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靈堂

陳二狗死了。

陳二狗的家眷說,他為了追回跑丟的一條狼狗,頂大風進了黑虎山。結果不慎在山腰失足滾了下來,摔得血肉模糊、骨斷筋錯,當場就死了。

十二日,陳二狗家眷為他設立了靈堂。陳二狗躺在靈**,閉著雙眼,雖經過化妝但臉還是扭曲得可怕,黎斯和吳聞瞧了幾眼後,走出靈堂。

靈堂中間安放靈桌,上麵擺著供品、香燭、蠟台,還有一盞長明燈。

“臉摔得都變形了,但還能看得出是陳二狗。”吳聞回頭望了望靈堂道。

“陳二狗死得太詭異了,也太巧了。”黎斯喃喃自語,他留意了陳二狗的脖頸,上麵沒有血洞。鐵牙魔凶並未對他下手,他就這樣摔死了。

“這下好了,黃麻子死了,陳二狗也摔死了,夏九嬰又沒有作案時間,黎大哥,這案子是越來越棘手。”

吳聞感覺背後一陣涼颼颼,他拉著黎斯出了陳二狗的家:“黎大哥,可還記得紀府有個畫師,叫陸千波?”

“記得。”黎斯笑笑說,“你懷疑他?”

“黃麻子袍衣上的朱砂紅,總感覺同這畫師難逃關係。”吳聞說,黎斯也點點頭:“是啊,他是畫師,接觸最多的就是顏料。”

“而且紀府家仆供詞,陸千波同紀府少奶奶寧素琴關係曖昧,有為情而殺紀梁的殺人動機。”吳聞又說,黎斯摸了摸自己鬢角:“但陸千波給我的印象,並不像窮凶極惡的嗜殺之徒,而且還是活活咬死一個人。”

“像與不像是一回事,是與不是則屬另外一回事。”吳聞提醒道。

“還有大哥,先前你讓我盯緊的雜耍班子,裏麵的黑臉男子、舞女甚是可疑。盯梢的捕快講,這兩人好幾次半夜出門,天亮才回去。捕快們跟蹤,發現這兩人鬼鬼祟祟同人見麵,不過天太黑了,並沒有看清楚同男女見麵之人的容貌。”吳聞狐疑地說,“至於雜耍班班主,明日我便請他回縣衙問話。”

“找班主的事,莫要讓可疑男女發覺。”

“放心吧,大哥。”吳聞點點頭道。

黎斯嗯了一聲,回頭望望懸掛白布的陳二狗家,一個驚覺之念順時打入了腦海裏。

守喪之日。戌時三刻。

需至親骨血為死人守靈,陳二狗僅有一個五歲的兒子,陳阿炳。

陳阿炳留著光光的腦袋殼子,懵懂地坐在靈堂中,麵前放著吃點,是娘怕陳阿炳悶了無事準備好的。小家夥吃一口薄餅,看一眼靈**的陳二狗。

陳阿炳吃了幾口薄餅,走過來趴在靈床旁,將餅子往陳二狗嘴巴裏塞,口裏奶聲奶氣地講:“爹,吃餅子了。好吃,娘做的。”

小家夥尚不明白死人同活人的區別,隻當爹是睡著了,這會兒要叫醒他吃餅子。陳二狗身如重石動也不動,陳阿炳用手推他。

“喀啦,喀啦,喀啦!”黑暗裏,靈堂中躥出個東西飛速斡轉。陳阿炳的注意被吸引過去了,瞪著亮晶晶大眼睛拍巴掌說:“陀螺,是陀螺!”

小家夥最喜玩陀螺,追著陀螺跑進了靈堂外的空地。陳阿炳離開的刹那,靈桌擺放的長明燈火苗扭了幾扭,如同一隻爬行的光蛇,火苗明滅裏,靈堂中傳來嘔啞沉悶的呼吸聲。

火苗躍動,陳二狗的屍首恍惚間眨了眨眼……

驀地一隻手從靈床下冒了出來!青筋暴露,手用力地抓住了靈床,然後,一個灰袍人從下麵爬了出來。

灰袍人站立在靈床外,低頭望了望死灰著臉的陳二狗,發出一聲似有似無的歎息聲。空地上陳阿炳撿起了陀螺,返回靈堂。

灰袍人快速穿過靈堂,閃進了靈堂後的一排小院子。

小院子黑漆漆的,沒有一絲燈光,這裏平常擱放一些廢物、雜物,沒人住在這邊。灰袍人停在小院盡頭的石屋前,屋裏空****的,隻扔著十幾個壞掉的狗籠子。

灰袍人搬開兩個狗籠子,伸手在地麵摸索了一會兒,倏然,他摸到了一扇小門。

灰袍人放心地吐了口氣,剛待鑽進門裏,猛然間,他感受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刺骨寒意,仿佛掉進了冰窟窿一樣。

灰袍人緩緩轉過臉,石屋外匍匐著一個黑影。

黑影腦袋幾乎貼著地麵,喉嚨裏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咆哮聲。

“啊,啊!”灰袍人倉皇失措,雙手在懷裏**。黑影如同刺破黑暗的閃電,縱身跳進石屋中,灰袍人還未來得及反抗,就被黑影按趴下了。

黑影露出了長約一寸的鐵牙,黑影便是鐵牙魔凶!

