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花伴骸

未時,落花村裏匆匆走來一婦人,婦人眺望落花村南頭,似盼歸著什麽人。

大約一炷香工夫,村外行來兩個全身裹嚴的人,戴著方帽,麵孔藏在帽簷底下。婦人發現了二人,招呼二人來到近前,嘀咕了兩句,三人一同進了落花村。

在落花村一間荒廢的老宅子裏,婦人關好了門窗,長出一口氣說:“總感覺心裏七上八下的,以為你們不來了,直接走了。”

“他的事我們還不知道結果,是不會走的。”兩人摘掉方帽,乃是一男一女。女子麵容憔悴,但難掩其秀美容顏。男子一張黑臉,眼窩深陷,神情十分疲憊。

“晴兒說的對,以前是我們不好,這一次不會再對他不管不顧了。”男子肯定地說。

婦人也唉聲歎氣,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阿正的計劃很成功,縣衙司徒大人已經判了紀府畫師陸千波有罪,他安全了。”

“太好了。”秀美女子鼻子抽了抽,淚水簌簌落了下來。

“別哭了,晴兒。”男子拍拍女子後背,安慰道。

婦人看著兩人,她有些累了,順勢往牆角木椅一坐,感覺屁股下麵有東西。婦人抬起身子,麵孔倏然變得驚訝萬分,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珠子,盯著椅子。

椅上隻有一件黑色的外衣,內胸位置有幾片殷紅的血漬。婦人如鯁在喉:“是……我的……衣服!”

“咚咚!”廢宅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婦人和秀美女子互相緊抱,黑臉漢子來到門邊,拉開門。

一臉淡淡笑容的青年就站在門外,濃密的眉毛,漆黑的眸子,堅定的眼神,他是吳聞。

“容媽,幫你尋回了你的遺失之物,可得謝我嘍。”吳聞掃過宅內三人,“容媽,兩位朋友,請跟我走吧。我們家大人久候多時了。”

落花村河畔,夏九嬰草屋前。

吳聞領著容媽三人到來的時候,黎斯正說起陸千波一案的玄機。

“且先說物證之一的布靴吧。不錯,布靴靴底沾滿了窪地黑泥,隻是我早在黑窪村時就注意到一個細節:村民們為防止滑入窪地,在窪地周圍攏了大片石沙。”黎斯抬眼瞅了瞅走過來的幾人,笑而語,“所以若陸千波穿布靴在窪地中殺了黃麻子,靴底不僅應有黑泥,也應該有石沙。”

“可惜靴底沒有石沙,顯然布靴之證有假。”

“再說朱砂紅。”黎斯繼續談陸千波案,“黃麻子袍衣上有朱砂紅,陸千波長衫上也有朱砂紅,故推斷為陸千波殺人時,不小心將朱砂紅染到了黃麻子袍衣上。”

“不過,黃麻子被殺的當晚,下著小雨。”黎斯嘴角輕輕上揚,“陸千波如果穿長衫殺人,長衫必被雨淋濕,朱砂紅遇水會泅成一團,由淺入深。而觀陸千波袖口的朱砂紅,卻是完整的一塊。”

“這表明長衫未淋雨,陸千波未穿長衫殺人。”黎斯明白地說。

“結合兩項證據,足以判斷,是有人故意將殺人嫌疑嫁禍給陸千波。”黎斯長籲一口氣,“過程大致如下:他發現了被殺死的黃麻子,心起了移禍他人的念頭。於是連夜趕回紀府,偷偷潛入陸千波房間,取走布靴,又將朱砂紅一分為二,一塗在陸千波長衫衣袖上,二帶回黑窪村凶案現場,塗在黃麻子衣袍上。最後將布靴踩上黑泥帶回。他匆忙間,並未注意到窪地周圍的石沙,留下了致命破綻。”黎斯道出了嫁禍過程。

“陸千波隻圖口舌之快,在紀梁被害後,對寧素琴承認是自己殺人。後越來越擔憂,害怕寧素琴將他口承殺人一事告訴旁人。同時,自己同寧素琴的苟且之事,也讓陸千波耿耿於懷,更加害怕被紀府人識破,徒增殺人之動機。”黎斯稍微一頓,繼而說:“於是,陸千波決心拋下寧素琴,一個人逃離明嶺縣,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又或者,自始至終,他都不曾想過帶寧素琴遠走高飛。”

