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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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悠其實不知道怎麽去安慰一個人,在她從小到大的生活裏,安慰就是對弱者的一種憐憫,甚至毫無用處。所以當她麵對林安娜喪女這件事時,她並不知道應該以何種情緒去應對和處理。林安娜整個下午對自己的情緒都掩飾得極為妥當,好像那場鬧劇從未發生也沒有人看到,她按照她自己的節奏開會、處理郵件、安排事務、接洽客戶,整個人毫無慍色地如風般行走在辦公室內。如果不是下班的時候,吳悠到天台去收上次雨天落在那裏的雨傘,也不會看到林安娜一個人望著遠方發呆的樣子。

吳悠想了想自己要不要過去或者索性假裝沒看見就走掉,但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林安娜身邊,與她並排站著,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地說:“最近淮海路那邊很多店鋪打折,這段時間忙到沒時間逛街,今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你會想和一個中年婦女一起逛街嗎?”林安娜收回遠眺的目光,轉身落在吳悠身上,微笑道,“好了,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下午的事情鬧得那麽大,你不必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吳悠沒有順著說:“沒有啊,我隻是覺得女人shopping(購物)的時候永遠是最開心的,我哪有在想別的什麽。”

“我沒有那麽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

吳悠“嗯”了一聲,輕輕拍了拍林安娜,說:“我知道。”

“雖然女兒去世對我來說,是對我下半場人生的一次重大打擊,但我想,我活到這個歲數了,該擁有的都擁有了,該失去的也都失去了,其實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引起我內心顫動的了。從女兒去世的陰影裏走出來,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可事實證明,已經離開的人永遠也不會回來了,這件事我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林安娜的眼神裏始終沒有一絲波瀾,但吳悠明白,這些情緒的背後是那些不能言說的悲傷。

吳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然後笑道:“所以……不提不就好了嗎?”林安娜的雙眸依舊透著犀利的神色,吳悠立馬搶白道,“Anna姐,有時候雖然我不認同你的觀點,但是像我這種如同瘋馬一樣到處亂跑的人,確實需要你這樣一個能拉住韁繩的人,雖然我沒有失去過至親,但是……”吳悠不由得拉起了林安娜的手,“如果我有你這樣的媽媽,我應該還挺驕傲的。”

林安娜被吳悠突然上演的母女戲碼逗笑了:“逛街就算了吧,喝酒去嗎?”

吳悠將拎包一下甩到肩後說:“當然,我們倆還沒有一起喝過呢。”

“那你帶路吧,我都不知道現在你們年輕人愛去的地方在哪兒了。”

吳悠快速上前,挽住林安娜的手,說:“那就跟我走吧。”

林安娜很久沒有在年輕人的場所裏飲過酒了,想當年她和杜太太在奧斯德叱吒風雲的時候,上海大大小小的酒吧都被她們喝遍了,而今時過境遷,人老珠黃,家中的藏酒上千,隨時都能開一瓶小酌兩口,但這種小白領會聚集在一起的街邊酒吧,林安娜和杜太太是再也不會來了。長樂路上三三兩兩地站在街邊、拎著啤酒暢談的青年,似乎並不在乎身邊路過的人群,他們兀自快活地享受著自己的天地,再看到這些比自己女兒還小的年輕人時,林安娜不由自主地感歎,屬於她的許多東西真的已經過去了。

吳悠幫林安娜斟滿了一杯酒,然後給自己倒上,一飲而盡。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兩杯之後吳悠便敞開心扉說:“說實話,剛進廣告行業的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夠變成像你一樣的人,或者說那時候我覺得,我最大的對手就是你。”

“是嗎?成為我有什麽好?人人都想成為某一個人,那人人都將乏善可陳。”林安娜端起酒杯輕輕地品了一口,朝吳悠潑冷水道。

“人是先有榜樣和目標,才會有自己,沒有誰能一來就知道自己是誰的。”吳悠順理成章地反駁道。

“然後呢?成為我之後,每天和我針鋒相對,好像對著鏡子吵架一樣。”

吳悠到底還是受不了上海女人的刻薄,她一把將酒杯重重地放到桌上,說:“能和你吵也是要有點水平才行的。”

“就你?說你什麽好呢,闖了禍就像鴕鳥一樣躲起來,看似什麽事情都衝在前麵,但永遠沒有辦法好好善後。吳悠,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是……”林安娜忽而定了定神,把“你確實挺像我女兒的”這後半句咽了下去。

“但是什麽?”

“沒什麽。”林安娜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悶頭喝了下去,一時間林安娜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孫令輝是怎麽知道女兒去世的事情的?難道他聯係上了女婿Eric?不可能,他怎麽會有Eric的聯係方式?可除此之外,林安娜想不到其他的人。如今事發了,她最擔心的莫過於世人的憐憫,也最怕有人來安慰,眼見吳悠如此貼心地應對,她不覺心生感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雖然林安娜對吳悠的許多做法和觀念並不認可,但若不是吳悠執意和自己合夥打開麥迪遜的新世界,她也不會那麽快從悲傷和無助的情緒中走出來,如果說女兒的缺失讓她在人到中年時惶恐不安,那吳悠的出現無疑是一顆足夠讓她沉穩下來的定心丸。

“換個話題。”林安娜放下酒杯,正襟危坐,“你說洛奇現在已經把視線集中在奧斯德身上,這是你的那個閨密告訴你的?”

