窗將她的身影完全淹沒。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憔悴不堪的林安娜,好像有隻無形的手用力地把她擰成了現在這樣,發皺、緊縮而又無力的樣子。吳悠不知道林安娜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她隻覺得心髒緊得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捏著iPad的手滲出了汗,她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什麽叫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