“而癡怨女子寧素琴則對陸千波所說深信不疑,堅信紀梁死於他手,故而在得知陸千波拋下她,遠走高飛後,主動去官府投案。寧素琴心念俱灰,陸千波曾是她傾注的全部希望,希望破滅了,她便要魚死網破。”

“再談一談這位嫁禍陸千波的‘他’吧。”

“一、他是紀府的人,可隨時進出紀府。二、他認識陸千波,才可潛入陸千波房間,取走布靴、朱砂紅。三、他在黃麻子被殺之夜,晚歸。”黎斯瞥了一眼容媽,“憑以上三條,我讓吳聞在紀府暗訪,輕而易舉查出‘他’就是你,容媽。”

“但我十分想不通,容媽,你為何要幫助真凶,嫁禍陸千波?”黎斯嗯一聲,自言自語道,“思慮萬千後,我推斷你的背後還有人。這些人的存在,才是你嫁禍陸千波,包庇殺人真凶的根源。”

“所以我囑咐司徒大人上演了一場好戲,將陸千波判罪。”

“陸千波有罪,意味著真凶平安無事。”黎斯轉動目光望向已近中年的黑臉漢子、秀美女子。

“心頭懸掛的巨石落地,容媽定然會找幕後之人報喜。故此,我早早安排吳聞跟蹤你。”黎斯早有打算。

“對了,還有那件黑衣。”黎斯再道,“你在返回紀府取布靴、朱砂紅時,擔憂黃麻子的屍首被他人發現,所以脫掉了黑衣覆在黃麻子身上,用於隱蔽屍體。而黑衣自然也沾了黃麻子的血。”

“夏九嬰,知道是誰陷害陸千波了。”黎斯同夏九嬰說。

夏九嬰微微點頭,不作聲。

“唉,到了最後,雖不願,我還是得講。”黎斯眼中帶有歉意,“夏九嬰,可知指使容媽嫁禍陸千波的二人,也就是他們二人是誰嗎?”

黎斯視線鎖定在黑臉男子、秀美女子臉上。

夏九嬰眼神重歸木訥,沒有反應。

“他二人,你應該早見過。”黎斯淡淡說,“便是你觀看的雜耍班中,說快評書的男子,黃紗遮臉的舞女。”

夏九嬰一怔,轉頭打量二人。

“這二人我早已察覺怪異。”黎斯說,“落花村窮鄉僻壤,就算再不濟的雜耍班子來這裏尚不能求口飽飯,又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來落花村搭台表演?”

“我秘密找來班頭詢問,原來是有人花錢讓班子去落花村表演。花錢的人就是這二人。”黎斯心思縝密,早早洞悉了其中疑點。

“我和吳聞也曾看到,他們二人悄悄在你草屋外徘徊。”

“那時起,我就有一種預感,他們二人定然同你有某種關聯。”黎斯雙手交叉,神情肅穆,“雜耍班主說二人每逢演出必定化妝,我就讓班主描畫了二人不化妝的樣貌,然後給了落花村劉婆婆。”

劉婆婆就是夏九嬰的鄰居老婆婆,她也被吳聞請來了。她激動地說:“大人,老婆子看清楚了。不會錯,這畫像中的人正是已死的夏正夫婦啊!”

劉婆婆隨即發現了黑臉漢子、秀美女子,上下瞧了好幾遍,大叫一聲道:“天啊,你們是……夏正,婁晴。”

黑臉漢子握緊拳頭不語,秀美女子眼圈漸漸變紅,倏地撲到了劉婆婆懷裏,大哭著說:“劉婆婆,是我,婁晴。”

