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魑魅來客——第四枚核桃

這一夜似水城狂風大作,樹木在風中搖擺,如同張牙舞爪的夜梟,另有嗚嗚哭泣從黑暗中傳來,似鬼泣。

肖凝府。黎斯的眼皮跳動,夢魘裏數個紅褐色的核桃圍繞著黎斯跳轉。核桃在半空跟隨陰風鬼火一同斡轉似陀螺,先是沿大圈軌跡斡轉,而後軌跡之圈越來越小,紅褐色核桃逐漸靠攏在距黎斯臉頰咫尺的地方,倏地加速跳動並且相互融合,形成了一張紅褐色核桃揉成的臉!

臉上全是嘴,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黎斯盯著那些嘴讀出了唇語:

“你忘記了嗎?你忘記了嗎……”

紅褐色核桃揉成的臉啪地糊在黎斯臉上,無數嘴撕咬黎斯。

“呼!”黎斯從噩夢裏醒來。

窗戶被大風吹得劈裏啪啦作響,黎斯驚愕地看到一道鬼魅人影消失在庭院盡頭,人影竟有一絲熟悉。黎斯接著發現藏有核桃的櫃子似被人翻過。

一月四日,血煞日,諸凶在四方。似水縣衙裏,孟秀來回踱著步,不多會兒孟凡川來了。孟凡川小眼睛裏布滿血絲,孟秀知道兒子是為了調查凶案而辛勞,不由得心生疼惜。

“凡川,桌上有兩張舞肆門票你拿去,是芙蓉園新排的舞曲。你和高淩也該稍微歇息一下了。”孟秀慢慢地說。

“師兄可能不會喜歡勾欄舞曲。”孟凡川拿起門票,想了想道。

芙蓉園乃是似水城勾欄舞肆。大世年間官家的舞園叫舞坊,勾欄裏私家的舞園叫舞肆,兩者涇渭分明。舞坊訓練舞員舞曲是為了供皇廷親貴或王公大臣欣賞,舞肆排練舞曲則是為了取悅大眾賞客。

高淩桀驁不馴,應不會對勾欄舞肆感興趣。但結果出乎孟凡川預料,高淩竟答應了。

風小了些,但烏雲開始密布,申時不久天地間已經混沌一片。

黎斯留在肖凝府裏,百無聊賴地回憶起盲眼老叟的故事段《驟風起》,黎斯想著想著,竟也不自覺地冒出了兩句段子話。

“那擴波河卷起一層高浪,三丈三高餘。浪頭落下,露出了站滿蠻族兵士的狼頭水船。全身畫滿狼圖騰的蠻族士兵衝大世水軍咆哮呐喊,他們的眼睛裏射出了無畏之氣,還有濃烈殺意。”黎斯自語到此,腦海裏描繪出蠻族士兵高舉刀弩狂吼狂叫的樣子,還有那無數決絕的目光……黎斯倏然覺得後頸發冷,就像被無數充滿殺意的眸子盯死。

黎斯猛回頭,窗側躥出了一道黑影。

黑影是一隻有著深綠色眸子的黑貓。

黑貓死死瞪著黎斯,黎斯也同黑貓對視。不知過了多久,黑貓嘴角努動,胡須炸立,繼而發出了一聲尖銳高昂的貓叫。而就在黑貓張嘴的瞬間,有一樣東西從黑貓嘴裏滾了出來,滾下窗戶,滾到了黎斯腳邊。

那是一個圓滾滾的、紅褐色的核桃!

——第四個代表殺意和死亡的核桃!

黎斯茫然望著核桃。核桃定是凶手放進黑貓嘴裏的,然後指使黑貓來到黎斯房間,再吐出給黎斯。黑貓一定認得出凶手,黎斯剛欲擒下黑貓,卻發覺黑貓還站在窗側一動不動如同一尊石塑。

一陣風吹過,黑貓直直落地。黑貓五官中流出了黑臭的血水,它被毒死了。

黎斯歎息一聲,隻得端詳起核桃。肖凝也來了。

這次的微雕核桃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一扇接一扇富麗堂皇的紫紗屏風,屏風棱上扣著一件素衫,地上有幾點殷紅血跡。第二部分則變成了一個昏暗的密室,密室有四角,每一角都燃有暗黃色的牛油長燈,每一角還懸掛著一幅或山水或人物的畫卷。

在密室中央站著三具石人。三具石人模樣怪異,有手有腳唯獨沒有頭顱。

在核桃裏沒有出現死者的部分。

肖凝望向黎斯,黎斯深吸一口氣道:“凶手這次模仿的是金島形人師案。形人師一案裏黎斯在金島蟻骨樓發現了機關暗局,一路破解進入到了蟻骨樓地下密室。在密室裏的情景大致同微雕核桃相似,不過那間是八角密室。八個角落分別懸掛一幅晦澀難懂的畫卷,畫卷同形人師淵源有著關聯。金島密室裏同樣有三具無頭石人,其中一具石人中藏著失蹤的被害人屍體。”

肖凝聽完金島形人師案的前後經過,而後他盯著核桃中的幾扇屏風愣神,突然一拍桌子道:“我說屏風怎麽這麽麵熟,我見過這屏風。”

“你見過,在哪裏?”