“嗯,準確來說,她是讓我注意Lawrence這個老狐狸,因為之前我也試圖從海森的前老板那裏打聽他,但所獲甚微。”吳悠用叉子叉了一塊西瓜放進嘴裏。

“那我想問,如果洛奇確定要投資奧斯德,會從麥迪遜撤資嗎?”

吳悠瞬間如芒在背,這個問題吳悠倒是從未想過,她隻是想著如果下一年度洛奇不追加投資,那她們公司的規模可能受限,卻完全沒有想過洛奇可能會直接拋棄她們。

“Evelyn,你覺得和我合作是什麽感覺?”林安娜繞開了話題問道。

“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你照實說就好。”

“如果有一天你對我的創意不那麽挑剔,甚至事事都同意我的話,我可能反而覺得很難受,雖然有時候我覺得你煩,但我更需要一個說真話的人。”

“我從來不知道我原來這麽重要。”林安娜終於敞口笑了起來,“那麽,如果洛奇決定撤資,你和我,我們靠自己也可以撐過去的。相信我!”

“可是……”吳悠有點懷疑地笑了一下,“如果我們繼續合作,你要知道,可能最後真的會變成對著鏡子吵架。”

林安娜輕笑了一聲:“你今天格外矯情,你最糟糕的樣子難道我還沒見識過嗎?”

這時,吳悠和林安娜的手機同時響了起來,原來是費仁克發來了一封郵件,她們倆麵麵相覷,二人都沒想到事情居然突然有了轉機——奧斯德放棄了和Independ的合作,裴勇那邊轉而又重新找到了麥迪遜。

吳悠忍不住拍了下桌子,說:“太好了!”她轉手給自己倒滿了酒,準備跟林安娜碰杯,“看來我們來酒吧是來對了,老天提前要我們慶祝一番,cheers!”但林安娜非常冷靜,她看著手機郵件愣了一小會兒,說:“我並不覺得這是件好事。”吳悠不覺問道:“失而複得,不是好事嗎?”林安娜放下酒杯,鄭重其事地說道:“奧斯德為什麽要突然放棄這次合作?你想想Lawrence上次讓我們比稿,最後所使的計謀,事情絕不會這麽簡單。如果我們現在撿了這個單子回來,在圈子裏就會被說成是奧斯德吃剩下的骨頭丟給我們這種蜂擁而上的狗,他想要的就是對我們的羞辱。”

“所以你覺得我們應該拒絕?”

“總之……我覺得我們不能往太好的方向去思考。”

“可是這個案子我非常有信心,而且我相信它可以讓我們公司一炮而紅,或許在你看來奧斯德存在某種不純的動機,但我覺得它同樣也是在給我們麥迪遜一個機會,為什麽不抓呢?”

“但如果因為抓住一個機會而讓公司吃相難看,你也願意嗎?”林安娜心中始終有一些不好的預感,可她確實也想不出背後的邏輯。

“我不覺得是吃相難看,現在是甲方自己回頭來找我們,在我看來,正是因為我們有可取之處,才應該被尊重、被認可。”吳悠拍了拍林安娜的手,說,“好了,你可能現在因為家裏的事狀態不太好,我想不如你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一下,如果你覺得心有顧忌,那這些事就交給我吧。”

林安娜微微歎了一口氣:“你這麽有信心?”

“嗯。”

兩人喝完酒從酒吧出來,不知不覺間上海已經開始有了些許的潮熱,帶著溫度的風夾雜著上海獨有的都市氣息流灌在兩人之間。吳悠和林安娜揮手告別,臨走時,林安娜突然問了一句:“對了,你那個在洛奇的閨密可信嗎?”

“當初麥迪遜的初始資金還是她促成的,我願意出來自己做,也是她給了我很大的支持。我們認識十幾年了。”

“那行,回頭你幫我約下她,有些事……我想找她幫我們去處理下。”

送走林安娜之後,吳悠帶著幾分醉意倚在出租車後座上。車窗外,夜間窸窸窣窣的蟲鳴淹沒在往來的車流聲裏,她望著窗外發了一小會兒呆,看著林安娜的情緒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波動,吳悠安心了不少。她不覺想到,像她這樣的女人,最大的依靠是什麽呢?有一天牆裂崩塌,在一牆之下的她又是靠什麽挺過來的呢?吳悠不停地將自己代入到林安娜的生活中,最後她能想到的莫過於工作,不管一個人多糟糕、多無助,唯有工作能讓人站立和堅挺。另一方麵,Independ找回來這件事確實給她心裏造成了一小波波動,甚至是興奮感,原本她還在為丟掉到手的鴨子而憤怒,可眼下她又為可以大展身手而開心,她突然很想把這份心情分享給另一個人。

吳悠長長地舒了口氣,聞著略帶苦澀的酒氣,突然對司機說:“師傅,先不去凱旋路了,我改個目的地,咱們換條道走。”

當吳悠站在鄭弋之家的門前時,她毫不猶豫地按動了門鈴。門鈴響過,片刻之後,身著白襯衫的鄭弋之戴著金邊眼鏡出現在門後,吳悠借著酒勁順勢環住了鄭弋之的脖子,踢掉了高跟鞋,將他慢慢推進屋裏。空****的房間裏,隻有飯廳開著一盞小燈,筆記本電腦正亮著擺在桌上,鄭弋之摟住吳悠的腰說:“怎麽今天……”鄭弋之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吳悠順勢吻了上去。