“啊……你們沒死!你們沒死啊!”劉婆婆淚水也是禁不住,湧了出來。

黎斯沒理會幾人反應,他目不轉睛看著夏九嬰。夏九嬰眼裏天翻地覆,但須臾後,就變得安靜了,太安靜了,仿佛他已經從這個世界完全消失了。

“說說吧。”黎斯望向黑臉漢子,也就是夏九嬰的爹,夏正。

“我年輕時也在衙門中做事,一次執行公差時不小心殺死了掌控長江水域的血生幫幫主司徒登,那以後血生幫就欲置我於死地。沒有辦法,我便帶著懷有身孕的娘子來到窮鄉僻壤的落花村避難。生下九嬰那年,血生幫這夥仇家尋到了落花村。我沒有辦法,為了不連累她們母子二人,我選擇了讓自己葬身火海。”夏正無奈道。

“九嬰七歲那年,那夥仇家又來尋仇。我暗中留言給晴兒,讓她把九嬰先寄托給劉婆婆,她進黑虎山躲避一陣。”夏正歎一聲說,“但萬萬沒想到,仇家尋到了黑虎山裏,險些殺死了晴兒。千鈞一發之際我趕至救下了晴兒,但她已經身受重傷。走投無路,我隻能帶著晴兒,連夜離開了落花村,離開了明嶺縣。”

“我想過帶走九嬰,但轉念又想,若我們遭遇不測,九嬰怎會幸免於難?”夏正望了一眼如石塑般的夏九嬰,“最後,我隻能放棄了帶走九嬰的念頭。”

“這許多年,我也想回來,但又害怕把仇家引回落花村。”夏正道,“晴兒始終不放心九嬰,五年前,我們找到容媽,容媽是我的表嫂,我讓容媽先來到明嶺縣,保護和照顧九嬰。”

“但後來容媽來信說,九嬰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任何人接觸的孩子。她沒法將他接回去照顧,隻能暗中幫襯。”夏正愧疚地說,“一個月前,我們潛回青州,回到了明嶺縣,混進了雜耍班,隻是希望可以遠遠看一看孩子。”

“誰知剛進入明嶺縣沒多久,明嶺縣就發生了凶案,後來聽說縣衙將九嬰抓進了大牢。我心急如焚,卻又不敢現身救孩子。”夏正懊悔道,“隻因為仇家的探子也追來了明嶺縣,我著實不敢暴露自己,怕給九嬰惹上更大的麻煩。”

“我能做的,就是囑咐容媽密切注意凶案的動向,並且第一時間告訴我。”夏正神情黯然,“還有,就是有可能的話,幫一幫孩子。”

“十一日晚,我本去探親,返回經過黑窪村窪地時發現了被殺的黃麻子。黃麻子脖頸的傷口同紀少爺一模一樣,我心頭一緊,想到要幫九嬰洗脫嫌疑。而最好的辦法,就是栽贓嫁禍。”容媽怯怯道,“紀府裏,陸千波同少奶奶不清不楚。我早看不慣這種小人了,便趁機栽贓給了他。”

黎斯心中哀歎:夏九嬰苦苦所圖,費盡心機欲要報仇的屍骸,竟然不屬於他娘,隻是另外一個陌生的女人。

這是多麽大的悲哀啊。

“九嬰啊,孩子!是娘,還有你爹對不起你……我們知錯了,你能原諒我們嗎?”泣不成聲的婁晴一步步走向夏九嬰。

黎斯未言,看向夏九嬰。

夏九嬰雙眼空洞得可怕,如同兩眼幹涸的枯井,布滿了絕望、頹廢。

婁晴就要摸到夏九嬰了,她的手開始顫抖,淚水更是瘋狂湧出:“孩子啊,孩子……”

夏九嬰忽地站起,目若無人地從婁晴麵前離開,他步伐直直走向了破茅草屋,鑽了進去。婁晴在原地痛哭,不多會兒,她又跑向破茅草屋。

眾人跟隨,婁晴拉開了茅草屋的破門。

七年了,茅草屋充斥著惡臭、汙穢的味道,從未有人想過,也不敢真正地靠近它、打開它。茅草屋對於夏九嬰來說,是他這七年裏,在這人世間,唯一屬於他的地方。

每當冷血無情麵對外麵的世界後,在這汙穢簡陋的空間裏,夏九嬰會偷偷一個人哭泣,那是不被人發現的哭泣,久遠冰封的心刺痛靈魂的哭泣。淚如雨下,隻有在這個時候,夏九嬰才會記得,他還是個人,一個剛滿十四歲的孩子。