這恐怖的鐵牙就要刺破灰袍人脖頸,灰袍人扯開嗓子大喊:“不要殺我!來人啊,救命啊!”

黑影狠狠咬下,當的一聲,鐵牙沒有咬穿灰袍人的脖子,而咬住了一柄鐵劍劍沿。

吳聞提著一柄碩大的鐵劍救下了灰袍人。吳聞一劍得手,剛要瞧破黑影的麵目,卻隻覺得耳邊呼嘯一聲,黑影早從窗口跳了出去,等吳聞追到門外,黑影已不見了蹤影。

灰袍人襠下濕熱騷臭,原來是被嚇尿了褲。他貼地趴著,全身抖個不停,吳聞皺著眉頭一把拉他起來,冷笑說:“又見麵了,陳二狗。”

灰袍人一臉窘迫,竟然是“死而複生”的陳二狗。

“走吧。”吳聞說。

陳二狗畏畏縮縮地點頭,伸手一摸卻發現灰袍沾有鮮血,不由得閉眼慘呼:“完了,完了,流血了,我死了!”

吳聞瞅了瞅,陳二狗肋下藏著一把匕首。匕首刺破了灰袍,刀尖染有殷紅色的血跡。

吳聞抹了點血跡放在鼻前,黑沉沉的眼珠子順時射出一道利芒。

“別號了,不是你的血!”吳聞氣惱地摑了陳二狗一巴掌,陳二狗立刻不喊了。

這會兒,黎斯拉著陳阿炳來到了小院。陳阿炳見到了陳二狗,高興地蹦跳過來抱住他,大聲喊:“爹,爹,你睡醒了。”

吳聞不作聲,拉開了石屋裏的小門,裏麵赫然藏著幾百兩的現銀、銀票,還有珠寶首飾。

吳聞撈出這些金銀扔在陳二狗麵前,陳二狗身子一軟,癱坐在地。

“走吧,去你的靈堂,談一談你是怎麽詐屍的。”黎斯諷刺地笑了笑。

靈堂的長明燈忽明忽暗,如同鬼門判官陰陽立斷的鬼眸之光。

“你找來的替身,跟你有七八分相似。但你多年待在紀府中,不多行走,而這具屍體腳底板布滿了厚厚老繭,顯然是個走慣了山間地頭的人。”黎斯瞥著靈**的死屍,說道,“我偷看了他的腳底板後,就知道死的不是你了。”

“還不趕緊把真相講出來。”吳聞揚了揚鐵劍,陳二狗慌忙點頭。

“大人英明。死了的是我堂兄,他是個腳夫,就靠一雙腳板子掙錢養家。昨個早晨,堂兄不慎從半山摔了下來,摔死了,我才有了讓他做我替死鬼的打算。”陳二狗跪地說明。

“為什麽要假死?紀梁、黃麻子的死是否跟你也有關?你知道多少內情,說出來!”黎斯聲色俱厲,“否則,我們可以救你一次,難保你下次還能活命。”

“是,我說,我全部都說。”陳二狗吞了口唾沫道,“前些年,我跟著紀梁、黃麻子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我也深知早晚會有報應,所以看著紀梁、黃麻子先後被害,我害怕極了。我敢肯定,下一個就會輪到我了。”

“我不想死,這才想到了替死的把戲,心想著那鐵牙魔凶可以被糊弄過去。沒成想,還是被他盯上了……”

“你深夜重回家裏,可是想探一探鐵牙魔凶是否會來?”黎斯問。

陳二狗點頭:“是,小的就是這麽想的。”

“小院裏藏著的金銀珠寶是怎麽回事?”黎斯繼續盤問。

“銀子是……”陳二狗變得吞吞吐吐,吳聞喝聲道:“快說!”