吳悠輕輕地咬著鄭弋之的嘴唇,鄭弋之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他和吳悠相擁,緩緩退進臥室。鄭弋之自然地脫掉了吳悠的上衣,順道解開了自己襯衫的紐扣,細微的燈光從門縫透進來,鄭弋之深淺有致的胸肌線條依稀可見,鄭弋之伸手將吳悠的雙手扣住,然後埋進她的頸側與耳朵之間,輕輕地呼了一口氣,吳悠感到一陣酥麻,抓緊鄭弋之的背部,而後的一係列動作都仿佛水到渠成,與上次在車廂裏的感受不同,這次他們是真正地躺在了柔軟的**,沒有負擔地感受著彼此的溫度,她能感受到鄭弋之溫柔的愛,讓她願意在那一刻徹底放空自己,他們是真誠地在取悅彼此,而不是一種套路化的形式。

洗完澡後,吳悠慢慢清醒了,她躺在鄭弋之的**,望著正盯著電腦還在審核合同的他,冷不丁地問了一句:“這種沒有事先告知的突然襲擊會讓你不舒服嗎?”

“還好,最壞的情況也就是開門的不是我而已,不是嗎?”

吳悠翻過身來,非常認真地問:“所以真的有別人嗎?”

鄭弋之停下手裏的動作,側過臉看著吳悠:“吳小姐,你當我是什麽呢?”

吳悠一時有點語塞,想著現在這個時候是不是確認關係的最好機會呢?可這種事情,是應該由女方提起的嗎?吳悠怎麽想來都會覺得有點不對。鄭弋之慢慢靠近吳悠,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笑道:“你怎麽這麽認真?”

所以不應該認真嗎?吳悠沒有問出口。難道鄭弋之想要的就是這種若即若離的曖昧關係嗎?吳悠不知道這個時候應不應該一笑而過,在享受了這麽美好的一個夜晚後,如果說出什麽煞風景的話,是不是反而破壞了原本的氛圍。鄭弋之從廚房給吳悠倒了一杯熱牛奶,吳悠像一隻小猛獸一樣依偎在鄭弋之的懷裏,然後輕輕問:“你喜歡我什麽呢?”

“那你呢,喜歡我什麽呢?”鄭弋之不愧是當律師的,這一招反問真的是直擊吳悠痛處。是啊,吳悠喜歡他什麽呢?在兩個人都還沒有足夠了解對方的情況下,喜歡隻能是一種感覺,不是因為對方的優點,或者性格,或者財富條件,就是憑借著相處下來的感覺。如果不是他,而是別人,或許又是另一番滋味。吳悠沉默地趴在他的身邊,鄭弋之空出一隻手來,攬住她,然後低沉地說:“人和人對視的那一瞬間迸發的某些喜悅足以說明一切了,這種心動並不是隨時都會發生的,不是嗎?”

鄭弋之說的不無道理,但對於這種模棱兩可的話,吳悠又覺得略顯敷衍了些,直到鄭弋之說:“你這麽問無疑是在計較我們之間的關係。”吳悠這才意識到是自己想多了,她說:“那我還……真的沒有。”吳悠盡量讓自己說得有底氣一些。鄭弋之從抽屜裏翻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點上,頓了頓,說:“是我草率了,我以為人到了一定年齡,就不必特別需要和對方說‘愛情’這回事了。”

鄭弋之的話讓吳悠安定了不少,她慢慢鬆弛下來,語氣一下子輕鬆了不少:“今天我特別開心。”

“因為我嗎?”鄭弋之淺淺笑道。

“因為你,也因為工作,我以為自己已經被斃掉的案子,甲方又重新找上門來,你說我能不開心嗎?”

“原來是專程過來和我分享喜悅的。”鄭弋之翻過身,長長的睫毛和俊秀的眸子在吳悠的眼前若隱若現。

“那你有什麽要和我分享的嗎?”

“剛剛分享的還不夠嗎?”鄭弋之把臉又埋到了吳悠的發絲裏,夜晚溫柔的光隱隱鋪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第二天一大早,吳悠被落地窗的陽光照醒,睜開眼,她發現鄭弋之不在身旁。她裹上外衣起來,突然聽到“滋滋”的油炸聲,推開門,鄭弋之正端著早餐從廚房裏走出來。

“你醒啦?”

“嗯,你還會做早飯呢?”

“在國外生活過的中國人沒幾個不會做飯的,來,嚐嚐看!”

