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蕉鹿之夢

二月十五日,落花村。

天剛蒙蒙亮,黎斯找到夏九嬰時,他蹲在河邊像個木樁子一動不動,草叢裏的野花經曆過夜晚的絢爛,正走往凋零。

花開花落,似水流年而過,周而複始。

凋謝的群花裏,唯有一朵淡藍色的野花,同其他白色野花不同,顯得瑰麗迷幻。

“藍色水頭花。”黎斯緩緩說,河邊野花的名字叫水頭花。

夏九嬰挪動雙腳,沒站起來,仰望黎斯:“不要……說話,它會……害怕。”夏九嬰多年未同人講話,說起話來口吃結巴。

黎斯笑而不語,卯時即將過去,所有的水頭花都已凋零。

黎斯再開口:“夏九嬰,知不知道為何隻有你麵前的水頭花變成了藍色?”

夏九嬰一怔,瞅著枯萎的一抹淡藍色,道:“你說。”

“很簡單。因為你磨製鐵牙時,碾碎的鐵粉遺落土壤裏,被離你最近的水頭花吸收走了,它才會開出淡藍色的花。”黎斯輕鬆地說。

夏九嬰露出恍然的表情,倏地嘴角往上翻了翻,似在笑:“淡藍色……好漂亮。”

“你隻關心花,就不在乎我方才說的話。”黎斯坐在河邊,麵朝波瀾不驚的河流。

夏九嬰保持同樣姿勢:“你……說了,不如……繼續說下去。”

黎斯點點頭:“好吧,從哪裏說起呢?就先從鐵牙魔凶的真麵目開始說吧。”

“鐵牙噬人的手法被揭穿後,我花了許多精力放在鐵牙上,從而忽略了其他一些線索。”黎斯頓一頓道,“比如說,紀梁、黃麻子,包括陳二狗背後的瘀傷。”

“瘀傷都是從下往上撞擊後留下的,而三人瘀傷位置雖略有不同,但拋去身高之差,瘀傷都在同一高度。”黎斯閉眼說,“殺人方式是這樣:習慣性地跳躍到特定高度,而後用全身的力量撞擊目標,令其失去反抗能力,再下殺手。”

“人是很懶的動物,不習慣跳躍攻擊。所以我推想,鐵牙魔凶或許並非一個人。”

“我有了證據。”黎斯如同跟朋友在聊天一樣,笑笑說,“陳二狗外表雖然凶悍,但其實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他害怕鐵牙魔凶咬死他,於是在懷裏藏了一把匕首。”

“在陳二狗家設立靈堂的那晚,鐵牙魔凶對陳二狗下手了,但被我的兄弟吳聞阻攔,混亂中,鐵牙魔凶被陳二狗懷藏的匕首割傷,流了血。”

“吳聞嗅到了血味,腥烈而濃稠,絕非人血。”黎斯突然睜開了雙眼,深深地說,“那是狼的血。”

“鐵牙魔凶是一頭狼。”

夏九嬰木訥的眼神動了動,但依舊是原來的樣子,不說話。

“狼牙魔凶的真麵目說完了。接下來再說點什麽好呢?”黎斯悠然自得道,“好吧,不如說說那匹白狼。”

夏九嬰身體明顯晃動了幾下,然後才保持了平衡,他微轉過頭同黎斯相望。許久,夏九嬰道:“繼續……說。”

“紀梁在黑虎山想掏一窩狼崽子,但被一匹凶猛的白狼咬傷了,於是紀梁下令讓你殺了白狼。”黎斯如似親身經曆過一般,接著說,“人狼血鬥,你跟白狼都受了傷,但你勝利了。就在你要殺死白狼的時候,小狼崽子從狼窩裏跑了出來,跑向白狼。你猶豫了,小狼、白狼相擁的時刻你心軟了,至親之血,相互的守護、依偎豈不正是你耗盡生命,所追求等待的?”

“你沒殺白狼,還幫助白狼一家躲避了紀梁這群惡徒的捕殺。”黎斯笑說,“狼是有靈性的動物,白狼更甚。它將你視為了恩人,對你報恩。”

“夏九嬰,你!就利用白狼的報恩之情,訓練它、磨礪它,使其成了你的殺人工具。”黎斯悵然說,“應該這麽說,鐵牙魔凶有兩個,一個是白狼,一個是白狼的指揮者,夏九嬰。”

夏九嬰站來,亂蓬蓬的頭發隨微風搖晃。他緩慢走到黎斯身旁,坐下,兩人一同望著河流水麵。

“你……怎麽知……道白狼?”夏九嬰於是問。

“有山海樓的一名夥計在黑虎山發現了白狼,恰恰他也是那次捕殺白狼的成員,他認出了白狼,也知道了你沒殺死白狼。”黎斯說,“配合異於常人的殺人方式、狼血,我推斷是白狼殺人。”