“好,好。銀子是我私賣紀府護家犬得來的,珠寶首飾是我從紀府偷的。這趟回來,也是想拿些金銀方便在外麵躲藏。”陳二狗腦袋垂得更低了。黎斯冷笑說:“真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啊。”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陳二狗磕頭告罪。

“貪賣紀府家資跟我告罪無用,不說這些。我且問你,從紀府家仆供詞得知,你屢次三番挑釁紀梁威嚴,而紀梁竟還容忍你。說說,你是不是握住了他的把柄?”黎斯說到了至關重要的點上。

陳二狗苦笑道:“事到如今,紀梁都死了,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沒錯,大人,紀梁的所作所為,每一件惡事我都了若指掌。紀梁也是害怕我把他的醜事捅出去,才百般忍讓於我的。”

“他,都做了何種惡事?”黎斯有些好奇。

“哼,這家夥表麵儀表堂堂,正派儒雅,其實背地裏盡做些雞鳴狗盜、男盜女娼之事,根本見不得人。他慫恿黃麻子綁來了好幾個窮家女孩,**侮辱後就賣進了勾欄裏;他壟斷明嶺縣的米價,暗地裏打斷了同樣開米鋪的荀老板的腿,將荀老板一家轟出了明嶺縣;此外還有霸占老百姓的土地,賭場抽份子等惡事,那是數不勝數啊。”陳二狗滔滔不絕道,“我把紀梁的惡事都記錄在了一個小冊上,用來威脅他,讓他不敢把我怎樣。”

“哼,我隻知紀梁非善類,但沒想過他做了這麽多惡事。”黎斯沉吟片刻,又問陳二狗:“好,既然你知道紀梁的全部惡事。那這些惡事裏,有沒有跟‘鐵牙魔凶’能牽扯上關聯的?”

“大人,這我就不知道了。”陳二狗道。吳聞露出狐疑之色,陳二狗使勁搖了搖頭:“我真不知道,要知道了還用搞這一出假死的把戲?”

“嗯。”黎斯微微點頭。

靈堂外刮來一陣大風,將靈堂前後的白布吹得獵獵作響。長明燈掙紮了幾下,滅掉了,空曠的靈堂透露出幾分陰森鬼氣。

“夏九嬰。”黎斯倏然說,“紀梁對夏九嬰做過些什麽,讓夏九嬰對他唯命是從?”

“夏九……唉。”陳二狗哀歎一聲,道,“回大人,這事得從七年前說起。”

陳二狗緩緩道來七年前的往事——

七年前紀家老太爺還在世,一日至落花村收購藥材,突遇到了野狼從黑虎山躥下來搗亂,老太爺還被野狼咬傷了腿。老太爺回去後,隻有十五歲的紀梁得知此事,年少氣盛的他直嚷嚷要給爹報仇。天黑前,紀梁趕往落花村。

跟隨的人還有黃麻子、陳二狗,以及十幾條護家犬。

大約酉時到了落花村,野狼群一擊即退,根本尋不到影子。紀梁不肯罷休,領著護家犬撲進黑虎山山彎子裏,往內走了大半個時辰也沒什麽收獲,就要撤回去的時候,護家犬突然發現了狼蹤。

追去一看,原來是幾條狼正在撕咬一個婦人。狗群趕走了野狼,但婦人已經死了。

紀梁安排黃麻子、陳二狗隨便找了個山旮旯把婦人埋了。

陳二狗瞄了一眼黎斯,神色微異地繼續講:“這事過去七年,早就忘記了。直到一年前紀梁得知落花村出了個凶狠少年,不懼野狗,還能跟狼鬥。這引起了他的興趣,於是打聽少年的來曆。”

“少年便是夏九嬰。”陳二狗說清楚。

“紀梁打聽到夏九嬰他娘七年前在黑虎山失蹤,而夏九嬰七年來一直等候他娘回來。紀梁轉念回想,根據衣著、年紀,七年前被狼咬死的婦人就是夏九嬰的娘。”陳二狗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再說:“紀梁動了邪念。他將婦人被狼咬死的真相告訴了夏九嬰,夏九嬰如同瘋了一樣,跑進黑虎山裏狂叫,之後紀梁問夏九嬰想不想找回他娘的屍骸。”

“夏九嬰瘋狂完後,整個人變得像木頭一樣,為了得回他娘的屍骸,就聽從了紀梁的擺布。包括黑虎山搏殺野狼,還有狗井鬥狗,都是紀梁教唆夏九嬰做的。”陳二狗講完紀、夏二人的惡緣。

“用親人的屍骸脅迫、威逼一個孩子,連畜生都不如!”吳聞恨得牙癢癢,若不是紀梁已死,他定會用鐵錘砸開這廝的胸膛,看他的一顆心是紅是黑。

“屍骸是否全部歸還了夏九嬰?”黎斯同樣麵色鐵青,悲憤難當。

“還沒有,還差一顆骷髏頭。”陳二狗想了想說。

黎斯稍稍平複憤慨,對陳二狗道:“你已經被鐵牙魔凶盯上了,不管逃到哪裏都不安全。”

“啊,大人,您不能眼睜睜瞅他殺我啊。”陳二狗磕頭求活命。

“放心,我幫你想了一個去處,可保你安全。”黎斯走出靈堂,對吳聞道:“派人將陳二狗押入縣衙死牢,三班輪守,看好了。”

“是,大哥。”吳聞應下,將陳二狗拉出了陳家。

黎斯回首又望了靈堂一眼,冷笑一聲,用力一扯,扯斷了靈堂懸掛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