這原本是非常幸福的早餐時刻,但吳悠不想就這樣被幸福衝昏了頭腦,她非常禮貌地吃完了早餐,之後也沒有讓鄭弋之開車送她去公司,她甚至沒有直接去公司,而是先回家換了一身衣服。她不想那麽快得到這麽多,特別是一切看起來都那麽順理成章的時候。

2

會議室裏冷峻的氛圍延續了大半個小時,費仁克帶著自己部門的人以及創意部的其他成員都如坐針氈,裴勇麵前的茶杯已經加了三次水了,可林安娜和吳悠還遲遲沒有出現。費仁克看了看手表,起身說:“不好意思,裴總!Anna和Evelyn那邊還有別的會耽擱了,要不然我們先談吧。”裴勇似乎對林安娜不在場這件事非常不滿,他隻用鼻腔“哼”了一聲,說:“Frank,全上海的廣告公司多如牛毛……”這時吳悠推門走了進來,接話道:“但把女性廣告做到極致的還是非麥迪遜莫屬,想必裴總是想說這句話吧。”

吳悠今天雖然穿著一身黑色職業裝,但氣色看起來比往常都要好,她在裴勇正對麵的位置坐下,然後說:“今天Anna有事走不開,會議就由我來主持好了。裴總,具體什麽情況,我們就攤在台麵上說吧。”

裴勇想到前兩天和吳悠正麵對衝鬧得不愉快,一時有些語塞。但比起吳悠,奧斯德突然拒絕合作才是讓裴勇像吃了屎一樣難受。原本以為劉美孜那邊至少會給自己一個說法,結果不僅沒有什麽書麵的解釋,還在劉美孜發來一條“老板另有安排,暫時停止合作”的信息之後,連人都徹底聯係不上了。而後裴勇是沒有打算回頭來找麥迪遜的,說巧不巧,老板正好那天有空,看到了麥迪遜當時傳來的郵件,對“拒絕例假羞恥”這個觀念莫名認可,於是立馬招來裴勇讓他和麥迪遜重新接洽。上門前,裴勇也是憋了一肚子氣,不僅對劉美孜、對吳悠,也對自己,這大概是他跳槽到這裏之後最憋屈的一次。

吳悠在進會議室之前,重新思考了林安娜昨晚說的話,奧斯德會選擇放棄的原因是什麽?吳悠始終也沒有想明白,但對她來說,此時此刻比起思考原因,更重要的是做好手裏的事。在吃過一次閉門羹之後,她知道以林安娜的性格說什麽也不會再接Independ的案子了,但是她不想放棄,說是執念也好,說是不想之前的努力淪為沉沒成本也罷,或者她隻是想要徹底讓奧斯德的人服氣也好,其實最根本的是她想在林安娜麵前證明自己。

吳悠泰然自若地看著裴勇,似乎將甲方和乙方的身份顛倒了一下。她靜候裴勇開口,裴勇原本想點一支煙,吳悠毫不客氣地說:“抱歉!裴總,我們公司室內不允許抽煙。”裴勇愣了一下,但他不想和吳悠爭辯,隻好默默地把煙收了回去。在來麥迪遜之前,裴勇已經聯係了別的4A公司,但若重新開會討論,再到拿出方案,時間確實遠遠超過了老板的要求,若非沒有第二個選擇,裴勇根本不會忍氣吞聲地出現在這裏。

“Evelyn,今天我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經過我們和上級的溝通協商,覺得麥迪遜的創意確實有嚐試的可能,領導願意去冒這個險,但對於整體的方案和思路,因為我們沒有看到切實詳盡的內容,所以沒有辦法確定。”

“裴總要是那天能多留五分鍾時間給我,也不至於今天要多跑這一趟。”吳悠算準了裴勇必定是找不到其他公司快速接手,他們又必須趕在“6·18”大促之前搶占資源位和投放,目前看來是裴勇有求於她,所以她還是忍不住奚落了兩句,“創意方案我們可以盡快給到你們手裏。”

“那太好了……”裴勇終於放鬆地笑了下。

“但我們也有要求。”吳悠很快打斷了裴勇的話,“我們希望廣告預算在原來的基礎上翻兩番。”

裴勇忍不住“嘖”了一聲,他對於吳悠突然的坐地起價,隻想罵娘,但他還是保持著剛剛禮貌的微笑,吳悠不疾不徐地說道:“裴總千萬別覺得我們在亂喊價,Frank,你把我們給別家做的價目調出來讓裴總看下,以免對方覺得我們不真誠。”

費仁克不解地看了吳悠一眼,吳悠輕輕眨了眨眼睛,示意他拿出來就好了,費仁克實在不懂吳悠在想什麽,這種甲方報價原本就是商業機密,怎麽可能隨便拿出來給別人看?裴勇看著有些為難的費仁克,想著必定是兩個人沒有串好詞,這下可能露餡了,這是他回擊的機會。但不料,讓裴勇立馬大跌眼鏡的是,費仁克調出來的價目確實都在Independ給的條件之上,吳悠並沒有撒謊。

“這……”

“裴總,之前我們願意低價接這個案子的主要原因是我們覺得這是契合我們公司理念的產品,並且我們能把這個東西做好,基於我們對機會的珍惜,所以開了並不符合市場的價格,但是後來發生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既然我們沒有辦法在我們雙方想要的基礎上達成合作,再重逢自然就少了些你情我願的意思了,那就隻能按規矩辦事。我這麽說,裴總總是懂的吧。”吳悠露出慷慨的樣子說道。

裴勇最終以回公司商量為由先走一步,吳悠熱情地伸手和裴勇握了握,說:“期待裴總的答複。”裴勇走後,費仁克見其他人都各自散去了,才走到吳悠麵前,說:“下次我不想再做這種事情了。”吳悠抬頭望了他一眼,問:“什麽事?”吳悠當然是故意裝不懂,就在她前往會議室之前,她單獨給費仁克發了一條信息,讓他立馬把給甲方的報價表再做一份,價格全部上調兩倍。費仁克對數字向來嚴謹,更不喜歡做這種欺上瞞下的事情,但吳悠“假傳聖旨”地說這是她和林安娜共同商量的結果,這才迫使費仁克在寬慰裴勇並拖延時間的同時,馬不停蹄地又備份了一個新的表格出來。

