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凶牙

黎斯覺得紀府還可能存在線索,於是再次登門。

司徒博叫來狗井掌櫃黃麻子、陳二狗、容媽、少奶奶寧素琴和畫師陸千波。

司徒博先講述了致紀梁慘死的脖頸齒痕,黎斯默不作聲,仔細觀察在場每一個人的表情變化,大多數人都是震驚和恐懼。容媽問:“大人,少爺是被什麽東西咬死的?”

“齒痕傷口深有一寸有餘,這點讓人詫異。”黎斯掃過紀府中的一人,淡淡說,“陳二狗子,這是你的真名?”

陳二狗身體一震:“大人,俺有大名,叫陳全。因為俺是養狗的,脾氣也像狗一樣臭,所以大夥給俺起了‘陳二狗’這個外號。”

“你倒實在。”黎斯笑了笑,“你在紀府養狗,那我問問你,你養的狗能否咬出一寸深的口子?”

陳二狗先一愣,然後揮動一雙大黑手道:“不能,俺養的都是看家護院的好狗。狗牙最長半寸多,不可能是俺養的狗咬死了少爺。”

陳二狗一臉苦相,黎斯點點頭:“我也沒說是你養的狗咬死了紀梁,隻是問問罷了。”

陳二狗應了一聲,放心了。

“黃麻子。”黎斯轉臉朝向黃麻子,黃麻子早已滿身冷汗:“是,大人。”

“昨晚你是最後一個見到紀梁的人。”黎斯說。

“是。但小人送少爺出了山海樓,就回頭了。”黃麻子立馬撇清楚自己,黎斯再問:“昨個在山海樓,紀梁可曾同人起過爭執?”

“沒有。”黃麻子立即說,“少爺一般不露麵,山海樓上上下下的迎送打點都是小的在做,觀客少有認識少爺的。”

黎斯想理出一條能尋摸得著的線索,但毫無頭緒,隻得暫時放棄。

這邊黃麻子低著腦袋,眼珠子偷瞅了黎斯好幾次。黎斯眉毛一挑:“黃麻子,你可是有話要講?若隱瞞了什麽重要線索,司徒大人也是可判罪的。”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黃麻子咬咬牙道,“小的是有話要講,隻是不知該不該講。”

“你且講來。”

“能咬人一寸深的凶手……也有可能是人!”黃麻子說話遮遮掩掩,司徒博聽得糊塗:“黃麻子,把話講明白了。”

“是。小的知道有人生著比狼、狗更長的牙,而且他跟少爺還有過節。”黃麻子這般說。

“那人是誰?”

“夏九嬰。”黃麻子道出人名。

吳聞聽後露出了詫異的表情,他轉頭看黎斯,黎斯也是一怔,但隨即又恢複了神態:“你可確認夏九嬰有比狼、狗還要長的牙?”

“是的。沒那口凶牙,夏九嬰又如何咬得死獨狼?”黃麻子肯定地說。

“好,那派人將夏九嬰帶回縣衙。”黎斯頓了頓又說:“黃麻子,陳二狗,你們也一同去縣衙。”

夏九嬰被押回縣衙。黎斯深深望了這身世可憐的少年兩眼,微歎一聲:“夏九嬰,張開嘴。”

夏九嬰抬著空洞的眸子,昂起腦袋張開了嘴。他的嘴裏,鋒利狹長的犬齒如狼牙一般刺目,黎斯看著白晃晃的長牙,落花村老婆婆的回憶曆曆在目。黎斯仿佛可以描繪出,少年是如何靠鋒利長牙同凶狠獨狼搏鬥的,血肉橫飛裏,少年淒白的長牙準確刺入獨狼的咽喉,獨狼瞬間致命。

黎斯定了定神。仵作舉著一把木尺測量完了夏九嬰的牙長:“大人,夏九嬰上下四顆犬齒長度都足夠一寸。”

“非常人啊。”仵作奇道。

黎斯問夏九嬰:“夏九嬰,你的牙生來就這麽長?”