“而白狼隻聽命於你。”

“你怎麽……知道,我為了小狼……放棄殺白狼?”夏九嬰望著水麵,眼波略略起伏。

“這個,沒有證據,是我猜的。”黎斯淡淡一笑,“因為你是夏九嬰,能冷血地同任何敵人廝殺,殺死敵人。唯獨在親情方麵,你是彷徨和軟弱的人。”

夏九嬰對於黎斯的話,竟少有地有了反應,他點了點頭:“你比許多……許多人,都了解我,或許也包括……我自己。”

也許同黎斯的交談,令夏九嬰漸漸尋回了說話的感覺。他的結巴不再那麽厲害明顯。

“前幾日的陰霾天氣散了,今天太陽真好。”黎斯仰著腦袋,自然地說,“再說說鐵牙吧。”

“要殺紀梁,你明白早晚有人會懷疑到你。再者,你希望紀梁死在你手裏,也算你親手報仇,所以你選擇了同你長牙相似的鐵牙,咬死紀梁。”黎斯頓了頓說,“殺死紀梁後,你故意安排白狼將鐵牙磕碎,留下帶血鐵粒,是為了留下線索告訴官府,殺人者是戴著鐵牙行凶,並非真牙,從而幫你洗脫嫌疑。”

“哦,對了,白狼足上應綁了獸皮這類的裹足物,才沒有留下顯眼足跡。”

“我有沒有說錯?”黎斯問著。

夏九嬰出神地眺望河對岸,數裏外的那座黑沉沉的山脈。而後夏九嬰再次點點頭:“說的……對。我想報仇……我也想活下去。”

“我想多……陪陪她,她一個人在荒山野林……待了太久的時間,她肯定不願意再一個人孤獨下去。”夏九嬰說著,竟笑了,笑得比之前扭曲的麵孔自然許多。

黎斯沒問,他清楚夏九嬰口中的她,指的是他娘。

黎斯呼氣說:“陳二狗交代了七年前,紀梁一夥在黑虎山遇見你娘,你娘被野狼咬死,他們將你娘掩埋的過程。但這些好像並不真實,也不可能成為你複仇殺人的原因。”

“我想知道真相。”黎斯收回目光,望著夏九嬰布滿傷痕的側臉。

夏九嬰許久動也不動,而後他從破衣的最裏麵緩緩取出一枚東西,是一顆牙齒。

夏九嬰將牙齒放在麵前,說:“紀梁用娘的屍骸……要挾我,為他做事。然後他會把屍骸一部分一部分……還給我。我跟蹤去黑虎山取屍骸的黃麻子,找到了娘的埋骨地。挖開骨洞,我在裏麵……找到了它。”

黎斯會意地撿起牙齒,牙齒鋒利冰涼,中間部分圓滑。黎斯驚訝道:“這是一枚,狗牙!”

“是。”夏九嬰承認了,“娘手腕等處的骨骸,還留有被啃咬的……挫痕。那些挫痕也是狗牙留下的。”

“咬死我娘的不是野狼……是,狗!一群惡狗!”夏九嬰說至此,因為憤怒和仇恨,身體劇烈顫抖。

“紀梁的護家犬。”黎斯終於明白了夏九嬰仇恨的根源,陳二狗所言果然不真。他忍不住握緊拳頭:“指使狗犬將人活活咬死,紀梁死有餘辜。該死!死得好!”

夏九嬰一怔,盯了黎斯一會兒:“你其實並不太……像衙門中的人。”

“那我像什麽?”

“第一次你跟蹤我,我看到你……覺得像是看到了自己。”夏九嬰帶有一絲迷茫,“你眼睛裏藏著仇恨……的火種,隻是藏得比我深,也比我巨大。”

“看見你,我也像看到了我自己。”黎斯說,“所以才對你不依不饒,嗬嗬。”

“七年裏,真實的世界隻讓我覺得冷酷虛幻,我寧願守在……自己的世界裏,自己的夢裏。”夏九嬰語氣縹緲,仿佛飛身而去了另外的國度。

“嗬。”黎斯笑笑,“不如讓我猜猜。那個世界中,有一條河,有一座簡陋的草屋,有一片田,有一塊盛開野花的草地,還有你跟你娘。那時你尚小,你娘照顧你,為你梳頭,為你洗衣,為你講述天邊星辰的故事。”

“你這麽多年不梳頭,不洗衣,是否在等你娘回來幫你梳頭,幫你洗衣?”黎斯笑說。

“你……好可怕。”夏九嬰又笑了,“能輸給你,我心服口服。”

“夏九嬰,不覺得整個案子裏,也有你所陌生、不明白的地方嗎?”黎斯緩緩說,“比如畫師陸千波的落網。”

“有人在嫁禍他,不想知道他是誰嗎?”

夏九嬰愕然:“是誰?”

“很快,就知道了。”黎斯神秘地笑了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