“如果覺得對方沒有誠意,我們大可不接這個單子。”費仁克依舊是一副頗有微詞的語氣。

“為什麽不接?”吳悠合上筆記本,轉身正視著費仁克,說,“裴勇會回來找我們的,我沒有趁機報更高的價格已經是心慈手軟了。”

“Evelyn,你在背後做這些事情,如果被其他品牌知道了的話……”

“兵不厭詐,事先違規的是他們。”吳悠知道和費仁克多說無益,她隻是漠然地越過費仁克準備出去,費仁克卻上前攔住了她說:“等一下,改報價表的事情真的是你和Anna一起做的決定嗎?”

吳悠看著擋在自己麵前的費仁克,有些生氣地說:“Frank,麥迪遜不是隻有林安娜是老板。”

“我不保證裴勇不會去打聽其他品牌的報價,隻怕到時候弄巧成拙,那就是我們倆的責任。價格的事情,你完全可以交給我去談。”

“我爭取的是時間。Frank,這麽說吧,現在擺在Independ麵前的問題與價格已經沒有什麽關係了,而我隻是要回一筆為麥迪遜麵子買單的費用,裴勇不會不明白。”

“我得去和Anna匯報這件事。”

“不必了,Anna已經不管Independ的案子了。另外,如果你無法理解我做事的方式,你可以選擇退出,讓你下麵的人和我跟進就好。”

吳悠很快結束了和費仁克的對話,離開了會議室,她太熟悉這樣的氛圍了,就像最初在海森一樣,所有的人都不理解她的想法,甚至覺得她剛愎自用,但是那個庇佑她的大老板如今已經不在了,此刻她也隻能頂著壓力繼續前行。

吳悠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突然想到公司開業的當天,大老板還親自送了六個花籃過來,當時因為人手不夠,她和林安娜忙得不可開交,進而怠慢了大老板。在那之後的很長時間裏,大老板也隻約過吳悠一次,吳悠也因為加班拒絕掉了,再之後,大老板就徹底從吳悠的世界裏消失了。

吳悠雖然嘴上從來不說,但每次遇到瓶頸的時候,她心裏確實會不自覺地把大老板當成避風港。她搖了搖頭,衝了一杯咖啡,立馬讓自己回過神來。電腦裏是她之前讓蕭樹做的簡案,其實除了一反常態地用紅色**,其餘的創意她並不滿意。她從抽屜裏翻出一支筆,將幾個與例假相關的詞全部寫下來。所以,讓棉條成為女性普遍使用的關鍵是什麽呢?吳悠覺得隻要突破這個口,創意的內核就出來了,可惜靈感往往不是隨時都有。

吳悠處理完了郵件,又看完了幾個項目的創意草案,要不是她覺得肚子餓了,她都不會朝窗戶外望一眼。外麵的天已經全黑了,不過對廣告公司來說,這個時間點才正是熱鬧的時候。或許因為同事都在伏案工作,行動一致,才讓吳悠忘卻了時間的流逝。她微微抬頭,好像看見了自己第一次進公司時的場景——當時她兢兢業業地坐在電腦前寫文案,旁邊的前輩大姐嗤笑不已,說:“小姑娘嘛太認真了,文案寫得再好,也不會流芳百世,說到底不過是資本與消費者之間的一個遞話的人。”吳悠當時確實備受打擊,和許多廣告公司的新人一樣,她加班加點到出租車都變成了稀缺物品才走出辦公樓,一路上戰戰兢兢地害怕遇到危險,直到回家她才能放下心來。那時候,母親說女孩子在外,膽子小一點是好的,不會做什麽越軌的事情,對人也抱著幾分敬畏心。吳悠卻不以為然,為什麽要膽小?當下的社會你要示弱給誰看?就是這樣開始的她,也不知幾時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

吳悠關了電腦準備下班,她自知工作沒有盡頭,想做的話永遠都做不完。

下樓的時候,她又遇到費仁克,吳悠原本想搭下一趟電梯,但想著電梯門已經開了,對方看到自己不進去,未免顯得自己有些做作。吳悠徑直走到電梯正中間,朝費仁克點了下頭,然後背過身去。如吳悠所想的,費仁克還是不合時宜地開口了。

“Evelyn。”

“嗯?”雖然是回應,但吳悠沒有回頭。

“如果不急著走的話,不如一起吃個晚飯吧。”費仁克的聲音從後麵穿過吳悠擊在電梯廂的金屬壁上又折射回來,“旁邊新開了家越南菜不錯。”

“好。”吳悠沒想太多就答應了,一方麵是她需要給費仁克一個台階下,畢竟她是老板,另一方麵,她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繼續做作下去,不過她依舊沒有回頭。

吳悠對越南菜沒有什麽研究,就像她對眼前這個男人也從未研究過一樣。餐廳中,火車頭、米卷、薄荷葉,四下幽靜的翠綠花紋壁紙搭配著金絲座椅,這些並不高端的食物卻與這樣的環境相得益彰。大老板帶她吃過太多的餐廳,但東南亞菜很少吃,或許在大老板眼裏,這樣的餐廳和麥當勞、肯德基基本在一個檔次,吳悠起初也是這樣想的,但當吳悠將米卷送入口後,她瞬間更正了自己對越南菜的誤解。熹微的燈光落在費仁克不苟言笑的臉上,將他的輪廓勾勒出來。