“城西芙蓉園。”肖凝道。

酉時一刻,城西芙蓉園。

孟凡川和高淩已經觀賞了芙蓉園的兩支舞曲。舞員彩衣翩躚似踏花蝴蝶,將舞曲精髓表現得淋漓盡致。彩台下喝彩聲此起彼伏,高淩心中讚許,他望著台上一位位姽嫿美麗的少女,心裏有了另外一番畫麵——那皎潔月光下,聖城月仙舞坊彩台上嫣然起舞的女孩。她的一顰一笑仿佛將天地間所有的美麗匯聚,女孩輕舞的水袖手影,若春風般融化了高淩二十年的桀驁孤寂。

高淩很快得知了少女的身份,少女叫嚴千蝶,是大世神捕嚴成的獨女。

高淩家族顯赫,外表英俊又師出當今最炙手可熱的燕翅劍派,所以高淩滿懷信心地去追求嚴千蝶,但幾次都被嚴千蝶婉拒。百戰百勝的高淩從未嚐試過失敗,而幾次跟嚴千蝶接觸更讓高淩怦然心動,高淩認定了嚴千蝶就是他此生最愛。

最後,高淩從嚴千蝶表姐李英風口中得知,原來嚴千蝶心裏已然存著一個人。

高淩腦海裏閃過黎斯那一雙深邃細長的眼眸,不由得長籲惋歎,平生第一次有了力不從心的感覺。

“這都一炷香工夫了,第三曲和第四曲怎麽還沒上?”孟凡川在一旁納悶道。按慣例舞曲銜接必須十分緊密才對,高淩看到彩台旁的舞員都左顧右盼,像在等什麽人。

芙蓉園的觀客等得不耐煩了,拍著桌子發出哨聲,這可急壞了芙蓉園的園主。芙蓉園園主是一個腆著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園主等來了夥計,夥計回說:“園主,前前後後都尋了,沒看到陶教頭。陶教頭莫不是出去了?”

“出去了!這可怎麽得了?”園主急得直搓手,原來接下來三支新曲的譜子,猶在這位不見了的舞肆教頭手裏。園主忙再問:“人找不到,曲譜有沒有找到?”

“都沒找到。”芙蓉園夥計搖頭說。

“這可如何是好呀!”園主頹然一屁股坐在椅上,遠處兩名少女奔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園主,我們在道具間找到了陶教頭的衣衫,還有……”

“還有什麽?吞吞吐吐的,倒是說啊!”園主臉上肥肉堆在一起。

“還有血!”兩名少女彼此靠在一起,樣子十分驚怕。

“血?”園主腦裏一空,兩個少年突然出現在彩台,是高淩和孟凡川。原來孟凡川等得不耐煩來找園主詢問情況,沒想到聽見少女這幾句話。

高淩皺眉說:“帶我去道具間。”

芙蓉園園主識得孟凡川,知他是縣令之子,於是園主立即帶著高淩、孟凡川來到道具間。

道具間距離彩台很近,內部十分寬敞,盛放著許多舞曲道具和雜物。道具間最裏麵有幾扇相連在一起的紫紗屏風,屏風角棱上掛著一襲素衫,地上還有幾點血跡。

血液斷斷續續指向道具間後門,高淩隨即說:“跟著血跡走。”

大家出了道具間後門,穿過芙蓉園側院來到假山旁。假山後有一扇腐朽的木門,木門通往地下。

“這門裏是個地窖,但很久沒人進去過了。”園主望著黑幽幽的入口道。

“血跡流進了地窖裏。”孟凡川道,高淩率先摸進黑漆漆的地窖裏,孟凡川用隨身火鐮打著了火苗,點燃火棍也跟了進去。園主和夥計猶豫一會兒,也跟了下去。

地窖難以想象的幽深,應該並不隻是地窖這麽簡單。大世內戰時,許多大戶都會修建地下密室用以儲銀藏身,這個地窖很像當時留下的密室。在火把照映下走了約莫半炷香時間,眾人覺得眼前豁然一亮。

石階盡頭出現了扇半敞開的石門,昏黃的光線從石門內射出。

高淩推開石門,後麵是一間很大的石室,四角燃著暗黃色的牛油長燈。長燈側懸掛著一幅或山水或人物的畫卷。在石室中央有三個奇怪的石頭人,石頭人有手有腳無頭顱,中間一具石頭人腹部滴滴答答流下了血水。

高淩眼中冷芒一閃,長劍出鞘掃過石人腹部,石腹緩緩裂開一道縫隙。縫隙變大,露出了裏麵一張怒瞪雙眼的臉孔。

“是陶教頭!”園主被石中人嚇得回退。

高淩震裂石腹殘片,將陶教頭拉了出來,人已斃命。死者隻穿著襦衣,手腕上有一道明顯的切割傷口猶在滴滴答答地流血,手指彎曲變形像掙紮過。死者脖頸還有一道深陷的紫青色瘀痕,眼珠鼓脹,舌頭半伸,這些顯而易見是被勒死的症狀。

高淩吩咐孟凡川道:“回縣衙帶人來。”孟凡川扭頭就走。

“封鎖芙蓉園出口,這人死了沒多久,也許凶手還在園裏。”高淩喃喃說,“不可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

“好,我這就去派人封了園子。”園主不住點頭轉身走了。

沒多久高淩聽到了一陣穩定的腳步聲,他沒回頭,淡淡說:“黎神捕來得好快。”

高淩身後,黎斯平靜地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