茅草屋對於夏九嬰來說,等同一個字——家。

家的門被婁晴拉開了。

躲在茅草屋最陰冷角落的夏九嬰如同狂猴一樣咆哮,在屋裏上躥下跳威脅闖入者,而敞開的門裏,每一個人都清楚看到了裏麵的情景。

狹小的空間中都是堅硬冰寒的土地,隻有最裏麵有一張幹淨完整的草席,草席周圍用一朵朵盛開、枯萎、再盛開、再枯萎的野花擺出了一個花的圓圈,圓圈裏是一具完整的成人骨骸。

那是夏九嬰的娘。

孩子將最美麗、最珍惜的東西給了至親的人,他守護她,他等待她。

婁晴傻了,夏九嬰仇恨的目光死死盯著她,怒喊:“滾,這才是我娘。滾開!”

夏九嬰蜷縮在角落裏,望著草席中的骨骸,露出如初生幼童般純真的微笑。

在他眼中,這已是他所求的全部。

茅草屋門口的人並未散去,這激怒了夏九嬰,他卷起草席,抱起屍骸瘋狂地衝了出去。

“娘,我不會……再也不會讓任何人……把我們分開!”夏九嬰發狂地往黑虎山方向跑,口裏吹著刺耳的短哨,漸漸來臨的暮靄中,一個純白色的身影出現了,白狼。

夏九嬰跳上白狼的背,消失在了黑暗裏。

“怎麽辦,九嬰去了哪裏?”婁晴大哭大叫,“我的孩子啊!”

“大人。”夏正求助黎斯。

黎斯沉吟後說:“吳聞,趕緊找陳二狗來。若我沒猜錯,夏九嬰定然去了屍骸的埋骨地。”

黑虎山山腹一處隱秘的密林,北頭是堅實的山體,南邊是陡峭的懸崖,樹林中央有個剛被填埋的新坑。

黎斯等人趕來時,夏九嬰和白狼就站在懸崖側,夏九嬰懷裏緊緊抱著席裏的屍骸。

“九嬰,爹錯了。爹對不起你,你不要這樣好嗎?”夏正悲切地說。

“孩子,回來吧。”婁晴雙腿一軟,跪在林中,容媽將她攙扶起來。

夏九嬰隻若未聞,黑夜裏,他望著遠處的星辰。

“當我餓昏在野外,當我被野狗撕咬得遍體鱗傷……當我脖頸被獨狼咬破,支持我活下去的理由隻有一個……為了跟我娘團聚……為了這個理由,我成了紀梁的死仆,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得知娘死的真相後,我變成了一個殺人魔,構建殺人的魔窟……將真摯的夥伴,變成了殺人的工具。”夏九嬰微笑如刀,割裂了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心。

“我尋回了娘的屍骸,我做到了……我可以有我的世界了。”

“但彈指間……有人來了,原來死了的人沒死,我隻是被拋棄了。”夏九嬰喃喃自語,“輕而易舉,摧毀了我的堅守,湮滅了我的世界。”

“從此,兩個世界一片空白。”夏九嬰轉過視線,凝望黎斯,“我該何去何從?”

黎斯微微低歎:“夏九嬰,我說過你像我。尤其是現在,現實的殘酷遠超過人的想象。”

“殘酷之後,才是珍貴。”

夏九嬰細細品味黎斯的話,突然倔強地說:“不,我不像你。我不妥協。”

“我永不會變,即便墜入深淵。”夏九嬰笑了,如同他在堅守世界,在娘懷裏自在微笑。這種笑容隻屬於他,夏九嬰。

夏九嬰猛地一躍,身體如同剪斷的紙鳶,先往前飄,而後直直下墜。

風在,月在,深淵在,我在……黎斯緊緊擁抱屍骸,是的,娘也在。

去吧,地獄見。

下墜的影子將懸崖旁眾人的哭喊、白狼的孤吼切斷。

“心中一隅的溫度,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原因。找到她,哪怕我會死,哪怕她已死。”

——夏九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