此刻,隻聽他緩緩道:“下午裴勇給我打電話了,他們確定了和麥迪遜的合作,不過他們要求我們下周前給出初步方案。”吳悠心知這是必然的結果,但沒想到這個結果讓費仁克有些淡淡的失落,“雖然我對你的做法並不讚同,但不得不說,今天這件事是你為麥迪遜挽回了顏麵。”吳悠覺得好笑,但她沒有笑出聲,能讓費仁克低頭的次數可不多,吳悠隻差沒有用手機錄下來了。

“過去做廣告、談單子,拚的是資源和人脈,但現在變了,心理戰和價值博弈變得更重要,在這一點上我不如你。從前東家跳槽來麥迪遜,是Anna來找的我,她和我說新公司新氣象,更適合員工施展手腳。對我而言,公司談不上什麽新和舊,我不是科班出身,當初我憑借著相對嚴謹的邏輯思維能力和計算能力找到了工作。我最開始進入廣告行業純屬是想找個地方養活自己,我從不吃阿諛奉承那套,也開辟了自己的道路。我原本就和大多數的AD不一樣,進麥迪遜也是奔著做BD(商務拓展)來的,Anna說你不好對付,後來發現不是玩笑話。在很多事情上我確實不認同你,但今天我仔細想了想,你比我小幾歲,衝勁和勇氣都比我足,我不佩服你是假的,既然在一家公司做事,我也就沒什麽好藏著掖著的,今天請你吃飯,一是道歉,二是攤牌談心,如果你對我有什麽看法,也可以直接說出來,我也不希望在今後的合作上總是存在齟齬。”

麵對費仁克突如其來的長篇大論,吳悠瞬間有些失語。費仁克越是一本正經,吳悠越是不知所措,她自顧自吃了大半碗越南粉後,抬頭擦了擦嘴,捋了下頭發,說:“工作中有分歧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Frank,你也不必這麽上綱上線,我也沒有覺得你做得不對,何況Anna當初能認定你進公司來做AD,自然是相信你的能力,你倒不必這麽妄自菲薄。”吳悠把筷子放好,然後笑了笑,說,“無論如何,接下Independ的案子於你於我都是好事,這頓飯就當是為了慶祝。”說著,吳悠招來服務員,搶先一步買了單,說:“這頓我請你,你當冰釋前嫌,我當喜不自勝。”

晚飯之後,和費仁克在夜晚的街道上閑走是吳悠計劃之外的事情,要不是費仁克問她怎麽回家她說坐地鐵,也不會有兩人一起共行的這段路程,費仁克在做廣告之前到底做過什麽,吳悠甚至猜想他可能是一名公務員,一板一眼的勁實在不像是一個在商業戰場上有勇有謀的人,可林安娜常說看人不能看表麵,費仁克來麥迪遜的時候確實把許多大牌資源都籠絡到了這邊,現在吳悠算是明白了,費仁克最大的優點就是坦誠。

這時,一個穿著破敗的小女孩走到費仁克麵前,說:“哥哥,買束花嗎?送給漂亮姐姐。”費仁克苦笑著看了吳悠一眼,一本正經地對小女孩說:“漂亮姐姐不是我的女朋友。”小女孩有些失落,將花束湊到吳悠麵前,說:“那姐姐能自己買一束嗎?剛摘的,很香。”吳悠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她約莫十四歲卻好像孤苦無依。吳悠輕輕摸了摸女孩的頭,說:“我買兩束,送一束給這位哥哥。”小女孩開心地笑了,她立馬從籃子裏又拿了一束出來。費仁克捧著一束花,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吳悠像是惡作劇成功一樣捕獲了這一切,內心感到十分滿足。又走兩步,費仁克突然自說自話道:“小女孩一個人來上海打拚賣花,家裏會是什麽情景?”吳悠不覺心想,像她這樣生在深圳,長在珠三角的女孩尚且想要擠進更好的環境中,何況她們?那些貧困地區又有多少女孩也希望能夠呼吸到一些不一樣的空氣。想到這裏,吳悠一個激靈,她將手裏的花丟到了費仁克的手上,說:“啊,我想到了!”沒等費仁克反應,她已經揚手招了輛出租車說,“我先回去弄方案了,拜拜!”

費仁克捧著兩束鮮花,看著突然遠去的吳悠,無奈地笑了笑,都說和一個人不可以走得太遠,也不可以走得太近,太遠則模糊,太近則吸引,費仁克瞬間明白下午林安娜對自己說的,對吳悠要多一點耐心是什麽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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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娜這兩天做夢還是會時不時地夢見孫令輝,她常常在半夜醒來的時候,感覺那個男人潛伏在自己房間的某個角落。那天下午讓保安把孫令輝趕走之後,林安娜並沒有真的放下心來,依照孫令輝的脾性,絕不會善罷甘休。