夏九嬰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黎斯第一次聽到夏九嬰說話。夏九嬰聲音裏湧動著一股不屬於他年紀的滄桑苦難。

“牙生來不是這樣……六歲後,每跟野狗搶食,就用石頭磨尖牙齒……跟野狼搏殺,牙就變長一點。”

夏九嬰久未同人交流,說話結結巴巴。但在場的人都聽明白了,少年的牙不是生來就長,而是為了活下去一點點變長了。人是種奇怪而可怕的動物,在每一次遭遇逆境不可挽回,被所有人拋棄的時候,人往往可以爆發驚人的潛能,或身體出現某種異變。

夏九嬰的牙變長,就是被激發了求生的潛能。

縣衙大堂一時鴉雀無聲。

黃麻子瞥了一眼夏九嬰:“大人,夏九嬰牙長一寸,且他被少爺脅迫跟黑絲豹那樣的猛獸廝殺,他早對少爺懷恨在心了。他的嫌疑最大。”

黃麻子說的並不假,黎斯眼光灼灼:“黃麻子說的有理,來人啊,先將夏九嬰押入大牢,來日再審。”

戌時三刻,黎斯同吳聞在酒館裏吃晚飯。旁邊有個臉色蠟黃的瘦高男人,正對朋友吐牢騷。

“你們是沒見到,就昨晚啊,大約亥時末。我打更從青渠街剛轉到屯子口,突然躥來一條黑影,帶著一股子難聞的腥臭味擦著我肚臍眼衝了過去,哎喲媽呀,那黑影速度太快了!不過我還是瞅見黑影半張的嘴裏,閃著奇怪的暗光。”

“熊三,你昨個又喝多了吧。”友人都不相信更夫熊三的話。

熊三急了:“奶奶的,這次我一滴酒都沒沾。我在這裏敢立誓,若我說的是胡話,就,就……”

“就咋樣啊?”

“讓我一輩子討不著個婆娘。”熊三硬氣地說。

“哈哈,你就整天想婆娘想的。”友人開玩笑,熊三歪著腦袋喝悶酒。

倏地,桌前冒出一人。這人帶著不可躲避的鋒銳眸光,自然是黎斯。熊三支支吾吾問:“有事?”

“我是衙門中的人,想找你問點事。”

“大爺,不,官爺!我可是奉公守法的好人,不嫖不賭,就……就愛喝個酒,我沒做過壞事。”熊三口無遮攔地亂說一通。

“熊三,我找你,是想弄清楚你尋見的那條黑影。”黎斯冷靜地說。

熊三所講的青渠街口,距離紀府不遠,是從狗井回紀府的必經之路。故此黎斯上了心,他將熊三拉到自己桌問:“你方才講黑影有一股難聞的腥臭味,究竟是怎樣的氣味?”

“那氣味讓人忘不了,就像是……”

“血味。”吳聞突然說,熊三一拍大腿:“沒錯了,就是血的氣味!我這腦子一時沒想起來。”

“你瞅見黑影嘴裏有暗光?”

“有吧。”熊三變得猶豫不決起來,“不過黑影速度太快了,跟陣風一樣,我也隻是恍似看到了有光。”

“形容下是怎般的暗光。”黎斯望著熊三說。

熊三吭哧了半天,吳聞等得不耐煩了,轉了個身。熊三突然指著吳聞喊:“慢著,就剛才那光的樣子。”

吳聞扭身子沒敢動,他腰間別著一把鐵匕首,刀鋒微露。

“暗光……是鐵光。”黎斯喃喃道。

“熊三,莫要隨意走動,之後我會派人尋你。”黎斯給熊三扔了五兩銀子,拉著吳聞衝出了茶館。熊三趕緊將銀子塞進了衣兜裏。

“去哪啊?黎大哥。”

“黑屋子。”

縣衙黑屋子裏,仵作困惑地剛將屍布蓋好。

一陣風卷進了黑屋子,是黎斯和吳聞衝了進來。仵作連忙道:“黎大人,你怎麽來了?我剛想去找你呢。”

“找我,何事?”黎斯問。

“我在紀梁發髻間找到一點東西,但摸不準是否跟凶案有關係,所以想請你看一下。”仵作用手指向木盤子裏。

木盤裏有一小塊比芝麻籽略大的青黑之物,吳聞凝看了一會兒:“這什麽東西啊?”

“鐵粒。”黎斯說道,“崩裂的鐵粒。”

仵作讚同地點點頭:“黎大人判斷得沒錯,就是鐵粒。但它並非普通的鐵粒,黎大人稍等。”仵作用銀針挑翻鐵粒,鐵粒背麵有血跡。

“有血!”吳聞脫口說。

“帶血的鐵粒,以及神秘黑影嘴裏的鐵光。”黎斯瞳孔神光飛揚,漸漸變得明亮,“竟會如此。”

二月十一日一早,司徒博剛起床洗了把臉,就有衙役稟報黎神捕在黑屋子相候。

司徒博趕至黑屋子,陰冷難聞的屍臭險些熏暈了司徒博,司徒博用衣袖擋住鼻子,走進黑屋子。黎斯、吳聞和仵作在左邊角落,那裏還停著一具覆白布的死屍,不用說也曉得屍體是紀梁。

黎斯將沾血鐵粒、神秘黑影等各種疑因告知司徒博。司徒博聽後也覺得異常,於是問:“黎大人,可有發現了?”