林安娜深夜給杜太太打電話,是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她開口便說:“囡囡走了。”杜太太一時沒反應過來,問:“去哪兒了?”林安娜說:“去世了。”杜太太大驚,連忙問:“什麽時候的事?”林安娜簡單一說,杜太太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倒沒說什麽安慰的話,隻歎氣道:“難怪你最近這麽拚,我要是你,估計更拚。”林安娜知道,論年齡,論閱曆,論三觀,隻有杜太太最懂她,杜太太與林安娜同樣詫異,孫令輝怎麽會知道女兒去世的消息,莫非他去了趟美國?杜太太問林安娜接下來的打算,林安娜幾乎沒想,就說:“我打算直接去找他攤牌。”杜太太倒一點不驚訝,隻問:“要不要我陪你?”林安娜說:“不必了,諒他也不敢把我怎麽樣。”

林安娜和孫令輝結婚十年,孫令輝隻對林安娜動過一次手。那次林安娜加班到深夜,回家的時候孫令輝已經喝醉,女兒那時還隻是個小嬰兒,婆婆見林安娜不顧家務隻顧工作,厲聲嗬斥了一番,林安娜不理會,孫令輝卻伸手給了林安娜一耳光,那時他們的感情已經岌岌可危。林安娜的拚在男人眼中是一種冒犯,在孫令輝眼中,不會相夫教子的女人都帶著原罪,林安娜覺得可笑,她對此不以為然,依舊早出晚歸。現在回想起來,女兒的童年缺少自己的陪伴,這對林安娜不失為一種遺憾,但林安娜早已想通了,人生何處不是遺憾?如果那時候自己委曲求全,離婚之後女兒和自己又將過著什麽樣的生活,簡直不堪設想。

轉眼過去了二十幾年,孫令輝依舊住在武定路附近的老公房裏,那是孫令輝的媽媽當初留給他的房子。結婚之後,一家大小全部蝸居在那裏。這些年來,浦東老房有的推了新建,有的舊了翻修,房價水漲船高,可浦西的老舊小屋無人問津,被時間丟棄在了那裏。林安娜把車停在小區外麵,徑直走上六樓,回憶頃刻襲入她的大腦。

當初嫁給孫令輝,是家裏一手包辦的,從沒人知道林安娜出生在青浦區。青浦區在老上海人眼裏不值得一提。不管青浦人再怎麽努力,對老上海人來說,他們都是鄉下人。林安娜家裏念著孫令輝家在浦西,是地道的老上海人,加上孫令輝的父親又是廠裏的幹部,踏實、穩定,吃國家糧。那時林安娜的媽媽對她說,你要想混出頭,就要先擺脫你青浦人的身份,好好去上海做體麵人。到底胳膊擰不過大腿,林安娜就這樣從青浦嫁到了浦西。

林安娜那時候剛剛大學畢業不久,在波特曼酒店做外賓接待。20世紀90年代初期,順應改革開放的狂潮,產業大量興起,外國人大量湧入上海,林安娜正好趕上了那個潮流,當時的波特曼酒店是眾多外國人選擇下榻的地方,可對林安娜那一代的大學生來說,英語隻是一門學科,真正能在日常使用的人沒幾個。林安娜就借著這個社會環境和外國人交流,每天上下班聽英文廣播,為的就是能盡快升職加薪。可對孫家婆婆來說,林安娜這股拚勁是沒道理的,一個青浦媳婦攀上了自己的兒子,不僅不懂得在家相夫教子,還每天早出晚歸,外人問及她的工作,婆婆每次都要隱晦地表達她在酒店上班,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婆婆三番五次旁敲側擊地讓林安娜把工作辭了,好好找個學校當老師,踏實本分多好,林安娜哪能從呢?因而婆媳關係一直不好。

羅斯福一直很欣賞林安娜果斷利落的處事風格,於是,很快他就問林安娜有沒有想過離開酒店,做點別的。對當時的林安娜來說,外賓接待她已經非常熟悉了,整個流程她都處理得得心應手,如果離開酒店,她能做什麽呢?羅斯福說自己準備到上海來開廣告公司,現在上海還沒有真正的廣告公司,是一片藍海,羅斯福覺得林安娜的英文口語非常好,可以到他的公司試一試,當時羅斯福給林安娜開出的工資價格是她在酒店做外賓接待的三倍。

這件事給了林安娜很大的衝擊,回家之後,她就把要辭職的事情告訴了孫令輝母子,誰料才剛剛開口,婆婆就忍不住大罵起來,說:“你怎麽這麽不要臉啊,借著我兒子做跳板好不容易來了浦西,現在又想勾搭洋鬼子跑去國外,你安的什麽心?”

那時候根本沒人知道什麽是廣告公司,孫令輝的媽更是覺得林安娜的心太野,早就說酒店的工作做不得,一天到晚在外麵招蜂引蝶,現在膽子大到直接跟家裏提要求了。

林安娜隻覺得好笑,自己沒做虧心事,怕什麽鬼敲門,她順勢就對婆婆說:“虧您還老說自己是城裏人,連廣告公司都沒聽過,下次就別老標榜自己了。”孫令輝對林安娜的態度非常惱火,但還是忍住不發,可自己媽他是管不住的,眼見林安娜這麽不知好歹,孫令輝立馬回應道:“廣告公司?我看你就是站在大街上發傳單對不啦,不要把自己說得那麽高級,洋鬼子說什麽你都覺得香。”兩人後來爭執不休,林安娜索性不說了,白白浪費口舌。

林安娜一整夜沒睡,第二天就到酒店遞交了辭職信,她很興奮地跑到羅斯福入住的房間門口,說她已經準備好了。羅斯福非常驚訝林安娜這麽快就做出了決定,他讓林安娜再等他兩個月,他正在上海找合適的辦公地點以及辦理相關手續。林安娜趁著那段時間,買了很多和廣告學相關的書籍,在家裏熬夜苦讀,但在孫令輝母子看來,她這簡直是走火入魔的樣子。兩個月後,羅斯福主動聯係到林安娜,卻很遺憾地告訴她,因為中國當時的政策不接受外國獨資企業,他必須找一個本土的公司合資開辦才行,他對於這樣的政策不能理解,所以暫時隻能先去香港了。這個消息對林安娜來說無疑是一次巨大的打擊,也是她和孫令輝的婚姻走向終結的導火索。

“怎麽你還有臉來?”