黎斯點頭:“黑影口中鐵光!仵作尋到的沾血鐵粒!此二者有一個共同之處。”

司徒博思量明白道:“鐵?”

“不錯。接下來黎某分析疑點,首先是熊三撞見的黑影。”黎斯歸納道,“一、黑影是從紀梁被害的青渠街逃離;二、黑影帶有刺鼻的血腥味,很可能是人血;三、黑影行蹤鬼祟,眨眼就從熊三視線裏消失,應是逃跑。”

“這三點大致可推斷——黑影就是咬死紀梁的凶手。”黎斯眼睛眯了眯說,“然後再說說黑影口裏的鐵光。”

“大哥,熊三說自己恍恍惚惚看見了鐵光,這人平日喜歡飲酒吹牛,這次會不會又是在胡說?”吳聞心生疑竇。

“若隻有他一人的口供,確實尚不足信。但加上在紀梁發髻裏找到的鐵粒,兩者擺在一起,就比較可信了。”黎斯說。

司徒博習慣地背起雙手,熏人的屍臭忽地鑽進鼻子,他趕緊又抬起手捂鼻子說:“熊三口供可信的話,那麽鐵光究竟是什麽玩意?”

“若我所猜不錯,乃是鐵牙!”黎斯清晰道出了答案。

“鐵牙?”司徒博驚訝不已,“黎大人的意思是凶手戴著鐵牙!用鐵牙咬死了紀梁?”

黎斯長籲一口氣:“還未肯定,但應當是。現在需要做些事,來證明鐵牙噬人的推論是否正確。”

“等等,黎大人,”司徒博說,“咬死紀梁的凶手若戴鐵牙,那鐵牙可長可短,咬進肉內一寸也並不為奇。也就是說凶手可以是任何一個普通人,並非一定是夏九嬰嘍。”

“正是。夏九嬰既然長有凶牙,他沒有必要再佩戴鐵牙咬死紀梁。”黎斯緩緩說,“故此,殺害紀梁的凶手應另有其人。這人十分狡猾,不僅殺死了紀梁,同時還將殺人嫌疑嫁禍給了夏九嬰。”

“黎大人方才講要做些事,來證明狼牙噬人是否正確,要做什麽事?”司徒博好奇道。

“先去紀府吧。”

黎斯帶人來到紀府。

黎斯交代過吳聞,吳聞走到紀梁趴死的門前,取出銀鑷子極其小心地尋覓,黎斯一並尋找。

“有發現。”吳聞沒多久就喊道。

“哪?”司徒博先湊上來。

吳聞的發現乃是指紀府門外的一頭石獅。石獅昂首挺胸,目光不怒而威,睥睨萬物,腳下踩著一個石頭繡球。

“大哥,石頭繡球有缺損。”吳聞說,石頭繡球少了小拇指蓋大小的一塊石皮,在缺損的棱角處還有細微血跡。

“幹得好!”黎斯望著石頭繡球,對司徒博解釋起來,“我許久沒想明白,帶血鐵粒為何會在紀梁的發髻中。但隨著鐵牙噬人漸漸明了,問題的答案我也有了。”

“願聞其詳。”司徒博道。

“凶手戴鐵牙咬死了紀梁,然後拔出鐵牙逃離時,一個沒留神,令鐵牙磕到了這座石獅上的繡球。石頭繡球被磕損了一塊石皮,鐵牙則被磕掉了一枚帶血鐵粒,同時血跡也沾在了繡球棱角上。”黎斯沉一口氣再說:“磕掉的鐵粒偏又飛落到了紀梁的發髻中,再被仵作發現。”

“如此,紀梁發髻裏鬼魅而現的鐵粒尋到了原由,而恰恰又反證了鐵牙噬人的正確性。”黎斯仰首看天,“這可謂就是天意吧,人可欺人難欺天。”

“接下來,需要找出這鐵牙魔凶的真麵目了。”黎斯堅定道。

亥時,天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高懸白布祭奠的紀府大門吱呀呀一聲開了半人縫隙,一個模糊的黑影從門裏鑽了出來。

他走走停停,不時回頭張望,然後轉身進入了深巷裏。

深巷盡頭早有兩人在等候。

一男一女,男子黑臉,女子麵遮黃紗,竟然是雜耍班說評書、跳鼓舞的一對男女。

如此深夜,他們為何來到了紀府後巷?

同兩人相會的又是何人?

是否,在紀梁死後,籠罩在紀府之上還有另外一層可怕陰霾?