“你要不想好好說話,我現在就可以走。”

孫令輝見林安娜一身端莊,不像是來找碴的,她敢親自找上門來,自然是有話要說。孫令輝開門讓她進來,她環顧一周,家中布置十年如一日,沙發已經破舊。林安娜隨意坐下,開口便直接問道:“女兒的事情,你是怎麽知道的?”前夫要開口,林安娜搶白繼續說,“女兒六歲的時候已經改姓‘林’,當初你媽嫌棄囡囡是女兒,也讓你放棄了撫養權。從那一刻開始,女兒的方方麵麵已與你無關,女兒去世,我有責任,但輪不到你來辱罵。孫令輝,你好好擺正自己的位置,你有何資格對我叫囂?”

孫令輝輕笑,起身從抽屜裏翻出什麽,放在桌上。那是一張外匯兌換的支票,還有一張照片。林安娜拿起那張照片,大腦瞬間一片空白,照片上女兒赤身**地站在黑暗中,胸口處寫著各種英文單詞,她哀怨地看著鏡頭,雙眸中滿是眼淚。林安娜稍稍看了一眼,那些單詞都與種族平權有關。林安娜微微顫抖地拿起旁邊的支票,上麵的數字也非常可觀,竟然有將近三萬美金。

“這是……什麽?照片是哪兒來的?”林安娜依舊不明白。

“這是女兒去年參賽的一張攝影作品,組委會通過電話找到了我,說女兒已經去世了,當初她向組委會留下的地址是我的地址,所以我才知道女兒去世的消息……”

“什麽比賽?什麽獎金?我怎麽不知道?!”林安娜不願承認自己是最後一個知曉這件事情的人,“不可能!囡囡不可能不告訴我這件事,還有……為什麽她要留你的地址?憑什麽獎金要寄到你這裏?”

林安娜一連串的“為什麽”讓孫令輝不覺竊笑道:“為什麽?”孫令輝雙眼空洞並帶著些許憤恨地看著林安娜,“你為什麽不問問你自己‘為什麽’?”

”你什麽意思?”

“林鳳珠,你就承認吧,從頭到尾,你永遠關心的都隻有你自己。女兒小升初,你讓她熬夜看書差點發高燒;女兒中考,隻比你想讓她念的中學分數線少了兩分,你就把她關在外麵讓她整夜反省;女兒考大學,明明已經填好了自己想念的大學,你非要她去美國念法律。後來你們是冷戰了多久,你才妥協讓她去美國念了藝術,這些事不用我說,你自己心裏不清楚嗎?”

“嗬,孫令輝,你現在倒是站在一個製高點來對我說三道四了,那我想問,女兒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出現過嗎?你有關心過她的學習,哪怕去幫她開過一次家長會嗎?你怪我對她嚴苛,可你知道這個社會對誰是寬鬆的?你是希望你女兒跟你一樣,一輩子陷在一個地方,今生今世變成一攤爛泥嗎?”

林安娜依舊對這件事抱著懷疑態度,但孫令輝為什麽會對女兒的事情如此清楚?她犀利地望著孫令輝,不覺問道:“那麽,為什麽最後獎金是寄到你這裏?我倒想聽你好好解釋解釋。”

“去年我買P2P的理財暴雷了,賠進去二十多萬,當時我手頭緊,給女兒打過一次電話,她說她幫我想辦法,可能就是這件事讓她惦記著吧。”

“真的很好笑,你沒錢的時候,還想到找你的女兒來救命,那女兒需要錢的時候,給你打電話,你媽當時是怎麽說的?她說女兒已經不姓‘孫’了,說你馬上就有新的家庭了,讓我們不要再來糾纏你,這些話你都忘了嗎?”

“我承認我對女兒有虧欠,但是,女兒去世這麽大的事情,你為什麽如此無動於衷?”

“我無動於衷?我當然無動於衷。因為從女兒離開的那天開始,我的心就已經死了。”林安娜一手搶過那張照片,然後站起身來,說,“這張照片我要帶走,其他的我不想再和你多說。”

“你憑什麽拿走?”

“就憑女兒到死都還是姓‘林’這一點!”林安娜非常強勢地將照片放進了包裏,“孫令輝,女兒走了,我們倆最後的一點牽絆也徹底沒了,從今往後,我們就徹底是兩個世界的人,你也不要再來騷擾我,如果你還當我是女兒的母親,就不要逼我對你動粗。”

孫令輝就這樣看著林安娜失落地走出那扇大門,積蓄多日的苦悶終於在這一時間爆發出來,他看著那張三萬美金的支票,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